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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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小胖其實不叫阮小胖,她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叫阮文雨。因為很小的時候生了一場大病,吃了一些特殊的藥丸,她開始變得越來越胖。小學(xué)三年級的時候,班里同學(xué)就給她取了這個滑稽的名字——阮小胖。
那是還有好多事情都不懂的稚嫩年歲,所以她并不在意這個外號,依舊和那些稱呼她為“阮小胖”的小伙伴們一起玩捉迷藏和跳皮筋的游戲。童言無忌嘛,就算說了又怎樣呢,畢竟大家也不是真的嘲笑她,因為她實在胖嘛。
好像只是一眨眼的功夫青春期就到了。阮小胖也愛上了穿美美的衣服,討厭難看的校服。每次和媽媽上街買衣服都是一個艱難的過程,她看到那些琳瑯滿目的衣服兩眼放光,可是往往都沒有自己能穿得下的尺碼。媽媽總是溫柔地摸摸她的小腦袋說:“別難過,媽媽給你做。”
半個月后,阮小胖穿上心靈手巧的媽媽做好的衣服興高采烈地去上學(xué),在同學(xué)艷羨的目光里驕傲地微笑。阮小胖當然不可能知道,同學(xué)們羨慕的只是她有一個心靈手巧的媽媽能做出那么多漂亮的衣裳。
夏天到了,校園里的香樟樹枝繁葉茂地生長,太陽的光線愈發(fā)強烈。但這卻是女孩兒們最喜歡的季節(jié),她們終于可以穿上各種顏色花樣的裙子,踩上一雙美美的涼鞋,把頭發(fā)扎成一個利索又好看的馬尾。還有爽口的西瓜和美味的冰激凌作伴,真是一年當中最好的時節(jié)。
可阮小胖最討厭最害怕的卻是這個季節(jié),她僅僅只是安安靜靜地坐在那兒,鼻尖和腦門上就會冒出一團汗珠,每天都像蒸桑拿一樣燥熱難受。有時同學(xué)路過她身邊,都會捂住鼻子皺著眉頭說:“這么大的汗味,真難聞。”
阮小胖像所有青春期的孩子一樣脆弱敏感,她每天聽很多類似的話,看很多類似的表情,只期盼著快點結(jié)束每一天,回家用香噴噴的沐浴露好好地洗個熱水澡。媽媽在客廳看完電視劇,終于忍不住大聲喊道:“阮文雨,家里的水不要錢嗎,還不快點出來,也不怕把皮膚擦傷了。”
長胖的煩惱實在是太多了,阮小胖小小年紀就學(xué)會了唉聲嘆氣。跑步測試永遠不達標。午休時間根本不敢睡覺,生怕打呼嚕的聲音把同學(xué)吵醒。拍照片的攝像師總是對她說把眼睛睜開,她難過地想我明明已經(jīng)睜得很大了啊。天知道她有多想減肥,可是肚子太空了,不吃兩份飯根本支撐不了一個下午。
有一天阮小胖一屁股坐壞了同班女同學(xué)放在椅子上的復(fù)讀機,她趕緊站起來道歉。女同學(xué)雙手叉腰一副得理不饒人的樣子,指著她的鼻子說:“你看你干的好事兒,每天就知道吃吃吃,死胖子?!比钚∨忠ба溃饾q得通紅的臉把女同學(xué)推倒在地奪門而去。
一個禮拜后,阮小胖給女同學(xué)賠了一個全新的復(fù)讀機,并在媽媽的陪同下收拾書包離開了學(xué)校。
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有見過阮小胖。有人說她變瘦了成了校花。有人說她沒有再念書,在家和媽媽學(xué)做衣裳,開了一家日進斗金的淘寶店。還有人說她和一些同樣胖胖的姑娘組了一個組合,去各大電視臺表演。
到底哪一個說法才是真的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阮小胖是一個善良的女孩。她是容易出汗的體質(zhì),便主動要求一個人坐最后一排。她知道自己會拖班級后腿,便退出了陽光運動會的接力賽。她給教室里的飲水機換水,幫同學(xué)扛著壞掉的課桌去一樓換新的,在有人說她胖的時候笑瞇瞇地說沒關(guān)系。她只是希望自己也能被這個世界溫柔相待。
我相信,她正和一群善良的人們作伴,在某個地方快樂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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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到藝姐姐那年我十二歲,她十六歲,都是花兒一樣的年紀。只不過我是小花苞,她正絢爛地綻放。
那是盛春時節(jié),鳥語花香,萬物生長,只可惜藝姐姐沒有機會看到這些美麗的風景。
