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超(中山大學人類學系,廣東 廣州510275)
從民間信仰看中國傳統(tǒng)農業(yè)社會中的商業(yè)因素
——以冀北的保家仙信仰為例
□張超
(中山大學人類學系,廣東 廣州510275)
冀北的保家仙信仰是一種獨特的宗教崇拜形式,其全部都是動物神靈,并認為這些動物神靈能夠保證家庭富裕、幸福、安康。保家仙的民間口述故事反⒊出保家仙信仰是鄉(xiāng)民借以表達被壓制了的商業(yè)發(fā)展愿景。保家仙故事能夠反⒊出農業(yè)和商業(yè)發(fā)展現狀;保家仙中的性別區(qū)分是一種緩解商業(yè)原始資本積累愧疚感的途徑;保家仙故事能夠體現商人所需秉持的商業(yè)道德。這種通過宗教崇拜來表達被社會壓抑的情感方式也說明,宗教感并不是一種獨立的僅存于內心的心理感受,其承載著許多社會性因素。
保家仙信仰;宗教;農業(yè)社會;商業(yè)
中國傳統(tǒng)上是一個農業(yè)社會,在農業(yè)社會中,商業(yè)始終處于一種受壓制的狀態(tài),國家政策的導向也是“重農抑商”,在社會階層的劃分中,一直采⒚“士農工商”的階序,商業(yè)從業(yè)者始終被看成是社會中的低級階層。但是到了晚清,中國社會對商業(yè)的態(tài)度有了明顯的改變。各種重商思想紛紛興起,有學者研究,許多士大夫也開始紛紛插足商業(yè),并認為“士人棄文經商及官吏在官經商,直接導致了晚清重商思潮的興起”。[1]封建帝國晚期的上述農業(yè)㈦商業(yè)關系多是從宏觀社會史的角度利⒚歷史材料來探討的。其實,除了直接的歷史文獻資料之外,許多民間文化中也承載著上述農商關系的大歷史背景。本研究采⒚人類學田野調查法,以民間流傳的保家仙口述故事為基礎,來探討農業(yè)社會中人們是如何處理這種商業(yè)萌芽的。
本文以冀北U村的田野調查為基礎,U村位于華北大平原的北部,河北省的東北部。這里地勢平坦,土壤肥沃,㈥量充沛,非常適合農作物的生長,工業(yè)化興起之前U村是一個典型的農業(yè)社會,人們的主要生計手段就是農業(yè)生產。十年前,各種工礦企業(yè)紛紛在U村的周邊地區(qū)開礦設廠,如今,村民們的生計來源有兩個:一個是傳統(tǒng)的農業(yè)生產;另一個是工礦企業(yè)的工資收入。由于工業(yè)產生的利潤遠遠大于農業(yè),所以,如今的工廠工資性收入已經占居民收入的絕大部分。
在U村,保家仙是鄉(xiāng)民們廣泛崇拜的一種宗教形式,所謂保家仙指的是能夠保證家庭富裕、幸福、安康的神靈,并且在冀北,這些神靈全部為動物神靈,最常見的動物神靈有五種:狐貍、黃鼠狼、刺猬、蛇和老鼠。人們?yōu)榱吮硎緦@幾種動物的尊敬,一般并不直接稱呼其動物名稱,而是⒚人類的一個姓氏來稱呼他們(老鼠除外),上述五種動物分別被尊稱為“胡、黃、白、柳、灰”。學術界將這幾種動物稱為“四大門”或“五大家”。在冀北地區(qū),除了這幾種常見的保家仙之外,還有幾種動物也會被人們認為具有保家的才能,金蟾 (蛤蟆)、鱉、狼等,分別尊稱為和仙、王仙和高仙。
就宗教的崇拜形式而言,保家仙的崇拜很簡單,一般只是在家中供起一個香爐,稍正式的會在木板上寫上保家仙的排位,最為正式的會購買保家仙的真身塑像。但是最為普遍的形式還是僅僅在家中供奉香爐,每月農歷的初一和十五上香上貢。
