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碧薇
2014年8月3日。
連續(xù)幾個陰雨天過后,昭通城終于放晴了。午飯后,我?guī)媳砻萌タ赐晃焕吓笥眩?。走在街上,人群熙熙攘攘,一派祥和氣象。抬頭是天空湛藍(lán),陽光照在人身上,像是有一塊絲綢在輕輕拂拭著。我明顯感覺到,今天的昭通,比平常要熱一些。
邱住在公園路,離清官亭不遠(yuǎn)。安靜的院落里,一排樹木漏下點(diǎn)點(diǎn)的光斑,微風(fēng)一吹,這些光斑就緩緩搖曳。到了邱的家,我和她暢聊著生活瑣事,表妹則端著邱的糖果盒子,挑了魔芋玫瑰花膏、貓哆哩等云南特色甜品來吃,不一會兒,邱的桌子上就壘起了一堆花花綠綠的糖果紙。
我對表妹說:“少吃點(diǎn)甜食。”說著,突然想起了高中舊事,禁不住笑著說:“邱啊,我倆剛認(rèn)識那會兒,你躲地震的事真是讓我笑不動了?!?/p>
我和邱是高中時認(rèn)識的,她的家鄉(xiāng)在彝良,而我本是走讀生,只不過是圖借宿的新鮮,也在學(xué)校里訂了個床位。就這樣,在宿管科陰差陽錯的安排下,我這個文科生和邱這個理科生,居然被分到了同一間宿舍。
那是十一月的事了。彼時,昭通城早已入秋,但那幾日正是俗稱的“曬二十四個秋老虎”,太陽每天都兢兢業(yè)業(yè)地東起西落,曬得人暖暖的,大地亦是暖色調(diào)的,毫無秋涼跡象。那時候,昭通一中的新宿舍剛修起不久,還沒有裝熱水器,但水管里的自來水是溫?zé)岬模梢杂脕硐丛?。邱感到很驚奇,我告訴她,在昭一中附近有個溫泉,所以我們用的都是溫泉水。
這樣的秋日,是不是有點(diǎn)反常?是的——就在一個平常的晚上,地震毫無預(yù)謀地到來了。那是剛下晚自習(xí)不久,宿舍里靜悄悄的,我們都趴在各自的書桌上學(xué)習(xí)。
轟轟轟,震了幾下!……轟轟,轟轟轟……邱放下筆,大叫著我的小名:“歪歪!”我說:“趕緊跑衛(wèi)生間!”于是,幾個女生呼啦啦風(fēng)一樣就跑進(jìn)了衛(wèi)生間,只聽外面的走廊上一片此起彼伏的尖叫聲。
還好,地震很快就停止了,我們回到各自的桌邊,繼續(xù)看書。再過一刻鐘,宿舍就要統(tǒng)一熄燈,在這之前,我們還得洗漱完畢呢。
邱緊張得不得了,來昭一中讀書前,她從未在昭通城生活過,這還是她第一次經(jīng)歷地震。她說:“歪歪,我們下樓去走走吧,去操場上!”那時候,我們的宿舍樓下就是一個足球場。
我說:“別去了,待會宿管鎖門了,我們怎么回來?”邱說:“不嘛!真是嚇人喲!原來地震是這個樣子喲!我頭都被震暈了!”
我覺得好笑。在昭通生活了那么多年,我都數(shù)不清自己經(jīng)歷過多少次大大小小的地震了。這樣的小震對我們來說,雖不至于是家常便飯,但也毫不陌生。不過,看著邱那緊張樣,也實(shí)在是可憐,我們最終還是答應(yīng)了陪她下樓去兜一圈。
都這個點(diǎn)了,我滿心以為沒人會去足球場散步,沒想到,下樓后,我就看到了密密麻麻的人群。原來,大家都跑到足球場來躲地震了!有許多女生都像邱一樣,是第一次經(jīng)歷地震,現(xiàn)在心還是懸著的,我不斷安慰著大家,說兩年前魯?shù)?.7級地震時,昭陽區(qū)的震感也很強(qiáng)烈,那次還是半夜呢,幾乎半個冬季我們都沒睡好,有許多人家,夜半三更還開著車跑到火車站、廣場上去躲地震,又冷又困,真是折騰死人了。
在我的安慰下,邱的心情好多了。宿管鎖門前,我們好歹是回到了宿舍。上床前,邱還在問:“歪歪,我真的是很擔(dān)心?。“胍惯€會有地震嗎?”
