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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天空茫

    2015-03-13 21:40:08徐漢平
    當(dāng)代小說 2015年1期
    關(guān)鍵詞:東升馬鞍山墓園

    徐漢平

    這年初冬,朱阿妮從意大利回來一個多月后給我發(fā)來短信,問我她送給的那本《第二次握手》當(dāng)時看完了沒有?說實在,要不是署上姓名,我記不得那回事兒了。你什么時候回來的?我沒正面回復(fù)。不知她問這個什么意思,當(dāng)時看完了沒有,也記不起來了?;貋硪粋€多月了,朱阿妮強調(diào)說,那部小說當(dāng)時你看完了嗎?我如實說,這么多年,記不得了——你在哪兒?她說,杭州。我問,什么時候回芝城?她答,看情況。我蔫了下,“看情況”三字后面缺個“吧”,感覺上有些冰了。

    朱阿妮出國已二十多年。從仁溪鄉(xiāng)校代課,考上了鄉(xiāng)鎮(zhèn)文化員,沒多久就去了意大利。據(jù)說,她丈夫早一年走的,次年她便辭職跟了出去。幾年前,仁溪鄉(xiāng)校畢業(yè)的夏光長,從意大利回國,在芝城大酒店請客,我兜著圈子打探。朱老師過得不好,她離婚了,夏光長說,不過現(xiàn)在又嫁了,嫁給了番人。從仁溪鄉(xiāng)校分別,我和朱阿妮從未聯(lián)系。盡管有時想起她,但她的事兒也就知道這么多。

    雖然已是冬季,卻仍舊悶熱。窗外馬鞍山公墓園上空烏云翻滾,居然打雷了。一陣西風(fēng)掠過窗外老槐樹梢,辦公桌上的文件飄起來。這是一摞新教師定級文件,待我一張一張放入他們各自的檔案袋。關(guān)上窗門,我發(fā)去一個表疑問的圖形。我想知道是否看完那部小說什么意思,也想知道一些別的什么。

    說起來,我仍記得《第二次握手》里的人物蘇冠蘭與丁潔瓊。不過,這部小說我在讀大學(xué)時就看過了。那時節(jié),我們中文系學(xué)生都喜歡看那部小說,凡戀愛什么的都喜歡看。問題就在這里了。按常理,已看過的就不大可能再看一遍,盡管它很有名。不過,小說是朱阿妮送的,這就有些不同。我的記憶確實一片模糊,記不起來了。

    窗外滾過幾聲響雷,就像夏天一樣下起了雷陣雨。雨霧從馬鞍山公墓園那兒漫過來,源源不斷地漫過來,瀑布一樣非常壯觀。我注意著手機,卻毫無動靜。在陣陣的雨聲中,我將辦公桌上那摞文件歸檔完畢,手機仍寂然無聲——直至次日上午,朱阿妮才回復(fù)過來——仍舊是問詢:《第二次握手》當(dāng)時到底有沒有看完?

    老糾纏這事兒干嘛呢?都將近三分之一個世紀了,我覺著又好奇又好笑。于是,我?guī)е嫘Φ目谖腔貜?fù)道,你送的書,當(dāng)然看完啦,當(dāng)時一天一夜就看完了。發(fā)過去后,我又發(fā)了碗“咖啡”,再發(fā)個“呲牙”過去。心想把氣氛弄得隨意些,寬松一些。什么時候給她打個電話,聽聽她的聲音吧。有機會的話,見見面更好,可以一起去芝城茶吧喝個茶,也可以來家里坐會兒。這些我都可以,而且希冀著。畢竟,我們曾經(jīng)有過一段刻骨銘心的經(jīng)歷。可是,朱阿妮沒有回復(fù),什么都沒有回。

