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nóng)事形式，愛情頌歌，生活禮贊——也談《詩經(jīng)·豳風·七月》主題問題

⊙劉亞文［西藏民族大學， 陜西 咸陽 712082］

作 者：劉亞文，西藏民族大學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唐宋文學。

《七月》的主題，歷來都眾說紛紜?？偨Y(jié)起來大致有這樣幾種說法：第一，表達了階級對立思想；第二，反映了先民古樸的生活觀念和良好的生活愿望；第三，《七月》為一首時令歌；第四，《七月》為具有祭祀性質(zhì)的歌謠。第一種說法在20世紀對《詩經(jīng)》的研究中占據(jù)主導地位，這在一定程度上帶有時代色彩。因此，近年來，多有對這種觀點持反對態(tài)度的學者提出新的意見。第二種說法則是摒除階級觀念之后，讀者開始客觀接受《七月》的過程中出現(xiàn)的一種新的解讀，《七月》的藝術(shù)價值在這一主題解讀的轉(zhuǎn)變中進一步顯現(xiàn)出來。最近數(shù)年，隨著西方治學方法的普及，更有學者從新的角度對《七月》提出了不同的解讀，第三、第四種觀點便是其中的代表。

本文從敘事學角度出發(fā)，從而看到沿女主人公的一生來看《七月》中先民對于生活真誠的禮贊應(yīng)該更為合適。詩無達詁，聊備一說。

一、作者、敘述者、主人公關(guān)系問題

《七月》一詩的時代、作者、主題這三個問題一直以來都存在著爭議。關(guān)于這首詩的時代問題，我們且不去討論。而對于作者和主題問題，筆者認為前人探討過程中的一個誤區(qū)便是沒有分清這首詩的作者、敘述者、主人公三者之間的關(guān)系問題。因此，在探討這首詩的主題之前，我們先來分析《七月》一詩中作者、敘述者、主人公之間的關(guān)系。

熱拉爾·熱奈特在其著作《敘事話語》一書中對作者、敘述者、人物這三者進行了區(qū)分。他指出，在一個敘事性文學作品中，這三者之間是可以相互獨立的，而且敘事往往包含多個層次，因此，一個作品中包含多個敘述者也是極為可能的。①盡管《詩經(jīng)》創(chuàng)作的時代，對敘事學方法的運用定然不是自覺的，但熱奈特先生的理論無疑為我們準確理解《七月》這首敘事詩提供了一定的指導。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春日載陽，有鳴倉庚。女執(zhí)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春日遲遲，采蘩祁祁。女心傷悲，殆及公子同歸。

五月斯螽動股，六月莎雞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穹窒熏鼠，塞向戶。嗟我婦子，曰為改歲，入此室處。

二之日鑿冰沖沖，三之日納于凌陰。四之日其蚤，獻羔祭韭。九月肅霜，十月滌場。朋酒斯饗，曰殺羔羊，躋彼公堂。稱彼兕?。喝f壽無疆?、?/p>

全詩八章“，我”字出現(xiàn)了7次，且分布在不同章中。第一章中出現(xiàn)1次，第三章中出現(xiàn)1次，第五章出現(xiàn)2次，第六章出現(xiàn)1次，第七章出現(xiàn)2次。前輩學者研究這首詩時，有人認為這幾個“我”字應(yīng)該為同一個人，即作者。我們仔細看來，這種說法應(yīng)該不是很妥當。第一章中“同我婦子，彼南畝”的“我”顯然是一位男子；第三章中“我朱孔陽，為公子裳”，說“我”染出的布非常鮮艷，要為公子做衣裳，這里的“我”當為一位女子；第五章中“十月蟋蟀，入我床下”不易辨別“我”字為男子還是女子，但是“嗟我婦子，曰為改歲”一句則可以看出“我”是一個男子；第六章“食我農(nóng)夫”講給自己的丈夫做飯，慰勞自己的丈夫，所以此處“我”該是一位女子；第七章“嗟我農(nóng)夫”，從字面來看，不易分析出所指是何人。

由此可見，全詩中7個“我”字所指之人并不相同，所以前人認為“我”就是此詩的作者，這種觀點還是值得進一步商榷的。另外，這首詩多章從“我”的角度來進行敘事，而這個“我”又并非一人，所以我們可以確定，這首詩中存在多個敘事者，不同章節(jié)中敘事者是不斷變化著的。

