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騫
宋詩的當代接受中有一個值得關注的現象:有些作品,在1949年前很少有人關注,1949年之后卻迅速成了廣受重視甚至家喻戶曉的名篇。比如:梅堯臣的《汝墳貧女》、范成大的《四時田園雜興》、李清照的《夏日絕句》、陸游的《十一月四日風雨大作》、文天祥的《過零丁洋》,等等,在宋元明清和民國諸選本中都很少見,而1949年之后卻廣泛出現在文學史和宋詩的各種選本中,幾乎成了宋詩的代表作。以陸游的《十一月四日風雨大作》為例,宋代的詩文選本《宋文鑒》《詩家鼎臠》《千家詩》,元代的《瀛奎律髓》《詩苑眾芳》,明代的詩歌選本《宋詩正體》《宋藝圃集》《槐選名家詩選》,清代的宋詩選本《御選宋金元明四朝詩》及吳綺《宋金元詩永》、邵嵩《宋詩刪》、陸次云《宋詩善鳴集》、陳訏《宋十五家詩選》等,以及劉經庵的《中國純文學史綱》、鄭振鐸的《插圖本中國文學史》等,均未收錄此詩。歷代有關此詩的評論資料也極為罕見。1949年之后,錢鐘書《宋詩選注》、游國恩《中國文學史》、林庚《中國歷代詩歌選》、金性堯《宋詩三百首》、章彰《唐詞宋詩選譯》、上海辭書出版社《宋詩鑒賞辭典》、陶文鵬《宋詩精華》、黃瑞云《宋詩三百首》、袁行霈《中國文學史》等,80多種有關宋代詩歌的選本和著述都不約而同地選錄了此詩,盛況空前,令人驚嘆。
在宋詩的當代接受中,為什么會出現古冷今熱的局面?我們認為,主要與1949年以后的意識形態(tài)和文學觀念有關。根據這些突然備受關注的詩作的題材和內容,可以將它們分為3種類型:第一類為反映勞動人民生活狀況和精神面貌的作品,如范成大的《四時田園雜興》和梅堯臣的《汝墳貧女》等;第二類為洋溢著愛國熱情的作品,如《過零丁洋》《十一月四日風雨大作》等;第三類為能夠顯示作家的心胸膽識和鮮明的個性化特征的作品,如王令的《暑旱苦熱》、李清照的《夏日絕句》、李綱的《病牛》、楊萬里的《小池》等。
“新筑場泥鏡面平,家家打稻趁霜晴。笑歌聲里輕雷動,一夜連枷響到明?!边@是范成大的《四時田園雜興》中的一首,它描寫的是農民秋天時在新筑造好的場地里打稻谷的勞動場面。場地新修,平整如鏡,天氣適宜,百姓干勁十足,邊勞作邊唱歌,在歌聲中忘記了疲倦,忘記了辛苦,整整工作了一夜。這種正面描寫勞動人民勞作場景的詩歌,在我國古代文學中是相對比較少見的。而農民和勞動,正是1949年至1978年我國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要求文學作品應表現的人民性內容。
當時的革命意識形態(tài)主張,文學作品中應具有人民性的思想精神。1954年出版的譚丕謨的《中國文學史綱》提出了學習中國文學史的5種方法,分別是發(fā)掘作品的人民性、強調勞動人民的斗爭性、探求作者所屬的階級性、尋求作品形式的淵源、指出文學作品的多種影響[1]。作品的人民性主要體現在:第一是反映人民苦難,表現統(tǒng)治者如何剝削、壓迫百姓,百姓生活如何艱難;第二是反映勞動人民生活面貌,描繪農民勞動場面、刻畫農民生活圖景、描摹農村風光。范成大的這首詩,高度契合當代革命意識形態(tài)的要求,因而被1949年之后出版的文學史、詩歌選本收錄,并給予了極高的評價。從筆者所知的選本來看,僅在1949年至1979年這30年間,就有至少9部文學史和作品選收錄了這首詩。
