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正軍
(永州職業(yè)技術學院,湖南 永州 425006)
柳宗元先后撰寫過與貧民相關聯(lián)的詩文12篇(首),尤以《捕蛇者說》、《掩役夫張進骸》較為著名,其中不僅表現(xiàn)了他對貧民那種發(fā)自內心的同情與關愛,而且還 真真實實地體現(xiàn)了他不分窮富、貴賤的人生觀和價值觀,其親民愛民、惜民助民的貧民情結,十分難能可貴,而且值得我們加以充分肯定與借鑒。
柳宗元所撰寫的與貧民相關聯(lián)的文章,有6篇:《捕蛇者說》、《種樹郭橐駝傳》、《童區(qū)寄傳》、《饒娥碑》、《馬室女雷五葬志》、《河間傳》;詩歌6首:《掩役夫張進骸》、《漁翁》、《柳州峒氓》、《田家》三首;此外,還有兩篇《梓人傳》、《宋清傳》,其中所撰述的人物是建筑工匠(總管)和賣藥材的老板,相對官吏階層來說,他們屬于平民階層,但不是貧民,所以不在本文探討之列。
《捕蛇者說》是柳宗元被貶到永州之時所寫的散文名篇。中唐時期的永州,相當荒僻落后。文章通過捕蛇者蔣氏對其祖孫三代為免交賦稅而寧愿冒著死亡威脅捕捉毒蛇的自述,反映了當時“苛政猛于虎”的稅收情況,對官吏們兇殘的擾民、欺民行為加以嚴厲的抨擊,表達了柳宗元對貧民百姓悲慘生活的深切同情。
《種樹郭橐駝傳》是柳宗元在長安期間所寫的作品。文章針對當時官吏繁政、擾民的現(xiàn)象,通過對郭橐駝種樹道理的描述,主張治國安民要“順木之天,以致其性”,不能“好煩其令”,批評當時唐朝地方官吏擾民、傷民的行為,反映出作者同情人民的思想和改革弊政的愿望。
《童區(qū)寄傳》是柳宗元的一篇傳記文學作品,描寫了柳州一位只有12歲的砍柴、放牛娃區(qū)寄,他被兩個強盜劫持后,憑著自己的勇敢機智,終于手刃二盜,保全了自己。作者抓住人物的性格特征,從不同角度、不同側面,刻畫出一個勇敢機智、不畏強暴而又純樸憨厚的少年英雄形象。
《饒娥碑》寫的是江西饒州樂平的饒娥,她們家世代在鄱陽湖打魚為生。一次,她的父親因喝醉了酒,出去打漁,狂風突起而溺死河中,求尸不得。饒娥知道后,“走哭水上,三日不食,耳鼻流血,氣盡伏死”,“明日尸出,黿魚鼉蛟浮死萬數(shù),塞川下流”。這個細節(jié)寫出年方十四歲的饒娥,孝父之心感動天地。
《馬室女雷五葬志》介紹了貧女馬雷五的家世、生平事跡,對她聰明伶俐、容貌過人、善良淳樸的個性品質,加以贊賞,并對她十五歲即不幸病死表示無限惋惜與同情。
《河間傳》寫的是一位原本純樸善良的婦女,由于邪惡勢力的脅迫引誘,加上自己的意志薄弱,因而走向墮落,終至身敗名裂的故事。柳宗元所描述的這一社會悲劇,實際是從反面說明了人性之善與人的尊嚴至可寶貴。
《掩役夫張進骸》是柳宗元在永州期間所寫的一首詩。張進是個給官府喂馬的老人,善良、勤勞、熱情、樂于助人,雖然身份卑賤,但柳宗元對他給予了很多的關注,去世之后,因家中無錢安葬,是柳宗元墊資幫忙辦的喪事;后來因春天暴雨,墳墓被水沖毀,尸骨暴露,又是柳宗元親自帶人去重新掩埋,并寫詩予以記載。這首詩,是柳宗元愛民親民的民本思想和不分貴賤、窮富惜民助民的貧民情結之最佳體現(xiàn)。
七言古詩《漁翁》寫于柳宗元遷居愚溪之后,全詩共六句,是一首膾炙人口的佳作,耐人尋味。此詩通過漁翁在山水間獲得內心寧靜的描寫,表達了作者在政治革新失敗、自身遭受挫折后尋求超脫的心境。全詩就像一幅飄逸的風情畫,充滿了色彩和動感,境界奇妙動人。