藝姐姐搬過來的那天,我正好放假。她安安靜靜地坐在空空的房間里,戴著一副黑漆漆的墨鏡。她的父母進進出出,把大包小包的東西搬到屋里來。
我像個小大人那樣走到她身邊坐下,清了清嗓子說:“我媽媽說戴墨鏡對眼睛不好,你快取下來吧?!?/p>
藝姐姐笑了,她的笑聲特別清脆,她說:“你是住在這里的小朋友嗎,從今以后咱倆就是鄰居了,我叫黃藝,你可以叫我藝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執(zhí)著于那副墨鏡,差點就伸手去替她摘了,我說:“你把墨鏡取下來我就告訴你我的名字?!?/p>
這時,藝姐姐把一個大箱子放到地上,走到我身邊蹲下來說:“小朋友,藝姐姐和你不一樣,她是可以戴墨鏡的……簡單來說就是,我呀,眼睛根本就看不見,所以戴了墨鏡也沒關(guān)系,明白了嗎?”藝姐姐耐心地解釋給我聽,從她的聲音里我感受不到任何一絲的傷感和失落。
從那以后,藝姐姐就成了我最好的朋友。我經(jīng)常到她家里玩,我們坐在木桌兩端,她讀書,我看連環(huán)畫。藝姐姐讀書的方式和一般人不同,她讀的是盲文,我第一次見到滿頁凹凸不平的小點,好奇地問她這是什么。藝姐姐就會拉著我的小手去觸摸那些小點,然后告訴我這個字是什么那個字是什么。
當然,并不是所有小孩都像我一樣喜歡藝姐姐。有的小孩會故意在藝姐姐面前做鬼臉,甚至拍她一下然后迅速逃之夭夭。藝姐姐也不生氣,只是溫柔地笑笑,抬頭看一看那些她根本沒辦法看到的藍天和白云。我有時候看到這種情形,都會拼了命地去追那些小孩,用可怕的話嚇唬他們,然后氣喘吁吁地跑回來問藝姐姐,為什么要放他們走,應(yīng)該狠狠地教訓(xùn)他們才對。藝姐姐笑了,笑聲依舊爽朗又清脆,她說:“小孩子都沒有惡意的,等他們長大一點想起今天的事情就會感到慚愧,更何況我不是有你這個小護衛(wèi)嗎,你可以保護我的呀?!?/p>
冬天很快就到了,氣溫驟降。下初雪的那天,我興奮地指著窗外說:“藝姐姐快看,下雪了?!笨晌荫R上就意識到她是看不見雪的。藝姐姐走過來摸摸我的頭說:“藝姐姐以前眼睛還看得見的時候也見過雪的,那時候下的雪真的就像鵝毛一樣,一大片一大片地飄下來,不一會兒整個世界就變成了一片白色。”原來藝姐姐并非先天性失明,在她眼睛還看得見的時候,她也感受過這個世界各種美好的顏色。她小心翼翼地把這些無價的記憶珍藏在腦海里,想念了就拿出來看一看。
還有一些風景,藝姐姐還沒來得及看一看,比如大海。但是她說,她聽過大海的浪濤聲,她可以跟隨那個聲音在腦海里描繪出大海的樣子,藍藍的,和天快連成一片,壯闊又無邊。
“只是,”她又說,“我還沒見過流星呢,可是流星劃落的時候沒有聲音,我不知道它有多美?!?/p>
我說:“獅子座流星雨就要來了,咱們一起去看吧,我說給你聽。”
那天晚上很冷,我和藝姐姐坐在空曠的公園里看流星雨。每當有一顆流星劃過夜空,我就會講給她聽,告訴她流星的光度、大小,劃落的速度,她一邊聽一邊點頭。我永遠無法感知,那一刻她到底有多向往那一片星空。
藝姐姐的父母工作忙碌以后,給她帶回來一只導(dǎo)盲犬。那是一只金毛,在導(dǎo)盲犬訓(xùn)練基地上了兩年課,現(xiàn)在正式上崗成為了藝姐姐的眼睛。藝姐姐給它取了一個可愛的名字:團子。因為它特別能吃,長得好胖,很有肉感。藝姐姐在家附近開了一家小小的文具店,每天早上起床洗漱后給團子喂一頓早餐,然后牽著它去文具店呆上一整天。文具店門口豎了一個小牌子,上面說明了藝姐姐是盲人,請顧客參照價格自覺付錢。文具店的生意很好,沒有人拿了東西不付錢,小朋友們都很喜歡團子,常常和它玩一兩個小時還不肯走。
我去上大學(xué)的那天,到藝姐姐的文具店買了很多東西。藝姐姐執(zhí)意不收錢,團子也在一旁汪汪叫搖著尾巴配合。走的時候,藝姐姐拍拍的肩膀說:“一轉(zhuǎn)眼長得比我高這么多了,我媽總說你長得帥,可惜了,藝姐姐沒機會看你長得到底有多帥了?!蔽艺f:“你以前不是看過劉德華的電影嗎,我和他長得差不多?!彼嚱憬銍K嘖嘴:“厚臉皮?!蔽覀z面對面站著,哈哈大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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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這個故事是我自己的。我得承認,我有那么一點兒緊張。畢竟,這是我從來沒跟任何人講起過的事情。
我叫張若海,我媽媽是一個小公司的普通職員,我爸爸走了。每當我和別人說起這個的時候,他們都會好奇地問我“走了”是什么意思,是離開了還是去世了。“走了就是走了,沒什么意思?!蔽铱偸沁@樣回答。
