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元瑞
(信陽職業(yè)技術學院語言與傳媒學院,河南信陽 464000)
漢魏六朝時期,中國女性詩歌進入了第一個繁榮時代,此時的女詩人是中國古代詩歌史上第一批進行大量創(chuàng)作的女性詩人。雖然從女詩人的人數(shù)以及她們所創(chuàng)作的詩歌數(shù)量上來看,都顯得有些單薄,但漢魏六朝女性詩歌卻通過情感的抒發(fā)、意象的使用及細膩入微的描寫等藝術手法體現(xiàn)了漢魏六朝女性詩歌的獨特之美。
漢魏六朝女性詩歌中既有直抒胸臆的抒情方式,同時也有含蓄蘊藉的表達方式。與后世女性詩人多采取隱晦曲折的抒情方式不同的是,漢魏六朝女性詩人更多地采取直抒胸臆的表現(xiàn)方式,使其情感一瀉無余地在詩中噴涌而出。西漢卓文君因司馬相如另有新歡而作《白頭吟》①以自絕,這是一首直抒胸臆的佳作,詩曰:“皚如山上雪,皎若云間月。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今日斗酒會,明旦溝頭水。躞蹀御溝上,溝水東西流。凄凄復凄凄,嫁娶不需啼。愿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竹竿何裊裊,魚尾何簁簁!男兒重意氣,何用錢刀為!”在該詩中,“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兩句直接地表明了自己的意圖;而“愿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兩句則直接表達自己對美好情感的向往;最后兩句使用反詰的語氣對司馬相如的負心進行嚴厲地責備,直接抒發(fā)了心中的怨恨之情。
再看劉宋時期的華山畿少女所作的《華山畿》:“君既為儂死,獨生為誰施。歡若見憐時,棺木為儂開?!比姏]有比興,沒有隱語,有的只是急切的剖白和生死相隨的呼告,這種直抒胸臆的藝術手法使此詩具有一種震撼人心的力量。另外,像劉細君的“居常土思兮心內(nèi)傷,愿為黃鵠兮歸故鄉(xiāng)”(《悲愁歌》)直接抒發(fā)了對故鄉(xiāng)的思念之情,唐姬的“生死異路兮從此乖,奈我煢獨兮心中哀”(《起舞歌》)也同樣直接抒發(fā)了心中的悲傷之情。而且漢魏六朝女詩人們在宣泄自己的情感時往往選用一些可以直接抒發(fā)內(nèi)心感受的情緒化字眼,如“淚”、“泣”、“啼”、“歔欷”、“嗚咽”、“悲”、“傷”、“哀”、“愁”、“憂”、“嘆”、“嗟”、“恨”等詞來抒發(fā)自己的真情實感。這類詞出現(xiàn)在漢魏六朝女性詩歌里的頻率是很高的,這同樣也說明了這個時期的女性詩人們更多的時候是通過這種直抒胸臆的方式來抒發(fā)情感的。
在漢魏六朝女性詩歌中還有一些采取含蓄蘊藉的表達方式來抒發(fā)情感的作品。漢魏六朝女性的生存空間是狹小而封閉的,再加上她們所感受到的兩性之愛的不平等和脆弱,使她們的情感極具敏感性?!耙蛎舾行远鴮е碌母星楸旧淼牟环€(wěn)定性或者說曲折多變”,[1]就使?jié)h魏六朝的女性詩歌在抒情上表現(xiàn)出曲折委婉之美。另外,漢魏六朝女性詩歌多表現(xiàn)濃烈的相思離別之情或強烈的痛苦幽怨之情,而女子所特有的羞澀的心理、難言的怨憤,又使她們必須用隱秘的方式來表現(xiàn)情感,這也就使抒情變得更加委婉曲折。在漢魏六朝女性詩歌中,這種曲折的抒情主要通過借物抒懷這種方式表現(xiàn)出來。