《柳州峒氓》是柳宗元精心描述當?shù)厣贁?shù)民族生活習俗的一首詩。雖然只有短短的8句,但觀察細微,感觸深刻,筆致鮮活,讀來宛如一幅立體的民俗風情畫。詩的字里行間,處處流露出他對山民艱苦生活的同情,以及對他們那種無知陋習的憂慮。
《田家》三首是一組描寫鄉(xiāng)村貧民悲慘生活的完整詩篇,三首詩體現(xiàn)了一些共同的特色。一是敘事風格樸實生動,客觀而真實;二是語言風格質樸無華,幾近口語,體現(xiàn)了田園詩的本色;三是運用生動的對話與形象描寫,情景交融,極富藝術感染力。不僅忠實客觀地描繪了鄉(xiāng)村貧民悲慘生活的場景,而且含蓄而又自然地流露出詩人對封建官吏騷民、擾民行為的憎惡之意,并且充分表達了對貧民百姓深切同情的民本思想和對自己遭貶永州、前途無望的憤慨之情。
柳宗元之所以要撰寫這12篇(首)與貧民相關聯(lián)的詩文,筆者認為,其創(chuàng)作的主要意圖,可以歸納為以下幾點:
《捕蛇者說》:“悍吏之來吾鄉(xiāng),叫囂乎東西,隳突乎南北;嘩然而駭者,雖雞狗不得寧焉?!蹦切﹥幢┑墓倮舻洁l(xiāng)下催租逼稅的時候,到處狂呼亂叫,到處喧鬧騷擾,那種嚇人的氣勢,就連雞犬也不得安寧——這是對官府騷擾貧民百姓惡劣行徑的直接控訴與深惡痛絕。
柳宗元在文章的結尾一段說:“余聞而愈悲”,想到自己過去對孔子所說過的“苛政猛于虎”這句話還有所懷疑,從蔣氏所談鄉(xiāng)鄰們的悲慘生活情況來看,才知道這話的真實可信,而且了解到賦稅對貧民百姓的毒害甚至比毒蛇還要嚴重,于是寫了《捕蛇者說》這篇文章,為的是讓朝廷那些負責了解觀察民風民俗的人,明白苛重的賦稅給貧民百姓所造成的災難,已經(jīng)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
文章有著多角度、多層面的對比:捕蛇者與納稅者,捕蛇者的危險與賦稅的沉重,捕蛇者與不捕蛇者(蔣氏與鄉(xiāng)鄰們)六十年來存亡的情況,“悍吏之來吾鄉(xiāng)”時“我”和鄉(xiāng)鄰受擾的情形,一年受死亡威脅的次數(shù)和即使死于捕蛇也已死在鄉(xiāng)鄰之后等等。通過這些鮮明的對比,來深刻地揭示“賦斂之毒有甚是蛇者”的中心命題。
《田家》之一:“竭茲筋力事,持用窮歲年。盡輸助徭役,聊就空舍眠?!泵枋鲐毭癜傩找荒甑筋^辛苦耕耘,結果田地中所有的收獲,都上交了“徭役”,家徒四壁而空空如野。《田家》之二:“里胥夜經(jīng)過,雞粟事筵席。各言長官峻,文字多督責。東鄉(xiāng)后租期,車轂陷泥澤。公門少推恕,鞭樸恣狼藉。”講述的是那些官吏們,星夜來到鄉(xiāng)村,貧民百姓還得殺雞弄飯、極盡所能地進行款待,以便請他們高抬貴手,盡量少叱罵、少督責村民;東村的百姓曾經(jīng)因為糧車被陷在泥沼之中,耽誤了交租的日期,還受到過官吏們的嚴酷鞭打。
值得一提的是,許多柳學的專家學者,在研讀柳宗元這些詩文時,往往上綱上線,認為他是“對社會或統(tǒng)治階級的揭露與批判”。如:何書置先生“特別是《捕蛇者說》,在反映現(xiàn)實的深度和廣度上最為突出。以深度而言,通過蔣氏之口,不僅反映了蔣氏一家三代的悲慘遭遇,而且揭露了唐王朝自玄宗天寶以來的征賦之亂。以廣度而論,受征賦之害的,不僅是蔣氏一家,而且所有‘永之人’”?!白鳛楝F(xiàn)實主義偉大作家的柳宗元,他對當時現(xiàn)實所作的揭露和批判,對我們今天仍有一定的認識價值?!盵1]
