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容摘要:普希金出身于都市,莫斯科與彼得堡是他的兩個都市世界,他曾在其中游走。那里意味著名譽、聲望;也潛伏著沙皇及舊勢力的陰暗。毫無疑問,普希金是一名偉大的斗士,他用自己的筆,為俄羅斯乃至全世界的人民,開拓著一條通往自由的道路。但在他許多優(yōu)美的抒情詩當中,他亦充滿深情的歌頌著鄉(xiāng)村和自然的美好,無數(shù)次的表達自己愿離開這城市的喧囂,遁入無拘無束、無欲無求的自然世界,并暢想出了一個美麗的、安寧的精神家園。而這其中所折射的普希金的自然情結、逃離意識,反映了他由社會生態(tài)向精神生態(tài)的轉向,詮釋了關于“自由”的另一重含義。
關鍵詞:普希金 自然 遁世情結 精神生態(tài)學
海德格爾曾這樣解釋人類的棲居:“如果我們把這多重之間稱作世界,那么世界就是人居住的家……作為人居于世界之家這一尺度而言,人應該響應這種感召:為神建造一個家,為了自己建造一個棲居之所”。在他看來,只有詩的語言才能解讀萬物的神性。如果萬物真的有靈,那么最先存在的、最具有靈氣的世界,應該是自然;而對自然唯美而詩意的書寫,在普希金的筆下,是向“存在”的探索,更是向精神世界的探求,是精神生態(tài)學意義上的回歸。
一.自然意象與逃離情結
自然與優(yōu)雅的完美合一,是普希金詩歌的一個顯著特點。很多具有詩性氣質(zhì)的人,往往在血液深處流淌著對鄉(xiāng)村的向往和對自然的執(zhí)著。
皇村中學、高加索、克里米亞、米哈伊洛夫斯科耶村、三山村和波爾金諾村……縱觀普希金的一生,除卻都市的繁華與喧囂,鄉(xiāng)村世界亦在他的生命史上占據(jù)了絕大的篇幅。世事亂耳,案牘勞形,一旦脫離開宏大的命題與深遠意義上的書寫,普希金身上的回歸自然的詩性氣質(zhì)立刻洶涌而出。他在許多詩篇中表達了對自然的渴念和追求,如《皇村記憶》:
沉郁的夜的帷幕
懸掛在輕睡的天穹;
山谷和叢林安息在無言的靜穆里,遠遠的樹叢墮入霧中。
隱隱聽到溪水,潺潺地流進了林蔭;
輕輕呼吸的,是葉子上沉睡的微風;
而幽寂的月亮,象是莊嚴的天鵝
在銀白的云朵間游泳?!?/p>
普希金對自然事物的描繪,經(jīng)常充滿了神秘而天真的想象。他筆下的高山、泉水乃至寒風,總是以擬人化的姿態(tài)來呈現(xiàn),擁有人的感官和情感;他以通感的手法來表現(xiàn)聲音、色彩、味覺,又使這些本是普通的人間事物出人意料的在云端、天國登場,使自然界的萬事萬物都富有靈性。只有對自然有著狂熱而深沉的眷戀的筆,才能將萬物如此深刻而唯美地呈現(xiàn)。
但是,我們應該看到的是,普希金對自然的歌頌,不是一種單純的向往和普遍意義上的贊美。在普希金的人生歷程當中,關于“都市”與“鄉(xiāng)村”之間的矛盾斗爭從未消弭。普希金的童年時期,他的鄉(xiāng)下保姆為他講述的童話故事,使年幼的普希金第一次感受到了城市與家庭之外的自然魅力;在皇村中學求學期間,詩歌與大自然是他逃離學校嚴格管制的工具;而在他成年,進入都市的政壇之后,他游離的自然情結和自由氣質(zhì),毫無意外的使他受到了官場的傾軋和迫害;流放高加索,是他親近自然、融入自然的一個重要契機?!皩ζ障=饋碚f, 南方的高加索和克里米亞剛好成為他釋放和吐納悲郁的天地, 讓他疲憊的身心、焦躁的心情得到了久違的撫慰?!盵1]
自然使他的情感得到憩息,但更是他對抗現(xiàn)實世界的一種工具,他對于自然的謳歌,是他反抗強權與質(zhì)疑都市世界的方式。普希金天生就是一個追求自由的戰(zhàn)士,他質(zhì)疑都市社會,厭惡浮夸與虛偽,因此他不可能真正的隱匿自身,在自然的包圍之下沉默不語,拋卻文明社會的責任。但是,現(xiàn)實的黑暗又使他感到痛苦,于是對自由和自然的謳歌成為他精神的烏托邦,他描繪了一個個和諧的田園,以此作為精神休憩的園地與世人的靈魂居所。所以,只有在詩歌當中,他才能片刻逃離?!疤与x情結”頻頻出現(xiàn)在他的抒情詩歌中,如《該走了,親愛的》:
