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王 鑫
大慈寺茶香裊繞菩提心
文·圖/王 鑫
茶。
香葉,嫩芽。
慕詩客,愛僧家。
碾雕白玉,羅織紅紗。
銚煎黃蕊色,碗轉(zhuǎn)曲塵花。
夜后邀陪明月,晨前獨對朝霞。
洗盡古今人不倦,將知醉后豈堪夸。
——《一言至七言詩·茶》元稹
在經(jīng)濟(jì)浪潮、紅塵喧囂席卷繁華都市時,習(xí)慣了被高樓大廈、車水馬龍包裹其中的成都市民,往往忽略了位于成都最繁華地段、奢侈品商店林立的太古里商場背后,竟還有一座見證了歷史變遷、風(fēng)云變幻的古老廟宇。
初秋的午后,大雨初歇,春熙路依舊游人如織。而就在不到一公里之外,一座古老的寺廟默然佇立,守護(hù)著成都人的千年安寧,這座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寺廟名叫“大慈寺”,是一座有著千年歷史的古剎。經(jīng)數(shù)度變遷,它穿越歷史,從世外步入紅塵,孤守于滿是現(xiàn)代符號的繁華商圈,為這紛繁的世界送去一盞茶的問候……
大慈寺僧人虛云師父的長相酷似導(dǎo)演張藝謀,都有一種烈風(fēng)削過的立體感。他以前是一位軍人,三十歲時感到佛緣的冥冥安排,來到了大慈寺,如今已有七八年了。每天他都要躬著身子,穿過兩條狹長而低矮的樓梯,上上下下地灑掃佛殿,殿堂內(nèi)空無一人,只有數(shù)尊佛菩薩塑像無聲地佇立于此,笑而不語。這些不能說話的泥塑,早已成為他的家人與朋友。當(dāng)然,他也負(fù)責(zé)接待像我這樣的不速之客。
黃昏時分,大慈寺古老的建筑和寂靜的園林籠罩在一片溫暖的紫光中,流動的光影仿佛歲月的潮汐,令人懷想。除了每日來此喝茶的茶客外,這座位于鬧市中心的千年古剎平時鮮有人來,泥塑的諸佛菩薩身上結(jié)滿了蛛網(wǎng),結(jié)緣的經(jīng)書也落了塵埃,半掩在撕裂的牛皮紙里。朱門之外,則是熙來攘往的人流和奢侈品商店林立的鬧市——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新潮與古樸,躁動與寧靜,僅僅一門之隔。
虛云師父推開古寺的大門,門吱呀呀地打開,光線嘩地灑了一地,潮濕的風(fēng)撲的一聲卷了進(jìn)去,很像《泰坦尼克號》里那個鏡頭:老嫗推開銹跡斑斑的門,卻看到華麗璀璨的大廳和俊美鮮活的少年……
每天清晨五點半,寺廟深處響起第一聲報鐘,悠揚的鐘聲雖然沒有像其他名山古剎的鐘聲那樣聲震四野、傳遍林間,但是卻能滲透大慈寺的每一個角落。鐘聲過后,伴隨著木軸摩擦發(fā)出的“嘎吱”聲,大慈寺那厚重的大門徐徐開啟。一座千年古剎,就以這種舒緩的方式敞開胸懷,開始了新的一天。此時,成都還籠罩在一片暗色之中?;疑奶炷幌?,太古里的摩天大樓直插蒼穹;而大門內(nèi),已是燈火通明、人影綽綽,大雄寶殿前燭光閃爍、青煙裊裊。那大門似乎是一道界,門外是喧囂之聲不絕于耳的塵世,門內(nèi)是香煙繚繞的清幽禪境。善男信女們進(jìn)進(jìn)出出,自由而散漫。那門在他們心中,似乎又不是一道界。其實,佛心中,眾生是平等的,幸福和博愛沒有界線。只是在時間長河里,春秋分明,興亡輪回,繁榮與衰落涇渭分明。
