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間視野中的當代城市哲學

強 乃 社

(中國社會科學院 哲學研究所,北京 100732)

·當代哲學問題探索·

空間視野中的當代城市哲學

強 乃 社

(中國社會科學院 哲學研究所,北京 100732)

城市哲學是關于城市的哲學。從歷史上看，很早就有了關于城市的哲學思想。自20世紀60年代以來，城市哲學的當代研究呈現(xiàn)出新的特點，就是空間視角受到人們的重視。當代城市哲學建構的關鍵問題是空間正義與城市權的問題。

空間；城市哲學；城市權；現(xiàn)代性

在歷史上，關于城市的哲學思考很早就有了。中國古代的城市哲學思想是很豐富的。近代以來隨著城市的發(fā)展，城市哲學思想也豐富起來。在當代，城市哲學較為突出的特征是空間視野受到重視，尤其是空間正義和城市權成為當代空間視野中城市哲學的重要問題。

一、城市與哲學：城市哲學思想早期發(fā)展的線索

城市和哲學聯(lián)系起來有兩種基本的方式，其一是哲學的形成發(fā)展與城市作為一種社會環(huán)境之間有聯(lián)系，城市對哲學家及其哲學有影響；其二是哲學家對城市進行思考進而引導人的活動間接對城市產生影響。哲學家對城市的思考在哲學研究中形成所謂的城市哲學思想。如此看來城市哲學應該很早就有了，至于其形態(tài)是否完備，各自是什么觀點，那當別論。從哲學發(fā)展的歷史角度對城市哲學思想發(fā)展進行一番簡單的梳理是值得的。

根據(jù)一般的城市發(fā)展歷史的著作，城市是人類歷史上很早就有的一種現(xiàn)象。最早一個值得注意的現(xiàn)象，是蘇格拉底在城市廣場進行哲學的宣講、探討。城市獨有的公共性對哲學思想的形成、交流、互動有非常重要的意義。對于城市作為一種對象進行哲學的探討，還有一個值得注意的問題，比如上帝之城、烏托邦等思想，其中城市作為一種特殊的隱喻也是很有意思的。只有城市才可能與上帝居住的地方、人們理想的地方聯(lián)系起來。在西方文化的早期如古希臘和中世紀，與城市有關的哲學思想是比較豐富的。從一些資料看，中國傳統(tǒng)城市哲學思想也是比較發(fā)達的。

1.中國傳統(tǒng)城市哲學

中國最早的文字記載甲骨卜辭中，有很多關于居住、遷徙的記載，這些記載與后來《易經》的卦爻辭之間有一些關聯(lián)，后來從《易經》衍生出中國古代的地理、風水、坤輿等知識、技巧和學問。從這個鏈條來看，中國古代對城市的形成、建筑的外觀、方位、結構及其表示的意義，很早就有了認識。這種認識應該是一種哲學的思考。

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城市空間具有自己的格局。這種格局是城市以及城市建筑在空間分布上的一種格局，這種格局不是單純的技術考慮，更多地是一種規(guī)范性的要求。這種格局首先以城墻劃分城市和周邊，城墻外必有城池作為護衛(wèi)。城墻的形狀多為正方或者長方形，城墻四周有門，門上有護衛(wèi)、觀望的城樓。城內多是棋盤式的街道縱橫交錯。城市內的主要建筑群為官衙、貢院、書院等。庭院式的民居坐落于大街小巷。街道兩邊遍布市廛，還有街市，主要是為城市消費需求而設。這些市廛和街市中夾雜諸多休閑娛樂場所，如茶館、茶園和戲園等。在官衙和街市都有鐘樓或者鼓樓的建筑。另外，還有很多的孔廟、佛寺、道觀等，還有一些園林建筑，有些在城內，有些在城外。這種城市建設格局往往體現(xiàn)了統(tǒng)治者的意志，天人合一、等級制度等體現(xiàn)在其中。這些在《易經》《禮記》等較早的文獻中時時有所體現(xiàn)。