該走了,親愛的,該走了,心兒要求寧靜,
……
我這疲乏不堪的奴隸,早想遠走高飛,
到遠方隱居,在寫作和安樂中憩息。
離別,告辭,飛走等是普希金的“分離情緒”和“逃離”的意念,并非是他對生命的失望和逃避,而是對人類永恒的精神家園的回歸。他厭惡都市世界的傾軋和暴力,于是在唯美的抒情詩中反復表達離開的情結。
二.向精神生態(tài)的回歸
普希金在對俄羅斯城市文明和官場傾軋的失望之下,數(shù)度在抒情詩中表露了向鄉(xiāng)村世界逃離的愿望,但這種逃離,不應該僅僅理解為是對外部的自然世界的向往,而應該深入到精神層面上。
縱觀世界思想史,對于人“精神”的含義的討論從未停止。盧梭在《愛彌兒》當中,他明確指出了“自然人”與“文明人”的區(qū)別,盛贊自然狀態(tài)下的“原始人:擁有的天真、質(zhì)樸、純潔的品質(zhì)。中國先秦《莊子》中“精神,天只有也;形骸者,地之有也,”將精神與肉體二元對立,卻把精神看做承天而生的“道”一般自由而高貴的存在。西方狄爾泰等人對黑格爾絕對精神的理性性質(zhì)進行駁斥,指出生命哲學是對“人類精神文化活動”的反思,逐漸將非理性的東西納入到精神的研究范圍當中。弗洛伊德和榮格將人的精神劃歸于原始欲望的萌動,再一次肯定了精神的原初性和自然性。
根據(jù)魯樞元的論著,從這個意義上出發(fā),生態(tài)學也可以進行三個層面的劃分:”以相對獨立的自然界為研究對象的‘自然生態(tài)學,以人類社會的政治、經(jīng)濟生活為研究對象的‘社會生態(tài)學、以人的內(nèi)在情感生活與精神生活為研究對象的‘精神生態(tài)學。”[2]
精神生態(tài)是對人的自然、自由、自足的原初的精神世界的一種闡釋,在人類的靈魂層面構成一種自在自足的生態(tài)范圍。精神生態(tài)學“研究作為精神性的存在主體(主要是人)與其生存環(huán)境之間相互關系……它一方面關涉到精神主體的健康成長,一方面還關涉到一個生態(tài)系統(tǒng)在精神變量協(xié)調(diào)下的平衡、穩(wěn)定和演進?!币虼?,精神生態(tài)指向的是人的精神與自然生態(tài)之間的交流和融合,是原始的自然環(huán)境對人的作用?!八裕?可以說現(xiàn)在的生態(tài)文藝學, 是一種從生態(tài)學的宏觀視野出發(fā), 研究文藝與宇宙生態(tài)系統(tǒng)關系”。所以,這里的精神生態(tài),一個方面是指人的精神世界本身的自足,另一方面是指人與自然之間的交流和融合,是一種文學領域的“復魅”。endprint
生態(tài)文藝學是在工業(yè)文明沖擊下和對人類中心主義的懷疑中產(chǎn)生的,但十九世紀初期的普希金,在對都市文明的懷疑與叛逆當中,已經(jīng)表現(xiàn)出了向自然世界與精神生態(tài)回歸的意向。它的精神緣由,與生態(tài)文藝與精神生態(tài)學的誕生,原本是異曲同工——對政治文明、都市文明的懷疑因此產(chǎn)生了向鄉(xiāng)村文明的逃離意向,在對自然美的歌頌當中,得到心靈的釋放和精神世界的完滿。
三.回歸的意義
由此看來,普希金詩歌的逃離情結和自然意象,并不僅僅是一種個人意義上的對外部自然世界的追求。它有著更加獨特的審美意蘊和精神意義。
首先,在精神生態(tài)學意義上,它體現(xiàn)了十九世紀都市文明向生態(tài)文明的回歸,是人的精神世界與自然世界交流與共鳴的佐證。在高加索流放的過程中,廣闊的自然空間在某種程度上彌補了他在城市所受的傷害,一場無妄之災本應孤獨,所幸他尋覓到了最佳的靈魂伴侶。他在與自己弟弟的信件當中明確表示,高加索“療養(yǎng)了自己的身體,也撫慰了受傷的心靈”。于是在與自然的交流當中,他粉碎了束縛思想的鎖鏈,在與自然的對話當中走向了靈魂的自由。
