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素秋
將伍迪·艾倫四十余年的電影作品放在一起,很難將其歸納為幾種固定的敘事模式。他以平均一年一部的驚人速度出品,卻盡量地不重復(fù)。但他所有作品中的人物都飽含著重重矛盾。他不斷地將這些矛盾因子細化、具體化,深入探討人類的永恒困境。這種焦慮感蘊含著一種徹頭徹尾的悲觀,卻往往以喜劇的樣態(tài)表現(xiàn)出來。導(dǎo)演本人在生活中亦會陷入類似的困境,他對此有明確認知卻不能徹底擺脫,一邊掙扎一邊自嘲。
《曼哈頓》開頭的畫外音可以代表伍迪·艾倫所有電影對知識分子精神肉體間矛盾的基本觀點,即:知識分子試圖為自己的性本能尋求出路,又因為精神追求和肉體欲望的對抗感到煎熬。
畫外音里,一個人在介紹紐約,念一次,改一次,念一次,改一次,總是都對自己的解說詞不滿意:太浪漫、太說教氣、沒深度、太憤世嫉俗——這個反復(fù)修改的過程為我們展示出人物心理的不斷游移和艱難承認——最終定稿是“他是紐約的化身,黑框眼鏡背后是他叢林猛獸般的魅力”。
“黑框眼鏡”與“叢林猛獸”,前者代表知識,后者代表肉欲,這為《曼哈頓》中主要人物定出了基調(diào),也成為伍迪·艾倫眾多電影中的經(jīng)典母題。
很多評論者都曾指出,性壓抑是伍迪·艾倫電影的重要論題。[1]在人的童年時期,性壓抑或隱或現(xiàn)。有的孩子用“盲文色情小說做摩擦”來排解(《香蕉共和國》),也有的直抒胸臆——小孩遇見死神,問了兩個問題:一是有來世嗎?二是彼岸有女孩嗎?他還對著鏡頭說:與哲學(xué)相比,他更渴望的是表妹的肉體(《愛與死》)。
成年人沒有這么直白,他們躲躲閃閃。
伍迪·艾倫有意讓性壓抑的人遭遇情色的侵襲。安妮修女每聽到“同性戀”“花癡”之類字眼,臉上就抽搐一下(《呆頭鵝》)。在妓院里,男主角高聲談?wù)撋系叟c編劇、電影與真實、懷孕的哲學(xué)感,妓女們笑得春花蕩漾,圍上去問:“你要綁著我嗎?”(《開羅紫玫瑰》)
在《非強力春藥》里,男主角去妓女家,目光都不敢直視。魚缸、掛鐘、懷表……處處裝飾著人的裸體器官。那些人體形狀肆無忌憚地暴露在空氣中,每一個突如其來的面部特寫都顯示了男主角的驚顫。他給妓女在“正事”上幫了大忙,妓女要給他來一次前衛(wèi)而周到的身體服務(wù)以示感謝,他嚇得拒絕。影片從頭到尾,知識分子說話拿腔拿調(diào),妓女卻滿口赤裸裸的“行話”,你來我往,精彩極了。
在這樣的人物對陣中,我們很明顯能感覺到鏡頭對知識分子的諷刺。那個文縐縐的角色代表著迂腐、“異化”,代表著喪失天真,反倒是妓女直言直語,歡快活潑,還有些孩子氣。
《愛在羅馬》中,諷刺的矛頭特別明顯。一個妓女偶然進入上流社會交際場,衣冠楚楚的紳士和太太都抬高自己的下巴,對妓女流露出輕蔑和厭惡。真實情況則是,妓女在紳士中認出了許多她的???。誰坦誠誰虛偽,導(dǎo)演的立場很清楚。
很多人面對性問題,推三阻四地壓抑或者居高臨下地指責(zé)。在伍迪·艾倫看來,他們還不如坦蕩蕩的妓女。他要人們直面“性”在生活中的重要。他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自由是很偉大,但是如果你死了,對你的性生活影響不小?!薄皭矍榫褪谴鸢福墒钱?dāng)人們等待答案時,性卻提了幾個很好的問題?!?他將一個人的性壓抑化為一句苦命的自嘲:“糟透了,參觀自由女神像是我最后一次進入女性的身體。”(《犯罪和不端》)
