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jié)拍象征意蘊深邃

陶文鵬

宋室南渡以后，面臨著國家和民族的危亡，廣大具有愛國心和正義感的詞人蘸著沸騰的熱血寫詞，高歌抗戰(zhàn)，高歌北伐。即使是那些寫景詠物、懷古傷春題材的詞篇，也常在結(jié)拍的寫景句中注入象征、隱喻意味，含蓄深沉地表達(dá)作者傷時憂國的情思，使詞的意境沉郁深邃，動人心弦又喚人警醒。下面舉出幾例，同大家一起品讀。

休去倚危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

辛棄疾的名篇《摸魚兒》詞云：“更能消幾番風(fēng)雨？匆匆春又歸去。惜春長怕花開早，何況落紅無數(shù)。春且住。見說道、天涯芳草無歸路。怨春不語。算只有殷勤，畫檐蛛網(wǎng)，盡日惹飛絮。長門事，準(zhǔn)擬佳期又誤。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縱買相如賦，脈脈此情誰訴？君莫舞，君不見、玉環(huán)飛燕皆塵土！閑愁最苦。休去倚危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边@首詞成功地運用了屈原《離騷》以“香草美人”為比興寄托的藝術(shù)手法，塑造了一個遲暮和失寵的美人形象，借以抒寫作者堅持抗金救國卻被當(dāng)權(quán)的投降派排擠打擊的悲憤。結(jié)拍二句說：不要登樓倚著危欄去眺望了，你沒見那即將西墜的夕陽，正照著一片暮靄籠罩著的楊柳嗎？這樣的景象，會使你銷魂斷腸的。這二句同上片的“落紅無數(shù)”、春意闌珊相呼應(yīng)，以重筆濃墨描繪夕陽西下、楊柳籠煙的景象?！靶萑ァ倍窒碌糜辛?，語意斬絕；用“危欄”而不用“高欄”或“欄干”，分明是要突出危險、危亡的情意；而“斷腸”，更是著力渲染內(nèi)心強烈、深沉的哀痛與悲憤。因此，這已不只是對客觀自然景象的逼真描寫，而是帶著象征性、隱喻性，暗示南宋小朝廷日薄西山、前途暗淡的局勢。詞人以象征性的景物結(jié)拍，使全篇意蘊深曲，感慨沉郁悲愴。歷代詞論家對這個具有象征隱喻意味的結(jié)拍多有領(lǐng)悟與好評。南宋羅大經(jīng)《鶴林玉露》說：“‘斜陽、‘煙柳之句，其與‘未須愁日暮，天際乍輕陰者異矣?！剦刍剩ㄖ杆涡⒆冢┮姶嗽~頗不悅?！鼻宕S昂霄《詞綜偶評》指出：“結(jié)句即義山‘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之意?！苯藙⒂罎?jì)《唐五代兩宋詞簡釋》說：“‘斜陽以比國勢之哀微，‘煙柳則比朝政之昏暗，此正所以令人‘?dāng)嗄c之處也?！?/p>

江頭風(fēng)怒，朝來波浪翻屋

辛棄疾《念奴嬌·登建康賞心亭，呈史留守致道》詞云：“我來吊古，上危樓，贏得閑愁千斛?；⒕猃報春翁幨?？只有興亡滿目。柳外斜陽，水邊歸鳥，隴上吹喬木。片帆西去，一聲誰噴霜竹？卻憶安石風(fēng)流，東山歲晚，淚落哀箏曲。兒輩功名都付與，長日惟消棋局。寶鏡難尋，碧云將暮，誰勸杯中綠？江頭風(fēng)怒，朝來波浪翻屋?！贝嗽~是乾道四年（1168）作者任建康（今江蘇南京）通判時作，主題是吊古傷今。上片寫登上賞心亭所見建康城遠(yuǎn)近景色。詞人選取衰柳、夕陽、荒野、悲風(fēng)、孤帆、哀笛等牽動愁腸的景物，組合成一幅慘淡悲涼的夕陽西下圖。下片懷念曾在建康抵御過北方強敵的東晉名臣謝安，寫他受讒被疏，藉以表達(dá)自己力主抗戰(zhàn)卻受猜忌排斥的忠憤。結(jié)拍二句以景結(jié)情：詞人在暮色蒼茫中眺望長江江面，但見狂風(fēng)怒號，波浪洶涌。他預(yù)感到風(fēng)勢將會愈來愈大，可能明朝要卷起如山巨浪，掀翻岸上的房屋。這兩句所寫景色，令人驚心動魄，很明顯實中有虛，比興兼具，暗示著南宋王朝面臨覆亡的危險，從而表達(dá)出作者深沉的憂慮，可謂清人沈謙《填詞雜說》所說“以動蕩見奇”、語意雙關(guān)、以景結(jié)情之警句。

