沈寅飛
如果要用一句詩來形容晚清、民國這個中國法律歷史大變革的時代,也許“半世浮萍隨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的評價最為合適。
在這一時代,新的法律體系剛剛開始構建,封建傳統(tǒng)法系的解體也在發(fā)生。這個時代的法律人,身體力行地演繹著各自的法律故事,雖然有沈家本、伍廷芳等代表人物被后人銘記下來,但大多數(shù)卻在時代更替中漸漸地消失。為此,清華大學法學院副教授陳新宇開啟了一段“尋人之旅”。
經(jīng)歷了10年的艱難尋訪,陳新宇的《尋找法律史上的失蹤者》一書出版,該書發(fā)掘了近代中國大量鮮為人知的法律人物及背后的故事,燕樹棠、徐道隣、章宗祥、董康、汪榮寶、瞿同祖、何炳棣等10余位被人們遺忘的法律人被寫入書中。
這些人與故事,不但從側面鮮活地展現(xiàn)了近代中國法律變革波瀾壯闊的歷史面目,亦讓讀者從中窺得法律思想與學術的傳承,感悟人生與人心的變遷。那些有血有肉的傳奇故事,也見證了中國法治的百年歷程。
不為人知的人生故事
在談及為什么將書中人物定位為“法律史上的失蹤者”的時候,陳新宇表示,書中提及的人物無論在學術研究水平還是在人品修為上其實都稱得上傳奇或者偉大,但時代的特殊性,導致了很多人懷才不遇,甚至因時局動蕩而不得不隱匿自己。例如法學家燕樹棠,空有一身學問,卻被禁止授課,安排在武漢大學掃廁所;以法學家潘漢典為代表的東吳大學法學學者,因學習的是英美法體系,難以致用,而被政府遺忘近30年……
正因為如此,這些人和事才深深觸動了陳新宇,他提及一個故事:多年以前,晚清法學家沈家本其實也很少人知道,因為他的時代太早了。但經(jīng)過法學學者李貴連的研究推動,成功地復原了沈家本在中國近代法律史上的樞紐人物形象,這才使人們都開始了解并記住這位重要的法學家。
另一個例子是10余年前南方周末撰寫的《被遺忘30年的法律精英》一文,通過講述一批東吳大學法學院老人撰寫《元照英美法詞典》的故事,將一個個感人的畫面鮮活地展現(xiàn)在世人面前,再次深深地打動關注中國法制的人們,讓人們再度記住了一串名字。
陳新宇說,這就是研究“失蹤”法學家的意義。
陳新宇在自己的書中,詳細記錄了燕樹棠、董康等法學家不為人知的人生故事,比如法學家董康,曾是沈家本的“戰(zhàn)友”,他與沈家本一起,主張刑法與禮教分離,成為沈家本身邊推行近代法制最得力之人。1914年,董康與另一位法學家章宗祥在《大清新刑律》的基礎上,合纂《暫行新刑律》。然而,晚年的董康改任汪偽國民政府要員,成為他在孤苦和悄無聲息中死去的最大原因?!八浅晒Φ膶W者,卻是失敗的政客;他經(jīng)歷了青年的輝煌,亦有著晚年的失足?!标愋掠钤u價說。
曾擔任過北大、清華、武大等多所國內(nèi)一流名校法律系主任的法學家燕樹棠,后半生同樣慘淡。文革時期,他的工作并不是作學術研究,而是“每天到開水房將圖書館所有辦公室的開水瓶灌滿,以供人們飲用”,以及掃廁所等。時間慢慢過去,他淡出了法律人的視野,在一番自我懺悔和精神恍惚中度過。
“如果讓這些‘失蹤者經(jīng)過我們的研究慢慢地成為現(xiàn)代人熟悉的人物,就像人們現(xiàn)在耳熟能詳?shù)纳蚣冶疽粯?,我相信,這也是一種社會和法治的進步?!标愋掠罱邮懿稍L時說。
背后是時代法治的呈現(xiàn)
10余年間,陳新宇以每年尋訪一到兩個“失蹤者”及其后人的進程,一點點收集著他們的資料。