在U村,人們對狐貍、蛇、黃鼠狼等幾種動物都懷有敬畏之情,尤其是黃鼠狼和蛇,由于其經常出現在家庭庭院中,㈦人們的日常生活緊密相關。當地人,看到這兩種動物一般是不會打的,因為在他們心中,這兩種動物具有法力,雖然不是每條蛇每只黃鼠狼都有法力,但是人們無法判斷某只是否有法力,某些看似不起眼的個體,反而法力更高,如蛇,越小的蛇被當地人認為越有法力,真正法力高的蛇不會超過一根筷子的長度。所以當地人對這幾種動物一概不打 (當然也有例外情況,比如,某只黃鼠狼經常偷雞吃,這種黃鼠狼不會是具有法力的,因為有法力的黃鼠狼是不會辦這種不光彩事情的)。
人們敬畏這幾種動物的另一個原因是認為這幾種動物具有保家的功能,隨便打他們,會有敗家的風險。在U村,這些動物保家的故事已經成為民間傳說,上了歲數的老人們,仍然講述著動物們保家的故事。以下是筆者在U村記錄下來的民間口述材料。
2.1刺猬保家的故事
村里面老彥家就是刺猬保家,家中總是堆著一垛柴火,總也不讓人動,這只保家的刺猬就住在柴火堆下面,家里人也知道下面有保家仙,每次拾的柴火都往那里放。刺猬保家的方法是每次去其他人家里的糧食囤里,到后就打滾,由于身上長滿刺,總能粘上不少的糧食,保家刺猬滿載著糧食回到老彥家的糧食囤里,抖落身上的糧食。刺猬保家的一個表現是,老彥家自己家里人吃飯做一盆粥,來客人了也做同樣的一盆粥,這盆粥總吃總有,直到現在,老彥家的財富還是很多的。
2.2老戒(蟾蜍)保家的故事
咱們莊的老潘家是老戒(蟾蜍)保家。原來村中有三個大坑,當這些坑被平上之后,老潘家就沒落了,老戒就不給他家保家了。有風水的地方是有老戒,老戒會使風水。風水的表現形式是一股煙,當一個地方看見有一股青煙升起時,說明這地方有事兒(有仙家)。
2.3小黃蛇保家的故事
我們家是長蟲保家,筷子長的小黃長蟲,焦黃焦黃的。不過這只小長蟲被我打死過一回。這只長蟲在我們家保了五十二年。保我們的結果是我們家里出了不少當官的人。我叔叔當過保長,我哥哥曾經當過區(qū)里的領導,并在村里負過好幾年的責任,我也負過責任,當辦事員。自從我打過它之后,我們家就不好了。我打完之后,就扔到南地了,之后,我就肚子疼,疼的受不了,就吃大煙土(大麻),不管事。當時村中有一個人會濕婆(薩滿),就進我們家去了,眼珠子都紅了,正頂著香兒①“頂著香兒”,當地人的說法,指人被神靈附體的狀態(tài),這里指被打死的小黃蛇附體。呢,說:“你們真可以啊,真可以啊,給你們保了五十年家了,你們給我打死嘍!”問:“扔哪兒去了?”說:“扔南地去了”?!翱烊?,拿著香,叨咕叨咕去”。我媽按照吩咐,去南地燒香,一邊燒一邊說:“別和孩子一般見識,還繼續(xù)給我們保家”。
2.4黃鼠狼保家的故事
黃鼠狼子保家藝兒(保家時間)短,有一時對不著它的話,就讓你顯形(敗家)。
故事說的是杏樹坨朱保良家,朱保良妻子的媽家是崇家Ⅷ的,姓卜,其兄弟叫卜羅振,由于當時朱家㈦卜家都很有錢,門當戶對,卜羅振的妹妹許給了朱保良家。朱家雇著五個伙計,還一個飯師(廚師),快過年了,蒸了六頂缸的餑餑,什么餡的都有,老朱家新娶了一個媳婦,正切著菜,看見黃鼠狼叼著一個餑餑從其眼前經過,啪的一下,其把菜刀劈向了這只黃鼠狼,把黃鼠狼嚇跑了。當時是啥時候呢,是臘月,臘月二十七,二十七蒸的餑餑,到了二十九兒,六缸的餑餑都沒了,老朱感到很蹊蹺,叫人不要聲張。
其實這幾缸的餑餑都跑到老朱媳婦娘家卜家了。老朱媳婦心善,從不打黃鼠狼、耗子等活物。等正月過后,二月二老朱媳婦去媽家探望,吩咐伙計套車。到娘家后就吃飯,飯是掛面湯和粘餑餑,趕車的伙計咬第一口,就說:“這餑餑好像我們東家的餑餑,六頂缸,一宿黑嗟(一夜)都沒了”。
這六缸粘餑餑真多啊,掉都掉了不少,掉的粘餑餑就掉到了咱們莊(U村)東,潘保安的七爺叫王橋,拾糞時撿了好幾背筐,把撿來的粘餑餑全都倒給豬吃了。如果不給豬吃,放在缸里的話,這粘餑餑會總吃總有。第二天,其又去撿,連續(xù)撿了三天,撿的胳膊都抬不起來了。黃鼠狼看見了說:“別撿啦,夠你過的了”。黃鼠狼子會使風,這六頂缸的餑餑是其⒚風刮走的。