孫昌武先生“他(柳宗元)到永州后寫的《捕蛇者說》,是關心民眾、批判專制苛政的千古傳誦的名篇。這篇作品闡發(fā)的本是《詩經(jīng).碩鼠》以來的反對苛政酷役的傳統(tǒng)立意,其點題的警句也出自《禮記·檀弓》。但作者選擇了一個典型事例,帶著滿腔激情來加以表現(xiàn),把故事寫得震撼人心,催人淚下。文章以永州郊外一家三代人為免除賦役而捕毒蛇相繼慘死的經(jīng)歷,揭露了當時直到偏僻‘南荒’的暴政酷役之害,最后發(fā)出了‘苛政猛于虎’的激憤呼號?!盵2]
由于何、孫兩位先生是柳學領域的先驅者,他們所取得的成就令后人們難以望其項背,因此,他們的影響力極其巨大和深遠,往往會受到后來者的借鑒與模仿。但筆者認為,他們的“揭露與批判”之說,還是存在一定的“評價過頭或過高”之嫌。
按照柳宗元當時所處的地位和環(huán)境來說,盡管遭貶來到蠻荒之地,遠離了京城的政治漩渦中心,但他仍然還是統(tǒng)治階層中的一員,不可能站在朝廷的反面,去公然唱“對臺戲”,而是通過鮮活的事例,對官府的政策和那些“念歪了經(jīng)”的悍吏們,進行善意的“批評與提醒”,好心規(guī)勸?!安获婕毿校K累大德。”只不過他這些“批評與提醒”是“辣味十足”,脫去“隱身衣”,捅破“窗戶紙”,敢于“揭短亮丑、真刀真槍、見筋見骨,點準了穴位,戳到了麻骨”,希望能使他們受到“猛擊一掌的警醒”而已。
像吳文治先生在《柳宗元選集》中指出的:《種樹郭橐駝傳》“文中主要借郭橐駝養(yǎng)樹的道理,規(guī)勸當時官吏,不要以煩政去騷擾人民,使人民不能安居樂業(yè)”[3]。這樣的評價,則較為中肯,“規(guī)勸”二字極其得當;既符合柳宗元當時的政治身份與社會背景,又不會給人產(chǎn)生盲目拔高柳宗元思想境界、超越時代局限之嫌。
《掩役夫張進骸》:“生平勤皂櫪,銼秣不告疲……貓虎獲迎祭,犬馬有蓋帷……畚鍤載埋瘞,溝瀆護其危?!睆堖M是一個普通的馬夫,打掃和清洗馬槽,鍘草喂料,不知疲倦;一生辛勞,死后因暴雨沖刷,骸骨暴露,其遭遇竟然不如貓虎犬馬;柳宗元聽說此事之后,親自帶著人,手持畚鍤(畚箕鏟子),將他的尸骨重新掩埋,并寫下了此詩。
孫昌武先生認為:詩中“明確提出‘生死悠悠爾,一氣聚散之’;因為這生命是‘一氣’之聚散,所以‘為役孰賤辱?為貴非神奇。一朝纊息定,枯朽無妍媸’,貧賤的役夫的生命和尊貴人的生命在本質上都是平等的。這就從根本上否定了人的先驗品級的存在,給普遍、平等的仁愛觀念提供了人性上的依據(jù)。柳宗元的愛民意識和他的這種人性論有關,也因此他能在前人的基礎上在這方面做出不少新的突破”[2]。
吳文治先生在《柳宗元詩文選評》中指出:“詩中通過敘述掩埋馬夫張進尸骨事,表現(xiàn)出對勞動人民的深切同情。也鮮明地反映了作者樸素唯物主義的哲學思想。”宋代范溫《潛溪詩眼》曾稱贊:“此一篇筆力規(guī)模,不減莊周、左丘明也?!盵4]
《捕蛇者說》:“余悲之,且曰:‘若毒之乎?余將告于蒞事者,更若役,復若賦,則如何?’”柳宗元在為蔣氏的不幸遭遇深感同情與悲憤的同時,好心地提出了一個解脫危險的辦法。這幾句話句子簡短,語氣急促。而且連用了三個“若”字,表明“余”是面對面地與蔣氏交談,態(tài)度十分誠懇,幫助對方的心情主動而急切,辦法也似乎切實可行。但“蔣氏大戚,汪然出涕”——更加傷心,甚至連眼淚鼻涕都流出來了。蔣氏接下來述說了自己為什么每年兩次甘冒生命危險而捕蛇,卻不愿像鄉(xiāng)鄰們那樣因為徭役而一年到頭都擔驚受怕的理由?!坝嗦劧薄谠氡M自己的努力去幫助蔣氏一家,但卻奈于自己的身份而無能為力,這是多么令人痛苦的事情。