憑欄懷古，殘柳參差舞

姜夔《點絳唇·丁未冬過吳松作》詞云：“燕雁無心，太湖西畔隨云去。數(shù)峰清苦，商略黃昏雨。第四橋邊，擬共天隨住。今何許？憑欄懷古，殘柳參差舞?！蹦纤未疚跏哪甓∥矗?187）冬，白石往返于湖州蘇州之間，過吳松（今江蘇吳江），作此詞。晚唐詩人陸龜蒙，號天隨子，曾隱居本地，他是白石平生最為心儀的人物，特尋訪至此，踏先人之足跡，發(fā)思古之幽情。詞的上片描寫吳松冬日的山水景色，融入詞人天涯漂泊的凄寂愁苦之情，也喻示其純?nèi)翁烊坏慕髴?。前二句寫雁隨流云，意象是妙，意趣天然；后二句將山雨氤氳之景色，說成是幾座清苦的山峰在黃昏中商量，醞釀著雨意，奇思幽渺，發(fā)前人未發(fā)。卓人月《詞統(tǒng)》評：“‘商略二字誕妙?！鄙蜃鏃毕壬端卧~賞析》贊：“燕雁或者有知，而以‘無心為說；山峰純屬無知，而以‘商略為言，便是奪化工處?！痹~句妙，評語也妙。下片前二句寫他身在天隨故地，因地懷人，打算與天隨同??；深情所至，深忘了古今相隔，真是“穿越”時空的妙筆。結(jié)拍“今何許”一句反詰?！昂卧S”二字，有何時、何處、為何、如何等義，將自然與社會、人生與無道、古與今等意味濃縮于一句之中，蘊涵豐厚。“憑欄懷古”，吳松屬古代吳越之地，吳越興亡，曾引發(fā)陸龜蒙的悲情，寫下了《吳宮懷古》等懷古傷今的詩篇；而今，自然也觸發(fā)出姜夔對南宋王朝危險局勢的悲傷。結(jié)句“殘柳參差舞”，柳本纖弱，又逢冬日，更加衰殘，卻仍在蒼茫暮色與蕭瑟北風(fēng)中參差舞動。這一自然景象，正是詞人心目中南宋小王朝風(fēng)雨飄搖的象征。與辛棄疾《摸魚兒》結(jié)尾“休去倚危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意境相同。辛詞寫斜陽照煙柳，姜詞寫殘柳參差舞，意象更生動有力，蒼涼中有悲壯沉郁。辛詞用了“斷腸”二字，姜詞純是寫景，不著情語，情融景中，似比辛詞更含蓄蘊藉。清代陳廷焯《白雨齋詞話》云：“通首只寫眼前景物，至結(jié)處……感時傷事，只用‘今何許三字提唱?！畱{欄懷古下，僅以‘殘柳五字詠嘆了之，無窮哀感，都在虛處。令讀者吊古傷今，不能自止，洵捱絕調(diào)?！笨芍^真知灼見。

莫登臨，幾樹殘煙，西北高樓

南宋詞人吳文英《高陽臺·過種山》詞云：“帆落回潮，人歸故國，山椒感慨重游。弓折霜寒，機(jī)心已墮沙鷗。燈前寶劍清風(fēng)斷，正五湖、雨笠扁舟。最無情，巖上閑花，腥染春愁。當(dāng)時白石青松路，解勒回玉輦，霧繞山羞。木客歌闌，青春一夢荒丘。年年古苑西風(fēng)到，雁怨啼、綠水葓秋。莫登臨，幾樹殘煙，西北高樓?！边@是一首懷古傷今詞。種山，山名，在今浙江紹興北。越王勾踐滅吳后，殺了功臣文種，葬在此山。南宋小朝廷也枉殺抗金有功的名將岳飛。吳文英重過種山，憑吊文種，自然也感慨當(dāng)朝岳飛的遇害。詞人將古與今、敘事、抒情與寫景糅合在一起，上片以范蠡的功成身退、泛舟五湖反襯文種功成不退慘遭殺害的悲劇命運。在詞人筆下，就連文種墓地巖上的閑花野草，至今仍帶著越王賜文種自殺的寶劍的血腥之氣，染成一片春愁。下片緊扣種山，追想昔日文種被殯葬的情景。在空寂漫長的歲月里，被稱為木客的山鬼為文種歌唱不平，歌唱英雄的青春一夢只剩下一壟荒丘。年年春去秋來，種山一帶的古林苑里，鴻雁在綠水和紅蓼花間哀怨啼鳴。詞人深沉感慨文種的悲劇，在歷史舞臺上仍然重演。結(jié)拍三句，由懷古轉(zhuǎn)為傷今，詞人說：不要再登臨憑吊了，徒然令人增添憂愁與痛苦，而今，西北已是廣大淪陷的國土，北方的強敵正對江南虎視眈眈，看不見長安，眼前只見幾樹稀疏的殘柳，正被煙霧籠罩著。這三句，明顯化用了《古詩十九首》中的“西北有高樓，上與浮云齊”，更化用了辛棄疾《水龍吟》中的“舉頭西北浮云，倚天萬里須長劍”、《摸魚兒》中的“休去倚危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菩薩蠻》中的“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shù)山”，以包含著象征、隱喻意味的景象，含蓄地表達(dá)對南宋小朝廷前途暗淡的憂慮，語調(diào)悲涼沉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