在漢魏六朝女性詩歌中借物抒情的代表之作便是班婕妤的《怨歌行》:“新裂齊紈素,鮮潔如霜雪。裁為合歡扇,團團似明月。出入君懷袖,動搖微風發(fā)。??智锕?jié)至,涼飆奪炎熱。棄捐篋笥中,恩情中道絕?!碧鞖庋谉釙r,團扇常伴君王左右,但是秋節(jié)降臨,天涼人冷,不知不覺就被君王拋棄了,昔日恩愛之情也隨即被無情地割斷。本詩實寫團扇卻暗含著詩人自己的影子。全詩并未直寫自己的失寵被棄,而是借團扇的命運來暗喻自己的命運多舛,無一劍拔弩張語,曲盡人情,把自己的悲愁幽怨之情委婉曲折地表達了出來。西晉左芬的《啄木詩》借“饑則啄樹,暮則巢宿”的啄木鳥婉轉地抒發(fā)了自己的情感和不慕榮利的人生理想。
漢魏六朝女性詩歌這種直抒胸臆和委婉曲折兼而有之的抒情方式,使其詩歌在抒情表現(xiàn)方面既具有真摯、簡潔、直接的特點又具有細致、委婉、含蓄的特色。
漢魏六朝的女性詩人在以男性為中心的社會和家庭中都處于弱勢地位,再加上她們經(jīng)常身處于閨閣庭院這樣狹小的環(huán)境中,使她們在具有自卑、自抑、依賴、弱柔等心理特征的同時,也具有敏感的體驗能力和細致的觀察能力。女性文學歷來被稱為“眼前文學”,這從某個角度上也反映了古代女性詩歌創(chuàng)作的特點。漢魏六朝女性詩人的創(chuàng)作也不例外,她們很容易對眼前事物以及與之相關的一切細微變化產(chǎn)生關注,并把它們作為詩歌中的意象進行詠吟。所以和男性詩人經(jīng)常使用諸如高山、大河、長空等壯美意象不同,漢魏六朝女性詩人則把一些輕柔細微的意象作為她們作品中占據(jù)主導地位的意象。
這些意象可分為兩大類。一類是自然意象,主要包括梅蘭桂等花意象、樹意象、春風意象、明月意象、鳥意象等。如鮑令暉《寄行人》中的“桂吐兩三枝,蘭開四五葉”,那剛剛吐出幾個枝葉的蘭桂就被詩人迫不及待地納入觀察視線,這樣一來,季節(jié)的細微變化就被詩人用蘭桂的細微變化表現(xiàn)出來。劉大娘在“看梅復看柳,淚滿春衫中”(《贈夫詩》)這兩句詩里,用“梅”、“柳”這兩種代表春天的意象來反襯女詩人在春日里深深的寂寞和孤獨。鮑令暉的“鳴弦慚夜月,紺黛羞春風”(《擬青青河畔草》)兩句中,那夜晚的月光,那春天里的微風,都能給人以輕柔的感覺。另外,“鳥”意象有劉令嫻《答外詩》(其一)中的“鳴鸝”和《聽百舌詩》中的百舌鳥等。這些柔婉的意象是大自然對足不出戶的漢魏六朝女詩人的饋贈,它們成為這些佳人才女最好的移情對象。這類自然意象不論在《詩經(jīng)》還是《楚辭》中都是比較常見的。在《詩經(jīng)》305 篇中,共出現(xiàn)植物143 種、鳥類35 種,[2]《唐風·鴇羽》、《秦風·黃鳥》、《周南·關雎》及《周南·葛覃》中都運用了“鳥”意象;而《小雅·采薇》中的“楊柳”意象更是流傳千古;在《齊風·雞鳴》及《陳風·月出》中則都使用了“月”意象?!冻o》中也使用了不少花意象、樹意象及鳥意象,如《九歌·湘夫人》中的“菊”、“蘭”意象,《九章·思美人》中的“芙蓉”意象,《遠游》中的“桂樹”意象及《九章·悲回風》、《抽思》、《哀郢》、《涉江》中的各種“鳥”意象。也就是說漢魏六朝女性詩人在詩歌中所使用的這類自然意象并非她們的首創(chuàng),但是由于她們對這些意象的大量使用,進一步加快了這類意象的定型。
