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蘭茨·卡夫卡小說的現(xiàn)代性特征解讀——以《變形記》為例

⊙王娟娟［遼寧師范大學， 遼寧 大連 116000］

作 者：王娟娟，遼寧師范大學2013級文學碩士，研究方向：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

一、荒謬而真實的佯謬手法

弗蘭茨·卡夫卡的小說往往借助于一個虛構(gòu)、荒誕的故事框架，再結(jié)合以真實細膩的生活點面的描寫，即將荒誕和真實結(jié)合，在哲理高度上揭示人類生存的本質(zhì)。

《變形記》是荒誕的，首先是因為它設(shè)置了一個荒誕的故事框架。主人公格里高爾在一夜之間變成甲蟲，接著文章便以這只甲蟲的口吻敘述他的經(jīng)歷及內(nèi)心感受。人變蟲是現(xiàn)實生活中不會存在的，是荒誕的，而這位甲蟲主人公卻具有人的思想和感情，這就使得小說更加荒誕。其次《變形記》之所以荒誕還因為小說局部使用逆說和悖論。逆說，即故意使小說中的人、物或者事情違背常情常理。悖論，指的是在邏輯上可以推導出互相矛盾之結(jié)論，但表面上又能自圓其說的命題或理論體系。如變形后的格里高爾回應母親的問候聽到自己的聲音時大吃一驚，他已經(jīng)變形成為甲蟲本應具有蟲子可怕的嘰嘰喳喳的聲音，但他卻同時聽到了自己原本人的聲音。這種敘述使得小說在局部仍違背常情常理，增添了作品的荒誕性。再如，格里高爾在七點一刻差五分鐘時準備起床趕火車上班，然而正在這時門鈴響了，“是公司里派什么人來了?！彼@么想，身子就隨之而發(fā)僵，可是那些細小的腳卻動彈得更快了。這種表面上符合常規(guī)，邏輯上卻互相矛盾的行為動作讓小說更顯荒誕。

《變形記》的總體是荒誕的，其局部也體現(xiàn)了荒誕性，但是《變形記》最大的藝術(shù)特色不在于小說的荒誕特點而在于荒誕與真實的完美結(jié)合?！蹲冃斡洝分械恼鎸嵭员憩F(xiàn)為在荒誕的故事框架下，事件演進發(fā)展的趨勢符合邏輯，環(huán)環(huán)相扣，能牽引讀者跟著小說的邏輯走。格里高爾變形為蟲，它是以一只甲蟲的角色推進小說情節(jié)演進，而且符合小說故事發(fā)展邏輯。如主人公睡了一覺醒來便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床上變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蟲，接著文章便講述這只甲蟲的形體、做出的動作、家人叫他起床、主任秘書登門、父親驅(qū)趕他、妹妹含著同情心照顧他、后來妹妹對他感到了厭惡，直至格里高爾的死。所有事件都符合他變蟲后人們對他感到害怕直至厭惡而表現(xiàn)出的行為邏輯。格里高爾的死是必然趨勢，因為父親用蘋果砸他，妹妹只是隨便給他放些吃食，再加上母親對他的冷漠態(tài)度讓他心如死灰，這些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事件牽引著讀者領(lǐng)略主人公的悲劇人生。

《變形記》中的真實性還表現(xiàn)為在荒誕情境中，人的感受、體驗和反應是客觀真實和細膩的，合乎常情常理的。主人公格里高爾雖然變形為蟲，但他仍具備正常人的心理和情感。他的內(nèi)心體驗和對外界的反應是客觀真實的，他的舒適或疼痛感亦是客觀真實的。同時他能感受到周圍人對他恐懼、冷漠的態(tài)度。格里高爾變成甲蟲之后觀察了自己的形體，然后又朝窗外看去，天空很陰暗，隨即他的心情也變得憂郁了。一只甲蟲怎么會看完天空心情就變得憂郁呢？況且他憂郁不止是因為天氣，更重要的原因是他已經(jīng)誤了五點鐘的火車，而七點鐘的火車他也趕不上了，他不能按時上班就有可能被公司辭退，他失去工作就意味著家人失去了經(jīng)濟來源，因為這些連鎖反應他才會變得憂郁?！案窭锔郀柕母赣H用蘋果砸他，蘋果嵌進背部使他疼痛難忍，他像被釘住在原處，六神無主地癱倒在地，他的眼光也開始暗淡?！彼倪@一系列的感受、反應也是客觀真實的，合乎常情常理的。《變形記》總體框架，人變甲蟲，是現(xiàn)實生活中不會存在的，是荒誕的。但對格里高爾變形前后的形體、動作、生活體驗、心理感受的描寫是細膩、真實的。真實性，讓讀者如身臨其境，感同身受，極易引起共鳴；荒誕性，即不真實，超現(xiàn)實，讓讀者超越自我，超越個體，超越生存具象，形而上地認識生活現(xiàn)象，把握本質(zhì)和普遍的真理，讓人從哲理層面上認識人類生存問題。這也就是卡夫卡使用的另一創(chuàng)作手法：“佯謬”——佯裝荒謬，故作荒謬。通過荒謬、荒誕的人物、故事，揭示真實、客觀、深刻的生活哲理。《變形記》在人變蟲的荒誕情境下真實地描寫甲蟲的生活體驗及心理感受，這種荒誕和真實的結(jié)合形而上地揭示出壟斷經(jīng)濟社會，西方人危機四伏、朝不保夕、惶恐度日的生存真相。

