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榮蘭
忙碌之時,總喜歡暫時放下繁雜心緒,尋來一份空閑,打開視野,眺望窗外遠遠近近的青山綠樹。當視線在叢叢綠樹間漸漸聚焦,心中的思緒便飛回到了老家的那些古樹。
在我的心中,老家西灑鎮(zhèn)下寨村是喀斯特大山的一個寵兒。要不,四面的山川連綿到這里怎么會多了一份人性的情懷?將山腳緩緩收攏,挪出了一塊寬闊的平地,讓鄉(xiāng)親們安居;又將地下的清澈河水,均勻地分給在村前、村中和村后的三個大水池。蔥郁的樹林、肥沃的土壤和綠瑩瑩的水,哺育著全村的鄉(xiāng)親,也留住了環(huán)村的古樹。
老家的村前、村后都寬闊平坦,可村口卻略微狹窄。一條通村的大路到了村口就沿著左右兩邊的山腳分為兩條進村會合的路,這就足夠容納整個村子的人來車往。分路之處,左邊的山腳下佇立著一棵枝繁葉茂的山楂樹,右邊的山腳下佇立著一棵生氣勃勃的清香樹。它們與路、與山相隔的距離是那樣的恰到好處,似乎是哪一位智者為了美化村莊而特意布的局,但即使是村里上了年紀的老人,也不知道它們是何人種植何時栽,只記得在很久以前,它們就是兩棵古老的樹,外界的人若不走近村口,是不容易看出樹蔭下面有條路,路這頭有個村。
暑去寒來,站在這村口,無論是近觀還是遠看,這兩棵樹都形如兩把巨大的傘,繁茂的枝葉無所畏懼地向四方舒展,然后在高高的空中毫不猶豫地遮掩著進村的路。幸好兩邊的青山和道路,也特意為它們的生長準備了足夠的空間,使它們可以自由自在地生長和呼吸,一點兒也不受到羈絆。它們又像兩位卓越的化妝師,借來左、右及村后的古林綠韻,把整個村莊裝扮得既行似綠色搖籃中酣睡的嬰兒,又神似綠色海洋中高高揚起的古典風帆。它們又好似兩位威武的護衛(wèi),大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戰(zhàn)斗氣質,嚴厲地將一切邪惡遠遠地驅出村外,忠誠地護佑著村里的萬物和生靈。這便讓我不再難于理解:1948年12月,滇東南工委、滇東南指揮部從越南官壩派出由隊長吳運輝、指導員付科等17位同志組成的西疇武工隊,為什么會選擇在這里駐扎開展西疇縣城郊革命斗爭。我想,除了這里的群眾在此前因受到董英、楊禹圖、蘇天祥(女)、賴金星、鐘光輝、槐可華等早期中共黨員的革命教育而具有強烈的革命意識外,肯定與這里獨特的地形和古樹古林也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
山楂樹下,是勤勞的村民們遮雨避陽、開會、休息、拉家常的理想場所,隨時可見三三兩兩的村民相約而至。山楂樹上,是孩子們比賽攀爬和追逐玩耍的快樂天堂,隨時可見四五個或更多的小孩在樹椏間攀來爬去。春天,當山楂樹上的枝條開滿白色的花,孩子們又多了一份驚喜和等待。這驚喜和等待,在回憶秋天的山楂果酸酸甜甜的味兒中膨脹升級,在山楂樹花開花謝到長出青果再到果子成熟的興奮中一步步精彩綻放。
我喜歡靜靜地站在山楂樹旁,看山楂樹上樹下的人散人聚,看山楂樹梢的鳥雀飛來飛往。山楂樹的熱鬧,是村里繁榮昌盛的投影。人丁的興旺,印在了山楂樹上攀爬玩耍的孩童們大大小小的身影里;財運的暢通,寫在了山楂樹下乘涼攀談的鄉(xiāng)親們白皙的笑臉上。
佇立在另一旁的清香樹,與山楂樹相比卻多了一份寧靜與淡雅。當山楂樹上開滿白色的花,清香樹上也常常迸出紅色的嫩葉嫩芽和串串紫紅的花;當山楂樹上掛滿紅色的果,清香樹上也常常稀稀落落地點綴著幾枝紅色的穗;但當山楂樹上樹下聚滿了嬉笑的頑童、乘涼的鄉(xiāng)親,還有唧唧啾啾地歡鳴著啄食山楂果的鳥雀,清香樹上依然只有翠綠的羽葉和紅色的穗。在我的心中,清香樹特像一位年長的老人,對村莊,它靜默,但絕不缺少滿腔的忠誠和熱心;對未來,它沉著,但也絕不缺少美好的憧憬和信念。年年月月,它雖然靜默無語,但卻忠實地記錄著村莊的世事變遷,無怨無悔地踐行著守護村莊安寧的錚錚諾言。