    這年冬天,氣候甚是異常。連續(xù)三天的雷陣雨過后,就從西伯利亞襲來一股寒流,氣溫驟然降至攝氏三度。窗外,馬鞍山公墓園立刻蕭颯起來,辦公室的空調(diào)由制冷調(diào)到制熱,似乎一抬腳就從夏天跨進了嚴冬。我有些不適應(yīng),除了辦公室,就待家里?!兜诙挝帐帧房赐炅藳]有到底什么意思呢?我認真地想了想,可費了好大的勁也想不起當(dāng)時是否看完了,甚至連那部小說還在不在,放哪兒啦,也毫無印象。

    我在家里的書房里尋找。先在兩排書架里尋,然后搬下那些紙板箱掏起來。紙箱兒總共有七八只,裝滿舊書舊報,擱在書架上面。我找了五只箱子,沒找到《第二次握手》,倒發(fā)現(xiàn)了李愛娜寫給我的一封信。我翻了翻,密密麻麻的寫滿六張半信紙。我突然發(fā)現(xiàn),李愛娜一開始就相當(dāng)啰嗦了,而且喜好賣弄。信紙上那些半通不通的文字“之乎者也”的;有一段文字,居然學(xué)著屈原“兮兮兮”的唱起來。我默念著,毛孔漲漲的,便把六張半信紙揉成一團,丟進了垃圾桶。

    我沒有繼續(xù)尋找。心里想,也許放在鄉(xiāng)下老家吧,放老家老屋的閣樓里了。什么時候去鄉(xiāng)下老家一趟,去那逼仄的閣樓里找找看,或許就在那兒。

    天氣異常變化時節(jié),入住馬鞍山公墓園的老人就頻繁起來。幾乎每天,那兒都響起鞭炮聲,嗩吶聲,低矮的松樹、柏樹之間,彌漫著淡淡的煙霧。我這兒也一樣,來調(diào)檔案復(fù)印的比平時也多了。隔壁的檔案室里八千多位教師的檔案中,離退休的占了三千多。來的是家屬或者學(xué)校的領(lǐng)導(dǎo),復(fù)印檔案寫追悼詞。這是人生最后一趟活兒,任別人怎么弄了。

    不曾想,在這個氣候異常的冬季馬科挺校長也走了,他迎著西伯利亞的寒流駕鶴西去。老人真是說走就走的。幾個月前,他還來過我辦公室。那天,他喘得厲害,啃哧啃哧地爬上樓梯,敲進我的辦公室,送給我兩包中華香煙,說是喝喜酒拿回的。我說您不抽了?他說我要是還抽煙還有命啊,還會來你辦公室啊,戒了一年多了。來復(fù)印馬校長檔案的是仁溪鄉(xiāng)?,F(xiàn)任副校長。復(fù)印過后,我收回檔案,便放另一排鐵柜里,打入了另籍。然后,我在登記冊上畫一個“O”。這么一畫,老校長馬科挺那一米七八的個子就變成了“O”了。馬校長享年八十二歲。

    在仁溪鄉(xiāng)校那年,馬科挺校長才剛五十出頭吧。開學(xué)前一天,他領(lǐng)著一個女孩來到我的房間。那時節(jié),仁溪鄉(xiāng)校辦公用房很緊張,每個教師都在自己房間里備課、改作業(yè)。馬校長說,她叫朱阿妮,來教初二(1)班語文的,高中剛畢業(yè),備課方面你給指點指點。朱阿妮?這名字挺奇怪的,我差點笑起來。朱阿妮說,我什么都不懂的,請許老師多多指教。她的聲音挺好聽的,或者說是我喜歡的那種,脆脆的,略帶沙啞,有磁性。我說,好的好的,以后切磋吧,多多切磋。那時節(jié),我是一個極靦腆的年輕男教師,對自己的表現(xiàn)很不滿意。他們離開后,我埋怨自己說,窩囊呀,慌里慌張的,文縐縐的。然后,我又說,朱阿妮?我對自己說,朱阿妮?,F(xiàn)在想來,咋一見面我就有些在乎她了。