城市在中國社會文化中占據(jù)很重要的地位。在一部非常著名的魏晉時期的文集《昭明文選》中，選編人對都市和城市文章非常重視，這就是在文選的開始所編選的京都賦?！段倪x》將京都賦置首,表現(xiàn)了主編昭明太子的帝京文化意識和皇權意識?！段倪x》所錄京都大賦體現(xiàn)了對京都以及帝王文化由天命鬼神向人事重心轉移后對禮制、王道、頌諷、大一統(tǒng)等思想的高度重視。這類賦辭藻華麗、描寫離奇，對于皇權歌頌很充分。其實，從城市文明自身對于文化的積極意義而言，這些賦是值得重視的。這些賦包含了中國早期學人的城市意象，包含了城市哲學，包含了對都市和京城文明的新的認識，包含了大量的景觀政治思想。其中的城市思想和都市哲學思想都值得我們進行深度挖掘。

在中國傳統(tǒng)城市哲學思想發(fā)展歷史上，從封建的城市到資本主義萌芽狀態(tài)下城市的發(fā)展，在文學作品中有所體現(xiàn)。早在宋代流行詞人柳永那里，就可以看到很多有啟發(fā)性的作品。柳永詞多方面展現(xiàn)了北宋繁華富裕的都市生活和豐富多彩的市井風情。柳永的詞有幾類很值得重視：一類是寫城市景色的；一類是寫城市妓女的，這些妓女多數(shù)是色藝雙馨的；一類是寫羈旅的，其中多與城市有關，而非鄉(xiāng)村背景。柳永的詞尤其是與城市有關的詞，總體上描畫出城市和大眾文化的緊密關系。今天看來，城市的開啟與大眾文化有一種內在的勾連。換個角度，流行文化具有一種特殊的都市特征。當然，柳永的詞中，有很多關于妓女的描繪，這些描繪有多重意義和價值，比如在現(xiàn)代都市中，性和城市是一個重要的題材，對于理解色情歷史和城市發(fā)展歷史，理解現(xiàn)代生活中性的結構、消費等有非常重要的價值和意義。當然，柳永所描繪的城市景觀具有重要的意識形態(tài)意義：展示權力、引導價值、麻痹反抗意識，等等。

在城市哲學中，風水是一個很重要的方面。根據(jù)有些學者的研究，這種文化現(xiàn)象可能出現(xiàn)在漢代。在漢代逐漸形成了所謂的風水或者堪輿之學，這些是將儒家的一些觀念，比如宇宙論、社會論等，與社會治理的觀念結合起來。風水甚至是城市建筑文化歷史上的重要現(xiàn)象，“這個體系自王莽覆亡直到帝制結束，是城市宇宙論中新增添的唯一成分?！盵1]

中國傳統(tǒng)的城市哲學思想的表達形成是很豐富的，我們從建筑、宗教、戲曲、文學等載體中可以獲得很多的啟發(fā)。

2.西方近代以前城市哲學思想的基本線索

古希臘城邦在歷史上留下了非常值得重視的濃墨重彩。我們可以拿它的哲學和政治為例。哲學和城市之間的關聯(lián)是明顯的。從列斐伏爾的研究看，在古代希臘城市中，“哲學家思考城市：他們給城市生活帶來語言和概念?！盵2]古希臘的城市有哲學的最基礎的意象，城市的時間、空間、節(jié)奏、關系和結構，和宇宙、整體、本體的特性聯(lián)系起來，人們在城市看到的東西和宇宙中的萬物聯(lián)系起來。社會早期的特征和這些有了明顯的關聯(lián)。一些研究中，對于公共性和哲學之間的關系有很明顯的關注。古希臘的哲學很多情況下從選題、談論方式到目的，都是以公共生活中的問題和解決辦法展開的。

到了中世紀，城鄉(xiāng)分割的特征更加明顯，這種分割與社會自身的發(fā)展狀態(tài)有很大的關系，比如財富形式中土地的重要性變得突出，農奴的地位上升，替代了古代希臘的奴隸。但是手工業(yè)的發(fā)展也使得城市地位逐漸提高。城市中逐漸形成了手工業(yè)者同業(yè)公會。這個時候神學將哲學當作從屬部分，哲學不再和城市聯(lián)系，國家的影響超過了城市的影響。

