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蕭秋風思故人

劉高潮

仲夏的晚上，突然聽到一個噩耗，說畫家雷春先生病故，消息非常切確。我不禁愕然：感到他走得太早太突然了，情感難以接受。

第三日，我匆匆趕到成縣，參加了盛大的遺體告別儀式，并為這位交情至深的良師益友送了行，心情格外沉痛。

雷春先生是隴南乃至甘肅知名度很高的畫家。他的國畫成就和謙誠樸實的品質(zhì)有口皆碑。他和我是莫逆之交。我本想淡化對朋友的哀思和懷念，因為近年來情感至深的老朋友走得太多了，懷念的文字也接二連三。有朋友說我太重情義，感情太脆弱，傷感的文章太多。我想也是，應該堅強些，打硬些，為活著的人多鼓些勁?？墒?，進入深秋，望著漫山遍野的秋色，頓感秋風蕭瑟，原野蒼涼。目送南飛的大雁，對先生的懷念難以控制，往事不由得一幕幕又在腦海浮現(xiàn)。

在上世紀70年代初，自學成才的雷春先生的畫作已經(jīng)蜚聲隴南。可是由于家庭成分和復雜的社會關(guān)系，他在縣文化館還是一個長臨工，拼死拼活干著大腕才能支撐的許多美術(shù)畫面工作。能者倒是多勞，可同工無法同酬，工資低得可憐。據(jù)說先生為了養(yǎng)家糊口，還曾畫過一段時間的連環(huán)畫聊為生計，而且頗有名氣。也許這些經(jīng)歷給后來擅長人物創(chuàng)作的先生打下了堅實的基礎(chǔ)。記得1972年我上高二承擔學校的大批判墻報時，隨學校團委書記曾聘請先生給學校辦過畫報頭的短期培訓班。那時的報頭要政治領(lǐng)先，突出工農(nóng)兵畫面。為了簡便易學，先生多教參加培訓的骨干畫木刻畫。先生熟練的木刻人物畫技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可惜僅有兩天，我也未能正式拜師。如能正式拜師學藝，也許還能學點才藝。就這樣，我較早地結(jié)識了先生，也得到了先生的厚愛。

正式向先生求畫是1982年的事。那時先生已經(jīng)沐浴改革開放的春風，被縣上破格轉(zhuǎn)為正式干部，成為具有中級職稱的畫師，在隴南和省上大有名氣。當時求畫的人已絡繹不絕，而先生在保證公務畫作任務的同時，對來訪者，有求必應。記得夏天的一個晚上，就在鄰近的電影院他簡陋的住舍兼工作室里，我排到第三位，好不容易畫了一幅中堂《龍峽草堂圖》，潑墨濃淡相宜，奇峰飛瀑很有氣勢，先生滿意地落款蓋上印。本應當下恭敬拿走，只因潑墨太重，先生讓我次日早晨再拿。沒想到次日去得稍遲，因未落名貼在墻上，被一位地區(qū)的領(lǐng)導捷足先登匆匆拿走了。憑我當時小秘書的身份，我蠻以為先生很難再畫了，沒想到先生當晚留我又補畫了一幅同樣的草堂圖，讓我很是感動！

1986年我在宕昌任副縣長。冬季禮拜天的一個上午，我正在家屬樓下面掃雪，突然時任地區(qū)群藝館館長的雷春先生匆匆造訪，讓我感到非常意外。他見面還未來得及握手，就氣喘噓噓地說：“冒昧找老朋友幫個忙，我乘的去蘭州的班車掉車了！”細一問才知，所乘的車進宕昌車站都去上廁所，人多要排隊，他肚子不適耽擱了一陣，趕出來后班車已經(jīng)出站。行李還在車上，幾幅畫作倒無所謂，關(guān)鍵是常用的幾支畫筆一丟就讓畫家犯難了。事情緊急，我也顧不上在家熱情招呼這位久違的老朋友，趕緊給先生找車趕那趟班車。好在司機和我同住一個樓，匆匆開著車就上了路。我一再叮嚀趕到岷縣找著行李后直接送先生到蘭州。算還僥幸，那趟班車正好在岷縣吃午飯，趕到岷縣車站找到班車后行李安然無損。先生見到他心愛的畫筆，欣喜萬分，早把辛勞和饑渴置之腦后，果斷地推謝了司機繼續(xù)送他去蘭州的好意，匆匆登上班車前行。到蘭后還專意給我打了個感謝的電話，并說他趕車未來得及招呼司機，無奈塞了條煙，司機還推謝再三。其實這些司機返回后早已告訴了我。多么樸實的一位藝術(shù)家，名聲大噪仍那么謙誠，唯恐給別人帶來不便。這件舉手之勞的小事，先生逢人就夸，說我在危急當中幫了他一個大忙。我也無法勸阻，只好隨他去說，認為那也是一種緣分！