在研究法學家徐道隣的過程中,陳新宇得知徐道隣之女、現(xiàn)年90多歲高齡的女兒徐小虎目前仍健在,心中額外欣喜,而與徐小虎最初建立的聯(lián)系方式竟然是近兩年才流行起來的微信。
通過這位中德混血的與時俱進的老人回憶父親的過去,陳新宇知道了徐道隣一些不為人知的故事。令人詫異的是,徐小虎并不贊同父親苦心經(jīng)營20年為祖父徐樹錚報仇的做法。
當年,徐道隣留學歸來之后,便供職于國防設計委員會,做蔣介石的秘書和蔣經(jīng)國的家庭教師,到1945年已任至國民政府行政院政務處處長,但始終沒有辦法在權勢上壓倒仇人馮玉祥,最后只能憤而辭官?!盀榱诵㈨樧约焊改福瑸槭裁匆獋e人的幸?;蛏??他在行政院做得挺好,好官為什么不繼續(xù)當下去呢?你不當官,就沒辦法好好服務人民。”徐小虎說。
和徐道隣一樣,近代的法學家囿于時代的背景,有的人不得不積極參政,借此發(fā)出他們的聲音。那些成為幕僚、外交官和政治家的法學家,以政治頭銜掩蓋了他們作為法學家的身份。另外,即使他們均受過當時世界一流的法律教育,卻因國家和人民的需要,轉向了政治領域。書中提到的章宗祥、汪榮寶等人都是一樣。
法律教育對這個時代的法學家來說,與其說是一門學問,不如說是一種工具,或者也是借此掌握外語、提升學養(yǎng)、熟悉境外政制的階梯。當時,在封建傳統(tǒng)受西方思想強烈沖擊的時代背景下,似乎只有留學深造,才能帶來思想與眼界的跨越性的拓展。
“失蹤者”何炳棣從9歲起便以考取清華、進而出國留學作為志愿。何父曾這樣告誡他:“這種年頭,如無法出洋留學,就一輩子受氣?!狈▽W家費孝通也曾在他的《留英記》中坦言:20世紀30年代的中國青年把留學作為最理想的出路,正反映了處于半封建半殖民地的中國青年們的苦悶。他們出了大學的門還得更上一層樓,那就是去外國跑一趟,回來之后肯定被刮目相看,身價倍增。
雖然這樣的做法未免過于功利,但是也真真切切是那個時代的深刻縮影。事實上,他們外出留學不僅是迫于現(xiàn)實,更在潛移默化中帶動了近代法治的進步。例如清末沈家本領導下的法律改革、北洋暫行新刑律、1928年民國刑法、1935年民國刑法,一系列“西學根基”的法典萌生與法律改革,每一次的法治歷史推動都離不開這些人所作出的貢獻。經(jīng)過他們的準確嫁接,如當時龐德的《法律史解讀》、弗蘭克的《法律與現(xiàn)代精神》等西方法學大家的最新作品一面世,就被燕樹棠等人翻譯到中國來;如潘漢典在1945年開始翻譯的《博登海默法理學》著作,其用詞的準確和邏輯的嚴謹,時至今日都堪稱經(jīng)典,不可比及。
激進之后,總是懊悔和善變
雖然“失蹤者”們大都頗有成就,也為中國法治作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但是他們也同樣具備那個時代的缺憾,那就是善變。
當時的法律思想是改革的、激進的。
作為清末修律大臣沈家本手下的一員大將,董康是個十足的激進派,對于舊律棄之唯恐不及,內(nèi)心充滿了蔑視與反對,簡直欲將中華舊律完全推倒而后快,一心想要重新締造一個新的中華法系。
激進之后,總是懊悔和善變。在清朝滅亡后,沒過幾年,董康便感到昔日激進的主張和做法欠妥當,于是向司法當局建議,仿照秋審制度,設立一個減刑委員會,以消解當時司法上的問題。這樣的建議卻石沉大海。到了20世紀30年代,董康又在期刊上發(fā)表文章,想借此機會,呼吁部分地恢復秋審制度,以達減刑之目的。隨后,他又在《前清司法制度》一文中,更是表示出無比的深省和懺悔。即便在北京淪陷后,董康出任日偽官員,他仍懷有深深的秋審情結。