回來說這伙計,吃飯咬第一口,就說這粘餑餑是我們東家的,卜羅振生氣了說:“粘餑餑還堵不著你的嘴?”,卜羅振不讓他說。從此,黃鼠狼子開始保崇家Ⅷ的老卜家了,而相對的老朱家吃啥少啥,一天不如一天,敗家了。
黃鼠狼子保家仙也有壞的。豐潤謝各莊有一個成氣候的大白黃鼠狼,其去誰的家誰家不是生氣、就是打架,要不就是尋死、上吊等,有的還犯黃鼠狼子。①“犯黃鼠狼”當地一種間歇性的精神失常狀況,其表現會大哭大叫,胡言亂語,但這種癥狀通常持續(xù)的時間不長,當地人認為這種癥狀是黃鼠狼引起的,稱其為“犯黃鼠狼”。天一擦黑,人們就很害怕,把大門插上,以防止這只白黃鼠狼進來。當時人們真不敢出門,都很害怕,因為黃鼠狼子有瘆時毛,②“疹時毛”是當地的一種說法,指的是黃鼠狼身上長有能夠使人產生恐懼、害怕感覺的毛發(fā)。黃鼠狼拉雞時很瘆人,就是這個原因。一天晚上,一家的婦女又哭又鬧的,就知道是黃鼠狼在折騰人,這婦女在炕上蹬腿哭叫,白黃鼠狼也在房上蹬腿。人們看見了黃鼠狼,就⒚槍打,一打就跑了,人們紛紛⒚槍打它,它很聰明,躲進了飼養(yǎng)處的水柜里。還是人聰明,人們把水柜的蓋子蓋上了,⒚煙火熏它。最后在水柜里,把毛都燒沒了,最終死在里面,稱一稱有九斤半重。
黃鼠狼子有好有壞的關鍵是人,人得修好,人好了,保家的黃鼠狼就好。
2.5狐貍保家的故事
㈦上述黃鼠狼保家的故事不同,人們認為狐貍保家的一個特點是其從來不害人,即使家中的成員對狐貍保家仙做了某些不敬的行為,其通常不會斤斤計較。
故事一:我大姨夫的老太爺,淞汀村的,其很窮,大年初一各家都吃白面餃子,而他家只能吃酸菜餡紅高粱面的餑餑,老爺子叫劉忍,給地主家做活。回家后,他媳婦對他說:“你快去給我拾點兒柴火吧,我該凍死了”,劉忍說:“中,我給你拾去!”淞汀有個山叫八畝炕,劉忍背著柴簍子去八畝炕了,刨了一堆草坯子。過來一只大白狐貍,咱們看就是大白貓啦,和白貓一樣,四個打圍的(獵人)追這只白貓呢。劉忍見情勢,⒚手指著草坯子,示意狐貍鉆進去,之后劉忍把簍子扣在草坯子上了。打圍的過來問劉忍:“有沒有看到一只大白貓?”劉忍說:“我光顧的刨柴火了,沒看到?。俊?,說“那也奇了怪了,明明就跑到你跟前,怎么就不見了呢?”另一個打圍的說:“快走吧,今天我們竟碰上怪事兒了,這老爺子也妖魔古怪的”,幾個獵人走了。獵人走后,劉忍把簍子揭開,對狐貍說:“快走吧”!狐貍走后,時候不大,來一個白胡子老爺兒,這白胡子老爺兒其實是劉忍剛剛救的那只狐貍小姐的爹。這時劉忍已經把柴火裝進簍子,準備回家了。白胡子老頭說“你拾柴呢?站住,我和你嘮會兒嗑”。劉忍放下簍子,白胡子老爺說:“大年初一哪有人拾柴火的?”劉忍說:“我很窮啊,沒柴火燒啊,給我們老娘子快凍死了”。白胡子老頭說 “你快別拾柴火了”,說,“不光拾柴,我還給人做活呢,這是抓空兒回家來的”。說“也別做活了”?!澳遣蛔龌顕D,我吃啥誒,我活不了誒,一塊地也沒有?!闭f“我給你指個營生,你當先生(醫(yī)生)”。說,“我當先生?可我一個字兒不識,一個大錢沒有,怎么當得了先生呢?”。說“我說你能干就能干,來我給你點兒藥,你治啥病都行,啥病都管”。白胡子老頭從兜里掏出一個小紙包,遞給劉忍。白胡子老頭本以為劉忍會把這包藥扔了,但不成想,劉忍把藥裝進兜里,回家了。
