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勇平：放下，放下，通身放下

誰還記得王勇平？2011年7·23動車事故中，一句“至于你信不信，我反正信了”的失言，激起公眾的憤怒如山呼海嘯，新聞發(fā)言人的角色提前終結(jié)。此后，他以一句“不想再和媒體接觸了，我只想過安定的生活”，了斷他和媒體的多年交情，遠走波蘭淡出了公眾視線。

王勇平調(diào)任波蘭、擔任鐵路合作組織中方委員后，有熟人從國內(nèi)來到波蘭，見到王勇平之后的第一句話便是“到底是這里水土養(yǎng)人，精神多了”。

南方周末記者 羅歡歡

三年后，王勇平又回來了。

2014年11月29日，周六，在旅波友人的簇擁下，王勇平前往波蘭肖邦國際機場搭乘回國的飛機。路上，他不斷用微信與波蘭的朋友們一一道別，“語句中充滿了感激和留戀”。

此次回國，王勇平正式卸任鐵道合作組織中方委員的職務(wù)。

三年前，甬溫線特大交通事故發(fā)生后的新聞發(fā)布會上，因為“這只能說是個奇跡”、“至于你信不信，我反正信了”的言論，時任鐵道部新聞發(fā)言人王勇平陷入輿論的漩渦之中。隨后他黯然去職，被調(diào)任波蘭，擔任鐵路合作組織中方委員。雖然，官方一直強調(diào)這只是“正常的工作調(diào)動”，但王勇平深知“這次出國工作生活似乎也與那次發(fā)布會的發(fā)言有關(guān)”。

此番回國到底是履新職務(wù)，抑或因年齡退休，目前尚不得而知。2014年8月，王勇平新出版一本書《維斯瓦特河畔》，主要內(nèi)容是他2011年10月15日到2013年12月7日之間的日記選編，記錄了他在波蘭工作的人生歷程。

藥丸與巧克力

2011年10月15日，王勇平告別北京的親友抵達華沙時，天已經(jīng)黑了。前來接機的同事們把他領(lǐng)到了華沙外交公寓的所在地，賓樂街2號。“賓樂賓樂，賓客快樂”，王勇平不清楚這一街名到底是哪一屆中國翻譯的杰作，“作為他國的賓客，誰不希望生活過得快快樂樂？”

三年后，王勇平在書中自述，夜深人散，身處賓樂街2號的他望著窗外的星空，感覺“只有窗外的月亮、星星仍是醒著的，似乎在陪伴著我這個無法入眠的漂泊者”。

按照過去的習(xí)慣，本來就有失眠史的他會取出幾片安眠藥，沉沉睡去。但這個夜晚，他并不打算用藥片把自己弄得稀里糊涂不省人事，索性起身讀起書來。

書中講述了一位熊居士一心向佛，后來辭去公職，只身一人找了一個山洞去修行。結(jié)果，引來了許多人好奇，方圓幾十里的人都跑來圍觀。熊居士無法忍受，幾易居所，但沒有一處如意。于是居士向印光法師求助，法師點撥他，“茍能通身放下，則何處不是道場？”

這個故事啟發(fā)了王勇平，他借此勸誡自己，“放下放下，通身放下，一切的困頓，一切的糾結(jié)，一切的包袱，都放下拋給昨天。新的太陽即將出來，新的生活就要開始！”

第二天，新的生活從購物中開始。

拋開徹夜的失眠和偏高的血糖，56歲的王勇平奔向了一排排裝滿巧克力的貨架。在他看來“這里的巧克力文化集中了歐洲所有巧克力的特點，香醇純正，甜而不膩”，一口氣便選了十來盒。原本巧克力對于王勇平來說，就有“抵擋不住的強烈誘惑”，想到今后可以大快朵頤，王勇平“真有點喜出望外”。

除了巧克力的慰藉，王勇平在華沙的工作也遠不如國內(nèi)緊張，生活開始變得有規(guī)律，心理壓力也得到了緩解。他每天上班，打開窗戶，王勇平總能看到幾棵楓樹，漸漸地這些樹也成為了他生活中的一部分。他在日記中寫道，遇上好心情，便會在窗前吟唱起類似“雙雙瓦雀行書案，點點楊花入硯池”之類的詩句；即使有時心情抑郁，這幾棵樹也讓他感覺“心便能安靜，甚至有些感動”。

生活節(jié)奏的改變，很快便寫在臉上。有熟人從國內(nèi)來到波蘭，見到王勇平之后的第一句話便是“到底是這里水土養(yǎng)人，精神多了”。

吵吵吵，喝喝喝

沒有事先預(yù)告，也沒有議題通報，鐵組委員會的第一次辦公會便顛覆了王勇平過往的工作經(jīng)驗。而會議的議題竟是決定鐵組委員會辦公室搬遷這樣一件小事，他有些疑惑“這樣的問題不算問題，實在沒有必要通過什么會議來專門討論”。