二、獨特的敘事角度和敘述手法

小說是敘事的藝術(shù)，敘述是使用最多的表達方式。卡夫卡的敘事性作品運用了獨特的敘事角度和敘述手法，出現(xiàn)了與傳統(tǒng)小說的較大差異。傳統(tǒng)現(xiàn)實主義小說常常是作者立足在作品之外，以局外人的身份，以全知全能的敘事視角全方位敘述人物、事件，即“全知敘事”。在這種敘述方式下形成的敘事模式是“作者—主人公—讀者”三極模式。而卡夫卡敘述的特點則是把敘事者與主人公合二為一，讓主人公當敘事者，就他的視覺感覺進行敘事。這種立足在主人公的視角，只能寫他視覺感覺之內(nèi)的事，而之外的事不能寫的敘述手法就叫作“限制敘事”。以這種方式敘事，形成的是“主人公（敘事者）—讀者”的兩極模式，作者完全退出了作品?？ǚ蚩ㄔ凇蹲冃斡洝分胁捎昧恕跋拗茢⑹隆钡氖址??？ǚ蚩ū救瞬]有在《變形記》中出現(xiàn)，小說中的主人公格里高爾即是人變蟲這一整個故事的敘述者，全文是以變形后的格里高爾的生活體驗及他對周圍人對他的態(tài)度的感受、反應為敘述視角。如格里高爾變形后不能下床，不能上班而產(chǎn)生被公司辭退的焦慮，家人看見他變形后恐慌的神情、厭惡他、疏遠他，以及他由此而產(chǎn)生的孤獨感，還有他變形后做出的適應爬蟲習性的努力等均是以主人公的視覺進行敘述的。格里高爾未能按時上班給公司造成的消極影響及老板對他未到公司的態(tài)度等甲蟲不能感受到的事未能寫進小說中?？ǚ蚩ㄟ@種獨特的敘事方式在《變形記》中得到完美呈現(xiàn)，正是這種全新的手法改變了小說的敘事藝術(shù)。

三、簡潔、平實、冷漠又幽默的語言

卡夫卡小說有日常大眾語言的簡潔、平實、生動，也有法律語言的精當、邏輯嚴密和幽默。同時還具有表現(xiàn)主義文學共同的語言特征：他對情境情感不作分析式情緒化展露，力求冷漠平樸，語辭不鋪陳不渲染，不修飾不拖沓，力爭只剩主動動詞，幾乎一律使用短句。這些語言特色在《變形記》中得到了極好的體現(xiàn)。

變成甲蟲的格里高爾嚇跑主任秘書后父親驅(qū)趕他回房間的那段描寫既簡潔平實又生動形象。“格里高爾聽到父親的催促不顧一切狠命向門口擠去。他的身子一邊拱了起來，傾斜地卡在門口，腰部卡傷了，在潔白的門上留下了可憎的斑點……這時父親從后面使勁地推了一把……使他一直跌進了房間中央汩汩地流血。”簡短的幾句話形象地勾勒出甲蟲回房間的狀態(tài)，從中讀者可以清晰地看到他發(fā)出的動作、受到的傷害。

除此之外卡夫卡還用一種平靜得近乎冷漠的態(tài)度敘述了一個凄慘而又觸目驚心的故事。人變成甲蟲是一件讓人匪夷所思甚至是觸目驚心的事，但作者的敘述卻是那樣漫不經(jīng)心、無動于衷：“一天早晨，格里高爾·薩姆沙從不安的睡夢中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床上變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蟲?！毕乱欢螌懙溃骸拔页鍪裁词吕玻俊比缓蠊P鋒一轉(zhuǎn)，寫主人公居室陳設(shè)。在這里沒有富于感情色彩的修飾語和專門的藝術(shù)描寫手段，而是像新聞報道一樣語調(diào)平穩(wěn)、冷靜客觀，不發(fā)表意見也不作任何評價。作者的敘述態(tài)度是如此的“事不關(guān)己”，人變成蟲的事似乎是司空見慣的。簡潔、平實是《變形記》中語言的一大特色，幽默則是其語言的又一特色，因而文中有些句子不免讓人忍俊不禁。如格里高爾變蟲之后想下床：“他沒見過自己的下身，不知道要移動下身真是難上加難，挪動起來是那樣的遲緩，所以到最后，他煩死了，就用盡全力魯莽地把身子一甩，不料方向算錯，重重地撞在床腳上。”再如主任秘書來他家之后，他想出去向主任秘書解釋遲到的原因，于是他“就集中全力死命咬住鑰匙。鑰匙需要轉(zhuǎn)動時，他便用嘴巴銜著它，自己也繞著鎖孔轉(zhuǎn)了一圈好把鑰匙扭過去，或者不如說用全身的重量使它轉(zhuǎn)動”，等等，詼諧幽默的語句，讓人在為格里高爾悲痛的同時忍俊不禁?？ǚ蚩ㄕ怯眠@種平靜而又幽默、譏諷的敘述激發(fā)了讀者去思考人的生存現(xiàn)狀中的本質(zhì)問題。

通過對《變形記》的藝術(shù)特色的分析，我們可以明顯地感受到其現(xiàn)代性特征，這是我們了解現(xiàn)代主義文學的一把鑰匙，一座橋梁，這也是我們研究《變形記》的重要原因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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