    有了話題了,我便給朱阿妮發(fā)了個短信,告訴她馬科挺校長去世了。過了半個多小時,她發(fā)來一個表哭泣的圖像。我把馬校長出喪的日期發(fā)了過去,希望方便的話,來送馬校長最后一程。我就發(fā)出喪日期,沒把“希望”也發(fā)過去。可是朱阿妮沒有回復(fù)。我不再發(fā)了,別為難她吧,人家還在杭州呢——一直至馬校長出喪那天朱阿妮都沒有回復(fù)。

    那天,馬鞍山霜很重,都上午九點了,背陽的松柏上仍舊發(fā)白。把馬科挺送到山的有不少人,我們?nèi)氏l(xiāng)校幾個老同事也送上了山。田東升說,馬校長入住后離你最近,要是他走出來曬太陽,你跟他打個招呼吧。從馬鞍山看過來,教育局辦公樓坐落在不足三百米遠,我的辦公室窗門朝這邊,躲在一棵老槐樹后面。我不喜歡田東升,也不喜歡這樣的玩笑。我說,好啊,打過招呼后,就給你打電話,讓你去陪馬校長曬曬太陽吧。在仁溪鄉(xiāng)校,田東升是語文組長。對朱阿妮備課上的指點,他非常積極,也非常主動。我教初二(2)班語文,跟朱阿妮同教材,想跟她切磋切磋,卻沒什么機會了。

    下山路上,有個同事提起了朱阿妮。田東升說,聽說她離了又結(jié),結(jié)了又離,弄得挺潮的。然后,他問我知不知道朱阿妮的事。我搖搖頭。田東升故作驚詫地說,你們沒聯(lián)系?不可能吧——她的第二任丈夫,那個番人又找別的女人了。我說,你知道得真多哈。田東升說,你現(xiàn)在也知道了,可以聯(lián)系她嘛,她沒牽掛了,你也理清楚了,可以重溫舊情了。我說,你開玩笑了。田東升說,看得出來,在仁溪鄉(xiāng)校,你們都有那個意思。我說,是嗎,我不記得了。田東升什么人,我跟他沒什么好說的。

    馬校長的家屬在芝城華僑飯店開十幾桌喪飯。我沒有去,徑直回辦公室了。從辦公室的窗戶看出去,可以看見馬校長被花圈包圍著的公墓。那上面的天空,一堆一堆白云,遠遠地待著。我數(shù)了數(shù),那公墓處在自上而下第六排偏左那個位置。

    將近一年了,我的午餐基本在教育局食堂吃,晚餐也很少回家動火。

    吃過晚飯,我走出一品香快餐店,橘黃色的路燈下橫掃過來一股冷風(fēng)。我縮了脖頸,給在上海讀大一的兒子打了個電話,囑他注意保暖,別凍著。晚上,我又在書房里尋找。我隱約覺著那部小說里或許有些什么。爬上凳子,我將書架背上尚未找過的三只紙箱搬下來。不找遍書房里每個書架、每個柜子、每個紙箱,就不能斷定《第二次握手》不在書房里。

    在一只紙箱里發(fā)現(xiàn)了一摞日記本,是我自己的日記本。

    記日記久違了。剛工作那些年,我確實堅持記日記。我一本一本地拿出來,然后翻了翻,每本扉頁上竟然寫著年份。這樣挺好的。仁溪鄉(xiāng)校是我開始教學(xué)生涯的第一站。除開教育局,我工作過五個學(xué)校。將年份往前推移,我揀出在仁溪鄉(xiāng)校寫下的日記,總共三本。翻開塵封的日記本,仁溪鄉(xiāng)校那段遙遠的歲月漸漸地貼近起來。