不過，他很快明白了這其中的奧妙，“這里的一切社會實踐均因人而展開，生命是至高無上的”。一位長期在此工作的同事好心提醒，“任何影響生命健康、快樂的都不是小事”。因此，類似維修擾民這樣的事情也成為了鐵組委員會討論的重要議程之一。

在華沙工作一開始，過去總認為“宏觀發(fā)展、計劃戰(zhàn)略、法律法規(guī)、盈利創(chuàng)收才是大事”的前鐵道部發(fā)言人王勇平，對“大事”和“小事”之間的定位產(chǎn)生了新的思考。

在鐵組委員會開會過程中，常常會為了一些小事而不厭其煩地爭論。如何適應(yīng)爭吵，也自然成為王勇平面前的一大挑戰(zhàn)，“我本身就畏懼爭吵，反應(yīng)更是遲鈍，又不懂通常使用的俄語這一工作語言（也是戰(zhàn)斗武器）。遇上發(fā)急的事，便會張口結(jié)舌。不說為妙”。

工作的第一個月里，王勇平便遇到了這樣的挑戰(zhàn)，中方鐵路代表與一位鄰國鐵路代表為一樁債務(wù)問題發(fā)生了爭執(zhí)。雖然明知事關(guān)國際利益，“寧鳴而死，不默而生”，但考慮到事件本身可以通過會談來解決，如果圖一時口舌之快，可能有失風(fēng)度，王勇平坦誠地向中方鐵路代表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并交代自己也是“初來乍到，不熟悉外事，心中無底”。結(jié)果，反被這位同事安慰道“不要緊，慢慢來”。

一個月后，在鐵組委員會的定期會議上，他再次感受到了會場的劍拔弩張。定期會議是各個國家駐會委員都需要出席的會議，每年舉行六次。這次原定于3點半結(jié)束的會議，一直爭論到下午5點。其間會議被打亂三次，一次是因為一位委員想臨時列入一個正式議題，一次是因為一位專業(yè)委員會主席認為一項工作并非自己職責(zé)，而最后一次是因為有委員反對下一次召開會議的時間。

每當遇到這種情況，王勇平便會和其他幾位來自亞洲的哥們兒，坐在一旁，合目養(yǎng)神，“坐山觀虎斗”。

不過，慶幸的是這種緊張會議氣氛最終都會因為一種特殊的液體而變得柔和起來，那就是酒。在這里，每當會議圓滿結(jié)束，喝酒干杯都是必不可少的。

有時鐵組委員會還會舉辦小型的辦公室生日酒會，大家不但可以一起娛樂放松，也是彼此之間交流感情的絕妙時機。70歲的鐵組委員會副主席朱可夫·維克多，和60多歲的保加利亞鐵路委員佩特科夫·季米塔爾的辦公室生日酒會，都給王勇平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鐵組委員會中，年過六旬的代表并不少見，許多代表一干就是十年。

“唉！這QQ呀！”

出生于衡南縣的王勇平把自己比作一只“衡陽雁”，從19歲離家，一直漂泊至今。如今年近花甲，身處海外的王勇平思鄉(xiāng)之情更加濃郁。

為了方便與國內(nèi)的家人朋友聯(lián)系，本來與QQ絕緣的王勇平學(xué)會了QQ的全套方法。

華沙的冬天，天黑得很早，鐵組委員會下班時間是下午3點。此時，北京時間正好是晚上11點，國內(nèi)的親人不得不熬夜等待。因此，下班到家后，整個外交公寓內(nèi)便QQ聲四起。

王勇平80歲的老母親總以為兒子此時正在國外遭受著“資本家的壓迫與剝削，雖然不是生活在水深火熱中，也是寄人籬下”。直到有天，家里安裝了攝像頭，80歲的老母親竟也很快學(xué)會了視頻聊天。透過電腦屏幕，老人家突然伸手朝熒屏摸來，王勇平意識到“可能是想摸摸兒子的臉”，頓時心頭一熱，鼻頭一酸，“唉！這QQ呀！”

如今，王勇平回到北京了，和母親再次相聚，當年那場發(fā)布會帶給王勇平一家的改變正在逐漸被稀釋。那場改變許多人命運的事故也漸漸被人淡忘。

2013年，當年的甬溫動車事故中最后的幸存者小伊伊和她的家人在接受央視采訪時，表示這將是他們最后一次接受媒體采訪。這次回國前，王勇平也向媒體表示不再就此接受任何采訪。曾經(jīng)因這場事故而被媒體窮追不舍的人們，都已經(jīng)淡出公眾視線。曾因當年事故而遇冷的高鐵也逐漸調(diào)回了原來的發(fā)展速度，全國28個省份相繼開通高鐵，50萬人口以上的城市基本實現(xiàn)覆蓋，中國真正進入了高鐵時代。

王勇平在新書中，曾期待自己倦鳥歸巢、告老還鄉(xiāng)時，如有兒童問他“客從何處來”，他要用霸硬的衡陽話回道：“我不是客人，我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衡陽人??！”如今結(jié)束波蘭的工作回到國內(nèi)，王勇平將滿60歲，距離這一刻已不遙遠。

（本文部分內(nèi)容摘自王勇平新著《維斯瓦特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