仔細閱讀這些選本對此詩的分析,便會發(fā)現編選者們之所以收錄此詩,正是出于對勞動和農民兩個關鍵因素的認可。1949年之后最早收錄此詩的是錢鐘書先生1958年出版的《宋詩選注》。錢先生說:“到范成大的《四時田園雜興》六十首才仿佛把《七月》、《懷古田舍》、《田家詞》這三條線索打成一個總結,使脫離現實的田園詩有了泥土和血汗的氣息。根據他的親切的觀感,把一年四季的農村勞動和生活鮮明地刻畫出一個比較完全的面貌。”[2]312顯然,在《宋詩選注》中這首詩是作為表現秋季農村勞動場面的作品而入選的。1959年復旦大學中文系學生集體編著的文學史贊揚此詩:“生動而形象地繪出一幅農民辛勤愉快從事生產的圖景,洋溢著他們熱愛勞動的精神。無疑的,在他手中,使古代具有脫離現實傳統(tǒng)的‘田園詩’有了泥土和血汗的氣息,是應該予以重視的。”[3]282從“有了泥土和血汗的氣息”這一語來看,其著眼點亦是在于表現農民勞動場面。同一年的北京大學學生集體編著的文學史則把此詩當作詩人“發(fā)現、描繪、并由衷贊賞著農民淳樸可愛的品質”[4]490的重要例證。3年之后,1962年中國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編寫的文學史,在肯定范成大“給田園詩以更豐富更深刻的思想內容,賦予它以新的生命”的前提下,也把此詩當作“歌頌了勞動和農民的質樸”[5]638的作品。1964年出版的游國恩主編的文學史談及此詩,認為“詩人通過深入的觀察和親切的體驗領略了農民勤勞、純樸的品質和他們生活的苦樂”[6]103。 可見,正是因為符合了人民性的要求。這首詩才得到了廣泛的關注,與此詩相類似的還有楊萬里的《插秧歌》。
與描寫歡快勞動場面的作品不同,梅堯臣的《汝墳貧女》是側重于表現農民苦難的詩歌。這首詩主要是控訴宋代的兵役制度及戰(zhàn)爭給百姓帶來的災難。這種反映社會黑暗、百姓生活痛苦的現實性題材,在古代社會也頗為讀者所歡迎。但實際上,古人對梅堯臣的關注重點向來都是他的詩歌的藝術性,而對其詩歌的思想意義并不特別關心,因而古代選本中選錄較多的是他的《魯山山行》等作品?!度陦炟毰氛嬲蔀槊?,是在1949年之后。程千帆和繆琨的《宋詩選》、劉大杰的《中國文學發(fā)展史》、錢鐘書的《宋詩選注》都收錄了此詩。革命意識形態(tài)色彩最強烈的兩本文學史:復旦大學學生集體文學史和北大1955級學生集體文學史也對此詩高度贊揚,前者稱贊此詩“具有高度的現實性”[3]242,后者肯定此詩“具有較高的人民性和現實意義”[4]374。 可見,它們選錄此詩的原因,一是考慮到此詩在思想上符合革命意識形態(tài)有關人民性的要求;二是考慮到此詩在藝術路線上是現實主義的作品,符合當時主流社會對詩歌的藝術路線的要求。這種考慮具有明顯的為時代服務的特點。
文天祥的《過零丁洋》,在1949年之前僅有清代《宋詩善鳴集》《宋十五家詩選》等寥寥幾個選本選錄,1949年之后至少有80部文學史和選本選錄了此詩,使其一下子步入了宋詩名篇行列。它的大受歡迎肇始于1957年程千帆、繆琨的《宋詩選》。程千帆先生在談到作者文天祥時說:“文天祥不僅是中國歷史上偉大的民族英雄,也是中國文學史上杰出的詩人。他在抗敵時期和被敵人囚禁時期,寫作了很多雄杰的詩篇。這些詩篇在當時和后代都激勵了愛國人民,使人民更加熱愛祖國,憎恨侵犯祖國的仇敵。如在《過零丁洋》《正氣歌》等詩作中,詩人就顯示了自己的壯美的形象,使人民得以不斷地從其中汲取為祖國解放而斗爭的力量?!盵7]可見其選錄此詩是出于對文天祥愛國精神的推崇。愛國主義是革命意識形態(tài)對文學作品的另一重要要求。1957年中國文學史教科書編輯委員會第一次擴大會議討論通過的 《中國文學史教學大綱》,認定中國文學的優(yōu)良傳統(tǒng)為:現實主義與積極的浪漫主義;人民性、愛國主義和人道主義;現實主義與社會主義現實主義;豐富多彩的民族形式和藝術風格[8]。所謂愛國性,主要是表示對國家的熱愛,對異族統(tǒng)治的反抗,對參加戰(zhàn)斗的熱情。在這樣的要求之下,繼《宋詩選》之后,1959年的復旦大學集體文學史把文天祥尊為 “南宋末年最偉大的作家”。該文學史從文如其人、知人論世的傳統(tǒng)文論觀念出發(fā),把文天祥的愛國主義詩文看作文天祥“一生忠于祖國,肝膽照人,正義凜然,輝耀千古的高貴品質的最好寫照”?!