    一些日記就像天書一樣,連我自己都看不懂了。那上面畫著一些圖形,在奇形怪狀的圖形之間,有一些字母,還有赤、陳西降、鏈、皮等文字。要不是這些文字,我什么也記不起了。這應(yīng)該是一些指代性符號吧。那些圖形、字母已難以破譯。赤,也許指代朱阿妮吧;陳西降,則田東升無疑了。一段日記,一段心路歷程。腦中記憶的碎片,在充滿霉味的日記里漸漸整合,腦海里那一片混沌也漸次現(xiàn)出一些思路來。

    那段日子我肯定非常焦慮。給朱阿妮的情書一放進郵筒,我就開始等待她的回信了,焦躁不安地等待。確實是郵寄的,我不敢當(dāng)面遞給她,也沒有偷偷地將情書夾在她的教科書或者備課本內(nèi)。那年月,風(fēng)氣未開,未婚男女明里不大言語,談戀愛就像做地下工作似的,秘密行動。也許寄了三封,一鼓作氣地寄了三封。可沒有等來她的復(fù)信,片言只語也沒有。當(dāng)時,我是怎樣的心境呢?一則日記上,有個狀若酒盞的圖形。也許,這指代喝啤酒吧。我失眠了,隱約記得每天早晨一起床,就灌下一瓶啤酒,提著精神走向教室給學(xué)生上課。毫無疑問,那是一段極其煎熬的日子,整個心緒就像這些日記一樣千糾萬纏、雜亂不堪。

    在一則日記上,居然有一首小詩,題為“不回信的煩惱”:“問大海,駛出去的小船,沉沒了嗎,大海兀自起著波紋;問藍天,放飛的風(fēng)箏,斷線了嗎,藍天只管飄著白云;問阿丘,射來的神箭,金頭鑄就的嗎,阿丘淘氣地眨眨眼?!边^了幾天的一則日記,只有“不要書要信”五個字,除此就都是圖形了。有一個圖形,畫一個圈,內(nèi)里左邊有三個點、右邊也有三點。表哭泣吧。我想,那時節(jié)我就搞現(xiàn)在的QQ圖形了,挺有創(chuàng)意的。也許這樣的,肯定這樣,我接過朱阿妮送上的《第二次握手》,渴望書內(nèi)夾著一張字條,可什么都沒有,只有一本書。于是,我絕望地寫下這則日記:不要書要信,然后畫上一些表達心情的圖案。

    現(xiàn)在可以斷定,朱阿妮送的《第二次握手》當(dāng)時我沒有看完。在那樣的心境下,不可能看它,況且原本已看過這部小說。保不準,我慌里慌張地翻了翻,什么都沒有,就一氣之下,將它摔在地上,好一會兒再拾起來。我期盼的是信,而不是書,將它摔一下不是沒有可能。

    找過三只紙箱,找遍書房每個旮旯,都沒找到《第二次握手》。

    我打開手機,打上一溜文字:現(xiàn)在想起來了,第二次握手當(dāng)時沒有看完。想了想,刪除了,換上一個表疑惑的圖像,發(fā)了過去。要是朱阿妮回復(fù)過來——不論回復(fù)什么內(nèi)容,我都要將那溜文字發(fā)過去,明確地告訴她,《第二次握手》當(dāng)時沒有看完。可是朱阿妮沒回復(fù)。我又發(fā)了一回,仍沒有回。

    天氣越來越冷了,先是陰雨綿綿,后來那些雨水結(jié)成了冰。馬鞍山自上而下地白下來。馬科挺校長公墓后面的幾棵松樹,白白的耷拉著樹冠,很疲憊的樣子。在辦公室里,我給鄉(xiāng)下老媽打了電話。老媽吞吞吐吐地說,電熱毯壞了,昨晚上睡到半夜都沒有睡暖。要是我不打回電話,老媽會來電話說嗎?我想,人老了,熱量就弱。無論如何,也不能讓老媽的被窩冷冰冰的。