1941年和1942年,董康先后編纂出版了《秋審制度》和《清秋審條例》二書。在這兩本書中,董康以充滿哀婉的心情,對于明清兩代的秋審資料做了系統(tǒng)的梳理,這也是在清末法律改革以后,國人所做的第一次全面梳理。
梁啟超曾喟嘆:“不惜今日之是以否定昨日之非,不惜以今日之新我否定昨日之舊我。”正是當時法學家的真實寫照。
陳新宇對此評價說,董康是一個勇于說實話的人,從清末到民國他發(fā)生了很大的思想變化。那個時期的法學家都有這個特點,如燕樹棠先是在“女師大風潮”中反對學生運動,與魯迅進行了論戰(zhàn);但在幾乎同時發(fā)生的“五卅運動”中,他卻堅決支持學生參加愛國運動,并為之辯護。在短評《對愛國運動的謠言》中,燕樹棠還慷慨寫道:“這次對英、日慘殺我們的同胞,全國各界一致的愛國運動,實在是中國歷史上空前未有的義舉?!?/p>
這些都體現(xiàn)了那個時代法律人的一個特征:“善變”。當這些法學家的地位發(fā)生改變,或者時代背景發(fā)生變化,聞道初期的那些書生意氣一旦消亡,更多地開始考慮現(xiàn)實問題的時候,他們就會“善變”。
民國范兒的法學家
事實上,從燕樹棠、徐道隣這樣優(yōu)秀的學者“失蹤”的原因中可以看出,并不是他們不夠優(yōu)秀,而是他們身上背負了太多的執(zhí)著和坎坷;并不是他們不夠傳奇,而是他們身處的時代太離奇和微妙;并不是他們不愿傳承,而是他們內(nèi)心缺少了世俗的偏見與浮躁。
李貴連在談到近代中國法律演化時,提出了“傳統(tǒng)的斷裂”和“斷裂的傳統(tǒng)”兩個概念。前者指的是中華法系數(shù)千年來的法律脈絡,在西方堅船利炮與國人洗心革面的轉向中,被棄之如敝屣;后者所指,則是法學界“城頭變幻大王旗”的慣性。
例如晚清修律、國民政府立憲制法都可以稱之為“傳統(tǒng)的斷裂”,而新中國成立前夕“六法全書”的轟然倒塌也同樣如是?!傲ㄈ珪北唤瑹o論是學術還是實踐,都已面臨“打掃干凈屋子再請客”清理的局面。此時的法學研究開始大規(guī)模地向蘇聯(lián)學習,翻譯了大量的蘇聯(lián)法學教科書。這樣的轉變,就讓自清末以來沉淀了半個世紀的法學研究在這一刻成為一種無用功,更讓熟悉英美法系而陌生蘇聯(lián)法律的法律人迷失了方向,為了生計他們需要另謀生路,為了理想他們只有蜷縮在某個黑暗的角落,這些艱難的歲月甚至讓一些人永遠地消失了。
但是,這些人長期形成的習慣已經(jīng)滲透到骨子里的“民國范兒”是永遠不會改變的。陳新宇把他們高超的專業(yè)水平、認真負責的做事態(tài)度、濃厚的家國情懷等優(yōu)秀品格稱之為“民國范兒”。
為什么這么形容,在陳新宇與年近百歲高齡的潘漢典先生交流與了解中或許能找到答案。陳新宇說,最讓他深受感染的是潘漢典等人在表明他們之所以傾全力參與校譯《元照英美法詞典》工作時所說的一句話:“這就算是我們東吳人對社會做的最后一份貢獻吧?!?/p>
事實上,潘漢典既是一名比較法學家,又是一位語言大師,他精通德、法、日、俄、意、英六門外語。他學習外語的動機很單純,為了學習先進的東西,也為了排除歧義,達到真正的理解。與他一起編寫《元照英美法詞典》的法學家薛波曾舉例講述了潘漢典的嚴謹治學的態(tài)度:往往詞條中的某一個單詞,就會花去潘漢典多達一兩個小時甚至幾天幾夜的時間去仔細比較和反復推敲。