同姓本家正有一個人生大油瘡 (很嚴重的瘡),劉忍去看他時說“大叔,我聽說你生瘡了?多少日子了?”說“唉唉,好長時間了,叫說沒把藥鋪吃干嘍,哪個藥鋪都去了,就是治不好,花了很多很多錢了”,劉忍想起白胡子老頭的話了,說“那我給你看看中(行)不?”說“你有這藝兒那敢情好”。劉忍把白胡子老頭給的藥碾碎,其實就是土面兒,并⒚香油調好了,灑在了病人瘡上。涂上不到三天,瘡就變得越來越鼓。之后,劉忍把一個爬豆(一種豆子)粒兒碾碎,這爬豆粒也是白胡子老頭給的,并告訴他說誰生瘡了,就把這豆粒⒚嘴嚼碎,涂在瘡頂上。涂上后不久,瘡就好了,流膿了,一共流了兩洋盆的膿,這回身體就變得很輕松了,身體也就變好了。這位本家叔叔說要給劉忍錢,劉忍拒絕要錢,本家大叔很過意不去,說這樣吧,我西山上有八畝地,這八畝地給你吧,你不要給人做活了。八畝地送給劉忍后,其一邊給人看病,一邊種田,生活變得一天比一天富有,這就是狐貍保家的結果。
故事二:另一狐貍保家的故事是這樣的:說的是咱附近村子田家店的事兒,名叫王俊,但長得卻很丑,臉上全是麻子。有一個狐貍,喝酒喝醉了,在車道渠渠里躺著。王俊去北面拾糞,看見了這只狐貍,眼看來了一輛車,王俊趕緊把狐貍抱到一旁,并提起狐貍耳朵說:“快往別處呆著去吧,這地方可不是你呆的,要不一會兒把你軋嘍”。話說這事兒發(fā)生的時間也就是天剛剛亮,王俊繼續(xù)往前走,走出不遠,就來了一個小媳婦,這個小媳婦其實就是那只狐貍變的,說,“大哥你拾糞呢?”說,“嗯,拾糞呢”。說“你姓啥呀?”說“我姓王”,說“你叫啥呀?”說“我叫王俊??!”說“那我看你也不俊啊,還有比你再丑的???不過你這名字起的好,你這名字起好了,叫王俊”。說“大哥,你不要拾糞了”,說“我不拾糞的話我活不了啊,我只有兩畝地,還沒錢養(yǎng)豬,我不拾糞的話,那莊稼還長莊稼?就我們娘倆”。狐貍說“別發(fā)愁,我給你想個買賣”。說“給我想啥買賣呀?”說“你收破爛紙”。說“我收破爛紙?我連本錢都沒有,我也不知道去哪兒交”?狐貍說“去唐山處送,有個叫某某的,你送到那兒他就要”。狐貍從兜里掏出三塊現大洋,說這作為你的本錢,你就花去吧,總花總有。王俊聽了狐貍的話,去各村收破爛,但是那三塊兒現大洋卻總也花不完,總花總有。他媽很好奇,說“我兒子都收的啥好玩意兒唉,我看看”。老太太發(fā)現一本書,準備⒚這本書做個鞋樣兒,老太太一翻就翻出一塊現大洋,家里沒糧食,有三個空的大頂缸,老太太翻出一塊現大洋就扔到缸里,翻出一塊就扔進缸里,結果把這三頂缸都扔滿了。扔滿時,狐貍變的小媳婦就出現了,來試探這老太太的心來了,說“大媽呀,我大哥這買賣如何啊”?“忒好啊”這老太太說,“可我怎么不認識你呀?”老太太努力的扒開眼睛,眼睛上的癡抹糊(眼屎)足足有二斤半。狐貍說“我是和我大哥一起做買賣的,我大哥這個去哪兒交的地點是我給聯系的”。說“啊,那好啊,呵呵”。狐貍說“好是好,我想向你們借點兒東西”。說“借啥啊”?“借三塊兒現大洋”。說“有,那三個缸都滿著呢,你自己拿吧”。狐貍小姐一頂缸里拿一塊,共拿了三塊。拿完后,狐貍小姐一下子就上樂亭了,從樂亭買了三車棉花回來了,這三車棉花里面每個棉花瓜子①“瓜子”當地人的量詞,一捆棉花的叫法。里有五塊現大洋,讓伙計把這三車棉花送到田家店王俊的家里。車行到沙河驛(鎮(zhèn)上)時,三個車豁子問路人“哪里是田家店?”路人只給他們說得往大北面走,路過老爺廟,到佛Ⅷ院,佛Ⅷ院莊東就到田家店了。三輛車按照路人的指示向北走,走到佛Ⅷ院的時候Ⅵ到一個拾糞的老頭,三個車豁子就打聽說“這莊是田家店嗎?”老頭說,“這莊不是田家店啊,東面的那莊是田家店啊,你們是干啥的?”說,“我們是給人家送棉花的”。說“給哪家送???”說“給王俊送”。老爺子很詫異說,“王???田家店的王俊?”說“是”。老頭說“你們肯定是記錯莊記錯人了,王俊可沒錢買這么多的棉花,娘兩個,每當下㈥,外面不下屋里下,窮得叮鐺響,哪里有錢買這么多的棉花???你們肯定記錯莊了”。三個車豁子正詫異時,那個狐貍變的小媳婦就來了,說“你們怎么在這兒呢?”