西歐中世紀城市有一個很特殊的情形。城市對于封建土地制度的依賴是有限的，甚至形成了和居住在城市以外的莊園里農奴主的對抗。根據(jù)韋伯的理解，西方的城市是區(qū)別于封建主莊園的地方。社區(qū)是城市形成的一個基本要素，就是一些具有相同背景的人形成一個相對自治的共同體，這些共同體在居住的地點、生產的途徑和方式、面臨的問題等，都大致相同，和農奴制度下的情況有很大不同。韋伯的結論是，“西方的城市是通過貨幣經濟贏利的手段從不自由上升到自由的地方?！盵1]593農奴的人身依附關系只有在城市才能慢慢消除，領主的權利不能延伸到城市，“這是中世紀西方城市的一種偉大的、本質上是革命的革新?！盵3]594城市的空氣使人自由。但是城市并沒有消除社會等級，雖然可能有拉平等級的傾向，但是強烈分化的傾向占據(jù)優(yōu)勢。比如城市貴族的社會權利受到限制[3]595。

根據(jù)韋伯的研究，西方中世紀的城市建立過程中，“市民是作為個人進入市民階層的?！薄皞€人隸屬于城市的地方團體，并非是宗族或部落來保障他作為市民個人的法律地位?！盵3]602雖然有宗教紐帶、教區(qū)也是城市的一個重要架構，但是這種建立是世俗的，不是中世紀社會整體那種宗教基礎的社會格局。由于這種城市關系經過宣誓效忠城市共同體而形成，城市是一個盟誓的“城市社區(qū)”，并且被視為法律意義上的“法人團體”[3]604。這種自治和自主，需要選舉形成市議會。這和古代、東方的城市有很大區(qū)別。這種城市的一個文化特征就是獨立、自主、自由的氛圍相當濃厚。這也是這些城市文化的一個很核心的內容。至少從形式上來看，就是如此。這些城市的政治自主性、法治、稅收自治、市場法律和經濟政策、對非市民的相對寬容等因素，是我們研究城市文化發(fā)展中值得重視的地方?，F(xiàn)代民主制度往往和城市有關，這可以追溯到古代希臘城邦和羅馬城市治理，這對中世紀以及西方傳統(tǒng)城市的理解是重要的。雖然這些因素可能是政治、經濟、軍事等，但是，西方社會城市自身的獨立性則是這種社會的一個重要方面。在后來西方走向近代和現(xiàn)代社會中可能起了關鍵的作用。

總結起來看，如果說近代以前的城市和哲學有關系，那么這種關系中，哲學受到城市的影響。而城市作為人類的對象，對它的思考像對其他對象的思考一樣，是從其對象自身的特性等進行思考的。這樣就有了對于城市和軍事、政治、經濟、文化等關系的思考。但是，城市一個關鍵的特性就是蘇賈所謂的聚集則是隱含的。聚集就是人財物的集中，這種集中會帶來各個方面的影響。聚集主要是一種空間性的特征。這個特征的發(fā)育和完善，是在資本主義工業(yè)化、城市化以后逐漸明顯起來的。

二、現(xiàn)代性背景下的城市哲學思想

如果對近代以來的城市哲學進行簡單的勾畫，那么我們可以看到，從工業(yè)化、城市化過程開始，是現(xiàn)代性思想占據(jù)城市哲學的過程；隨著20世紀60年代以來社會變化尤其是西方社會的變化，后現(xiàn)代思潮逐漸展開，城市發(fā)展也逐漸走向后大都市時代。

大約在19世紀中葉，恩格斯的《英國工人階級狀況》一書中，對城市的描寫是我們理解近代以后城市的重要文獻。這里資本盛行，勞動屈從；城市景觀中那些勞動力被安置在非常簡陋的居住條件下，衛(wèi)生條件極差。最重要的是資本獲得利益，甚至他們從那些條件極差的住房中獲得的租金比高屋大廈還要多。資本和城市的聯(lián)系在這里非常突出。資本和空間的關系也在這里被我們領略到?？臻g是資本進行擴張的重要條件，無論表現(xiàn)為房屋、道路、交通，還是地點、場所或者別的什么。恩格斯的倫敦調查和曼徹斯特生活經驗，讓他在馬克思主義的城市研究中占據(jù)非常重要的地位。他留下了很多我們至今可以挖掘的城市哲學遺產。