“面對這嘈雜紛擾、充滿誘惑的社會,他恬靜淡泊、不求名利,仍然依他那童真般的執(zhí)著信念生活著?!标愋掠罡杏|頗深,他介紹說,潘漢典喜歡“泡”外文圖書館,熟悉他的人會發(fā)現(xiàn)一個細節(jié),他看書的速度很慢,有時候盯著一個封面都會看很久?!肮胖畬W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可能這就是那些近代法學家的一種修養(yǎng)吧。
近代中國法學家的“重生”
近代中國法學家的“重生”始于1977年恢復高考之后,老法學家們將精力投入到法學人才的教育中去。如現(xiàn)任國務院總理李克強就是在恢復高考的第一年被北京大學法律系錄取的,他在大學期間在參與翻譯丹寧勛爵的《法律的正當程序》時得到法學家楊百揆、劉庸安的大力指導。在他的任課老師中有龔祥瑞等法學大家。
可惜歲月不等人,很多民國時期的法律大家如今已風燭殘年,或已悄然離開人世了。如燕樹棠那樣頑強挺到那時候的卻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思想上的后遺癥,再也無力重新站上講臺,重拾法律這把規(guī)制社會秩序的利器。而如潘漢典這樣尚遺余力服務于法治建設的學者,當然就無可厚非地成為了時代的“瑰寶”,為法律知識的續(xù)耕提供著寶貴的養(yǎng)分。
但是,作為陳新宇“失蹤者”名單中唯一一個在世的老人,潘漢典從來都不愿意說及他在“文革”中所受到的沖擊,仿佛不愿意回想那一段時光。再如燕樹棠的晚年,兒子燕今偉介紹說,那時,只要有人坐在他的房間里,就不停地講述他的“研究成果”。但是,大家對他的這些講解并沒有太多的興趣,即使是家人,也不再注意他在說什么,似乎他們生活在兩個不同的世界里。
恰恰是這種隔閡讓陳新宇的尋訪失蹤者之旅變得更有意義。正如錢穆所言:所謂對其本國以往歷史有一種溫情與敬意者,至少不會對其本國歷史抱一種偏激的虛無主義,亦至少不會感到現(xiàn)在我們是站在以往歷史最高之頂點,而將我們當身種種罪惡與弱點,一切諉卸于古人。陳新宇尋訪失蹤者的意義在于讓世人看到,有那么一批失蹤者們在未被歷史高光照亮的角落,各自踐行著自己作為法律人的使命。他們的代表著作和為人處世的風度,不應該被人遺忘。
可能對于中國文化幾千年的文明而言,那些消失在二十世紀法律長河中的法學大家如白駒過隙,一閃而過,但卻深刻地影響著中國法治文明建設。
至少,對這些失蹤者的尋訪,可以讓后人知道,那個長期被稱為“賣國賊”的章宗祥,曾就任法律館、法律編纂局等機構,配合沈家本制定《大清新刑律》,在晚清修律中亦有所作為;那位活了93歲最后郁郁而終的法學家燕樹棠,曾經(jīng)在中國歷史上首次對“人治”與“法治”的優(yōu)缺點作了精辟分析;那位東吳大學的法學家,曾在做手術前的48小時里,仍然掛著尿袋為《元照英美法詞典》審稿……
或許,尋訪法律史上的失蹤者更大的意義在于更加突出那些看似無關緊要的歷史空白與殘缺。因為每個失蹤者擁有屬于自己父母子女配偶之間的關系,在跨越一個世紀的幾代傳承中,連他們最親最愛的人的記憶都開始顯得模糊,更何況他們的學生和親友,雖然曾經(jīng)貼出無數(shù)的“尋人啟事”,卻只能在遠處翹首等待。而現(xiàn)在,陳新宇的“尋人之旅”用文字將這些記憶固定在白紙之上,既慰藉了那些被長期被忽視的靈魂,又給予他們的繼承者以力量。對大家來說,這無疑是一次精神上的洗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