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韶軍
(海南大學(xué) 人文傳播學(xué)院,海南 ???70228)
“見小曰明”出于《老子》第五十二章:“見小曰明,守柔曰強。用其光,復(fù)歸其明,無遺身殃,是謂襲常。”①《老子》版本眾多。筆者在研讀過程中遇到重大文本差異時,將盡量按照簡帛本去理解,并做出說明;而在字句差異不影響文義的情況下,則以人們所熟悉的王弼本為底本。另外為了避免繁瑣,本文所引《老子》、《莊子》、《孟子》等經(jīng)典性古籍中的原文,均援引新編諸子集成,因多為學(xué)界所熟知元典,不再詳注。遺憾的是,遍觀古今注疏,對此四字并無一致的解。本文試圖先對古今中外已有的理解進行學(xué)術(shù)清理,對其合理與否做出析評,在此基礎(chǔ)上提出自己的見解,并結(jié)合這一問題,論述老子的相關(guān)思想。
“曰”、“日”,此二字因形近,故易誤。最早明確提出這個問題的是元代吳澄,他認為作“曰”乃傳寫之誤,并將“日明”釋為“日進于明”[1]。當然,在他之前已有人作“日”理解,如唐代的成玄英,而漢代河上公本后半句就作“守柔日強”。作“日”似乎也能講出一番道理,但實際上應(yīng)作“曰”:首先,帛書本、王弼本、傅奕本皆作“曰”,《韓非子·喻老》、《淮南子·道應(yīng)訓(xùn)》等先秦兩漢古籍皆引作“見小曰明”。其次,“見小曰明”這類句式在《老子》一書中多次出現(xiàn),最集中的是五十五章“和曰常,知和曰明,益生曰祥,心使氣曰強”(此據(jù)郭店楚簡本)。復(fù)次,唐代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老子音義》強調(diào)此字“音越”。最后也是最關(guān)鍵的,作“日”理解有違文意,因為如此一來,“見小”、“守柔”便分別成了“明”、“強”的手段,偏離了老子的本義。
明末焦弱侯釋曰:“不可目窺曰小”[2]。“小”一般被理解為體積微小得近乎無、肉眼幾乎看不到的something,于是,“見小”就被解釋成察見細微之物。茍如此,老子的意思便是:能看見龐然大物算不了什么,因為常人都能看見,惟能看見諸如秋毫之末的東西才配稱“明”(眼光銳利)。的確,在老子那個時代已有這種說法,如《孫子兵法·形篇》:“舉秋毫不為多力,見日月不為明目,聞雷霆不為聰耳”。但是,老子說的“見小曰明”是否與此同義呢?歷史上有人就是這么理解的,比如王安石注道:“見小曰明者,微而見之則可謂之明,見于大則不足以謂之明”[3]。清代徐大椿的《道德經(jīng)注》以及高亨的《老子注譯》、現(xiàn)當代任繼愈的《老子新譯》、陳鼓應(yīng)的《老子今注今譯》、楊柳橋的《老子譯話》、《傅佩榮解讀老子》等學(xué)者的著述,也都是按這個思路來解釋的?!独献印返挠⒆g本一般都會出現(xiàn)see,small,subtle等字眼,譬如安樂哲譯為“making out the small”[4];再如,在海外有著中國哲學(xué)教材地位的一本資料選輯把“見小曰明”譯成了“Seeing what is small is called enlightenment”[5]。先秦有一個名叫離朱、又作離婁的傳說人物,據(jù)說他能察毫末于百步之外。但從《老子》二十章可以明顯看出,老子惟愿普天下的人們都能夠從“昭昭察察”的清察明辨回復(fù)到“昏昏悶悶”的狀態(tài)之中。結(jié)合《莊子》可看得更清楚,《莊子·駢拇》:“是故駢于明者,亂五色,淫文章,青黃黼黻之煌煌非乎?而離朱是已”,“屬其性乎五色,雖通如離朱,非吾所謂明也?!薄肚f子·胠篋》:“滅文章,散五采,膠離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笨梢?,在道家那里,離朱之明乃多駢旁枝之道,亂天下者也;明察之明非但不是道家心目中的“明”,反而是有待捐棄的對象。