敘述者和詩歌中提到的人物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第一章所講為勞作和衣服的問題，主人公當為農(nóng)人。第二章所講是女子采桑之事，主人公為年輕的女子。第三章前半部分講修整樹木，后半部分講織布做衣，所以主人公應(yīng)該有兩個，一個是男子，一個是女子。第四章講做衣服和打獵諸事，所以主人公也是一位男子，一位女子。第五章講新年將近，修整房屋，主人公為一位男子。第六章講采食瓜果和釀酒之事，所以主人公為女子。第七章講收割莊稼和修整房屋之事，主人公為男子。第八章所說為年終的祭祀和宴會，主人公為普通百姓。

根據(jù)對各章主人公的分析，我們可以看到，首章和末章與中間部分有一定的分離，具有導入和總結(jié)的性質(zhì)。根據(jù)中間各章主人公所從事的勞動及其思想，我們可以看到其中含有時間的推移，主人公分別從少男少女變化為主婦和丈夫，而貫穿始終的則是一位女子。所以從結(jié)構(gòu)來看，我們把這首詩解釋為以一位女子的一生為線索的敘事詩應(yīng)該更為合適。如此則全詩中其他人物與女主人公之間的關(guān)系也就明確了。進而，這首詩的結(jié)構(gòu)也就非常清晰了，在這里，我們附一個表格來展示全詩的結(jié)構(gòu)：

章節(jié) 結(jié)構(gòu) 章節(jié)主旨 敘述者 章節(jié)主人公第一章 前奏 女子年幼時以父輩為中心的勞作生活 男子（女主人公的父輩） 女主人公的父輩第二章女子思春 隱含敘述者 女主人公第三章 愛情的萌芽 女主人公 女主人公、小伙子第四章 終成眷屬 女主人公 女主人公、小伙子第五章 新婚燕爾 男子（女主人公的丈夫） 丈夫第六章 主婦的主要生活 女主人公 女主人公第七章 男子的主要生活 女主人公 丈夫第八章 總結(jié) 普天同樂，生活贊歌 隱含敘述者 普通百姓愛情的發(fā)展過程

二、新主題下看《七月》研究中的幾個問題

通過對《七月》結(jié)構(gòu)的分析，我們可以看到，《七月》以農(nóng)事活動這種最真實的生活記錄了一個女子的一生，其中多有對美好的愛情生活的描寫，同時在生活的細節(jié)中訴說著人生的意義和對生活的贊美。《七月》以女主人公為線索，從他們最質(zhì)樸的生活寫起，歌頌愛情，歌頌勞動，歌頌生活。

以往多有人認為，《七月》一詩，在時令描寫上，章與章之間存在著交叉重疊，某些章節(jié)內(nèi)部也存在著往復循環(huán)。對這一現(xiàn)象的解釋有多種：清代姚際恒認為往復循環(huán)處沒有什么意義，應(yīng)該是“閑筆”。③復旦大學出版社出版的《中國文學史新著》中解釋說：“由于是早期的詩,詩人顯然還不善于駕馭這樣較長篇幅的結(jié)構(gòu),以致常有枝蔓的交代?！苯陙恚灿醒芯空哒J為這是“人們將月份名稱與自然現(xiàn)象、人類的規(guī)律性活動結(jié)合起來,配合著音樂與舞蹈在口耳之間代代相傳”的結(jié)果。④這些說法都有一定的道理，但也都稍顯牽強。

根據(jù)我們的理解，全詩的八章之間是有時間推進關(guān)系的。全詩的時間跨度包含了女主人公的一生，或者說大半生的長度，因此各章之間的交叉往復，實際上一年四季的輪回，是時間年復一年的流逝。每一章表達的都是女主人公在不同年紀里的生活。所以說，每一章都有一個新的時間起點，并不是重復的。如第一章，從七月寫起，每一代人的生活都是這樣度過的。第二章，雖然重新從七月寫起，實際上則是女主人公長大成人后，自己采摘桑葉的勞動生活。這樣的生活也許只有這一年，而更可能是少女時代的幾年里，都是這樣度過的。這是一段時間的縮影。后面的章節(jié)，隨著女主人公年齡的變化，生活也發(fā)生著不同的變化。