太多的人被性問題困擾著,他們壓抑,他們背叛,他們苦于沒有出路,四處尋求答案(如《曼哈頓》《漢娜姐妹》《遭遇陌生人》《人人都說我愛你》等)。在著名的影片《安妮·霍爾》里,艾爾維和安妮的關(guān)系遇到問題,艾爾維上大街去尋訪陌生人,問幸福的秘訣。一個中年男子回答說自己用情趣用品來維持性生活。
這有些嚴酷,但也許更接近現(xiàn)實。來自肉體的困惑在伍迪·艾倫幾十年來的電影作品中從未休歇。這里的肉體問題,除了包含性的困惑之外,還包含肉體所遭遇的疾病痛苦和面臨的死亡。一旦肉體發(fā)生問題,人物無一例外地慌亂尷尬,根本無暇顧及精神問題。
在伍迪的電影里,有幾個人曾被誤診疾?。ㄈ纭稘h娜姐妹》和《人人都說我愛你》)。在恐怖的疾病面前,那些精神層面的風(fēng)花雪月一下子都成了輕飄飄的東西,只有活著才是最重要的。伍迪·艾倫常被人提起的一句名言就來源于此——“世界上最動聽的話不是‘我愛你’,而是‘你的腫瘤是良性的’?!?/p>
伍迪·艾倫本人很怕死,他毫不諱言這一點,他說他從童年起就常常感到人生的無常和荒謬,一想到人會死,就覺得生命沒了意義。我們多次在他的電影里看見臨陣脫逃的家伙和被疾病嚇得半死的人,那都是他的影子。人對死亡的對抗徒勞而無力,沒有什么比死亡更悲哀的事情。
我們在伍迪·艾倫的電影里,看到知識分子總在談?wù)摳鞣N各樣的文化和藝術(shù)的形而上問題,但我們始終清楚,他們擺脫不了性欲的困惑和疾病的痛苦。導(dǎo)演提醒我們,這些來自肉體的糾結(jié)有時比心靈和頭腦處于更重要的地位。肉體的問題是切膚的問題——也許這正是伍迪·艾倫哲學(xué)里現(xiàn)世的一面。
對那些過度理性的家伙,四十余年來伍迪·艾倫就沒停止過對他們的諷刺。
在他早期的作品里,那些教條的人物夸張極了。一個人接受采訪時說:“死亡是我的精神食糧,而危險是我的兄弟。”不不,錯了,倒過來說一遍。又錯了,又倒過來。反反復(fù)復(fù),到了神經(jīng)質(zhì)的地步(《怎么了老虎百合》)。
他們做事一定要依照某種外在的程序,即便遇到突發(fā)事件時也不變通。搶劫時彬彬有禮,還履行民主程序舉手表決;被追捕時,一邊猛踩油門逃亡,一邊騰出手給車里兒子輔導(dǎo)功課,絕不違背日常生活的慣例(《傻瓜入獄記》)??偨y(tǒng)在機場歡迎外賓,總統(tǒng)和外賓都講英語,翻譯還要在中間“盡職”工作。于是,每句話就以一模一樣的單詞,在“外交場合”被三個人響亮地重復(fù)三遍(《香蕉共和國》)。
這樣的程式化行為發(fā)生在情愛中就更加荒謬?!渡倒洗篝[科學(xué)城》里人們生活得相當(dāng)“科學(xué)”。他們抑郁了就共同撫摸一個金屬球,整齊劃一地同步放松。他們想要性愛就統(tǒng)統(tǒng)鉆進一個儀器,按設(shè)定程序按下按鈕,整齊劃一地到達極樂?!稅叟c死》里一對情侶對著鏡頭表演愛,眉目傳情像教科書一樣?!断憬豆埠蛧防镂覀兏嵌啻慰吹侥J交恼{(diào)情,男主角一顰一笑都盡力夸張,在轟轟烈烈的《1812序曲》中,衣服和褲子以固定的節(jié)奏紛紛揚向空中,實現(xiàn)嚴格的聲畫對應(yīng)。那個哲學(xué)專業(yè)的女大學(xué)生,做愛要嚴格的燈光、溫度、通風(fēng)……分手要討論一堆問題的可行性、必要性、矛盾所在。兩個人在記者面前表演按部就班的性行為,并非常認真地談?wù)摳惺堋?/p>
伍迪早年的意圖很明顯,就是要制造一些過度教條的人引人發(fā)笑。那些人物是虛擬的,漫畫化的。
而從《安妮·霍爾》開始,荒誕不再虛擬,開始實實在在地降落到普通人身上。早期電影里的滑稽者讓人感到有趣,而這時的人物隱隱讓人有點反感和排斥。這時引起的情感不只是大笑,還有稍微嚴肅的思考。這些人似乎就是我們的左鄰右舍,他們更接近現(xiàn)實生活而讓觀眾覺得諷刺的針尖正在刺向銀幕前的自己。