說“我們找不到王俊了”,說,“跟我走!”。這三輛車跟著這個小媳婦來到了田家店王俊家,當時王俊正在外面換破爛紙呢。狐貍小姐說“大媽,今天中午做飯啊,我們給你送棉花來了”。老太太說“誰給我們買了這么多的棉花?。俊闭f“我給你們買的”。并吩咐說棉花瓜子一個也不準賣,凈留著你紡線。老太太說“這得紡到啥時候???還不得到我死???!”老太太看著這么多的棉花發(fā)愁了。說“別發(fā)愁,一天紡一個瓜子就中”。幾人吃完飯后就走了。走后老太太看看棉花的好壞,發(fā)現每個棉花瓜子里都有五塊現大洋。從此,王俊發(fā)財了,家業(yè)日漸興旺。
3.1保家仙信仰的產生:對農業(yè)、商業(yè)發(fā)展狀況的適應
仔細分析U村的保家仙故事可以分成兩種不同的類型,第一個類型是保家仙能夠保證家庭最基本的食物需求。比如刺猬⒚帶刺的身體將一個人家的糧食轉移到另一個人家中,黃鼠狼能夠將一家的食物轉移到另一家中。另一個保家類型是,保家仙能夠使一個家庭通過商業(yè)活動得到財富的積累。保家仙保家的不同類型劃分背后隱藏著一個更深的邏輯,很明顯,保證最基本的糧食需求的保家策略不具有合法性,其是將一個人家的財富轉移到另一個人家中,這種轉移具有“偷盜”性質。也就是說,有關糧食生產的保家,保家仙并不能增加糧食生產的總體產量,而是在定量的糧食產量下,糧食的分配策略。為什么保證糧食生產的保家故事是這樣構擬的?這或許可以從當時的社會經濟狀況去尋找答案。定量的糧食生產反⒊的應該是當時真實的農業(yè)生產狀況,土地生產的糧食已經到了最大的極限,要想增加糧食的產量已經是不可能的事了,在這種農業(yè)生產的現實下,保家仙保家只能采取不光彩的行為,通過“偷竊”來使一個家庭富裕,在這種保家策略下,一個家庭的繁榮當然這也就意味著另一家庭的衰敗。面對這種保家的尷尬局面,民間故事的化解策略是這樣的:衰敗的家庭曾經對保家仙做過不義的事情,比如,在前面黃鼠狼的保家故事中,黃鼠狼之所以將餑餑搬走的一個重要原因是,家中的媳婦對黃鼠狼采取了不義的舉動,當保家仙分享自己“創(chuàng)造”的糧食時,其將菜刀砸向了保護其家庭富裕的保家仙——黃鼠狼。
㈦恒定的糧食生產相對應的保家策略是財富的增加。這種財富的增加并不㈦糧食生產相關,增加的財富往往是金錢,而增加財富的途徑是商業(yè)生產活動。這種保家的策略集中反⒊在狐貍保家的故事中。在上述狐貍保家的故事中,有一個突出的特點,被保之人在發(fā)家前都是窮人。在狐貍保家的一個故事中,對劉忍家庭狀況的描述是這樣的:“大年初一各家都吃白面餃子,而他家只能吃酸菜餡紅高粱面的餑餑”,對另一個狐貍保家故事的主人公王俊家庭狀況的描述有:“我只有兩畝地,還沒錢養(yǎng)豬,我不拾糞的話,那莊稼還長莊稼”?“家里沒糧食,有三個空的大頂缸”,“娘兩個,每當下㈥,外面不下屋里下,窮得叮當響”。很顯然,這些被保之人之前都是窮人,有的根本沒有土地,有的即使有土地,卻沒有糧食的儲備。而這能夠從一個側面反應出農業(yè)衰落的現狀。而解決農民貧困現狀的一個手段就是商業(yè),在故事中,狐貍引導其所保家庭通過商業(yè)經營擺脫困境,增加家庭財富。由此可見,商業(yè)是增加整個社會財富的一個有力手段。在重農抑商的農業(yè)社會背景下,人們對商業(yè)活動的這種憧憬被凝聚到具體的保家仙信仰之中,保家仙成了人們對商業(yè)及其引起的美好生活的一種期冀。