在我還很小的時候,我也問過媽媽,為什么非得說得如此模棱兩可。媽媽告訴我,只有這樣講我們才能活得不那么艱難。
事情發(fā)生在我五歲那年,我爸爸因為一些事情被送進了監(jiān)獄,刑期二十年。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媽媽變成了一個對撕日歷特別著迷的人。小時候不懂事,看媽媽每天早上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撕一頁日歷,我以為那是很好玩的事情,于是站在凳子上一連撕了好幾張。媽媽發(fā)現(xiàn)了以后特別生氣,一邊拍打我的屁股一邊說我不乖不聽話。我不解地把這件事情告訴奶奶,奶奶告訴我說:“你媽媽呀是在等你爸爸回家?!?/p>
關(guān)于我爸爸的這件事情很快就傳遍了大街小巷,沒人樂意和我家有任何來往,就連街角的小賣鋪都不愿意賣東西給我和媽媽。于是,我和媽媽離開了北城,來到現(xiàn)在的南城生活,沒有人知道我們家的事情,我們過得很平凡也很充實。
只是隨著我一天天長大,看到同學(xué)們的爸爸接他們上下學(xué),寫《我的爸爸》這種命題作文的時候無從下筆,開家長會總是被問為什么一直是我媽媽來參加,我才逐漸意識到?jīng)]有爸爸是一件很嚴重的事情。我甚至開始埋怨爸爸,要不是因為他犯了事被關(guān)了進去,我現(xiàn)在也可以要求他送我上下學(xué),寫一篇能得滿分的《我的爸爸》,在他參加家長會的時候驕傲地把他介紹給我的同學(xué)??墒?,為什么他要做壞事呢,做壞事肯定會受到懲罰的啊,這么簡單的道理我都懂,為什么爸爸不懂呢。
每年秋天,媽媽都會帶我去見爸爸。小時候見到他會很開心,畢竟我想念他,想念他的大手掌,想念他的大胡子,想念他的幽默感??缮狭酥袑W(xué)以后,我越來越抗拒去見他。直到有一年秋天,媽媽早早地起了床,撕了日歷,叫我也趕快起床洗漱好準備去見爸爸,我緊閉著眼賴在床上不起,任憑媽媽如何催促甚至拉扯,我都死死地抓著床沿。那天媽媽哭得聲嘶力竭,然后擦干了眼淚獨自一人去見爸爸。
晚上放學(xué)回到家,我提心吊膽地打開房門,心想我一定要表現(xiàn)得乖巧一點,不要再次惹媽媽生氣。沒想到,媽媽聽到開門聲就笑著迎上來,為我卸下書包說:“快來吃飯吧,今天做了你最愛吃的糖醋排骨?!?/p>
半夜起床上廁所,我看到媽媽臥室的房門虛掩著,我悄悄地走過去,看見她借著微薄的燈光顫顫巍巍地撫摸著一張合照,合照上的我被爸爸笑瞇瞇地抱著,那是我三歲生日時候的照片。我轉(zhuǎn)身欲走不小心碰到房門,媽媽聞到動靜回過頭來,我看到了她那雙哭紅的眼睛。
媽媽說:“小海,原諒媽媽,媽媽很自私,沒辦法再給你一個完整的家。當年你爸爸也是被人騙了,他那么笨的人,怎么可能去做什么壞事呢。所以媽媽要等爸爸,如果媽媽和小海都走了,爸爸就真的沒有家了。”
轉(zhuǎn)眼已過十五年,原來等一個人也并不是那么難的一件事情?,F(xiàn)在我在離家兩百五十公里的省城上大學(xué),每天早上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按亮手機屏幕,看一眼日歷。
又到了秋天,我和媽媽一起去看爸爸。和往年一樣,見到我的第一眼,他總會說:“小海長大啦?!?/p>
到了要離開的時候,媽媽又一次埋怨見面的時間實在太短。
“爸。”看到爸爸的背影,我突然叫住了他。爸爸緩緩回過身來,這么多年過去了,他還是很精神很健康,真好。
我說:“我和媽媽,等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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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世界很大,我們都很渺小,我們相同,也不同。
這個世界上有很多個阮小胖,有很多個藝姐姐,也有很多個我,還有很多其他特別的孩子。我們呼吸著同樣的空氣,行走在同樣的陽光里,吹著同樣的風。
我們和周圍大多數(shù)人相比是特殊的群體,但我們也和大多數(shù)人一樣用心地生活著。我們都是這個世界上普通又平凡的個體,各有各的光芒。雖然,我們發(fā)出的光和大多數(shù)人相比有那么一點點不同,但我們同樣溫暖,同樣有著生命的熱度。<E:\花刊\2015\03\圍標.ti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