但是對現(xiàn)代社會城市的哲學思考，以對巴黎的研究為典型。巴黎是現(xiàn)代性城市的首都，如同本杰明、列斐伏爾、哈維等人的研究所展示的那樣。本杰明在“拱廊街計劃”這個大題目下進行的一系列探討，對我們理解空間、文化與城市、現(xiàn)代性與城市的發(fā)展，有很多啟發(fā)。尤其他的《巴黎，19世紀的首都》《單行道》，有些探討非常深入，至今依然富有啟發(fā)意義?？梢哉f有一種現(xiàn)代性的視野，可以讓我們理清現(xiàn)代性城市發(fā)展的特點。列斐伏爾的現(xiàn)代性批判、日常生活批判，都為當代城市哲學研究做出了重大貢獻。我們所看到的他的《城市革命》《城市論集》是研究城市的重要文獻。當然，《空間生產》可能是基于馬克思主義視野進行探討的最重要的作品之一。這是在當代條件下進行城市空間探索的重要的問題。哈維的《巴黎城記，現(xiàn)代性之都》《后現(xiàn)代狀況》對現(xiàn)代性城市、后現(xiàn)代條件下空間文化和城市文化的特點，進行了很有意思的探索，對現(xiàn)代性、后現(xiàn)代性文化尤其是都市文化的探討，有很大的進展。2012年《反叛城市：從城市權到城市革命》，似乎有一種回歸的含義，回到了列菲伏爾的天才洞見。

現(xiàn)代性到底如何理解？其實這個問題往往和啟蒙運動有關。因為從18世紀開始，人們注意到，需要將人從過去那種外在壓抑中解放出來，這些壓抑可能是神、自然或者社會的。人們積累知識，形成道德和法律，追求人的日常生活的豐富。人們相信進步、科學。但是，這種樂觀在現(xiàn)實和理論中并沒有存在多久。這種相信已經對人自身形成一種壓抑。有些人宣布要放棄這種思路，有些人則認為需要對它進行修正。比如霍克海默和阿多諾在他們的《啟蒙辯證法》中提出的這種本來具有創(chuàng)造性而實際上形成了破壞性的一種重要特點，“‘創(chuàng)造性的破壞’的形象對于理解現(xiàn)代性來說非常重要，恰恰因為它起源于面對實施現(xiàn)代主義規(guī)劃時的各種實際困境?！盵4]在當代城市空間建構中，資本爭奪空間非常激烈。以創(chuàng)造利潤為目的，對既有的城市空間進行徹底改造甚至徹底破壞，這種破壞更多是為了新的資本進入而創(chuàng)造利潤。這種破壞性的創(chuàng)造或者創(chuàng)造性破壞，也許是現(xiàn)代性的一種較為明顯的空間體現(xiàn)。

蘇賈是以后現(xiàn)代探索而聞名的，從1989年的《后現(xiàn)代地理學——重述批判理論中的空間》到2000年的《后大都市》，他對后現(xiàn)代城市哲學的研究非常有啟發(fā)性。蘇賈2010年在《尋求空間正義》中提出尋求實踐中的空間正義，在理論界和實踐者那里有很多響應。所謂的空間正義更是擁有很多的支持者。最近蘇賈致力于洛杉磯學派的主要實踐和有關理論的梳理，洛杉磯在他那里被當作后現(xiàn)代主義的一個重要的表現(xiàn)，雖然這種后現(xiàn)代在很多后現(xiàn)代主義學者那里被認為還不夠后現(xiàn)代，而有些馬克思主義者則認為他還不夠馬克思主義。他還提出超越后現(xiàn)代大都市。他超越的究竟是自己的后大都市還是后現(xiàn)代大都市，這倒是一個值得關注的問題。也許后現(xiàn)代范式也碰到很多問題，尤其是那些解構性的后現(xiàn)代主義在對現(xiàn)代性的無情解構中自己的處境并不是很理想。2014年蘇賈的《我的洛杉磯》在某種程度上就是對后現(xiàn)代主義都市哲學的一種探討。他在自己的探討中，對空間視野有一種明確的理解和把握。