辛格是《安妮·霍爾》里最理性的家伙,他連吻都要事先預(yù)約好。因為有各種各樣的理由證明,在某個時刻發(fā)生某個種類的吻會有這樣那樣的合理性。他用小說的術(shù)語談?wù)撟鰫?,闡述自瀆的哲學(xué)意義。
《曼哈頓》的兩對兒戀人里,唯有17歲的翠西天真溫暖,沒有那么多的理論,只是用心去愛。除她之外,其他3個人都比翠西懂理論,但都陷入困境。特別是女知識分子瑪麗,她看展覽時熱衷談?wù)摰袼苤械耐昝酪惑w性和超凡的自我否定力。伍迪扮演的伊薩克在一旁對翠西說:“我對她已經(jīng)忍無可忍?!?/p>
影片的結(jié)尾,伊薩克歷數(shù)生命中值得留戀的東西——福樓拜、白蘭度、塞尚,莫扎特……還有翠西的臉龐。他突然醒悟,奔跑著去挽留翠西。在此刻,生活的美比藝術(shù)的美更值得挽留。
時隔多年,拍攝于2009年的電影《怎樣都行》又出現(xiàn)了一個極度教條的人物。一個大學(xué)教授完全按程序生活,洗手時必須唱兩句固定的歌詞,確保時長足夠去除細菌。最終他自己也沒有料到,他會愛上一個簡單得“像個草履蟲”一樣的姑娘。2013年的《藍色茉莉》,女主角神經(jīng)緊張時必須按照瑜伽老師教她的程序呼吸放松,大把大把地吃某種特定的藥物。
這些人物把過度的理性、理論、規(guī)矩、程序加給了原本應(yīng)該是非理性的,沒頭沒腦噴薄而出的愛情。而伍迪·艾倫本人始終愛那種溫暖的感性。在他所有作品的導(dǎo)向中,過度教條的人物都沒有好下場,唯有感性的歡快柔美能夠讓人性更為親和。
在美國,大約沒有哪個導(dǎo)演像伍迪·艾倫這樣,喜歡一而再再而三地塑造狐假虎威的人物形象。那些虛弱的膽小鬼懷著一肚子幻想和抱負。小則謀殺搶劫,大則鬧革命反政府。現(xiàn)實則是——肥皂做成的槍在雨中化成泡沫,搶劫寵物商店被大猩猩追咬,想殺死一個知情者卻把自己燙瘋,用雷管做蠟燭炸到自己,試圖制造車禍結(jié)果失敗,拿餐刀誤拿成雞腿……一環(huán)接一環(huán)的失敗(《傻瓜入獄記》)。誰都看得穿,這不過是一個裝出一副勇敢模樣的膽小鬼。
電影《愛在羅馬》劇照
這些小人物不僅實現(xiàn)不了謀殺,連生活中小小的“浪漫”都做不到。在海邊欣喜地抱起女孩,抱不動,摔一大跤(《傻瓜入獄記》)。在赴約會的途中,幻想各種浪漫情調(diào)的對話,一開車門恰好掉進下水道(《香蕉共和國》)。
如果觀眾看過卓別林和鮑勃·霍普的喜劇,會發(fā)現(xiàn)這些人物和橋段似曾相識。伍迪·艾倫非常熟練地塑造了一種類型角色——說大話、優(yōu)柔寡斷、想得多做得少的小丑。
這些人物都虛弱,但要偽裝成充盈的樣子。他們總是以虛張聲勢開始,又以狼狽不堪結(jié)尾?!渡倒先氇z記》里的主角,剛剛說過自己什么都能挺過來,轉(zhuǎn)眼就哭出聲?!断憬豆埠蛧防锏闹鹘牵谟螕絷犂锱抨牬蝻?,明知道頓頓都是爛糊糊,卻說:“我要一份柚子,兩個荷包蛋,肉桂吐司和咖啡。”拿到爛糊,驚呼完美。《傻瓜入獄記》里的男主角在地鐵里斗強盜意外成功,正得意地笑,歹徒返回,他撒腿就跑。跳進水潭僥幸逃脫,正樂滋滋慶祝,就挨了一槍托。
這時候的伍迪·艾倫給人物身上堆積各種荒誕的笑料,越離譜越好。他不斷追加,濃墨重彩,同時也把這些人物推得離日常生活越來越遠。他們只是小丑,是放大鏡和哈哈鏡里的人物,不是真實的人。
后來,伍迪·艾倫對滑稽人物的諷刺轉(zhuǎn)移到對真實人物的解剖,特別是對知識分子的解剖。