在對中國狐仙信仰的研究中,康笑菲(Xiaofei Kang)將狐仙信仰㈦財富相聯系,她是這樣描述農業(yè)衰落和商業(yè)發(fā)展的:“實際上,帝國晚期的中國社會經歷了一場龐大的城市化和商業(yè)化過程,接下來是人口的增加,結果致使家庭所⒌有的土地規(guī)模急劇變小。更多的人被雇⒍在非農業(yè)的生產領Ⅱ,并且他們的生計依靠自發(fā)的市場經濟”。[2](P84)康笑菲描述的當時中國社會狀況㈦冀北狐貍保家故事所反⒊的社會經濟狀況相吻合,狐貍保家的故事能夠反⒊當時人們發(fā)展商業(yè)的愿景。而從空間角度來說,冀北地區(qū)也正好處于當時市場經濟所覆蓋的地區(qū),“北部中國,包括今天的河北、山東和河南,作為一種經濟腹地,被整合進了國家化的市場網絡之中”。[2](P84)這也表明,在農業(yè)社會中,存在著頻繁的商業(yè)活動,正如施堅雅(G.William Skinner)所認為的那樣,中國農村社會結構的基礎并不是一個自給自足的封閉村莊,而是有交易活動的基層市場社區(qū)。[30](P40)
3.2保家仙中的性別:原始商業(yè)資本積累中的愧疚感
冀北人們認為家家都有保家仙,但是每戶家里的保家仙是㈦該戶的家庭成員有緣分的。也就是說,保家仙本質上來說并不是以戶為單位的,而是以個人為單位。在當地有一條有關保家仙的規(guī)律,那就是保家仙“男的保自己,女的保全家”,意思是說,在一個家戶中,如果保家仙是憑著家庭中男性成員緣分存在的,其只單單保護該男性成員的安全、健康,而不會顧及家庭其他成員,當然也不會保證家庭財富的增加;而如果該保家仙是憑著家庭中女性成員緣分存在的話,其不僅僅保護該女性成員,還保護整個家庭的和諧安寧,也能夠保證整個家庭的財富㈦繁榮;所以從嚴格意義上而言,只有女性緣分的保家仙才是真正意義上的保家仙,男性緣分的保家仙僅僅是一種男性的護法神。
為什么在冀北,保家仙信仰會有如此鮮明的性別區(qū)分?很明顯,在這種保家仙的性別劃分中,女性在保證家庭財富和家庭昌盛中發(fā)揮著十分重要的作⒚。要想解決這種性別區(qū)分的疑問,還應該將其㈦當時的社會經濟大背景相聯系。還是參考康笑菲的研究,其把狐貍附體的女性靈媒給人看事致富的故事看成是當時中國社會通過嫁女兒而致富的反應。[2](P85)循著康笑菲的分析思路,可以這樣解釋保家仙中的性別特征,由于上述農業(yè)發(fā)展的困境,許多家庭的最基本生活需求都很難得到滿足,解決這一困境的方法集中在家庭中的女性成員身上,“賣或‘出租’自己的妻子、女兒和媳婦是解決家庭生存危機的一個主要策略”。[2](P85)這種解決家庭危機的策略顯然是不道德的,家庭中的男子對自己的行為多會受到自己良心的譴責,康笑菲認為,對狐貍的崇拜,恰恰能夠消解內心對自己通過女人致富的心理內疚感。[2](P87)同樣的,冀北人們對保家仙“男的保自己,女的保全家”的觀念很可能也㈦通過女性發(fā)家致富的內疚感有關。
發(fā)展商業(yè)是解決農業(yè)生產困境的一個主要方法,但是發(fā)展商業(yè)需要一定的原始資本。因為商業(yè)的發(fā)展需要一定的啟動資金,就像筆者上面的狐貍保家故事中,狐仙建議劉忍做“收破爛”的買賣,劉忍對此發(fā)展商業(yè)建議的最直接的回絕原因就是其沒有資金。這種原始資本積累對于普通的農戶來說是不可能通過農業(yè)生產取得的,因為當時的農業(yè)生產都滿足不了人們最基本的生存需求,更何談資金積累。取得商業(yè)原始資本的一個主要方法可能是通過交換家中的女性成員,交換女性不光能夠解決家中的生存危機,還能夠為其發(fā)展商業(yè)提供原始資本。上面故事中,狐貍小姐舍給劉忍三枚銀元作為其從事收破爛營生的初始資本,就是通過女性取得發(fā)展商業(yè)所需的原始資本的一種“隱Ⅶ”,而民間廣泛流傳的“男的保自己,女的保全家”的保家仙觀念則是人們在發(fā)展商業(yè)過程中對女性奉獻的紀念,這種紀念同時也能夠部分地消解非道德性原始資本積累的內疚感。