總的看來，空間視野是逐漸發(fā)展起來的，尤其是20世紀以來隨著現(xiàn)代性批判的深入、后現(xiàn)代性研究的開始和深入，空間成為比較重要的角度。

三、當代城市哲學研究中的空間視野

總的來說，城市哲學的研究目前正在展開，一種比較系統(tǒng)、比較成體系化的城市哲學尚待建立。不同時代的城市哲學有不同的特點。其中吸引我們注意力的就是當代城市哲學研究中空間視野的突出。

關于城市的哲學思考在歷史上有很多觀點。比如本文前面提到的關于城市發(fā)展中的軍事、文化、經濟、政治等觀點。很多研究認為，城市首先和人類歷史上的社會治理方式有很大的關聯(lián)。分散的、農耕的、種植的社會，與集中的、工商的社會是不同的。城市在最早的時候甚至和邊塞、衛(wèi)戍有關，是軍民共存的一種社會集中方式。但是形成一個社會化的存在方式的應該是經濟發(fā)展起來以后，這在近代早期逐漸變得明顯，比如中國宋代社會的經濟發(fā)展出現(xiàn)了資本主義的萌芽、歐洲中世紀末期西方社會的工商業(yè)比較發(fā)達的城市都是經濟因素突出的城市。

在城市發(fā)展中，階級的因素也是重要的。人類進入資本主義發(fā)展階段以后，人的分化比較突出，也比較明顯，分化的原因也是因為資本和勞動力之間關系的一種赤裸裸的對立占據(jù)主導地位。城市的建設、發(fā)展，往往是按照資本利益最大化來進行的。在勞資關系中，勞動因素幾乎注定在以資本和市場為主導的城市生活中占據(jù)次要地位。這種情況在非常長的時間內存在，甚至到現(xiàn)在都是如此。城市的特有景觀比如排斥、貧民窟等，多與資本自身存在的一種導致分化甚至加劇分化的傾向有密切的關系。工業(yè)化對于城市的發(fā)展具有特別的意義。應該說，只有在工業(yè)條件具備的情況下，城市化才是可能的。因為城市化需要技術條件和因素。城市化和工業(yè)化在一定時間內是互動的關系。

但是對于城市的哲學思考是有很多的視角的。20世紀60年代以來，隨著空間轉向的形成，對于城市的研究有一種重要的視野就是從空間視野來分析之，取得了一些值得重視的成果。在當代城市哲學研究中，空間何以是重要的視野？何以要在此基礎上進行城市哲學的探討？這里進行一些初步探討。

空間轉向是20世紀60年代以來在西方尤其是一些西方左翼學者那里形成的一種激進社會批判思潮。其主要觀點是，空間是人們活動的結果，空間和地理、城市有密切的關系。城市是人們的作品，是一件空間作品，其中有一些本體論的問題、認識論的問題也有價值論的問題需要解決。

空間一詞可以在多種含義上使用。比如自然中的空間、社會中的空間、人的思維和心理活動的空間等等?？臻g和城市聯(lián)系起來，主要是列菲伏爾的貢獻，他將空間作為人的活動和思想的對象，作為資本主義生產的一種對象。這種空間主要是社會空間。值得注意的是，自然界的空間很多是社會性的，因為人的活動所及，既有空間已經更多具有社會屬性，比如廣場、公園、城市道路、住宅等更多是社會空間，是作為人的活動結果的空間，作為人們使用對象的空間。

所謂的空間視野，就是從空間的角度來分析城市生活。在當代城市生活的經驗中，擁堵和擁擠是兩個基本的體驗。這種體驗就是比較突出的空間問題。在當代城市生活中，資本和市場主導的社會生活方式，導致盈利成為社會主體尤其是資本家階級的強烈、持久的動力。人們活動的核心至少大部分是圍繞它進行的。對于資本來說，沒有盈利就意味著危機和死亡。任何資本必須有空間，無論是物理的、社會的還是精神的，只有有了這種空間、占領空間、將空間轉化為可以交換的商品，資本才能夠盈利，才能夠維持其正常運行。城市的政治、經濟、文化等和空間有非常密切的關系。