一物細微到了極致,便是無形可見。明代朱得之認為:“視于無形,見小也。無形之小而獨見之,非至明不能”[6]。無形的觀念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老子所說的“道”,因為道不是一個具體的實物,它是無形的。由此,便有人將“見小”解釋為見道。民國學(xué)者蔣錫昌說得很直捷:“此‘小’與三十四章‘可名于小’之‘小’同誼,謂搏之不得之道也?!娦≡幻鳌?,猶言見道曰明也”[7]。孫以楷的《老子解讀》、周紹賢的《老子要義》等亦主此說。這種解釋似乎很合理,三十二章“樸雖小,天下莫能臣”似乎也支持這種理解,因為“樸”有時就是道的代名詞。但只要進一步考察,便知此說不能真正解決問題。以三十四章為例:“道泛呵,其可左右也。成功遂事而弗名有也,愛利萬物而弗為主,則恒無欲也,可名于小;萬物歸焉而弗為主,可名于大。是以圣人之能成大也,以其不為大也,故能成大”②此據(jù)帛書本,北京大學(xué)漢簡本校對。。道為什么可以名之為“小”呢?是因為它在覆養(yǎng)萬物的同時,卻不主宰控制萬物??梢姡靶 辈皇求w量上的小,也不是無形,而是一種對待萬物的姿態(tài),亦即“不為大”。
或許有人認為“小”非指實物,而是指微妙的道理。成玄英疏:“見,觀照也。小,微細之名也,即至妙之理也。言行人但能照于妙境,智慧則日日增明。”[8]這樣理解的“見”,便不是肉眼的看,而是心靈的覺知。北宋呂惠卿已發(fā)此論:“夫惟守其母者,每見其心于動之微,則寂然不動矣。寂然不動,感而遂通天下之故,故曰見小曰明?!保?]今人朱維煥認為此“見”乃悟性之知見:“‘見小’,即悟知、察覺生心動念之發(fā)端”[10]。但是,這樣的“見小”,幾乎成了儒家主張的“慎獨”,為筆者所不取。又有日本學(xué)者武內(nèi)義雄認為“小”乃“?!弊种畨捏w,“見小曰明”應(yīng)作“見常曰明”。“見常曰明”倒是在老子總體思想的范圍之內(nèi),但這畢竟是一種沒有根據(jù)的揣測。何以所有版本都作“見小”,可就是沒有一種作“見常”呢?果如此說,豈非古今所有的《老子》版本(包括出土文獻)在這里都錯了?
也許,對“見小曰明”最普遍不過的解釋便是見微知著,凡事須謹小慎微,《韓非子·喻老》可謂開其端(“箕子見象箸以知天下之禍”)。河上公注:“萌芽未動、禍亂未見為‘小’,昭然獨見為‘明’?!保?1]王弼注:“為治之功不在大,見大不明,見小乃明?!保?2]河上公與王弼是傳承老學(xué)的兩大功臣,是古今許多人沿襲此類理解的一大原因。可以看到,北宋陳景元的《道德真經(jīng)藏室纂微篇》、蘇轍的《老子解》、明代薛蕙的《老子集解》、清代汪光緒的《道德經(jīng)纂述》、清末民初楊增新的《補過齋讀老子日記》、當代馮達甫的《老子譯注》、古棣的《老子通》等都是這個思路。茲舉一例,清初宋龍淵言:“能見其未形之先,能窺其細微之妙……事未至而能燭其理,事方至而能察其機,其見如此,可謂明矣。”如此理解,則“見小曰明”等同于《周易·系辭下》的“知幾其神”(“幾者,動之微,吉之先見者也。君子見幾而作,不俟終日”),意謂人貴有先知先覺,一見其征兆便果斷行事。筆者并非說老子不該有這類思想,事實上,老子也有這種思想,最明顯的莫過于六十四章:“其安也,易持也;其未兆也,易謀也;其脆也,易判也;其幾(微)也,易散也。為之于其無有也,治之于其未亂。合抱之木,作于毫末;九層之臺,作于蔂土;百仞之高,始于足下”。但就五十二章而言,所謂“見微知著”之意與其捍格不入。
再看幾種說法,民國時期有學(xué)者解釋道:“未發(fā)見的原理,有時微露端倪而人皆忽之。蘋果落地,壺蓋掀動,似這般細小節(jié)目,倘不注意研究,焉能造成大發(fā)明家?”[13]這是研究者的超越性發(fā)揮,而非文本本義。丁福保則說:“世人以張目而視為明。惟修道之士則不然,在塞兌閉門之時,宜微開其目,所見僅一線小光。此光在若有若無之間,在世人則以為暗,而在道家則以為明,故曰見小曰明?!保?4]這實在是一種怪論。而某些道士將“小”釋為金丹,如清代黃裳的《道德經(jīng)精義》、李涵虛的《太上十三經(jīng)注》,其謬誤偏差離老子本意更遠。
