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讓翅膀飛翔

林超然

能夠輕聲說出苦難，必定是早已閱盡人世種種。在這里，輕聲才是驚雷。

小說家的語言標示著他對世界的深度理解。這篇作品顯然借重了一種漫不經(jīng)心有一搭無一搭的閑聊或自語方式，作家對面可以坐著一個（N個）傾聽者，現(xiàn)場也可以只有作家形影相吊。墨凝用悠徐、松弛甚至斷裂來響應一段故事的無序、雜亂。我們讀過太多古今中外圓融的虛構(gòu)，而此番作家干脆放棄技術(shù)是不是一種冒險？現(xiàn)實人生恐怕正是這個樣子，墨凝的誠實令人驚詫令人擔心也令人感佩。

底層之下還有底層，這幾乎是被世界遺忘拋棄的草芥一樣的一群。生存和生命對他們來說可能是臨時的、暫時的，生機和生活還離他們相當遙遠?！霸谛戮旱V上了七天培訓課，了解些安全常識，穿上藍灰色的工作服，礦井機房領(lǐng)了礦燈、安全帽，就能下井干活了?！薄啊乱磺卸际呛诘模蹓m、巷道、煤壁、掌子面、一車車的烏黑的煤……還有他們這些被人稱呼成的煤黑子。煤黑子，確實，在井下出來后，除了頭上的礦燈和牙齒，幾乎找不到白的地方?！睘榱苏褂[這一真相，作家把這里的人物做了“影子”化的處理，他們個個面目模糊。關(guān)于他們的情節(jié)作品里都只留一鱗半爪：小賈總是偷看《少女之心》，衛(wèi)東惦記著何時回去娶“后花園的果木——石榴”，放炮工山子因為事故成了生活不能自理的植物人，小馬喜歡唱歌時常哼起，達美的丈夫明江也是個外來戶……

達美幾乎是小說中僅有的真正出場的女性形象，她帶著自己的故事。她像一個美麗、眩目、縹緲的夢，她和她的感情、希冀一樣其實是不屬于這里的，也注定不能在這里生長。小馬和達美的來往，包括他們之間比朋友多比戀人少的情誼，可以算作是這里僅有的、同正常時代、社會、世界聯(lián)結(jié)的通道，但這個通道仍然是沒有前景的，不能發(fā)育的。達美因為不堪明江的性虐動手殺他。明江的變態(tài)，是命運長期擠壓的必然結(jié)果。對這群人而言，連有尊嚴地去死都是一種奢侈?！霸谛≠Z和衛(wèi)東的葬禮上，劉舒哭得一塌糊涂，他一邊哭一邊叨念著：我們手黑臉黑……可心不黑呀，老天不長眼睛啊……工友們給衛(wèi)東買了一個上好的墨鏡，品牌的。小賈的衣兜里依然揣著那本《少女的心》，書頁卷曲的邊角，已經(jīng)用電熨斗熨平……”

《兄弟》這樣的標題易于讓人聯(lián)想到人物間的休戚相關(guān)、抱團取暖和手足情深，但小說的筆墨或說作家的視線恰在別處，作品似是一步一步不經(jīng)意走到這個主題上來的。且看小說幕落處：“達美家的房門從里到外敞開著，一截帶血的木棒扔在外屋的門口。達美的丈夫明江從炕上已經(jīng)滾到了地下，血從頭頂流到了臉上，他正吃力地往門口爬著。明江見到小馬，扯著他的褲腿搖晃著：兄弟……救我，救我……救救我……兄弟……?！痹诖酥?，我們是不曾想過明江也是小馬們的兄弟的，也不曾想過達美也是小馬們的兄弟，當然也更不能想到小馬們是我們的兄弟，或者我們也是小馬們的兄弟的。也難怪，身在城市身陷忙碌中的我們常常忘記我們的親人，我們的兄弟。

墨凝用一篇小說來發(fā)問：快樂、尊嚴和幸福到底離小馬們還有多遠？《兄弟》寫的自然是掙扎是悲劇。墨凝用最克制的情緒和文字來寫鮮血和眼淚，這是最深刻的懷念與最沉痛的祭奠。墨凝曾是小馬們中的一員，因為離開較早而成為唯一的幸存者。這些底層之下的底層的人們，無疑也是現(xiàn)代化的貢獻者，但還不是現(xiàn)代化的分享者。接下來，我們的時代我們的社會我們的世界就要莊重、嚴肅地思考：如何才能真正對得住這群手足兄弟？需知，他們與我們一樣，也長有翅膀，也應該飛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