對于城市為什么要從空間角度理解，蘇賈的《以空間書寫城市》[5]一文是筆者目前看到的較為直接、較為徹底的說明。他的核心概念是“聚集”，他甚至為此制造了一個英語詞synoecism。人的聚居及其意義非常重大。聚居意味著人和人的關系的變化，對于經濟活動、政治活動和文化創(chuàng)造具有不可估量的意義。蘇賈的核心觀點是：城市的根本屬性是空間性?？臻g性的關鍵是人的聚集。在社會分析中應當將城市放在前面,空間性放在第一,而不是以歷史性和社會性為主。當代社會發(fā)展和創(chuàng)新的動力依然是人們空間上的聚居,是城市的發(fā)展。空間的經驗涉及很多的方面：方位、密度、區(qū)位、規(guī)模、建筑美學、景觀，人工環(huán)境等。這些對于城市哲學來說都是值得重視的空間視野。

在對城市進行的哲學思考中，空間視野中的城市問題是我們值得重視的。這些問題有很多，關鍵是城市空間的爭奪。

比如在一些當代城市研究的著作中，城市排斥(Exclusion)問題引起人們的高度關注。所謂的排斥就是一些特定的人群被排斥在特定的空間之外。比如從無家可歸者被排斥使用公共場所，到兒童在城市不能找到適當玩樂的地方；從一些階層或者群體蟻居甚至穴居，到大量的危房存在；從一般居住區(qū)和由門衛(wèi)、攝像頭嚴格劃定的社區(qū)的高度隔離，到人群因為收入等不同而被強迫分割居住并存等。比較極端的就是豪宅和貧民窟并存，擁擠的道路和相對不擁擠的私人轎車內部空間等。這些都是排斥性空間關系的體現(xiàn)。這種排斥的形成首先和社會階層有關，和社會階層的空間處境有關，和當代社會中人們?yōu)榱松婊蛘呱钯|量而進行的空間爭奪有關。所以有了所謂的詩意棲居的夢想，有了鄉(xiāng)愁的懷念。

在當代城市空間問題上，公園、廣場研究也是富有哲學的味道的。比如公園成為人們對自然的追憶，花園成為人們對人的宜居狀態(tài)的向往。人們居住在現(xiàn)代城市和后現(xiàn)代城市中，但是，似乎有更多的要求，因為這些地方可能沒有詩意棲居的可能性。最近在網絡上一些關于城市哲學研究的消息中，美國布魯克林大學、北德克薩斯大學等聯(lián)合召開國際城市哲學大會有一定的影響。這個大會從2013年開始舉辦。從會議的主題看，主要有城市與哲學、城市倫理哲學、城市道德哲學、城市政治哲學、城市管理哲學等問題?，F(xiàn)在來看這些問題和討論基本上是圍繞著城市空間問題進行的。

如果還要追問當代城市哲學研究中空間視野下進行了哪些探討，那么我們認為，一個關鍵的問題已經有了比較深入的研究，那就是尋求空間正義和爭取城市權問題。

四、當代城市哲學空間視角建構中的關鍵問題：空間正義與城市權

城市權問題的較早提出者是列斐伏爾。他在20世紀60年代后期到70年代早期的著作《城市權》中，提出了城市權并進行了深入討論。當時的提出背景是，一些人在城市不能獲得適當?shù)纳鏃l件，尤其是住房等基本條件。所以他提出了所謂的城市權，就是去往城市并在城市生存的權利。哈維1974年在《社會正義與城市》中對城市和社會正義的問題進行了探討，有試圖彌補羅爾斯正義論中的地理學或者空間視角不明的意圖。2008年哈維在《新左派評論》發(fā)表的《城市權》一文，是對列斐伏爾思想的重大推進，他提出在城市居住并限制資本對城市的侵害，對城市進行民主管理的權利。蘇賈將城市權與城市社會活動聯(lián)系起來提升為城市生活中的正義問題，由于他堅持城市應該從空間角度分析，所以他將城市權與空間正義結合起來，這在2010年《尋求空間正義》一書中有比較充分的體現(xiàn)。美國敘拉古大學的唐·米切爾教授的《城市權——社會公正與為鞏固公共空間而斗爭》(2003)，將城市權和公共空間正義問題聯(lián)系起來，也比較清晰地探討了這個問題。