據(jù)記載,大慈寺始建于唐至德二年(公元757年),歷史上其規(guī)模曾十分宏大,共有96個院落,8524間廳室。相傳成都鼓樓街即是當(dāng)時大慈寺鐘鼓樓所在地,北門紅石柱街也因大慈寺門前兩根紅石柱而得名。當(dāng)時的大慈寺占據(jù)著成都城市的中心位置,像一口泉眼培育著這座城市的宗教、民俗和文化。
大慈寺
朱門
唐宋時期的大慈寺以壁畫著稱。有一次,蘇軾到寺中游覽,他背著手踱步在寺中東瞧西看,等他看完大慈寺粉墻上一幅鮮活生動的繪畫后,這位在中國文化史上舉足輕重的大文豪被驚呆了,不禁翹起大拇指對同行的人說:“此地壁畫精妙冠世!”其實,蘇軾此言絕非夸大,當(dāng)時大慈寺確有一百多幅上乘的壁畫佳作,而且連唐代最有名的畫家吳道子的親筆畫也有十幅,難怪宋代文人李之純在他的《大圣慈寺畫記》一文中以艷羨的口吻說:“舉天下之言唐畫者,莫如成都之多;就成都較之,莫如大慈寺之盛。”
在大唐這個光彩萬丈的時代中,一位面如滿月的僧人正站在大慈寺雄偉的大殿上接受剃度,他就是唐代乃至如今都十分有名的高僧玄奘,也正是因為有如此的淵源,現(xiàn)在的大慈寺還專設(shè)了“玄奘行跡陳列館”,以供后人瞻仰。回想當(dāng)年,玄奘法師穿著袈裟,在大慈寺的講經(jīng)臺上講授佛法,口吐蓮花,妙語連珠,底下是一大片黑壓壓的聽眾。在迎風(fēng)飄動的經(jīng)幡和川流不息的僧眾映襯下,佛香裊繞的大慈寺儼然就是一座莊嚴(yán)華麗的佛國凈土。
然而,大慈寺不僅僅是僧侶們的大慈寺,它還是官員、文人和平民百姓的大慈寺。宋朝大詩人陸游居蜀之時,就曾見識過大慈寺的僧齋規(guī)模之大,他在《劍南詩稿》中記道:僅華嚴(yán)閣下,就“日飯僧?dāng)?shù)千人”。當(dāng)時大慈寺的宏大規(guī)模由此可見一斑。寺外,則是一派集市櫛比、商賈云集的繁華景象。宋代成都太守田況《七月六日晚登大慈寺閣觀夜市》詩云:“萬里銀滿貫紫虛,橋邊螭轡待星姝。年年巧若從人乞,未省靈恩遍得無。”此時的大慈寺,真是一幅活生生的《清明上河圖》。整個唐宋時期,大慈寺一直是作為成都的宗教、文化、商業(yè)和游樂中心而熠熠生輝。
但是,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隨著時代的更迭,昔日大慈寺“人海燈山銀滿萬里”的盛景早已隨風(fēng)而逝。如今,大慈寺走過了由盛至衰的道路,那些令人向往的壁畫與建筑也都在斑駁的時光中漸漸消隱了。朝代更替,戰(zhàn)亂頻繁,大慈寺歷盡劫難,幾經(jīng)興廢,現(xiàn)存諸殿均是清代順治后陸續(xù)重建。天王殿、觀音殿、大雄寶殿及說法堂、藏經(jīng)樓等,依舊青瓦紅墻,木窗閣樓。藏經(jīng)樓前的石經(jīng)幢,矗立百年,靜看世間的朝代更迭、人間的悲歡離合。
成都是一座悠閑的市井之城,因而這里的佛與道也無可避免地打上了世俗的烙印。僧人與高人大隱隱于市,善男信女們則穿梭于廟觀寺院。大慈寺的觀音殿后,有個古樸的禪茶園,竹架綠藤、竹椅石桌、銅壺茶盞,還有穿梭于茶桌間的茶博士,構(gòu)成了大慈寺最鮮活的老成都印象。時光如水,大慈寺的繁華往昔在一盞盞茶香氤氳的香茗中,洗盡鉛華,回歸市井。