    當(dāng)天,我就買了電熱毯送回老家。

    在老家小山村里,容易感覺出天氣的變化。看起來要下雪了。那些俗名叫“池坑啄”的鳥在村上出現(xiàn)了,歇在光禿禿的梨樹上,呆頭呆腦的。老人說,這些鳥飛出來恐怕就要下雪了。天上也著力蓄勢,毛茸茸的,仿佛蓋上一層棉絮。給老媽鋪好電熱毯,我向老屋走去。在老屋的閣樓里,我待了半個多小時。出來后,我望著白茫茫的天空,眼前暈了一下。

    這回,老媽沒提李愛娜。我騎摩托車離開老家時,跟老媽說,我和許家豪回家過年的?;氐娇h城芝城,頭有點疼。我有些后悔,不該騎摩托車,應(yīng)該打的。我打開書房的空調(diào),調(diào)到三十度。當(dāng)時,我是否看過《第二次握手》仍舊記不起來。也許看了幾頁,但肯定沒有看到第一百頁。朱阿妮的回信夾在這部小說第100至101頁之間,而這兩頁粘在了一起,像一個信封。朱阿妮的字跡很秀麗,不是拒絕,看不出拒絕的意思。就這么回事了。

    我打開手機,今天才收到三十多年前的復(fù)信,將這句話發(fā)了過去,并附上一個表震驚的圖形一起發(fā)了過去。感覺上,我與朱阿妮忽然縮短了距離。在老屋閣樓里看見這封回信,我就產(chǎn)生了這樣感覺,感覺到朱阿妮在茫茫人海中凸顯出來,聽見了她的脆脆的略帶沙啞的聲音。她離婚了又結(jié)婚了又離婚了,果真如此嗎?她為什么非要嫁給番人呢?這樣想著,我產(chǎn)生一些排外思想,眼前出現(xiàn)一個毛茸茸的番人與朱阿妮在床上的場景,某種類似于厭惡的情緒在心里鬧騰。

    朱阿妮照舊沒有回復(fù),我又發(fā)了一遍,然后等待著手機的鳴叫。

    現(xiàn)在想來,要是當(dāng)時我看完這部小說及時發(fā)現(xiàn)朱阿妮的復(fù)信,我們必定結(jié)合了。我往下推論起來,震驚不已。要是我跟朱阿妮結(jié)婚,就不可能跟李愛娜結(jié)婚,也就沒有許家豪了。要是這樣,李愛娜就會跟別的男人結(jié)婚,別的男人的愛人就會跟別的別的男人結(jié)婚了。我胡思亂想起來。我忽然覺得我沒能及時收到朱阿妮的復(fù)信,后果極其嚴重,改變了許多家庭的組合,改變了千千萬萬的新生命。

    朱阿妮還是沒有回復(fù)。我仍舊往這方面胡思亂想。生命這玩意兒他媽太神奇了。產(chǎn)生一個生命,純粹是一種機緣。我想,這事兒絕對錯不了。產(chǎn)生某個特定的新生命,必定在某種機緣的主宰下,特定的一男一女的兩副生產(chǎn)器具互相痙攣勞作的結(jié)果。這是毫無疑問的。如果更換組合對象,生產(chǎn)出來的新的生命絕然不一樣。我要是及時發(fā)現(xiàn)朱阿妮的復(fù)信,就沒有許家豪,就是一個別的什么人,要么男的,要么女的,反正不是許家豪。我進而想開去,這太不可思議了。如果中國古代那個叫含始或者劉慍的姑娘不是跟劉湍結(jié)婚,就不一定有大漢王朝;而外國那個叫阿洛伊斯·施克爾格魯勃的小伙子不是跟克拉拉·彼利茨利交媾就不一定發(fā)生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這么一想,我覺得當(dāng)時沒有發(fā)現(xiàn)朱阿妮的復(fù)信,可以說是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不但改變了許許多多家庭的組合,甚至改變了整個下一代。