柳宗元認為“為役孰賤辱?為貴非神奇”,人生本來就沒有貴賤和窮富之分。所以,那些以“捕蛇者”蔣氏、馬夫張進為代表的生前無人扶助與死后無力殮葬的貧民孤寡者,他們理應受到社會的尊重,平等相待和盡力扶助,讓他們生有所養(yǎng),死有所安。
柳宗元所創(chuàng)作的《童區(qū)寄傳》,是為窮孩子立傳,為下層人民吶喊的名篇。顧易生先生在《柳宗元·傳記》中說:“《童區(qū)寄傳》是一篇記載少年英雄牧童區(qū)寄與掠賣人口的強盜作抗爭的故事。它以十分精煉的語言,深動地記述了區(qū)寄怎樣突然遭到強盜劫縛以及怎樣利用兩個強盜間的矛盾和有利時機殺掉強盜,獲得解脫的英雄事跡。當時南方廣大地區(qū),強盜橫行,掠賣人口,幼弱慘遭虐殺,人口稀少,呈現(xiàn)著一片黑暗荒涼景象。柳宗元正因為對于不合理現(xiàn)象和奴婢制度懷著強烈的憤恨,因而對于區(qū)寄這種不畏強暴和反抗斗爭的機智、勇敢行為,給予了熱情的歌頌。這里只用了四百余字,但這曲折、緊張、驚險、動人的故事情節(jié)卻交代得很清楚。豪賊的兇狠、愚昧、自私和區(qū)寄的機智、勇敢、純樸都躍然紙上,給人們以教育,也給人們以鼓舞?!盵5]
胡士明先生在《柳宗元詩文選注》中,也有過類似的評價:“本篇通過少年區(qū)寄被兩個豪賊劫縛,用計殺死豪賊得以脫險的事跡的記述,揭露了當時南方廣大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強盜橫行,劫掠幼弱,販賣人口,荼毒人民的黑暗現(xiàn)象,客觀上反映了當時社會的混亂和吏治的腐敗,具有一定的典型意義。文中對少年區(qū)寄不畏強暴的英勇行為的熱情歌頌,實際上也寄托了作者希望看到英雄人物出來除暴安良的善良愿望。故事情節(jié)曲折、驚險,人物形象也寫得栩栩如生?!盵6]
柳宗元不分窮富、貴賤的人生觀和價值觀,弘揚正氣,倡導“平等、博愛”的人文關懷,在《饒娥碑》、《馬室女雷五葬志》、《河間傳》中,也有較好的體現(xiàn)。鄧小軍先生《柳宗元散文的藝術境界》認為:“饒娥哭父而死,在今天看來,應當被認為是不理智的事。但是在饒娥自己,對父親生死不渝的孝行,卻不能說是出于外加的理念,而是發(fā)自對父親天然的愛心,和窮苦父女相依為命的生活所培養(yǎng)起來的深情。這正是中國人性論愛心源始于愛親人的思想的實證?!盵7]
“柳宗元《雷五葬志》,實為深體中國散文簡練傳神之體性的一篇典范作品。”“柳宗元以滿懷惻怛尊重之情,和獨具之慧眼,乃能默契此流星般之生命,于那蒼茫夜色之中;復能以傳神之彩筆,寫照出其整幅人性世界,使之傳諸不朽。而全文僅寥寥百馀字,筆墨簡練至極,得力處即在于記述一言一行,處處傳神。尤其述雷五臨終語,直湊單微,形成敞亮人性世界與個性特征的神光聚照之筆。”[7]
關于《河間傳》,從南宋著名學者胡寅開始,到明代的學者劉定之、方鵬,一直到現(xiàn)代南京大學中文系的卞孝萱教授,幾乎都一致認為,“托諷淫婦人有始無卒者以詆憲宗”。而張鐵夫先生將這千百年來的所謂“定論”,加以推翻,認為“河間所影射的,根本不是憲宗,而是順宗”,“河間所始愛終棄的丈夫,乃是影射革新集團的領袖王叔文。再如挾持、引誘河間的戚里惡少及淫夫等人,則是影射當時要挾、誘惑順宗的藩鎮(zhèn)和宦官等政治勢力”[8]。
柳宗元所撰寫的《河間傳》這一人間悲劇,是否影射姑且不論,該文確實與其它從正面塑造與頌揚貧民形象的詩文不同,對河間這位善良的婦女,既“哀其不幸”,又“怒其不爭”,除了抨擊社會邪惡勢力“引誘陷害、逼良為娼”的惡行丑態(tài)之外,而且從反面表明了他所信奉的“人之初,性本善”的人生觀,以及放大了“善惡亦可轉化”的豐富內涵的人性主題。