玉蘭禪意
“走,到大慈寺喝茶去?!?/p>
這或許是成都人最習(xí)慣說的一句話了。成都的茶館有成千上萬家,但若要說歷史最悠久的,則莫過于大慈寺的禪茶堂了。這家隱身于大慈寺一隅的茶館,早在一千二百年前的唐代,就已經(jīng)吸引成都市民來此品茶聊天了,而成都人在大慈寺喝茶的熱情也是被大慈寺往昔的悠久歷史烘托起來的。大慈寺,就是這座城市歷經(jīng)千年而余溫尚在的游樂場。
在綠蔭濃密的露天壩子里,仰頭看見四合院外云卷云舒、花開花落。青灰色的瓦檐上,幾只麻雀揮舞著翅膀挪移撲騰,嘰嘰喳喳的叫聲為這座千年古剎增添了幾分情趣。午后的陽光,將墻角的古樹影子投射到紅墻之上,樹影婆娑,時光暗換,時間仿佛停滯了,但一切卻分明在流逝。
沐浴在陽光下的大慈寺,古樸、靜謐、安詳,開闊的露天庭院內(nèi),數(shù)百把桌椅依次排開,它們散落在大殿外的樹蔭下,仿佛當(dāng)年在此傾聽佛法的虔誠信徒們。然而這里的塵世卻是極端的平民化,椅子是四川最常見的竹椅,有靠背和扶手,可坐可躺,十分舒適,坐久之后的扶手和靠背變得尤為光亮,顯得模糊而陳舊,好像一封古老的信封,里面收藏著時光的秘密。桌子則一律都是黑漆小方桌,桌面上燙著茶壺底圓圓的烙印,環(huán)環(huán)相套,宛如樹木的年輪。有時陽光從樹葉或藤蔓間灑下來——那是張愛玲筆下才有的陽光,穿過了歲月的塵埃和朱紅色的立柱,顯得有些陳舊,然而卻很溫暖。在這樣的陽光下,躺在油光錚亮的竹椅上,再來一杯青花瓷的蓋碗茶,不就是一幅典型的川西生活畫卷嗎?
樹蔭下,虛云師父窩在咯吱作響的竹椅上,邀我一起喝茶。整個院子里彌漫著隔夜的茶香,夾雜著滿庭桂樹的芬芳,惹人陶醉。片刻之后,茶博士便手提茶壺、茶碗跑了過來,將茶碗置于桌上,然后將一注滾燙的開水沖入茶碗,只看見青褐色的茶葉在瓷白的茶碗中翻幾個滾后變得青翠欲滴。隨著茶葉的舒展,潔白馥郁的茉莉花也一朵朵浮了上來,仿佛一朵朵南海的蓮花,頓時香氣彌漫。午后的陽光普照在大慈寺的茶館和庭院里,也照在我的臉上,在馥郁的花香茶香之中,我目光沉醉,恍若隔世。
半日的光陰轉(zhuǎn)瞬即逝,我在茶香中沉沉入睡,若不是飄落在我臉頰上的落葉,怕是要一直睡到傍晚吧?站起身來,發(fā)現(xiàn)虛云師父早已離開,剛才還喧囂熱鬧的茶館,此時只剩我一人。此刻,茶客已去,游人已散,那些被驚走的以及無家可歸的鳥兒正回到大慈寺茂密的樹林間,發(fā)出悅耳的啼鳴。我伸了個懶腰,便沿著曲折的回廊慢慢踱步,一直走向那寂靜的庭院深處。看來,在此喝茶,得半日之閑,或可抵人生十年塵夢。
大慈寺山門
齋堂前高懸的長條木魚
大慈寺的茶館
紅墻綠植
回廊
禪茶一味
“言天地寂然不動,是以本為心者也?!边@座鬧市之中的千年古剎,不僅是浮躁城市中的一方凈土,更是超脫紅塵外的一片天地。在這里,僧眾們用心去構(gòu)造一切,用心去品味一切,從而壓縮了與佛理箴言的距離,超脫于塵寰的喧囂。這古剎中的茶館,是這座城市唯一不同階層的人都可以共享的地方。在這里,你只是一個茶客,沒人在乎你是百萬富翁或是文化名流,一切的虛偽和矯飾都被這茶香和梵音沖淡了。正如大慈寺過去的歷史所昭示:僧人、官員、文人、百姓、商販、走卒都把它視為自己的樂土,人們在它的寬容和深厚中尋找屬于自己的快樂與幸福。
走,到大慈寺喝茶去!