2000年先生出了一本很有品位的畫集，集子精選了先生42幅不同階段的代表作，并在省城蘭州舉辦了第二次個人畫展暨畫集發(fā)行儀式。畫展再次轟動了金城書畫界，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我省書畫界泰斗陳伯希老先生的序文也為畫冊爭光添彩。序文簡要介紹了先生的坎坷藝途、主要成就和繪畫特點，稱贊他是“負軛前行的畫家”，“是背負著歷史的艱辛在與命運的奮爭之中一步步走來的”畫家，對先生的精湛畫藝和苦心追求給予了高度贊揚。拜賞先生的精美畫集和陳老先生的精彩序文，我對畫家的扎實功底、繪畫內(nèi)涵和創(chuàng)作風格有了較深的認識，認為他是我省不可多得的頗有實力的繪畫大家，是隴南冉冉升起的又一顆藝術(shù)明星;認為憑先生扎實的繪畫功底、高深的造詣和藝術(shù)價值，應該在甘肅乃至西北畫界有更高的地位。然而先生全不在乎這些，仍在默默堅守他的斗室，潛心皈依藝術(shù)，始終保持著寧靜恬淡的心態(tài)，不浮不躁，不追名逐利，繼續(xù)負軛前行。這在當今畫壇多么難得??！

2003年初，一位深圳的同學慕名，通過我求先生的《竹林七賢》。當時先生的畫作已經(jīng)蜚聲隴原，市場價一升再升，尤其《竹林七賢》已經(jīng)成了先生的代表作，更是求之難得。我給先生提前拜托后欣然答應，讓本人到時來取。春節(jié)時我?guī)瑢W懷著敬仰的心情去取畫。同學堅持要付點畫資，我總覺得為難。當欣賞完那幅閑散灑脫的六尺人物畫作后，同學誠懇拿出早已準備好的信封酬謝時，先生毅然決然地謝絕了，并且懇切地說：“不就是一幅畫嘛！只要喜歡，那就是對本人最大的抬舉！況且咱們是啥關(guān)系？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情都記到你身上！”多么樸實的心聲?。∥覀z無言以對，只好默默點頭深謝。

我還清楚地記得，一次邀先生聚餐時，先生講述了他在金城辦完第二次畫展后去敦煌的一個故事。說晚上敦煌縣招待完后，他信步去游繁華的書畫長廊街道，走到一家書畫店，發(fā)現(xiàn)掛有落款他的水牛圖。他自然知道真?zhèn)瘟?，細問價格后，就和藹地給店主說此畫他也能畫。店主用猜疑的眼光望著他說，那你就試試？隨即在畫桌上鋪開宣紙，滿不在乎地讓他作畫。先生拉開架勢，用熟練的筆法肆意潑墨勾畫，僅用了十分鐘，一幅逼真?zhèn)魃竦乃D就展現(xiàn)在圍觀著眼前。店主邊看邊驚異，神情由猜疑到詫異，背著的雙手慢慢松開，進而又撐在畫桌上細看。當最后看到先生落款“雷春”二字時，神情緊張，慌忙抱拳鞠躬賠罪：“雷先生，卑人為了生計，真是有眼不識泰山，冒犯了大人的英名，懇請先生恕罪！”望著店主誠惶誠恐且又非常懇切的神情，先生放下筆，淡定地說道：“這也難怪，仿造成風，你也是為了生計。念你鐘愛繪畫，且又有一定基礎(chǔ)，要學我完全可以教你，不必冒名作畫?！钡曛鬟B連點頭謝罪，力求想得到先生的寬大處置。沒想到先生沒有過多計較這件事，還給店主賞臉第二天去吃請，和店主交了朋友，并把那幅現(xiàn)場作的水牛圖蓋印留作紀念。我問先生為何這般輕易罷休？先生淡淡地說：“這些仿畫的人也不容易，他也得有些功底，而且提心吊膽，生怕碰到本人和行家，說來說去還是為了生計。他既然認錯賠罪，我何必過分計較呢？”聽罷這個插曲，我們對先生的寬厚又有了新的認識，內(nèi)心自然增添了無言的敬仰。多么善良的一個人?。?/p>

2011年4月，為了慶祝建黨90周年，市人大常委會決定舉辦一次大型書畫攝影展覽。當時確定特邀的書畫名家中要有雷春等人的作品。而我深知先生已經(jīng)重病在身，難以作畫，就領(lǐng)著辦公室主任冒昧去成縣登門看望，想請先生把現(xiàn)成的作品提供一幅參展。沒想到，當先生得知這一重大活動后，硬是撐著病體花了40多分鐘現(xiàn)場作了一幅人物畫交給了我們。先生作畫時體力難支，虛汗直冒，我?guī)状蝿衿湫P，可先生還是堅持完成了畫作。望著先生帶病作畫的艱難神態(tài)，再細賞已經(jīng)潑成的栩栩如生的人物大作，我倆倍受感動，深知這幅畫作凝結(jié)了先生的真摯情懷，耗費了多大的體力和毅力，更加敬仰先生的風范。先生不僅支持了我們的大展，還為我的隨行饋贈了一幅現(xiàn)成的斗方牧童圖，這讓隨行感動不已。

可是，就是這么一位德藝雙馨、倍受人們愛戴和敬重的藝術(shù)家卻過早地離開了人世，他走得太匆忙，太出人意料！熟知和敬仰他的朋友們無法接受，就連久聞他大名的各界人士也感到非常遺憾！

先生?。∧歉拭C這塊熱土上人們共同認可的大畫家，大好人！您的藝術(shù)情懷和崇高風范如日月行空，在故鄉(xiāng)大地長存！

? ? 2013年中秋于武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