另一類意象是由閨中之物所構成的。漢魏六朝這些自憐自愛的女詩人們無不對常伴她們身邊的瑣細而微不足道的閨中之物投下溫柔的一瞥,讓它們帶著女性所獨有的柔婉細膩成為漢魏六朝女性詩歌中的常見意象。閨中之物本是無任何詩意可言的,但是當它們沾染上女性特有的細膩和芬芳時,便成為詩歌意象殿堂里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這類意象主要包括團扇、羅茵、帳、鏡、燈、玉釵等。如班婕妤《怨詩》中的“團扇”意象,借助團扇來暗喻失寵被棄的自身命運,使全詩流露出一種纏綿悱惻的意蘊。鮑令暉的“明月何皎皎,垂幌照羅茵”(《代葛沙門妻郭小玉作詩》其一)中的“羅茵”意象,那在潔白月光照耀下的簾帷和羅茵顯得異常的輕柔,這種輕柔的意象同女主人公細膩委婉的情感相結合,使整首詩具有纖柔婉約的美感特征。另外,還有劉令嫻《聽百舌詩》中的“鏡”意象、沈滿愿《詠燈詩》中的“燈”意象、吳興妓“玉釵空中墮,金鈿行已歇”(《贈謝府君》)兩句詩中的“玉釵”和“金鈿”意象。這類由閨中之物所構成的意象在《詩經(jīng)》和《楚辭》中是很少見的,特別是班婕妤《怨詩》中的“團扇”意象更是前無古人的創(chuàng)造,并且成為后人詩歌中常用的意象之一。
總是封閉于閨閣庭院的狹窄生活空間里,使?jié)h魏六朝女性詩人具有了敏銳而又細致的觀察力。一些不為人注意的小事,一些細微的情節(jié)總能成為她們詠吟的對象,并在詩中作細膩生動的描寫,借以表達她們某時某地獨特的情趣和情懷。而且這種細膩入微的描寫會使詩歌意境變得更加柔美,茲舉幾例以見一斑。如王金珠的《子夜四時歌·夏歌》(其二):“垂簾倦煩熱,卷幌乘清陰。風吹合歡帳,直動相思琴?!毕募鹃|房之中女主人公垂下竹簾以遮炎光,然而過不多久卻又嫌這低垂的竹簾給人以沉悶燥熱之感,故而便卷起了窗簾。當窗簾卷起,恰好一陣風吹過,這風掠過少女,直闖入房中,吹動了床上的合歡帳,拂過靜臥幾上的瑤琴,弦絲微顫,發(fā)出輕微的鳴聲,在一片靜寂中顯得格外響亮?!爸眲酉嗨记佟敝爸薄弊?,寫出了風入繡房之快,吹拂瑤琴之直接,其中暗含了少女的嗔怪:原本希望讓涼風吹撫“煩熱”的情懷,以減輕相思之苦,卻不料反因風而更直接地勾起了相思之情。此詩細膩入微地描寫出了少女的心理活動,并細致生動地描繪出一個巧妙而有趣的情節(jié),把少女熱烈的情感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同時也使詩歌因描寫的細膩而透出一種柔美婉約的特色。
再如劉令嫻的《聽百舌詩》:庭樹旦新晴,臨鏡出雕楹。風吹桃李氣,過傳春鳥聲。凈寫山陽笛,全作洛濱笙。注意歡留聽,誤令妝不成。全詩可分為兩層,每一層都用細膩的描寫來表現(xiàn)詩歌的意境。第一層即前四句,用白描手法細致入微地狀景寫人:一個雨過天晴的春晨,庭樹分外翠綠,女詩人臨鏡梳妝,晨風送來桃李花香,傳來百舌鳥宛轉動聽的鳴叫。第二層即后四句,更是詳細描寫了百舌鳥的聲音,把鳥的鳴聲比作“山陽笛”聲和“洛濱笙”聲,細膩地刻畫出了無形無色的百舌聲,然后又通過聽者入迷之情狀來間接刻畫百舌鳴聲之神韻。不論是描寫春晨的麗景、少婦的嬌憨之態(tài)還是百舌鳥宛轉的鳴聲都細膩入微,特別是通過直接描寫和間接描寫對百舌鳥聲音的描摹更是達到了傳神的地步,而且該詩的意境也因此更加地柔和。
總之,這種細膩入微的描寫使?jié)h魏六朝女性詩歌在質樸中增添了一種纖柔婉約之美。
注釋:
①關于該詩作者問題有爭議,謝榛在《四溟詩話》、孟昶在《歷朝名媛詩詞》、王夫之在《古詩評選》、謝無量在《中國婦女文學史》以及譚正璧在《中國女性文學史》中都認為是卓文君所作,本文從其說。
[1]鄧紅梅.女性詞史[M].濟南:山東教育出版社,2000.
[2]孫作云.詩經(jīng)研究[M].開封:河南大學出版社,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