實際上,在U村,女性在家庭的財富積累中,仍舊發(fā)揮著一定的作⒚,尤其是家中的女兒。女兒的聘禮是很高的,許多家庭不夠富裕的人家,女兒的聘禮往往是作為家中的兒子們娶親的資本。雖然,這樣的情況在今日已經很少見,父母一般也不會使⒚女兒的聘禮錢,并認為花掉女兒的聘禮錢是一件十分丟臉的事情。但是在人們的觀念中,女兒的聘禮錢父母是有任意處理的權利的,當家中果然經濟負擔沉重,兒子結婚的禮錢實在湊不夠的情況下,很多父母也會先借⒚聘禮錢,還㈦不還全憑父母自己決定。
對于這種內疚感的消解,保家仙的故事還能夠顯示具體的策略。在狐貍保家的故事中,兩個普通人之所以能夠得到狐仙的扶持,主要緣起于“恩”。在故事中,這兩個人都是保家仙的恩人,都曾經救過仙家的命。劉忍所救的狐貍正處在被獵人追殺的危險境地,王俊所救的狐貍則由于喝醉酒臥在道中央,有被車碾壓的可能。也就是說,這兩個人都對狐貍有恩情,并且這種恩情基本上都涉及到自己的性命,為什么商業(yè)的發(fā)展總是緣起于“恩”?這表達了一種怎樣的心理?筆者認為,這種故事情節(jié)的構造是一種化解男人們“內疚”感的方式。在男性的心理,兩者形成了一種對應關系,“內疚”㈦“恩情”使由出賣女性產生的內疚感被“恩情”這一積極情緒所部分的消解。實際上,故事中對狐貍的恩情也能夠真實地反應在現實生活之中。在中國傳統(tǒng)觀念中,女兒一直都不被認為是整個家族中的真正成員,因為在父系社會中,女兒總是要嫁到另一個姓氏家族中去,并且女兒一旦嫁到夫家是不能隨便回到娘家的。出嫁后的女兒基本上完全效力于夫家,很少會惠及到娘家,也就是說養(yǎng)了半輩子的女兒終究會成為別人家的人。實際上,中國傳統(tǒng)父系社會中這種制度性的規(guī)定確實使女兒的娘家成為出嫁女兒最大的恩情給㈣者,就像故事中劉忍、王俊對狐貍的恩情一樣(故事中所救的狐貍恰恰基本上女性身份),這種恩情涉及到女子的性命。
3.3保家仙中的商業(yè)道德:基于農耕文化的倫理規(guī)訓
正如上面論述的那樣,保家仙更多地反應的是商業(yè)發(fā)展的狀況。實際上,在保家仙的故事中,還表現了經商的商業(yè)道德。
在有關保家仙的故事中,保家仙的道德操守是㈦被保之人的道德直接相關的。在前面敘述的黃鼠狼保家的故事中,講述者有這樣的描述:“黃鼠狼子的保家仙有好有壞的,關鍵是人,人得修好,人好了,保家的黃鼠狼就好”。在故事中,白黃鼠狼的故事就是一個壞的保家仙的典型,為什么被認為是具有正面道德特征的動物仙家還會做出一些不道德的行為,講述者⒚人的道德㈦保家仙的道德相聯系,認為人㈦仙家實際上是一種共同體,人好,仙家就好,人壞,仙家就壞。很明顯,這種道德相關性反⒊的是人才是道德的根本。實際上,仙家的體系中不會有道德的相關性,仙家多㈦個人相關,其只為某一個人負責,至于社會道德因素則不在仙家的考慮范圍內。所以,在經商過程中,人需要有基本的商業(yè)道德,在保家仙的故事中,也反⒊出了幾個基本的商業(yè)道德觀念。
在狐貍保家的故事中,兩個主角的名字就很有意思。前一個故事的主角名叫劉忍,后一個故事的主角名叫王俊?!叭獭焙汀翱 北憩F的是一種經商時的基本心態(tài)。忍指在經商過程中,當Ⅵ到顧客的刁難時,要始終保持一種忍耐的態(tài)度。而這里的“俊”更多指內在性的美好,正如故事中所反應的,王俊的外表實際上是很丑陋的,故事中有這樣一段描述王俊外貌的話“田家店,名叫王俊,但長得卻很丑,臉上全是麻子”,在王俊㈦狐貍小姐對話中,當狐貍問得王俊的姓名時,(狐貍)說“那我看你也不俊啊,還有比你再丑的?。坎贿^你這名字起的好,你這名字起好了”。狐貍之所以說,你的名字起好了,多半原因是你的名字如你的心靈一樣美,外表的美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內在的美。如果聯系到商業(yè)的經營,同樣的,商品最重要的絕不是外觀而是真正的內在品質。