哆^零丁洋》一詩就和《渡揚子江》《己卯十月五日予入燕獄今三十又六旬感興一首》《端午》《正氣歌》《早秋》等,一批慷慨激昂、沉痛悲涼的后期詩作一起,作為能夠彰顯文天祥愛國品質和熱血心性的愛國力作。其中《過零丁洋》的末兩句“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尤為該文學史推賞。該書聯系文天祥的戰(zhàn)斗人生而感嘆道:“的確,他的生命和他的鮮血,在祖國民族解放史上寫下了光輝的一頁?!盵3]285同時期編著的北大1955級學生集體文學史,也稱許這首詩寫得大義凜然,悲壯慷慨,是表現文天祥“堅貞不屈的愛國之心”的代表作,是“偉大英雄的自白”[4]455。 可見,正是出于對主流意識形態(tài)所強調的愛國主義的認可,此詩才得到了專家學者的廣泛揄揚。他們的評價和詮釋是站在革命意識形態(tài)立場上的解讀,兩相結合,進一步增強了人們將此詩作為愛國主義詩篇代表作的接受意識。
與此詩情況相似的有陸游的 《十一月四日風雨大作》和《秋夜將曉出籬門有感》。前者在當代文學史中很長一段時間是作為表現陸游為國獻身的決心而選錄的。文獻[4]評論道:“就是臥病不起了,詩人也還想著為國效勞”。游國恩版文學史將此詩與陸游愛國詩篇的重要特征——夢幻。聯系起來分析,評論道:“冷酷的現實也使陸游從幻想或夢境里寄托他的報國理想”,“所有這些夢思幻想,都應看作陸游愛國精神的一種深刻表現”[6]117。后者則由于既有愛國精神又有遺民內容,一直被視作陸游詩作既有愛國性又有人民性的例證而得到推崇。文獻[3]對其極力肯定:“在這里我們不僅看到了他對遺民的關懷和同情,而且更看到了這種關懷、同情和他對重整山河的渴望之間的緊密聯系。這就使他的愛國思想和詩篇都發(fā)出更為燦爛的光芒?!迸c這兩首情況類似的還有楊萬里的《初入淮河》和范成大的《州橋》,它們也是被視作楊、范二人不多的愛國作品中的代表作而被1949年之后的宋詩界大力推許。
第三類作品,具有詩人明顯的個性化特征,似乎與革命意識形態(tài)和社會思潮聯系不那么密切,但是我們仔細閱讀這些作品便會發(fā)現,它們或體現了愛國精神;或具有和天下百姓共憂患的情懷;或具有某種民眾民間色彩,都在一定程度上契合了革命意識形態(tài)的某些要求。
以王令的《暑旱苦熱》為例。這首詩在1949年之后之所以會大受重視,恐怕是因為其既具有人民性的思想又具有積極浪漫主義的藝術特色。雖然各家選錄此詩的原因各有偏重,但總的來看無非是看中了該詩契合了人民性和積極浪漫主義兩個要點。錢鐘書《宋詩選注》在“王令”條下說:“意思卻往往在那時都要認為陳腐,這是他的毛病”,而在此詩條下對“不能手提天下往,何忍身去游其間”一語注釋道:“昆侖山和蓬萊山當然都是清涼世界,可是自恨不能救天下人民脫離火坑,也就不愿意一個人獨去避暑了?!笨梢妼Υ嗽姷娜嗣裥?,錢先生并非毫無認識。對王令詩中表現出的獨特的想象、宏大的氣魄、豪放的氣勢,錢先生也相當肯定。他指出:“他受韓愈、孟郊、盧仝的影響很深,詞句跟李覯的一樣創(chuàng)辟,而口氣愈加雄壯,仿佛能夠昂頭天外,把地球當皮球踢著似的,大約是宋代里氣概最闊大的詩人了?!睂τ诖嗽?,書中雖無正面分析,卻在與韓琦的同題材作品相比較后判斷道:韓詩與此詩“意思差不多,而氣魄就遠不及了”[2]91-92。
在1950年至1970年的文學史著作中,對《暑旱苦熱》所表現的人民性和積極浪漫主義風格的贊賞則更為直白,它們紛紛稱贊道:“在《暑旱苦熱》一詩中更是融匯著豐富的聯想,有著與人民共患難的精神。 ”[4]384“他那宏偉的氣魄,奇特的想象,表現了顯著的浪漫主義特色,在宋詩中是罕見的。”[5]570到1990年,程千帆先生編《宋詩精選》,仍對此詩所體現的“仁者愛人”的思想極為推崇。他說:“古代儒家思想的精髓在于仁?!收邜廴恕?,所以應當努力做到‘推己及人’,‘兼濟天下’。王令在本詩中指出:昆侖、蓬萊盡管是仙境中的清涼世界,但如果不能使天下人都脫離火坑,自己一個人又怎能忍心去享受呢?這就是他服膺儒學的表現?!盵9]83對于此詩的藝術風格,程千帆是將之與李賀的詩風聯系起來進行評價的:“王令和李賀一樣,都是生命短促可是對文學創(chuàng)作頗有成就的作家。藝術構思奇特,富有創(chuàng)造性,是二人所同。如本詩第一二兩句,就與李賀相近。清風無力降溫和夕陽還未落山,本屬常見,但在詩人筆下卻寫成現在這個樣子,就很不尋常了?!盵9]84對王令此詩表現的奇特詩風給予了肯定。