我說:“不會的。就算是有,也只會是余震,很小的。”說完,我很快就睡著了。不知到了什么時候,突然感覺到床又開始搖動,伴隨著邱焦慮的喊聲:“歪歪!又地震啦!”
我睡得迷迷糊糊,都不愿意睜眼,只把被子往身上又裹了一裹,對邱說:“沒事的?!比缓笥洲D(zhuǎn)身呼呼大睡。朦朧中,我感覺到邱已穿衣下床,坐在她的書桌前。
第二天一早,我才知道,半夜的余震過后,邱就起床了,半宿沒合眼。
這就是邱第一次遭遇地震的經(jīng)歷,后來她逐漸習(xí)慣了這里的生活,大學(xué)畢業(yè)后,又回到昭通城工作,經(jīng)歷了許多次小地震,漸漸地對地震就不那么緊張了。而她與地震的第一次“邂逅”,也常常成為我們的“笑談”,我總是說:“看呀,那次地震時,我們都照樣睡覺,只有你,緊張得不得了?!泵看挝疫@么說時,邱也忍不住跟著笑。
今天,我把這件事再次講給表妹聽,表妹也笑起來,手上仍沒忘在剝著一粒魔芋玫瑰花糕的糖紙。
二
已經(jīng)半年多沒來過邱的家了,這次我發(fā)現(xiàn),她的窗臺上多了不少綠色植物。
她告訴我,這些奇奇怪怪的植物都是她從網(wǎng)上精心淘來的,但令人遺憾的是,當(dāng)好不容易把種子培育開花后,她才發(fā)現(xiàn)花朵與網(wǎng)站上的圖片有很大的出入。
她指著一株清秀的植物對我說:“你看嘛,這個東西,在網(wǎng)上買時,說是燈籠花,圖片上好看極了!可我養(yǎng)了三個月后,開出來的花,比圖片上的小多了!”我說:“你不會去花鳥市場買???我早就聽說淘寶上賣的花種靠不住了?!?/p>
她說:“花鳥市場的比淘寶上的貴得多!算了,這花也挺好看的,不就是小點(diǎn)嗎,不過還是挺像燈籠的!”我問:“那它到底是什么植物?”邱說:“我也不知道,我就把它當(dāng)燈籠花看了!”
邱的“燈籠花”,同一株上竟然開有不同顏色的花朵,有淡藍(lán)色的,有寶藍(lán)色的,也有深紫色的?;ò臧饋淼臉幼?,確實(shí)是像一盞盞的小燈籠,中間還有一縷細(xì)長的花蕊伸出來,花蕊卻是和花瓣不同色,例如,花瓣是淡藍(lán)色的,那花蕊就是深紫色的。我說:“你這燈籠花,倒是更像鈴鐺花。”
邱說:“是?。∪绻B(yǎng)不活它們,我就改種蔥、種蒜!還能自己吃呢!你沒看見我外面的走廊上,養(yǎng)了許多盆小蔥???”
我搖頭:“沒看見……”
頭還沒搖完,我突然感覺到,有別的什么東西也在搖……是嗎?我確定不是自己頭暈,我已經(jīng)停止搖頭了??墒?,邱的燈籠花明明在搖曳……坐在我對面的邱,她也在晃動!