柳宗元的貧民情結,并非與生俱來,而是有著主客觀等多方面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大體如下:
柳宗元生活在唐代宗大歷八年到唐憲宗元和十四年(773—819),僅活了47歲。在這段時間內,社會矛盾急劇激化、各種政治勢力斗爭極其尖銳復雜,當時的朝廷外臨強藩跋扈,內有宦官弄權,在衰敗的頹勢下存在著“中興”的希望,對抗分裂、腐朽勢力的還有持續(xù)不斷的革新、振作的努力。
柳宗元9歲時,藩鎮(zhèn)割據(jù)的戰(zhàn)爭“建中之亂”爆發(fā),涇原兵變、朱泚叛亂等等,戰(zhàn)火遍及關中、河南、河北和淮河流域的廣大地區(qū),朝廷先后逃亡奉天(今陜西乾縣)、梁州(今陜西漢中市)。少年柳宗元被送到父親柳鎮(zhèn)任職的夏口(今湖北武昌),并曾到湖南潭州(長沙)和江西的九江等地游學;直到16歲父親柳鎮(zhèn)入朝擔任殿中侍御史時,才跟隨返回長安。
由于戰(zhàn)亂的原因,全國戶口銳減,朝廷隨意增設稅收官,多立名目,舊稅加新稅,無有限制,使貧民百姓的負擔日益加重。盡管在唐德宗建中元年(780)頒布了兩稅法(分夏、秋兩次交稅),并明文規(guī)定“敢在兩稅外加斂一文錢,以枉法論”,但這只不過是一種欺騙的手段而已。貧民百姓在重賦徭役之下,雖然相繼逃亡他鄉(xiāng),但悍吏仍不肯放過,遇有流亡則攤出(由留存當?shù)氐娜斯餐摀率挂阎卣哂婕又?。柳宗元耳聞目睹,對貧民百姓所受的?zhàn)亂流離之苦、徭役重賦之苦,有著非常深刻的感受,對于形成他們那一代人的思想意識與貧民情結,毫無疑問地起到了巨大的促進作用。
柳宗元的父親柳鎮(zhèn)明經(jīng)出身,一生奔走仕途,雖沉于下僚,政聲卻享譽士林,對社會現(xiàn)實有著相當深刻的了解,并養(yǎng)成了積極用世的人生態(tài)度和剛正不阿的品格,且善詩能文,是唐代社會里積極活躍的“文章之士”。一方面他被權臣貴戚所壓抑,另一方面又容易受到社會動蕩的沖擊,政治和經(jīng)濟地位都不穩(wěn)定,與貧民百姓的生活也比較接近。柳鎮(zhèn)為人正直敢言,不阿權倖,寧折不彎、剛烈正直的品格,對柳宗元貧民情結的形成,起到了重大的推動作用;他人格上的優(yōu)點,也被柳宗元所繼承和發(fā)揚光大。
柳宗元的母親盧氏,出身于河南范陽著名的盧姓家族,賢惠聰敏,而且見識不凡,受過良好的教育,有相當高的文化素養(yǎng),七歲即通《毛詩》和劉向的《列女傳》。她周睦親族,孝敬長輩,撫養(yǎng)孤幼,操持家務,備受艱辛而無怨無悔;遇到“歲惡少食,不自足而飽孤幼”——災荒年頭缺少食品,寧可自己節(jié)衣縮食,也要喂飽孤兒幼女——表現(xiàn)出舍己及人的崇高品格。這些,同樣都會在柳宗元的心靈深處,打上強烈的烙印。
柳宗元于貞元九年(21歲)科舉及第,但這一年的五月,他的父親柳鎮(zhèn)去世,按照當時的規(guī)定,必須守孝三年,不能參加“詮選”做官。他利用這一段時間,到邠州(今陜西彬縣)去看望在那里任職的叔父。柳宗元通過訪問老校、退卒,與普通群眾廣泛接觸,了解了邊地民眾和士兵的生活實況,加深了對社會矛盾各方面的認識,學到了在“鄉(xiāng)閭家塾”讀書攻文所得不到的知識,為日后進入仕途,奠定了良好的思想基礎。