    我有些心血來潮,于是給朱阿妮撥手機。我要跟她聊聊,把自己的胡思亂想跟她聊聊。這事兒多么荒唐啊,多么匪夷所思啊,多么八卦啊。我想聽聽她的聲音,想聽聽她的笑聲。這么八卦的事兒,她肯定覺得很好笑,肯定咯咯咯地笑個不停。她手機很快就撥通了??墒墙勇犑謾C的不是朱阿妮,是一個男人。那男人說,哪位?我停頓了一下,然后說,打錯了。我有些錯愕。怎么回事?這不是朱阿妮的手機嗎?錯愕之余,我懷疑撥錯了號碼??蓹z查了一遍,千真萬確,是那個號碼,是那個多次發(fā)過信息的號碼。難道朱阿妮借用別人的手機發(fā)短信,還是怎么回事呢?我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我便往另一方面想。這些短信是虛假的?什么人冒充朱阿妮給我發(fā)假信息?可是,發(fā)假信息的人怎么知道朱阿妮給我送過《第二次握手》呢?知道的也只有當(dāng)年仁溪鄉(xiāng)校一些同事啊。誰會這樣惡作劇呢?難道是田東升?是在我的日記上被稱作“陳西降”的田東升干的好事?我讓這些問題纏住了。一連好幾天,我都想著這些問題??稍趺匆蚕氩怀鏊匀唬睦锒碌没?。

    我終于打聽到在意大利的夏光長的QQ號。夏光長說,朱阿妮老師回國了。我說,我有點事兒想聯(lián)系她,可不知她的聯(lián)系號。夏光長說,我給打聽打聽吧,到時候給你留言。

    我等待夏光長留言信息這些天,終于下雪了。

    起初是雪籽,朔風(fēng)裹挾著雪籽從下午的天空中斜打過來,打在窗外的老槐樹上,響起了一片沙沙聲。不一會兒,沙沙聲漸漸弱下來,飄起雪花。一開始,雪花的來勢就異常兇猛,紛紛揚揚,漫空飛舞,好像編織成網(wǎng)絡(luò),將老槐樹那邊的樓房以及樓房那邊的馬鞍山公墓園,整個兒罩住了,蠕蠕而動,弄出許多自然景觀。看著窗外的鵝毛大雪,我又想試打一回那號碼。

    我將那手機號寫在一張白紙上,然后用辦公室的電話來撥。事先,我想了想,假若還是那男人接聽,我就說朱阿妮在嗎?要是對方說,什么朱阿妮?我就說這個號以前給我發(fā)過幾回短信,署名朱阿妮。要是對方說,神經(jīng)病。我就說,你神經(jīng)病。

    可是,我想好的沒用上。手機里很客氣地說,您撥的號碼已停機。

    雪下了三天了。馬鞍山臃腫起來,似乎連成了一片。馬科挺校長公墓在哪兒,都難以辨認了。第四天上午,雪停了,卻沒有放晴的意思。馬鞍山上出現(xiàn)幾個人,他們在掃雪路。我想,也許又有一個人要入住馬鞍山公墓園了。把通向公墓園的道路清理出來,好讓這個人走上去。果然,十點多傳來了鞭炮聲、嗩吶聲。不一會兒,白蒙蒙的馬鞍山就長出一支隊伍來,綻放出許多花圈。一只鞭炮直直地沖上天空,四下里散開亮光,然后傳來了鈍響。又一只沖了上去,仍舊閃著亮光,仍舊傳來鈍響。那淡淡的煙霧在雪野的映襯下,白白的似有若無地在空中游移。