蘇賈對城市權的重視更多是在空間性的視野中進行的。他對賽義德1993年出版的《文化和帝國主義》中提出的“為地理而斗爭”表示贊賞。對于蘇賈來說，“正義的地理學或者空間性(我將交替使用這兩個詞語)是正義自身的構成性的、內在的要素，是正義和非正義何以社會化構成并隨時間進化的關鍵部分。如此看來，尋求空間正義變得是基本的甚至是不可避免的，為地理而斗爭，用賽義德的詞語來說就是如此?！盵6]1-2但是對于蘇賈來說，就像他很早就指出的那樣，空間不是一個消極的因素，不是社會和政治過程的結果，而是一個具有動力性的因素。

對于蘇賈來說，“空間性地看正義之目的在于增加我們對正義作為所有社會中關鍵因素和動力的普遍理解。它尋求的是提升民主政治和社會積極行動主義的進步、參與的形式，為如何動員和維持社會的內在聯(lián)合以及草根的區(qū)域聯(lián)合，還有正義指向的社會運動，提供新的理念。”[6]6這里，城市化過程的空間性視野進入了他的探討中。他的總體理解是，“城市化過程的寬廣視野，聯(lián)系著尋找空間正義和稱之為追求城市權的斗爭，這是一個政治的理念，在城市語境中的人權努力，這個概念是40年前有列斐伏爾開始發(fā)展的”[6]6。他認為，“近年城市權理念已經在政治上復活了，在全球、國家、民族以及城市運動范圍中，這刺激了相互加強的在兩種版本的為地理而斗爭的集中：為空間正義和為城市化空間的民主權利，這種集中在不同的方式上進行談論?！盵6]7

城市權作為一種權利，我們對其進行一種本體論和認識論的探討就能夠發(fā)現(xiàn)，“發(fā)展的地理上的不平衡是造成和維持個體和社會不平等，進而導致社會和空間的不公正的一個重要因素?！盵6]72這些有歷史上的資料可供考量。“早期的正義是圍繞城市為基礎的市民權，以及公民資格的行為而形成的，公民社會由此而名。這是一個公共的領域，決定那些有資格的人如何公平地利用城市資源。可以認為，這些代表了早期的一種特定的空間正義的理念，就是社會正義的概念在其中為地理因素以一種重要的方式所影響。在后來兩千年的多數(shù)時間中，正義和民主體現(xiàn)在城鄉(xiāng)、城市性和鄉(xiāng)村性的差異中。居住地定義了個人的權利和責任，并變成了推進社會正義的一個政治框架?！盵6]75在這里，市民權、市民社會、城市、社會正義、空間、地理有密切的聯(lián)系。居住地是很重要的權利和責任的要素，和社會正義緊密聯(lián)系。

其實，權利有自身的空間因素，權利不能超越地理學。蘇賈對這個問題的解釋是很深刻的，有可能改變我們自己目前對社會整體的理解包括權利的理解。按照我們的理解，這種比較健康的狀況在近代發(fā)生了變化，大約在十八九世紀法國大革命和美國的憲政革命中，權利的普遍化掩蓋了一個非常重要的差異，權利的普遍化同時也意味著權利的去空間化。實際上這些權利的形式性也是現(xiàn)在形成權利困惑的一個方面，形式性是沒有考慮到具體性的要求的。

城市權首先和城市公共空間、公共領域問題聯(lián)系在一起?！?·11”恐怖襲擊之前，美國很多城市的堡壘化已經開始了，因為隨著私有財產的發(fā)達，很多公共空間被私有化，這些公共空間被很多人理解為財產所有人的權利所及之處，為了行使所有權，國家層面的法律、政府層面的規(guī)制，都針對著那些空間的不當使用。所謂不當使用，就是那些無家可歸者一類的人不受歡迎。這些無家可歸者及其行為被有罪化，他們那些基本的生存行為吃喝拉撒睡由于沒有私人空間而只能在公共空間完成，這些公共空間影響了一些人的生活質量，不安全、影響景觀而導致旅游、銷售等行業(yè)衰落。一些聯(lián)邦法院的判例支持地方政府驅逐、限制占用公共空間的行為。在這個過程中，只有行動主義、只有團結起來在社會范圍內爭斗甚至占領被私有化、被財產所有權人限制的空間，正義才能夠得到實現(xiàn)。