他喜歡自己來飾演文氣的膽小鬼?!斗菑娏Υ核帯防?,妓女的皮條客要殺死他,他嚇得腿發(fā)軟?!度巳硕颊f我愛你》他有意晨練想和美女邂逅,自己的小心臟卻承受不了運動強度,昏倒在街邊。
伍迪不相信那種過分浪漫的東西。一些幻想五顏六色地浮在空中,看起來很浪漫。每每在主人公正要獲得成功時,他去輕戳一下,氣球就漏了。他總是先給知識分子一些機會讓他們高談闊論,然后再一不小心讓他露出“皮袍下的小”。[2]
《香蕉共和國》里的哲學(xué)系女生和人討論瑜伽、東方哲學(xué)、易經(jīng)、克爾愷郭爾、梵蒂岡、斯堪的納維亞人,到處募集革命簽名,實際不敢為革命行動一步?!堵D》里的瑪麗跟人共同創(chuàng)建了“被高估者學(xué)院”,馬勒、納博科夫、梅勒、海涅、莫扎特、梵高、伯格曼。顯示出她品味的過分挑剔。她卻在感情生活上無所適從。《安妮·霍爾》中的教授,談?wù)撡M里尼作品的結(jié)構(gòu)、其技術(shù)性、消極意象的運用,卻掌控不了自己的愛情。
伍迪最為直截了當(dāng)?shù)卣故玖四切┛邶X伶俐的人們是如何制造和兜售觀點,而在其他方面又十分無能的。[3]知識分子的脆弱不僅表現(xiàn)在實際行動的怯懦,有時還是更加做作的偽飾。正像《愛在羅馬》里的女文青,喜歡談?wù)摳叩稀⒓涌?、陀思妥耶夫斯基(特別是《群魔》中遭禁的三章)、克爾愷郭爾、里爾克、龐德,據(jù)說還是廚藝高手??墒?,菜譜忘在洛杉磯,就烘不了餅干了。
這就是伍迪理解的真實生活,不是小清新。他開創(chuàng)了這種可以稱之為反浪漫式喜劇的傳統(tǒng)。他討厭過分拿腔拿調(diào)的人,要跳出來拆穿他們的偽裝。
伍迪·艾倫本人在精神與肉體、理性與感性、充盈與虛弱之間不斷發(fā)現(xiàn)矛盾,也試圖尋找平衡。他很真誠,從不假裝自己精神高雅或知識淵博。在精神與肉體之間,伍迪不掩飾自己的俗世欲望。比如對于肉體消逝的恐懼,比如對于金錢的合理欲望。他說:“我不想通過努力工作而不朽,我想通過不死而不朽?!薄耙巧系勰芙o我一些證據(jù)多好,比如在瑞士銀行給我存上一大筆存款?!?/p>
他很理性,每天用固定的時間寫作、拍片,每周有固定的時間去演奏單簧管。他也努力使自己擺脫教條,常常因為要看棒球比賽而早早結(jié)束當(dāng)日的拍攝。
他讀書,不賣弄。他說相對于讀書來說,他更喜歡籃球或棒球賽。只是眼鏡讓他看起來像知識分子而已。[4]
那他本人是否就完全擺脫了這些困境?沒有。困境幾乎是永恒的。他也像他影片里的知識分子一樣絮絮叨叨,他本人幾十年來都在看心理醫(yī)生,甚至他身體的每個部位都有一個專門的醫(yī)生,他無法擺脫自己的過度神經(jīng)質(zhì)。
在他一次次對于人物困境的探討與展示中,他強化了自己對于這個世界矛盾與荒謬的認知。他為他的悲觀披上喜劇的外衣,在自嘲和掙扎中說出了自己對人類的理解。
[1](美)麥克?唐寧.廣義的玫瑰花——伍迪?艾倫對浪漫主義傳統(tǒng)的承襲[J].世界電影,1992(1):32.
[2](美)詹姆斯?M?華萊士.捕鼠夾:閱讀伍迪 艾倫[C]//你說我的謬論一無是處:伍迪?艾倫與哲學(xué).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10:25.
[3](美)伍迪?艾倫.門薩的娼妓[M].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4:256.
[4](美)理查德?席克爾.伍迪?艾倫:電影人生[M].桂林:廣西師大出版社,2006: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