那么,“見小曰明”究竟作何解釋?筆者以為,解答這個問題的關(guān)鍵在于“見”字。
《說文解字》:“見,視也?!边@是其本義,也是古今最常用的義項。但它所涵容的一條重要的義項,很容易被今人遺忘——顯現(xiàn)。作此訓(xùn)時,“見”讀若“現(xiàn)”?!稄V韻·霰韻》:“見,露也。現(xiàn),俗?!薄都崱表崱?“見,顯也?!薄锻趿艥h語字典》:“在顯示、出現(xiàn)等意義上,古本作‘見’”?!耙姟弊x若“現(xiàn)”的現(xiàn)象,在古籍中俯拾即是,北朝民歌《敕勒歌》“風(fēng)吹草低見牛羊”,便是一個耳熟能詳?shù)臉O好例子。歷史地看,“見”早已發(fā)展出“顯現(xiàn)”義。
隨擷先秦文獻幾則,如《周易》乾卦九二爻辭“見龍在田”,《乾·文言》:“潛之為言也,隱而未見”;《墨子·修身》:“君子之道也,貧則見廉,富則見義,生則見愛,死則見哀”;《中庸》:“莫見乎隱,莫顯乎微”;《孟子·盡心上》:“其生色也,睟然見于面”;《莊子》一書中,“見”在多處也讀“現(xiàn)”,如《人間世》、《至樂》、《外物》中的“見夢”,《繕性》“非伏其身而弗見也”,《讓王》“捉衿而肘見”,等等。類似的還有《戰(zhàn)國策·燕策三》“圖窮而匕首見”。需要明白的是,“現(xiàn)”是后起字,在中古以前,凡表達顯現(xiàn)、顯示、顯露、示現(xiàn)、呈現(xiàn)、展現(xiàn)、展示、出示等意味時,一般都用“見”。
古今對于“見小曰明”的理解始終不得要領(lǐng),究其原因,緣于人們看到“見”,便本能地、條件反射般地理解成“看到”,而沒有意識到此處的“見”讀若“現(xiàn)”。實際上,唐代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老子音義》已強調(diào)此“見”字,音“賢遍反”。這里的“見”意為表現(xiàn)得如何?!靶 弊忠讶缜罢f,“見小曰明”即是說,把自我拉低,不自為大,才是明智的。這就與后面的“守柔曰強”一以貫之,因為見小、守柔,從根本上說來,談的都是個體在面向世界時所當取的姿態(tài)?!段淖印肥堑兰乙幌档闹匾浼?,其中有多處談到“見小”,如《道德》篇:“執(zhí)一者,見小也,見小故能成其大也”,“百仞之臺始于下,此天之道也。圣人法之,卑者所以自下也,退者所以自后也,儉者所以自小也,損者所以自少也。卑則尊,退則先,儉則廣,損則大,此天道所成也?!薄毒攀亍菲?“圣人卑謙清靜辭讓者,見下也;虛心無有者,見不足也。”所謂“見下”、“見不足”、“自下”、“自后”、“自小”、“自少”,都是“見小”的不同說法。
“見”讀若“現(xiàn)”的現(xiàn)象,在《老子》中也非僅“見小曰明”一例。比如,七十七章“是以圣人為而不恃,功成而不處,其不欲見賢”,也讀作“現(xiàn)”,如果作see解釋,無論如何都是不通的。老子強調(diào),圣人是“不欲見賢”的,一個人即便是個圣賢,也不應(yīng)該在眾人面前表現(xiàn)出來,讓眾人覺出他是個圣賢。真正的圣賢,應(yīng)該和光同塵,不炫己長,不形人短。一個到處馳騁的“圣賢”,就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圣賢?!耙姟痹诶献幽抢镞€有進一步的引申義,如“自知不自見”之“見”,意為顯擺、炫耀。老子反對自我炫耀,他的人格理想是“被褐懷玉”、“光而不耀”。《尚書·堯典》贊堯“光被四表,格于上下”,這是一種光芒四射的形象,但老子卻寧愿混同于平凡而不起眼的一粒頑石。二十四章:“自見者不明,自是者不彰,自伐者無功,自矜者不長”(在二十二章中又反著說了一遍)?!安蛔砸姟痹圃贫际欠磳︼@揚自我,主張把“我”斂藏起來,進而“無”掉。此處的“自見者不明”,恰與“見小曰明”構(gòu)成了反襯關(guān)系。