第一章，從七月寫到九月，再到十一月、十二月，直到來年的一月、二月，一代代人生活就是這樣度過的。第二章，此處“公子”所指到底是何人，這是過去的研究者頗愛討論的一個問題。正因為“公子”二字多用來指稱貴族子弟，因此這也就為“階級矛盾說”提供了依據(jù)，認為，此處是受壓迫階級的女子害怕自己被貴族公子哥搶走，悲傷之情油然而生。而此章前半部分“春日載陽，有鳴倉庚。女執(zhí)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薄Ｋ鶎懼疤幪幙梢娪鋹偟男那?，階級矛盾當從何而來呢？《毛詩正義》鄭箋對“女心傷悲，殆及公子同歸”一句的解釋是：“有與公子同歸之志，欲嫁焉?！笨资杞忉屨f：“與公子同有歸嫁之意。”⑤方玉潤則說：“女當陽春，閑情無限，又值采桑，倍惹春愁，無端而念及終身，無端而感動目前，不知后日將以公之公子為歸耶，抑別有謂于歸者在耶？此少女人人心中所有之事。”⑥當以此數(shù)種說法為宜。中國社會自古就是一個以農(nóng)業(yè)為主體的社會，在這種男耕女織的生活模式中，女子自然地和桑樹產(chǎn)生密切的聯(lián)系。中國古代文學中“桑樹”“采桑”“采桑女”這樣的意象出現(xiàn)的頻率非常高。對于桑樹的生殖崇拜在《山海經(jīng)》等所記錄的上古神話中便已經(jīng)可以看到，后世“?！币庀笾饾u與愛情有了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成為中國文學中的一個文化符號?！对娊?jīng)》中寫到“?！币庀蟮脑姼韫灿?0首詩，國風中13首，小雅中6首，大雅中1首。其中比較明確地關(guān)涉愛情的詩歌有8首。由此可見，“?！币庀蟊磉_愛情，在《詩經(jīng)》創(chuàng)作的時代已經(jīng)比較普遍了。所以，把此處的“?！币庀罄斫鉃榕矍榈南蛲矡o不可。哪至于“公子”是不是后面幾章里女主人公的愛人和丈夫，這也不必深究，也許這里的“公子”只是女孩內(nèi)心的一個美好的想象呢？

第三章，新一年的勞作開始了。這一章里時序發(fā)生了重疊?！捌咴铝骰穑嗽螺热?。蠶月條桑，取彼斧。以伐遠揚，猗彼女桑?！睆钠咴麻_始講起?！捌咴馒Q，八月載績。載玄載黃，我朱孔陽，為公子裳。”又從七月開始講起。其意為何？我們可以看到，前半部分是在講小伙子們的勞動生活，而后半部分則是講女孩兒的生活。小伙子們在干什么?。吭谛藜羯?。此處的“桑樹”理解為一種愛情的暗示，也應(yīng)該是可以的。小伙子最想去修剪的還是姑娘采過的那棵桑樹啊。女孩兒又干什么活兒呢？是在織布。染出的布料有黑色，有黃色，而那匹紅色的最為漂亮?！拜d玄載黃，我朱孔陽”，掩飾不住的欣喜流露出來，那紅色的布料要干什么呢？“為公子裳”。第四章，前四句以果實的成熟比喻愛情取得美好的結(jié)果，也是《詩經(jīng)》中常見的手法。新婚夫婦相親相愛的生活里充滿了淡淡的幸福。第五章，五月、六月、七月、八月、九月、十月。最真實的生活總是這樣，平平淡淡，一年又一年。第六章，是成為主婦的女主人公一年的生活，此處的往復不過是因為主婦生活的細碎繁瑣罷了。雖然辛苦，卻是一家人和和睦睦，其樂融融。第七章從女子的角度，寫男子一年辛苦的生活，其愛惜之情油然而生。然而，結(jié)尾處，春天來了，開始播種新的谷物，淡淡的希望還是在農(nóng)人們心里生出了。第八章，普天同樂，這是詩歌的作者對生活最真誠的禮贊。

三、《七月》藝術(shù)價值重估

《七月》一詩作為《詩經(jīng)》中最長的一首詩，其文獻價值一直以來都非常受重視。它對研究先秦社會制度、歷法、歌謠，以及豳地風俗等方面都具有重要的貢獻。相對而言，對《七月》藝術(shù)價值的探討在以往的研究中卻稍顯遜色。本文通過對《七月》進行新視角下的重新解讀，看到《七月》一詩在藝術(shù)方面所達到的高度應(yīng)該超出了我們以往對它的評價?，F(xiàn)將其歸納為以下幾點：

從詩歌的敘事方式來看，《七月》堪稱敘事學作品中的“先鋒文學”。“先鋒文學”為近代以來，隨著西方文藝理論的傳入，產(chǎn)生的一個新名詞，多用來指稱那些在西方創(chuàng)作理論、創(chuàng)作方法指導下產(chǎn)生的作品。這些作品的質(zhì)量良莠不齊，對其評價也是褒貶不一，然而創(chuàng)作者仍是趨之若鶩。我們在前文的分析中看到，《七月》一詩的作者在敘述者與主人公之間的轉(zhuǎn)換游刃有余，盡管這在當時而言，絕非是一種自覺的行為，但其敘事技巧的嫻熟也足以讓今人嘆為觀止了。可見數(shù)千年前，我們的敘事文學中已經(jīng)具有了現(xiàn)代意義上的敘事技巧的萌芽，而且其開端已然達到了成熟的高度。