其次,向自然的轉向使他保持了精神上的完整和純潔。對于城市虛偽的人事的清醒自知,使普希金在詩歌中反復表達了向鄉(xiāng)村的逃離,并且在那里建立了一個唯美的烏托邦。詩歌《小城》中,他從日常起居到周圍的自然環(huán)境,都進行了全面的想象和描摹。
小窗對著開心的花園,那里有蒼老的菩提
還有稠李花爭艷;每到消閑的中午之時,濃郁繁茂的樺樹枝投下陰涼,為我蔽日;
甜香溫柔的紫羅蘭間雜生著雪白清香的鈴蘭,一股歡躍的清泉托著漫游的花瓣,
避開了人的有安靜,在籬笆下潺潺地流動……
這首詩與中國唐代劉禹錫的《陋室銘》有異曲同工之妙。他們同樣在文字中為自己建構了一個洗盡鉛華的、以讀書與音樂為樂趣、充滿了樸實而溫暖的世俗之樂的小世界。但是這個世界,不是一般意義上的現(xiàn)實處所,更是他們的精神家園。在這個想象的家園當中,他們因官場傾軋而受傷的靈魂得到了休憩和治療,因而避免受到現(xiàn)實世界黑暗的沖擊,也因此人格的獨立和主體性由此得到了保持。
普希金向精神生態(tài)方向的詩歌轉向,在藝術上也有著珍貴的價值。現(xiàn)代工業(yè)社會剝奪了人對自然界的直接體驗,使人們遠離事物的原生態(tài),而普希金向自然的尋找,意義在于重振了文學藝術的自然之維。文學與自然溝通,因而延續(xù)并創(chuàng)新了自然抒情詩的美感。
雖然,幾乎每一位抒情詩人都有著執(zhí)著的向自然回歸的念頭,但普希金的意義在于,他在看清了城市文明對于人性和高貴品質(zhì)的戕害之后,在與強權斗爭的過程中自覺的以自然來蕩滌心靈。他不將自然作為人的最高救贖,而是將人在自然中的自我救贖作為人性的出路;他的目的不是遁世,而是借遁世來獲得入世的力量。而他這種積極的自我救贖,在后世的文學遭遇的“生態(tài)災難”當中,為“生態(tài)美學”的建立提供了某種參照。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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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魯樞元.文學的跨界研究——文學與生態(tài)學[M].上海,學林出版社,2011.
[4]【德】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陳嘉映 等譯[M].北京,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2.
[5]【俄】普希金.普希金全集12抒情詩,烏蘭汗,丘琴等譯,沈念駒,吳笛主編[M].浙江,浙江文藝出版社,2012.
[6]劉峰杰.“生態(tài)文藝學”的理論之路[J].安徽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
注 釋
[1]宋德發(fā)《面對永恒矛盾的普希金——普希金的“都市世界”與“自然世界”》:湘潭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四川大 學中國語言文學博士后流動站.
[2]魯樞元《文學的跨界研究——文學與生態(tài)學》學林出版社 2011年1月版 第44頁.
(作者介紹:王婷婷,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學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