眾所周知,《老子》三十二、六十六章提倡師法江海之居后處下。居后處下,也是“見小”。第八章亦云:“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居善地……”。水的一個特性是“處眾人之所惡”,而眾人討厭的便是低下處。常言道,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世人總想讓自己冒出來,成為“人上人”,水卻總是哪個地方低,就往哪個地方流?!熬由频亍保吆嘣J為義不可解,事實當然不是這樣。古今或解為隨遇而安,或解為善于擇地而居(如儒家之“里仁”),或解為止于至善?!熬由频亍睂嵓础疤幈娙酥鶒骸?,它不是選擇一個優(yōu)越的實際地理位置,而是在面向世界時保持柔弱不爭的姿態(tài)和謙卑處下的精神。老子建議人君乃至天下人像水一樣往低處流,并非勸人放棄志向與追求,實際上往低處流恰恰是往高處走;沉潛得越低,也就越崇高?!肮寿F以賤為本,高以下為基,是以侯王自謂孤、寡、不穀”(三十九章),“大者宜為下”(六十一章),顯然,“賤”是自賤,“下”是自下,它們說的也是“見小”。
推開來講,老子提出的知雄守雌、摶氣至柔、挫銳解紛、不宰不割等主張,其實與“見小”相通,說的都是個體對自我的節(jié)制。老子哲學(xué)是一種守柔的哲學(xué)?!秴问洗呵铩げ欢酚靡粋€“柔”字來概括老子學(xué)說,是比較到位的?!独献印肥?“摶氣至柔,能嬰兒乎?”“摶”,傳世本皆作“?!?專),帛乙、漢簡皆作“榑”,當為“摶”(摶)之借字。古今多將“?!弊鞅咀肿x,釋為專一或不雜,是一種誤讀;也有學(xué)者指出當作“摶”,但大都釋為結(jié)聚、積累,亦非正解?!墩f文解字》:“摶,以手圜之也”。古者有女媧摶土造人之傳說,秦時瑯邪臺刻石有“摶心揖志”一說。“摶”隱約有凝斂、擠壓義,喻抑制而不使之膨脹。氣,即“心使氣曰強”之“氣”。摶氣,即統(tǒng)帥、主宰自身之氣,使氣不妄作,或不為氣所役使;確切地說,是將剛強忿戾之氣化除凈盡,達到“柔”②可見,“摶氣至柔”是一種制氣說,將方剛之血氣導(dǎo)于平和。它是對自身所做的精神修養(yǎng)工夫,不能往養(yǎng)生、氣功方面理解,也不同于孟子的養(yǎng)氣說。牟鍾鑒先生認為:“‘專氣致柔’是講積精累氣,使身體柔和如嬰兒,恢復(fù)生命的青春,由此發(fā)展出后來的煉精化氣之說,成為后世氣功之源頭?!薄拔ㄓ械兰壹嬷匦紊裰B(yǎng),探討健身長壽之道,給后人留下豐富的養(yǎng)生文化資源。老子便是養(yǎng)生之祖,他的修道理論,既有生命哲學(xué),又有養(yǎng)生方法,主張形神結(jié)合,強調(diào)煉氣與澄神,為后來道家和道教的煉養(yǎng)術(shù)奠定了基礎(chǔ)。”(見氏著《老子新說》,北京:金城出版社,2009年,第33頁)此論非是。。柔不是弱,而是示弱。六十七章“三寶”中的“儉”是收斂,而不是一直以來所理解的節(jié)儉。《說文解字》:“儉,約也?!倍斡癫米?“約者,纏束也;儉者,不敢放侈之意?!崩献诱f“儉故能廣”,“廣”含有向外擴的意味,與之相對的“儉”即是向內(nèi)斂??梢?,柔、儉談的都是收斂自我,即權(quán)力的自我節(jié)制和對他者的包容③關(guān)于老子的寬容精神,可參看拙文《論老子無棄的胸懷》,載于《河南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哲社版,2011年第1期。。
當然,古今也有極個別人多多少少體悟出了“見小曰明”的用意,如南宋林希逸認為:“所見者大,能斂而小,則為至明;所主者剛,退而守柔,則為至強。即‘不自見故明,不自矜故長’也”[15]。一個“斂”字,表明林希逸的理解取向不同于他人,盡管他未能把“見小”說清楚。近有西方學(xué)者將“見小”譯為Tomanifest smallness,與Showing off being great相反[16],這種譯法是比較準確的,然而極為少見。