以小見大，由點及面，從一個人展現(xiàn)出一個家庭，再從一個家庭寫到整個國家的祥泰。從前文的分析中，我們看到，《七月》一詩，以一位女主人公貫穿全詩，通過一個人的成長過程，展示出廣闊的生活畫面。詩歌中細微處可見女孩兒內(nèi)心纖細的情愫，廣闊處可見整個小社會祭祀、宴會的場景，中間穿插以家庭成員的種種勞作生活。八章的詩篇幾乎展示出一個時代一種完整的生活方式，可謂是包羅萬象。

《七月》堪稱現(xiàn)實主義的杰作?！镀咴隆吠ㄟ^對農(nóng)事活動的記錄，展示出先民樸素、真實的生活畫面，這一點前人多有論述，這里不再討論。值得提出的一點是《七月》所寫愛情植根于最真實的生活之中，這在同時代乃至后世的詩歌中都可以看作是杰出的作品?！镀咴隆芬辉姳緸獒俚卦姼?。自古以來豳地便重視農(nóng)耕?！镀咴隆芬赞r(nóng)耕結(jié)構(gòu)全篇，在農(nóng)事活動中展示他們的喜怒哀樂。農(nóng)事便是他們最真實的生活，他們一切的情感都是誕生在土地上的。《七月》里沒有《關(guān)雎》那種輾轉(zhuǎn)反側(cè)的纏綿，也沒有《蒹葭》那種求之不得的傷感，它比《詩經(jīng)》中的其他愛情詩都更注重生活。對愛情的描寫，自古便以抒情居多，《七月》把愛情還原到最真實的生活細節(jié)中，句句都平淡得讓人感動，其韻味不下《古詩十九首》。

表達的含蓄委婉、幽微隱晦，當為《詩經(jīng)》中的典范。《七月》中直接抒情的句子很少，僅“女心傷悲”一句，帶有情緒特征。前人對《七月》主題的探討眾說紛紜，莫衷一是，卻鮮有人提到詩歌中隱含的情感變化。詩歌將情感隱藏在農(nóng)事活動的背后，其憂樂都不喻之于形。無論繁重的農(nóng)活背后隱隱的幽怨，還是對一家人和樂美滿生活的知足都是在對生活的描寫中隱隱透出?！镀咴隆放c其他諸多先秦篇章代表著中國傳統(tǒng)詩學“委婉含蓄”的濫觴。

另外，《七月》對賦比興、風雅頌的完美融合前人多有探討，此不贅述?？蓞⒖紮铻?、郭明志、趙克的《〈詩·豳風·七月〉現(xiàn)代解讀》一文。

整體看來，《七月》一詩在藝術(shù)上的成就，從任何一點來看，都足以稱其為《詩經(jīng)》中的杰作。

① 熱拉爾·熱奈特：《敘事話語 新敘事話語》，王文融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0年版，第179頁。

② 陳子展：《詩經(jīng)直解》，復旦大學出版社1983年版，第474頁。

③⑥ 方玉潤：《詩經(jīng)原始（上）》，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307頁，第312頁。

④ 欒為、郭明志、趙克：《〈詩·豳風·七月〉現(xiàn)代解讀》，《黑龍江教育學院學報》2009年第6期。

⑤ 李學勤主編：《十三經(jīng)注疏·毛詩正義（上、中、下）》，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495頁。

[1] 方玉潤.詩經(jīng)原始（上）[M].北京：中華書局，1986.

[2] 陳子展.詩經(jīng)直解[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1983.

[3] 李學勤主編.十三經(jīng)注疏·毛詩正義（上、中、下）[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

[4] 程俊英譯注.詩經(jīng)譯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5] 孔凡禮點校.蘇軾詩集[M].北京：中華書局，1982.

[6] 熱拉爾·熱奈特.敘事話語 新敘事話語[M].王文融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0.

[7]翟相君.《七月》新解[J].安陽師專學報，1983（3）.

[8] 林健.文化視野中的《詩經(jīng)·七月》及其論爭[J].重慶教育學院學報，1995（4）.

[9]趙大威，李正芳.《詩經(jīng)·豳風·七月》主題新探[J].通化師范學院學報，1999（1）.

[10] 吳廣義.從文化學角度透視《詩經(jīng)·豳風·七月》主題的雙重性[J].陰山學刊，2006（3）.

[11]欒為，郭明志，趙克.《詩·豳風·七月》現(xiàn)代解讀[J].黑龍江教育學院學報，2009（6）.

[12]吳賢哲.《詩經(jīng)·七月》思想主題新說[J].西南民族大學學報，201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