每次從清香樹下走過,我喜歡停住向前邁進的腳步,要么輕輕走近它,坐在它身后的石坎上,抬起頭靜靜地欣賞它灰色的樹干、羽狀的綠葉和紅色的芽;要么靠近它,伸手輕輕地撫摸它粗糙的樹干,貼上臉去細細地品嗅它暗暗的辛香。它紅色的芽,常常讓我想起母親的溫情和囑咐;它清幽的香,常常讓我憶起父親的鞭策和訓育。人在旅途,或許正如這棵樹,需要在和風細雨中陶冶、滋養(yǎng),也需要在雷電霜雪間錘煉、成長。
清香樹這頭的進村路右邊,佇立著許多茂盛的大清香樹和麻栗樹,它們彎著腰、伸著蒼勁的枝條,始終護佑著路上來往的行人和車輛。它們褐色的樹椏上,常常有一兩叢蘭花探出細長的葉片和花條,似乎在為路上的行人拂去艱辛、病痛和災難,又似在探著頭窺視山楂樹上嬉笑玩耍的孩童。那幾棵麻栗樹,總是紳士般地挺直腰板,勢不可擋地將結實的樹干直向云天。
清香樹對面、左邊山腳下青翠的竹林樹林里,幾棵高大的榔樹和一種我們自己給取名的“豇豆樹”分外吸引人的眼球。每逢二三月,濃綠的“豇豆樹”上就開滿一串串金黃色的“小喇叭”,好似給村莊送來迎春的賀禮,女孩們常常拾起落花,精心擺弄成一串串花環(huán)。花謝后,枝條上就前前后后地抽出了銀灰色的、長長的“豇豆條”。微風習來,“豇豆條”輕輕搖曳,讓人不禁想起樂師長長的指尖下正欲輕輕撥動的古琴弦,美妙的琴音雖還未響起傳到耳畔,但人心早已被它撩人的姿態(tài)所陶醉沉迷。
沿著“豇豆樹”下的道路向村里走,又要經過一棵奇特且不知名的古樹。來到這棵樹下,若抬頭看看它的樹干,你會驚奇地發(fā)現(xiàn):在這陰暗潮濕的樹林間,一束柔和的自然亮光穿過茂密的樹梢,傾斜的照射在這棵高大的古樹上,似給古樹披上了一層金黃和銀灰色交相呼應的輕紗。在樹干離地面約四米高的地方,一個灰褐色的、形似小胖熊的“尤物”好像受到了腳步聲的驚嚇,一邊怯怯地趕緊往上爬,一邊又忍不住偏著大腦袋似要把樹下的情況探個究竟,又似在留戀著還沒來得及品嘗的香香甜甜的竹葉竹筍。它的形象是那樣的逼真,它的憨態(tài)是那樣的動人,特別是它身旁的那根古藤,又給它加上了一條長長的大尾巴。甚為奇妙的是,那束從密林上空透射下來的光線,也正好照在了這只“尤物”的身上,像極了天空為它打開的一道光亮的天門,充滿了神奇與迷離,令人瞬時神思游動、遐想聯(lián)翩。待思緒游歷了古今的神話,又搜索了中外的傳說,卻怎么也想不起來這到底是哪一位神靈遺留的、貪戀人世福祉和村莊美景的“尤物”時,再拭拭朦朧的雙眼仔仔細細地觀看,這才似乎清楚:它是一個疙瘩瘤。但在心中,卻又始終認為:在遙遠的古代,它一定是天上的某一神靈恩寵的神物。要不,天門怎么會常常向它打開,并且還在它長著鱗甲的身上灑下一束束誘人的光亮?
村子中還有幾棵高大的古桂花樹,一個大人伸開雙臂也抱不下它的樹干。它們的綠葉層層疊疊、濃密油亮,像夜空中閃爍的繁星明亮的眼。它們深沉、莊重,總是將興奮和激情深深地埋藏在茂盛的枝葉中。只有到了七八月,在涼爽的秋風纏纏綿綿的呢喃里,它們才會控制不住激情,將熾熱膨脹的真情化為一簇簇金色的小花,毫不吝惜地展現(xiàn)在每一片綠葉之下。于是,村里又多了一樹樹金色的黃,更有一陣陣濃郁清甜的香。在桂花的芳香里,大人們踏著鳥兒的歡鳴,相約談笑著穿過綠蔭道,去田地里收獲春天的耕耘;孩童們和著秋蟬的清唱,打著脆響的哨子,呼朋引伴地鉆進古林,去采摘厚厚的落葉間冒出的蘑菇。豐富的平菇、香菇、紅菇、牛肝菌、靈芝等野生菌,在歲月的時光里烙下了無限的幸福和驚喜,也在每家的餐桌上增添了一道讓人垂涎欲滴和回味無盡的美味山珍。
老家的古樹,曾引來了不少興致勃勃的商人。他們想要買走村里的樹,卻都被鄉(xiāng)親們一一給拒絕:一棵也不賣。沒有樹,何來林?沒有林,何有家?年復一年,在人與樹的長相廝守里,鄉(xiāng)親們都把古樹當成了傳家的寶。而離開家鄉(xiāng)工作的我,每當看到城市里綠化的樹叢,也總會想起老家樹,想起樹上的歡笑和幸福,想起樹下的驚喜和陰涼,想起老家溫暖的人情和醉人的美。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