房間里很靜,我們仨都不說話了,也聽不到表妹剝糖紙的聲音了。表妹就坐在我身旁,邱坐我對面。我和邱面面相覷,在這轟轟的搖擺中,幾乎是異口同聲地喊出:“地震!”endprint
地震,你可真是曹操啊,一說你,你就來??!邱似乎想站起來,但仍然沒動,我也沒動,我們屏息凝神,祈禱著這陣搖晃趕緊過去。
可是……它長得出乎我們的意料!不知過了一秒,兩秒,還是三秒,我們終于站起身來。我迅速地環(huán)顧著狹小的客廳,急急地問邱:“開門,往外面跑嗎?”話音未落,邱就迅速地打斷我:“不行!這房子跑外面也是白費(fèi)。”她沒再說話,我和表妹跟著她,朝她的臥室跑去。
邱的同事,還在臥室里睡午覺!邱把門一推,大聲喊道:“起來啦!地震啦!”那時候,我們?nèi)说氖侄挤龅搅碎T框上,大地一直在搖晃,搖晃,搖晃。
邱那位同事蹭地從床上坐起來:“??!我還以為在做夢呢!你們等等我?。 闭f著,就跳下床來,三下五除二地套了外衣,三步并兩步地跑到我們旁邊,和我們一樣,伸手死死地扶著墻??粗軄頃r歪歪倒倒的樣子,我心里一片凄然,已經(jīng)做好了最壞的準(zhǔn)備。
這該死的地震!你還要震多久啊!你要一直震下去嗎?!邱看著我,我看看她,又看看表妹,看看邱的同事。我早已無話可說了,我知道,我們之所以沉默,都是因?yàn)椴恢溃@搖晃是會更加嚴(yán)重呢,還是會逐漸減小。我看著扶在墻上的四雙手,此時都失去了生動的表情。我十分擔(dān)心,這堵薄薄的墻能不能經(jīng)得起漫長搖晃的摧殘。
就在這時,我空白的心漸漸恢復(fù)顏色,腦海里跳出了父母的影子。我和表妹出門前,父親還在辦公室加班,母親一個人在家。
停了!這搖晃停了!我左手仍扶著墻,只是謄出右手,要從衣服口袋里掏手機(jī)出來打電話給母親。誰知衣服口袋這當(dāng)兒就像變成個無底洞似的,左摸右摸,一連摸了好幾下,都沒有摸到手機(jī)。奇怪,手怎么和人一樣暈乎乎的呢?這時,我的手機(jī)鈴聲倒是先響起來了。我好歹掏出了手機(jī),一看,是母親打來的電話。
“薇兒啊,你們在哪?我在花園里!”我一聽,舒了一口氣,我家住一樓,一樓就是有這點(diǎn)好處。母親說,地震來時她正在拖地,一聽到窗玻璃震得嘩啦嘩啦響,她扔下拖把就飛奔進(jìn)衛(wèi)生間,地震一結(jié)束,她又趕緊跑到了小區(qū)的花園里。而花園,剛好面對著我家這棟樓,出門就是。一樓,哎,一樓真是個好地方!當(dāng)初選一樓真沒錯??!
母親還在我耳邊絮絮叨叨地叮囑著要注意安全之類的,邱早已離開臥室門,走回客廳里,和她的家人打電話。不一會兒,她說:“我爸說,彝良沒事!看來不是這個方向。這次恐怕是震到魯?shù)槿タ ?/p>
光涌了進(jìn)來,不知是誰把邱的房門打開了,大家商議著趕緊出去。邱住的這棟房子,與左右兩幢房子間隔很近,樓下沒留有空地。而小區(qū)的院子,也得步行四五分鐘才到。邱在二樓,若是遇到大地震,真是不方便往外逃……我拎上我的手提包,一手拽著表妹,站在門邊,等著邱和她的同事收拾好包包,就一同上街去。
這時,門框突然暗了,嚇我一跳!定睛一看,邱的鄰居站在門前,遮住了她身后的光。她也是個單身女孩,動作比誰都迅速,這時已提著包包跑來邱的門口了,她一見我們,就噼里啪啦地說道:“哎呀,剛才我還在睡午覺!好嚇人呀,真的是好嚇人的地震啊,我趕緊過來看看你們在不在。我們還是一起出去吧!”
邱還在往她的包里塞東西,我走回窗臺邊,只見她的燈籠花已全部倒下?;ㄖζ\浀卮瓜聛?,擦到了木桌邊,而窗外的陽光,依然又明媚又兇猛地照耀著它。表妹這才開口說話:“這個地震真厲害?。“鸦ǘ颊鸬沽?!”邱一邊收東西一邊說:“剛才地震時我沒注意看花,倒是看見飲水機(jī)里的水一直在上上下下?lián)u啊晃的,嚇?biāo)牢伊?!?/p>
我抬起頭,看見一根房梁橫亙在天花板上,就說:“邱,你這有房梁哎!”她說:“是的,臥室這堵墻是承重墻!剛才我很快地想了一下,跑外面真是跑不了的!還是在承重墻邊安全些!”她說得有道理,看來在關(guān)鍵時刻,她內(nèi)心比我鎮(zhèn)靜。
邱的鄰居也在一旁連連說:“是啊,剛才那種情況,跑樓梯的危險性更大——太好了,我家里也有這樣一根房梁!”
我們一邊討論著承重墻,一邊往外走。邱在后面鎖門,我和表妹走在最前面。走下一段黑黑的樓梯,打開了防盜門,我們終于站在了太陽下。我沒忘了看一下手表:下午16:40。
三
走到公園路上,人們的表情明顯和往常不一樣了。顯然,不少人還對剛才的地震心有余悸。
從公園路拐了個直角,我們到了北順城。新世紀(jì)大酒店對面那個賣油糕餌塊的小攤,今天已不見了蹤影。前面不遠(yuǎn)處,有許多路人都抬頭往上看。邱說:“肯定是房子震裂了!”