    夏光長留言說,朱老師身體不好,據(jù)說在杭州看醫(yī)生,她的手機號問來了,可是停機了。手機號是135××××××××。

    身體不好?看了留言,我將留言上的手機號跟發(fā)過短信的手機號比對,一點兒沒錯,這就是朱阿妮給我發(fā)短信的手機號。它停機了,我知道的。我想再撥撥看,說不定以前沒錢被停機了,這會兒又有了錢,開通了。她身體哪兒不好呢?我很想知道??墒且粨?,不是停機,是空號了,手機里說您撥的號碼是空號。我心里一下子空落落起來。打開窗門,一股冷風(fēng)迎面灌進來,窗外雪天看起來空空洞洞,迷迷茫茫。馬鞍山公墓園入住不久的那個公墓,漸漸地融在了白雪中,一些花圈在一點一點地臃腫起來。我給夏光長留言說,你再給問問,她有沒有其他聯(lián)系方式。發(fā)過去后,我跟自己說,要是能聯(lián)系上,跑杭州一趟吧,看看她,并跟她說,《第二次握手》我當(dāng)時沒有看,那封回信幾天前才發(fā)現(xiàn),我要親口跟她說。

    這年冬天,雪是曠日持久地下,陸陸續(xù)續(xù)地就下了十來天。

    芝城街道上局部也積了雪,芝城大橋還結(jié)了冰。我讓摩托車待在柴火間里,改乘公交。一連幾天,我上下班都乘坐公交。早上坐過去;傍晚坐回來,在一品香快餐店吃過晚飯,然后往家走。在家里,我仍撥了幾回朱阿妮的手機號,照舊是空號。

    一天早上,我在公交車上遇上了田東升;傍晚返回,我又碰上了仁溪鄉(xiāng)校畢業(yè)的一個女生。當(dāng)天夜晚,我又撥了幾回那個明知是空號的手機號,又胡亂地在一張白紙上畫了一些奇形怪狀的圖形,基本一夜沒睡。

    次日,我一早來到辦公室。打開窗門,我的視線在白皚皚的馬鞍山公墓園搜索著,終于搜索到那個入住不久的公墓。我凝望著那個公墓又一次撥那個號碼。我用手機撥的,明知道是個空號,可我還是撥打了,撥打著這個多次被告知的空號。我不希冀什么,反正就要再撥一次。這畢竟是朱阿妮曾經(jīng)用過的手機號。

    這回居然撥通了。我驚悚著,拿著手機的右手晃了一下,視域里那個公墓似乎也晃了晃。我心里怦怦直跳。聽起來對方是個女孩。女孩說,你找誰?我停頓了一下,然后說,我找朱阿妮。女孩說,你打錯了,我不是朱阿妮。我說,你不是朱阿妮,你是誰???女孩說,你怎么啦?大約女孩聽出我的哭腔,她問我怎么啦。我說,我沒怎么,我想和朱阿妮說說話。女孩說,朱阿妮姐姐是你什么人?我說,朱阿妮是我的初戀情人。女孩說,這樣啊,你真逗,有什么話跟你的初戀情人說呀?我說,朱阿妮回給我的情書三十多年之后才收到,我想告訴她,幾天前才收到她的復(fù)信。女孩說,我不是朱阿妮,不過,你一定跟她說哦,這樣的事太八卦了,一定跟她說。我說,是啊,我很想跟她說,可是,她已去了天堂,就在幾天前,她去了天堂。女孩說,怎么回事呀,叔叔,你沒事吧?我抑制了很久,終于哭出了聲。女孩兒也許讓我嚇著了,關(guān)了手機。

    我拿紙巾擦了擦臉面,手機里傳來一陣蜂鳴:叔叔,你別傷心啦,我是小天使,已撥通天堂的電話,把你要告訴朱阿妮姐姐的話都跟她說了,嘿嘿。我激動得破涕為笑,顫抖著手回復(fù)說,謝謝,謝謝小天使,真的謝謝。我又拿過紙巾擦了擦臉面。

    去雪地上走走吧。

    白雪覆蓋著的馬鞍山跟平時很不一樣,看起來像一個婦人,養(yǎng)得豐腴了,新新的。踩著白雪,我一步一步往上蹬。在恍恍惚惚中,我似乎蹬著通向天堂的梯子。那上頭,一包一包的白雪,啞默著。

    責(zé)任編輯:李 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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