“9·11”事件以后，這種堡壘化、碉堡化在美國很多城市更多了。空間的隔離和限制增加了，監(jiān)視鏡頭無所不在，為了安全人們的權利被削弱甚至取消，這在人口高度密集的城市表現(xiàn)尤為突出。安全在很多地方成為借口，公共空間被限制使用的現(xiàn)象非常普遍。對公共空間不當使用的恐懼很盛行：無家可歸者、吸毒者、游蕩的年輕人、政治行為主義者在市政廳前的抗議，在街道上的游行，在公園和廣場的集會?！霸谶^去年代所看到解決城市公共空間的問題的方法，是綜合使用了環(huán)境的改變，行為的調整和嚴格的管控。假定的理由是保證公共空間的公共性，而不要讓那些不希望使用的人劫持?！盵7]2但是，對于民主來說，那些作為公共場所的街道、廣場、市場是重要的?！敖值雷鳛橐粋€有互動、遭遇、陌生人彼此支持的場所，廣場是一個聚會和守夜的場所，街角的商店是一個信息交流和互換的場所”[7]3，對公共空間的限制，事實上也是對民主的限制。這個時候，公共空間理念最重要，對公共空間的支持最重要。當然，相關實踐可能更重要。其實圍繞社會正義和公共空間的城市權斗爭在美國城市發(fā)展的一百多年的歷史上從來沒有停止過。

在學者米切爾看來，在很多案件中，本來問題不是空間和地理性質的，但是聯(lián)邦法院的判決卻是以地理和空間上的限制來解決問題。比如流產問題，曾經有判例指出，對于反對流產的人而言，他們的抗議行為不得在健康中心和流產診所一定空間范圍內進行，不得在流產者和流產手術或者服務的提供者住宅的一定空間范圍內實施阻攔、威嚇等行為。這里的表現(xiàn)似乎是為了地理和空間而斗爭。米切爾多次對無家可歸問題進行探討。他提出，“無家可歸已經變成了一個典型的都市正義、空間正義問題。這樣的權利不僅僅需要睡覺與公共場所的，需要居住權，需要適當使用和控制權，必須通過一個激進的權利的翻轉才返回，相當程度上需要一個公共空間的民主化，新自由主義的城市改革，需要一個變化，為城市中社會正義——城市權而斗爭。必須尋求建立一個不同類型的秩序，這不僅僅建立在資產階級的恐懼上，而且要建立在最邊緣化和最窮的居民的需要基礎上。”[7]10但是解決問題不是依靠別的，而是斗爭。公共空間也是斗爭的結果，社會秩序也是斗爭的結果。公共空間“不僅僅是規(guī)范的產物，而且也是街頭政治的產物”[7]11。他認為，只有在街頭很多聲音才能夠聽到，很多身影才能夠看到，我們需要看到、聽到，這是占領活動、抗議活動、斗爭活動的一個關鍵。在民主制度的建設中，只有這種看到聽到，才能夠形成民眾的共同反應，才能夠形成社會的民主推進。從這個意義上看，當代政治表現(xiàn)為一種街頭政治，表現(xiàn)為一種與空間直接相關的政治斗爭。這種空間斗爭主要是公共空間的使用權利問題的斗爭，表現(xiàn)為鞏固空間與私人空間關系的斗爭。城市權的核心與關鍵是鞏固空間的生產、消費、管理上的正義問題。

總的看來，城市哲學在當代逐漸形成了一個空間視野的探討，這既豐富了對城市的認識，也擴張了哲學的邊界。雖然這種研究對當代人的生存有積極和重要的意義，但是這種研究可能還處在一個比較初步的階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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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高云涌]

2015-06-29

強乃社(1966—)，男，副研究員，哲學博士，從事當代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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