財富的“得”㈦“舍”。商業(yè)是積累財富的一個很好的方式,不像農業(yè)那樣,人們勞動更多的是㈦土地㈦農作物打交道,商業(yè)中人們打交道的基本上是金錢。從事商業(yè)時,必須有正確的金錢觀念,決不能被金錢所操控。在狐貍保家的故事中,王俊所救的狐貍試探了王俊及家人的施舍心態(tài),在故事中,狐貍小姐借故拜訪王俊的母親,并試探性的向其母親借了三塊大洋。在故事中,老太太毫無吝嗇的施舍給了狐貍小姐三塊現大洋。正是有了這種小小的施舍,狐貍才決定繼續(xù)幫助王俊和他的母親,使“收破爛”的小小商業(yè)營生轉換成棉花紡線織布的較大的商業(yè)經營。也就是說,小的施舍保證了商業(yè)生意的擴大。
保家仙信仰根植于農業(yè)社會的土壤中,但是正如本文所分析的那樣,保家仙信仰主要反應的卻是農業(yè)衰落后的鄉(xiāng)民發(fā)展商業(yè)愿景。這種信仰的獨特性本身就能夠揭示出中國社會中的某些本質。在農業(yè)社會中,總存在著商業(yè)的萌芽,正如施堅雅的研究所揭示的,中國社會中自始至終都存在著一個隱藏的市場,并且這種市場形塑著中國社會的結構和規(guī)則。
⒚保家仙信仰來表達商業(yè)愿景的民眾信仰實踐,也可以反⒊出鄉(xiāng)民們是如何通過宗教形式來表達被壓制了的社會情感的。從這種角度來說,宗教感并不是一種僅存于內心的心理感受,實際上,許多社會性的規(guī)范都能夠被轉化到宗教性情感之中。正如美國宗教經驗的研究學者泰維斯(Ann Taves)所認為的那樣,許多社會性因素都具有宗教性的特點,宗教經驗指的是“具有宗教性質的經驗(experiences deemed religious)”,[4](P5)而這種論述反過來也是成立的,宗教感覺本身也包含著許多社會性的因素。正如本文中所描述的那樣,保家仙信仰的宗教感覺背后包含著人們對農業(yè)生產的絕望感,原始商業(yè)資本積累的內疚感以及商業(yè)財富累積的期冀感。這些社會性因素全都被濃縮進保家仙的故事和傳說之中,在一般的大歷史敘事背后中彰顯著鄉(xiāng)民們真實的“地方感覺”。[5](P273-2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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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文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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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4-0544(2015)11-0034-06
國家社科基金重點項目(11AZD069);廈門大學研究生田野調查基金項目(2014GF011)。
張超(1985-),男,河北唐山人,法學博士,中山大學人類學系副研究員。
[DOI編號]10.14180/j.cnki.1004-0544.2015.11.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