沒錯,當(dāng)我們走上前去時,果見一棟大樓的墻體上裂開了好幾條長長的縫!還有一些部分瓷磚脫落,半倚半推地掛在墻面上。像許多人一樣,邱掏出手機(jī),拍下了這棟樓的照片。
這時,邱的鄰居也把手里的手機(jī)一揚(yáng):“呀!新聞出來了!震中是在魯?shù)椋?.5級!”我們議論著,6.5級,這可是比前幾次地震都要大??!真希望不要傷到人。我們又往前走了大概十來米,只見一個中年男子拿了一根長棍,朝兩棟樓中間的巷口搗鼓。原來,巷口的磚頭早已松動,好心的男子擔(dān)心磚頭掉下來砸到路人,索性“揠苗助長”,把那些破磚一一打落下來了,它們跌到地面,鈍鈍的,揚(yáng)起一堆灰塵。這時,微信上的、QQ上的、網(wǎng)站里的圖片都已經(jīng)出來了,我們手上很忙,彼此交換著手機(jī),給大家看自己接收到的地震圖片。我看到的第一張來自魯?shù)榈恼掌沁@樣的:一棟破舊的紅磚房下,鋪滿了從房上掉下來的碎片,像飄零的花瓣一樣,整條道路都被這些碎片覆蓋了。
我們商量著往古城去。沿路走,北順城兩側(cè)的人行道上,偶見松動的地磚。有的地磚甚至翹起來,像桀驁不馴的浪子,用鄙視的手勢挑戰(zhàn)著寧靜的海平面。
羅炳輝廣場上,坐著三三兩兩的行人,人比往日要多一些。我們穿過廣場,走通饞嘴街,從陡街直接奔古城去了。就在走過饞嘴街時,邱的同事無法與我們前行了,她在移動公司工作,剛剛接到上級電話,要求相關(guān)人員火速趕往公司修復(fù)被地震破壞的通訊數(shù)據(jù)。
在古城的牌坊入口,邱給我表妹買了杯燒仙草。我沒要,當(dāng)時我一點(diǎn)吃喝的心情都沒有。然后我們走到轅門口,找了個露天座位坐下。轅門口的公共長凳上,早已坐滿了人。不同于往日,坐在這里曬太陽的通常是老人,今天,這里什么人都坐滿了,有滿臉惆悵的青少年,有扎著沖天炮的嬰兒,有留著童花頭的孩子,而坐在我旁邊的,是一個中年阿姨。她非常熱心地往旁邊挪了挪,給我讓出了座,趁邱和表妹喝燒仙草的當(dāng)兒,我和阿姨聊了幾句。endprint
阿姨還不知道這次地震的震中是在魯?shù)?,連連猜測道:“這次是不是又在彝良啊,或者四川?”這時,我的手機(jī)版新浪微博有新提示,我一看,呀,死了一個人了。趕緊把新聞給阿姨看,那時差不多是五點(diǎn)了,太陽越偏西,越是灼烈,阿姨瞇著眼睛看了好一會兒,一邊看一邊讀,讀完后嘆道:“希望別再有人傷亡了??!”就在我們起身告辭時,她還在感嘆:“現(xiàn)在科技發(fā)達(dá),信息就是傳播得快??!”四
在古城里,我們順著姜亮夫故居一直往集賢街的方向走,想在那里吃一碗炎山熱涼粉。老板娘卻遺憾地告訴我們,今天她的涼粉做得少,早就賣完了,正準(zhǔn)備打烊。也是,前幾天天氣一直反常,雷雨大暴雨不斷,這種天氣誰還愿意吃涼粉呀!沒想到,今天豁地來了個大晴天,還豁地來了次地震。
邱的同事邊走邊刷微信朋友圈,給我們看最新消息:剛才說的死者已確認(rèn)為一兒童。就在這死亡信息的陰影里,我們滿大街轉(zhuǎn)悠著找吃的,是到晚餐時間了,能在今天——2014年8月3日——還能用晚餐的、生活在昭通的人,是多么幸福啊!可是我們高興不起來,死亡的烏云還在籠罩著我們,想到這無辜死去的孩子,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他的父母該有多傷心。
終于,我們提著兩袋涼粉,朝挑水巷走去,準(zhǔn)備在饞嘴街解決晚餐。這個時候,我們都以為,這次地震的死亡數(shù)據(jù)將永遠(yuǎn)停止在“1”上。盡管這“1”,已足夠使人心碎了。
可是,當(dāng)我們找到吃飯的地方坐定時,一刷手機(jī)新聞,才知道死亡人數(shù)早已上升到70。這時,已有一些朋友開始行動,政府的、軍隊(duì)的、媒體的……他們放下自己手邊的事,無所畏懼地向?yàn)?zāi)區(qū)挺進(jìn)。過了一會兒,窗外竟烏云密布,狂風(fēng)大作,緊接著,大雨嘩嘩直下,打得窗簾嗒嗒直響!