李清照的《夏日絕句》一直之所以能夠在當代廣受關注,我想,主要原因在于李清照的女性作家和婉約派大詞人的個人身份,屬于因人興詩的類型;同時,這首詩所體現的愛國思想契合了革命意識形態(tài)對文學作品愛國性的要求,也是不容否認的一個重要因素。文獻[5]就認為,這首詩表達了“對于一味逃跑、屈膝求和而毫無規(guī)復國土之志的昏君庸臣們的譏諷”,“雖只有斷句零篇,但也可以看出她的愛國熱情和詩歌藝術的造詣”??梢?,這首詩也是被作為李清照具有愛國精神的作品而加以甄收的。
總的來看,宋詩中的這部分作品之所以能在1949年之后狂飆突起備受關注,究其原因,主要是主流的意識形態(tài)決定的。這些作品尤其是前兩類作品的思想內容與1949年之后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高度契合。第一類和第二類作品高度契合了革命意識形態(tài)有關人民性和愛國性的要求,第三類個性化的作品也在某種程度上符合這兩種思想。文學史和宋詩選本在介紹這三類作品的時候,用的是具有革命意識形態(tài)色彩的話語對其進行解讀和評價。通過這些評價,我們可以看出,當代的古代文學研究的專家學者們,在宋詩接受上的某種從時性心態(tài)。這些作品在當代之所以能突然受到推崇,主要是受了外界因素的影響,是外因在起作用。這種從名氣低微的作品突然成長為廣為人知的名篇的例子,顯示出時代性和政治性的外因在詩歌接受上的階段性主導作用。從1949年到2014年是一個長達65年的漫長時光,這樣漫長的時間里各種觀念標準也會產生變化,然而這三類作品的接受情況雖然多少有些前后的細微不同,但大致上前30年、中間20年和后15年的接受熱度相近,表現出一種平衡和穩(wěn)定。這又顯示出名篇形成后具有一定的超時段的穩(wěn)定性特點。這種穩(wěn)定性大概主要是由于文學史和詩歌作品選的編選法則具有一種滯后的沿襲性和長期的穩(wěn)定性,我們可以稱之為選本慣性。正是這種選本慣性使得所入選的詩歌篇目保持了超時段、超政治的延續(xù)性。
[1]譚丕模.中國文學史綱[M].北京:商務印書館,1954:5-8.
[2]錢鐘書.宋詩選注[M].北京:三聯書店,2002.
[3]復旦大學中文系古典文學組學生集體.中國文學史:中冊[M].北京:中華書局,1959.
[4]北京大學中文系文學專門化1955級集體.中國文學史:第二冊[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9.
[5]中國科學院文學研究所中國文學史編寫組.中國文學史:第二冊[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
[6]游國恩.中國文學史(修訂本):第三冊[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
[7]程千帆,繆琨.宋詩選[M].北京:古典文學出版社,1957:17-18.
[8]中華人民共和國高等教育部.中國文學史教學大綱[S].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57:5.
[9]程千帆.宋詩精選[M].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