夕陽從青瓦屋脊上斜射下來,照在漸漸褪色的立柱和雕花窗上,空氣中浮游著細(xì)微的金色塵埃,千年古剎的木質(zhì)建筑便在這一片昏黃的光暈中微微抖動起來,如同一位耄耋之年的黃發(fā)老人,在這個急劇變遷的世界中手足無措、惴惴不安。
我坐在大慈寺寂靜而日益破舊的院落中,冷眼看著近旁的高樓一座座聳立起來,高大的起吊機(jī)伸出長長的手臂,揮來舞去忙活著。城市建設(shè)需要有現(xiàn)代化的設(shè)施和新人文景觀,但同時城市也需要真正的古跡來銘刻它的歷史,連接市民的情感,復(fù)原那些即將被淡忘的舊夢,只有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有機(jī)結(jié)合,這座城市才算是一座有包容心的城市,而大慈寺,則在這份包容心中承載了這座城市千年不絕的文脈。
在大慈寺絡(luò)繹不絕的茶客中,文化人絕對占了一大部分,這說明大慈寺深厚的文化傳統(tǒng)還沒有被鋪天蓋地的商業(yè)浪潮淹沒。文人的定期出現(xiàn),使唐宋時期的大慈寺和今天的大慈寺一脈相連。唐代的吳道子、前蜀的貫休、宋代的蘇軾和陸游,他們有的用他們的畫筆、詩文,以及他們風(fēng)雅的身影,將大慈寺襯托得文氣十足。
金剛經(jīng)
佛曰
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大慈寺茶館中的巴蜀文人是流沙河老先生。每到大慈寺庭院中的那株銀杏樹的樹葉變黃之時,流沙河老先生便姍姍來遲地出現(xiàn)在樹蔭下的茶館里,一身的仙風(fēng)道骨。一碗蓋碗茶再加上朋友間親切的交談,對于老先生來說,這就是生活里最市井的享樂了。流沙河老先生迷戀成都,迷戀茶館,同時也迷戀大慈寺。
此外,在大慈寺那寂寞的走廊和熱鬧的茶館里,還留下了魏明倫、阿來、麥家、潔塵等蜀中文人的身影。再加上有名的或沒名的編輯、畫家、詩人、行為藝術(shù)家等,已經(jīng)足夠讓大慈寺在成都的文化圈子里舉足輕重了。一座小小的大慈寺,竟蘊含了一座城市千年的文脈,這不能不說是成都之幸、成都人之幸。
采訪結(jié)束,臨別之時,我本想請?zhí)撛茙煾概膹堈掌?,他站起來,笑著擺了擺手,婉拒了我的請求,然后披上海青,和師父們一起去大殿做晚課。當(dāng)他敲響廊前的銅鐘時,成都初秋的太陽也漸漸隱入了太古里閃爍的霓虹燈下,秋夜的晚風(fēng)吹得天空沒有一絲云,余暉將天邊的晚霞映襯得如血般燦爛。在兩個僧人的推動下,兩扇大門緩緩向中間合攏,僧俗兩界,就此隔斷。
此時,大門之外的紅塵世界依舊車水馬龍、市聲鼎沸、人流如織;而大慈寺內(nèi),某個轉(zhuǎn)角處,一位虔誠的信徒站立如雕塑,正在小聲地祈禱。天邊爬上一彎瘦月,銀白如鉤,好似一枚還未舒展開的茶芽,似乎還透著一股子茶香,馥郁,芬芳。(責(zé)任編輯/三金 設(shè)計/金三)
【大慈寺禪茶】
大慈寺的禪茶很有味道,在這里可以體驗老成都茶館的悠閑生活。大慈寺的禪茶有多個種類可供選擇,全部都是袋泡茶,其中花茶5元/杯、花毛峰6元/杯、素毛峰7元/杯、竹葉青和碧潭飄雪12元/杯。
【大慈寺壁畫】
大慈寺以壁畫著稱,唐代吳道子、前蜀李升、后蜀黃筌等都在此作有壁畫,寺中所藏碑石書法墨跡也豐富,被蘇軾譽(yù)為“精妙冠世”,可惜現(xiàn)在壁畫早已蕩然無存,只剩下歷朝歷代的碑石書法可供參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