還有一點尚需說明,“見小曰明”的“曰”,也不宜解釋成“則”。若如宋代董思靖所理解的:“見與守是用功處,明與強乃效驗處”[17],那么,見小、守柔便只有工具價值,而不再是一貫的姿態(tài)。因此,“曰”不宜解釋成“則”,而應(yīng)該直譯成“叫做”。老子的主要意思不是說,一個人只要見小守柔,過一段時間即能成其為“強”、“大”,而是說“見小”就是大,“守柔”便是強。王弼注:“守強不強,守柔乃強也”,非常準確。三十三章說“自勝者強”,控制他者不是強者,只有戰(zhàn)勝自我的占有欲和支配欲,才是強者。同理,老子心目中的“大者”恰恰不是常人眼中的大者,而是見小者、不為大者。而個體主動地把自我拉低,是為了讓他者進入到自我的視野中。這也是莊子“虛而待物”之一義,用蘇東坡的詩句來表達,即“空故納萬境”。反過來,只有強者、大者才能“下”,此即《莊子·漁父》所說:“彼非至人,不能下人?!?/p>
老子本人的理想與世人追逐的目標截然不同,不可混淆。歷史上很多人將他的有關(guān)思想誤解為陰謀權(quán)術(shù),而與權(quán)謀說相似的是曲線策略論(亦可稱之為“殊途同歸論”)。持這種看法的人認為,老子不過是繞個彎兒,通過欲擒故縱、以退為進的方式攫取與他人同樣的希求目標。張岱年先生指出:“老子的無為,是損之以求益;其后身,乃所以先身;其外身,乃所以存身;其不貴生,乃所以全生;其守柔,乃所以勝剛?!保?8]這么理解原是不錯的,但如果不進一步加以界定,就會引發(fā)誤解。唐君毅先生的老子研究有許多真知灼見,但筆者無法同意他的這一說法:“老子之所言之道之異于世人,即非必其‘目標之道’之不同,而可說惟是‘所以達同一目標’之‘方法上之道’不同而已?!保?9]筆者以為,按老子的方法行事與按常規(guī)方法行事,所獲得的效果肯定是不同的。假如按照老子的方法,到頭來必定會發(fā)現(xiàn)結(jié)果并不是他原先汲汲追求的世俗目標,故“同一目標”的說法似是而非。
就老子和他心目中的圣人而言,他們只是按非常規(guī)方式做了,至于這么做會獲得什么樣的好處,不在他們的考慮之中。在一系列對子中,老子似乎想從“反”走向“正”,但仔細辨析之下,他實在認為“反”就是“正”。比如,見小就是大,守柔便是強,這叫“自勝者強”。見小守柔是不變的操守,而不是偶爾為之,裝裝樣子,也不是通過見小守柔走向強大(盡管世人這么做時,一般會獲得這樣的效果)?!叭崛鮿賱倧姟保膊皇钦f柔能克剛、柔能戰(zhàn)勝剛,而是說示弱的姿態(tài)勝過、優(yōu)于逞強的態(tài)度,不能把它等同為《尚書·洪范》所說的“柔克”④按,古人多認為對立面雖然相因而有,但在地位上有輕重之分,比如儒家重剛,道家重柔。上博簡《亙先》:“凡多采物先者有善,有治無亂?!扔兄?,焉有外;先有小,焉有大;先有柔,焉有剛;先有圓,焉有方;先有晦,焉有明;先有短,焉有長?!?見馬承源主編《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295頁)“物先”即“亙先”,與“道”的地位相當?!把伞币鉃槟恕:喌淖髡哒J為對立面有先后之分,這種先不是時間上的先(chronologically anterior),而應(yīng)理解為優(yōu)先之先(ontologically superior)。這種思想是在道家影響下形成的。王弼《周易·復(fù)·彖》注:“靜非對動”,而為動之本,更是一個明例。。老子不求勝人,惟求自勝,沒有絲毫的躁氣和競心,正如《莊子·天下》所評:“人皆取先,己獨取后,曰受天下之垢;人皆取實,己獨取虛,無藏也故有余。其行身也,徐而不費,無為也而笑巧?!崩献訉Α暗离[無名”、“功遂身退”、“功成而弗居”的再三強調(diào),也證明他們隨時可以退出,徹底地放棄不爭。這是區(qū)別于常人行為的一個重要不同之處。
如果非得說老子要“益”,也應(yīng)該明確他要“益”什么。老子是要拔轉(zhuǎn)世人的價值取向,放棄原來的營營,轉(zhuǎn)而追求另一種意義上的“盈”、“大”、“強”。用他自己的術(shù)語來表示,就是超越“人之道”,去合“天之道”;從“人之道”退場,是向“天之道”升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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