我們都知道這次事大了。一般比較嚴(yán)重的地震過后,總會伴有大雨。
當(dāng)我們各回各家后,守在電視機(jī)前,一邊開著電腦刷著微博時,一切的擔(dān)憂都驗(yàn)證了!此后發(fā)生的事不必贅言,面對每日上升的死亡數(shù)據(jù)與一個個家庭的家破人亡,我和許多志愿者一樣,只能認(rèn)真地做著自己力所能及的事,力求為災(zāi)區(qū)貢獻(xiàn)一份微薄力量……如今,面對如此沉痛的地震災(zāi)難,我不敢質(zhì)問上帝,我只能謙卑禱告!
五
現(xiàn)在再回頭想一想地震來時的情形,真的頗有些驚險。在這里,我只想記錄我的真實(shí)感受:地震結(jié)束后,我和朋友們走在北順城,穿梭于在熙攘中竭力壓制自己的驚慌的人群,當(dāng)他們抬頭仰望那裂縫的房屋、低頭談?wù)撃菤牡牡卮u時,有那么一瞬間,我感覺自己不屬于人群,亦不屬于身旁的這群朋友。
因?yàn)?,我隱隱感覺,在剛才的地震中,我被什么東西所抽離了。此刻,我的靈魂方才重新回到人世。就在它即將與我合一前,我聽不見任何聲音,卻看到這世間的景象:世界與人,人與世界,其間的一切一切,是多么偶然,多么驚心動魄,又多么荒誕。
不知過了多久,我終于聽到了第一段聲音,它是一段音樂,熟悉又陌生,可能它生發(fā)于我的內(nèi)心,卻使我莫名地想到了日本電影里的電影配樂。它是三弦彈奏的么?我忘了,但它確是雜沓的,它的雜沓不來自于人群,是來自于聲音本身,來自于看不見的、觸不到的、不可把握的一個世界。那個世界,無論我多么努力,也永遠(yuǎn)無法抵達(dá)它,它卻能任意、能隨時隨地將我捆綁,將與我一樣的蕓蕓眾生捆綁。我們,渺小的人類,沒有一個人是它的對手,它雜沓、紛亂、清脆中帶有冥黃。此時此刻,電影里的男主人公正在敝舊的小街穿行,酒浸滿了他的身體,不知道是他醉了,這世界醒著,還是這世界的“醒”也是另一種“醉”;電影里,沿街的商店、人群、口號,都像與他無關(guān),但那三弦彈奏的音樂,分明越發(fā)激越、洪亮,但我知道,它最后卻在脆弱中歸入勢必的流散。
音樂流向寂靜的園地,我聽到的第二個聲音是來自邱,她明明在說,這6.5級的地震真讓人擔(dān)憂……我又想起島村,想起川端康成的《雪國》。在《雪國》的末尾,島村感覺到銀河稀里嘩啦地瀉了下來。對,就是這種感覺,銀河瀉下了,稀里嘩啦地,世界一切的嘈雜都涌起了。人群張惶,而最張惶的人,是最為面無表情的那個。因?yàn)樗乃袝r間、空間,都在瞬間向他擠來,告訴了他人生的結(jié)局,這是多么痛苦的事。這痛苦,不是肉體之痛,而是在于喪失了享受人生過程的權(quán)利,同時也就喪失了自身的位置。……好吧,連表情也省卻了,最后,銀河也不復(fù)存在……這無辜的人生,該是有多么涼薄。
我真想哭,淚水一次次涌上眼眶,堵在眼睛里,我硬是用一種莫名的毅力將它們吸了回去。這是我,站在這紛亂的大街上,面對張惶的、內(nèi)心充滿恐懼的、和我一樣的人群時,能秉持的最后的尊嚴(yán)。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