中唐時期,豪強地主兼并掠奪土地的現(xiàn)象日益嚴重,“富者兼地數(shù)萬畝,貧者無容足之居”。僅有一點土地的農民,除了交納正常的捐粟外,還要承受地方軍政長官攤派下來的各種雜稅、徭役。據(jù)《舊唐書?食貨志》記載,各地官僚為鞏固自己的地位,競相向朝廷進奉,加緊對下層的盤剝,于是“通津達道者稅之,蒔蔬藝果者稅之,死亡者稅之”,因而民不聊生,怨聲載道。柳宗元針對這種官吏繁政擾民的現(xiàn)象,曾經(jīng)通過對郭橐駝種樹之道的記敘,說明“順木之天,以致其性”是“養(yǎng)樹”的法則,并由此推論出“養(yǎng)人”的道理,指出為官治民不能“好煩其令”,指責中唐吏治的擾民、傷民,反映出他貧民情結的進步思想和改革弊政的強烈愿望。
“觀于明鏡,則瑕疵不滯于軀;聽于直言,則過行不累乎身?!盵9]柳宗元從貞元十四年(26歲)登科,被任命為集賢殿書院正字,正式踏入官場,到貞元二十一年(33歲)四月,被提升為禮部員外郎(正六品上),掌禮儀、享祭、貢舉之政,接觸面更廣,所了解的情況更加廣泛、深入、細致,日積月累,使其思想日益成熟,貧民情結有增無減。永貞革新期間,他們廢除騷民、擾民、侵民的“五坊小兒”、罷除“宮市”,懲治李實等貪官污吏,釋放近兩千余名宮女,就是柳宗元貧民情結的最好宣泄。
柳宗元被貶永州,“待罪南荒”,先是借居在龍興寺,從“云端”落到了“人間”,增進了與普通民眾交往的機會;尤其是遷居愚溪之后,從河東到河西,從被動到主動,完完全全地“接了地氣”。他通過深入民間,了解貧民百姓的生活、風俗、習慣,關心他們的疾苦,又親自參加勞動,基本上把自己融入到一個普通民眾之中,使其平民情結得到了進一步的深化與鞏固?!短锛摇返谌拙褪峭ㄟ^寫“我”戀游郊外,迷不知返,黃昏時,田家老翁擔心“我”走夜路有危險而誠心留宿的情景,表達了“我”被貶南荒后的苦悶無奈、孤獨無望的心理,同時也表現(xiàn)了永州貧民百姓的善良與淳樸。
柳宗元蒞任柳州刺史之后,其濃厚的貧民情結終于有了施展的舞臺:為了解民懸,排民憂,造福于貧民百姓,他積極倡導移風易俗,清除陋習,以改變當?shù)匕傩沼廾谅浜蟮挠^念;改革弊政,解放奴婢;興修寺廟,興辦教育,以利于傳播儒家學說;并帶頭栽柑種柳,開荒植竹,打井修路,以發(fā)展生產(chǎn),從而使柳州的經(jīng)濟、文化,都有了新的發(fā)展。因此,盡管他只有短暫的四年任職時間,便英年早逝,卻給柳州的百姓留下了“鞠躬盡瘁、勤政為民”的許多膾炙人口的佳話,也為中華民族留下了一份格外珍貴的政治思想和文化遺產(chǎn)。
總而言之,柳宗元所撰寫的這些詩文,抱著“以興堯舜孔子之道,利安元元為務”的目的,充分體現(xiàn)了他對貧民百姓那種發(fā)自內心的同情與關愛,希望能夠以他直接或間接的幫助,通過“頂層設計”,改良朝廷治國安民的大政方針,來實施對貧民的“普惠”;通過改變世人的看法,來凈化社會風氣,達到“輔時及物(治國平天下)”的美好愿景。他的貧民情結與愛民報國的拳拳之心,對當今我國大力弘揚推動改革發(fā)展的強大正能量,進一步凝聚黨心、軍心、民心,努力實現(xiàn)“兩個一百年”的奮斗目標、實現(xiàn)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中國夢,仍然有著極其重要的借鑒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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