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燕雄
中國新聞法制建設的“因事成制”模式運行論*
■肖燕雄
“因事成制”模式是我國新聞法制建設的有效路徑之一。對“因事成制”模式的運行軌跡進行設計,首先必須理清其中的幾組關系,如“例外”與“日常”、“決斷”與“民治/自治”、“社會”與“政治”之間的關系?!耙蚴鲁芍啤蹦J降倪\行可以吸納政策分析的研究方法,但又要防止其弊端。“因事成制”的運行路徑可以歸納為:以重要事件為標志的特定的物境使中國的制度革新者對西方和中國的傳統(tǒng)經驗產生了豐富的聯(lián)想,以往成功經驗中的關鍵詞成了解決中國問題的可替代性方案,為了推動該方案的落實,社會輔以多方聯(lián)動的方式促使政府果斷解決問題,并在具體問題的解決過程中,實現法律與社會的結構性耦合。
中國新聞;“因事成制”;再情境化;法制建設
“因事成制”是筆者受成語“因勢成事”的啟發(fā)而創(chuàng)生的一個學術概念,它被用來描繪我國新聞法制建設與革新的一種新型路徑模式。2006年,筆者在博士論文中提出,我國新聞法制變革的空間主要留存于市場經濟、傳播技術、道德規(guī)范、司法訴訟四大領域。①在2009年,筆者撰文批判了我國多數學者的新聞法制建設的狹義“新聞自由”現世化的依賴路徑。②在2010年,筆者首次提出“因事成制”概念,并以現實個案為由頭,從新聞法的敏感性、“因事成制”的現實必要性與法理可證成性等幾個方面對這一新型路徑作了初步思考。③依筆者在文中的意思,“因事成制”指的是,對于社會最需要、但是立法最困難的新聞法而言④,其適宜于借助重大的非常規(guī)性事件給國家、社會帶來的發(fā)展契機和給廣大國民造成的心靈震撼(包括痛苦的和快樂的),順勢而為地突破固化思維、革新制度內容。其中所倚重的事件可能是突發(fā)的,也可能是可以預期的。它既緊緊抓住新聞法制變革中人們追逐權利、利益的痛處和癢處,又緊緊依靠行政權力的強制作用、學者的理論生產力乃至領導個人的智慧推動新聞法制建設;它既是一場法律革新,又能避免法律“一步到位”所帶來的秩序震蕩,它是“漸進變革”與“休克療法”的有機統(tǒng)一。在接下來的幾年里,筆者一直在探討,如何將“因事成制”路徑與我國歷史上以及將來的新聞法制建設關聯(lián)起來。于是,在2015年上半年,筆者發(fā)表了兩篇論文,分別論證了“因事成制”是我國新聞法制建設的傳統(tǒng)路徑,⑤也是未來接續(xù)和超越我國新聞法制傳統(tǒng)的四條路徑之一。⑥但是,筆者知道,僅僅做到這些還遠為不夠,接下來還必須具體思考“因事成制”這一模式的運行細節(jié),于是就有了本文的闡述。對這一模式的運行軌跡進行設計,包括理清其中的幾組關系,實為必要,因為“因事成制”不是一覽無余的平坦大道,而是復雜關系的集結體,這些關系拿捏不好,運行路線就會跑偏,甚至迷路,所以本文分兩大部分展開討論,以期全面思考該模式的運行規(guī)律。
1.“例外”與“日?!?/p>
“因事成制”中的“事”無論是突發(fā)事件還是預先安排的重大事件,都有超出日常生活軌道的內涵,都屬于“例外”。那么,此等“例外”有何“日?!币饬x呢?
當今社會是“風險社會”。西方學者對“風險社會”的概念和內涵有自己的理解。在中國傳統(tǒng)里,“風險社會”就是“多事之秋”的意思。法治社會里的人們,要應對“多事之秋”的局面,法律常常顯得不夠用。因為,很多事和很多事里的人常常溢出原有法律的框架。季衛(wèi)東先生在其題為《風險社會的法治》的發(fā)言中兩次說到“例外”與“日?!钡年P系:“風險社會總是與危機、事故、損害相聯(lián)系,經常遭遇緊急事態(tài),使‘例外’反轉成‘日?!?,從而在不同程度上迫使法制修正既定的路線”;“中國傳統(tǒng)法實際上是始終把‘例外’作為‘日常’,歸根結底是以緊急事態(tài)為前提來進行制度設計的”。⑦兩句話所表達的觀點就是“因事成制”的意思,只是后一句話的佐證材料,筆者反復搜索未果。但作者的大意是每一個人都能接受的,即中國傳統(tǒng)一向不重視法制建設而只偏于道德教化,只有面對“被逼無奈”的事件時才會想到剛性的措施,而當這個事件具有很強的可類比性時,前人們就會設計剛性的法律,既應對眼前,又防患未來,而且一旦特殊立法,此后便成為了常法。
在西方,較早對“例外”狀態(tài)進行過全面分析的哲學家是克爾凱郭爾。用他的話說:“例外解釋常規(guī)及其自身,如果人們想正確地研究常規(guī),就只好先找到真正的例外。例外比常規(guī)更清楚地提示一切。無休止地談論常規(guī)已經令人厭倦,世界上存在著例外。如果它們無法得到解釋,那么常規(guī)也無法得到解釋。這個難題常常沒有引起重視,因為常規(guī)不是以情感去思考而是以令人舒適的淺薄去思考。但是,例外卻是以強烈的情感來思考常規(guī)。”⑧在克氏看來,例外是比常規(guī)更為基本的范疇,常規(guī)的解釋依賴于例外的解釋;例外應該得到更多的重視,還因為例外有更多的人文關懷,這種關懷的情感能夠給常規(guī)的重建帶來啟示。正是基于這一點,我國著名法學學者蘇力說,他偏愛例外,“只因為真正需要思考或挑戰(zhàn)并最終能拓展我們思考和知識的從來都是看起來異?;蚶獾默F象”。⑨
但是,法律上的例外的常規(guī)化如何保證法律的普遍有效性?如何防止“頭痛醫(yī)頭,腳痛醫(yī)腳”的現象?有學者開出的藥方是:法律的規(guī)范有效性必須以法律體系的整體現實有效性為條件。這個法律秩序的整體實效性,不能僅僅從普通社會學的純粹外部觀察者的角度來界定“實效性”的概念,而必須從人們對法律規(guī)則所持有的規(guī)范性態(tài)度的角度來理解。這個態(tài)度就表現為對法律規(guī)范體系的整體“認同”。⑩筆者認為,“因事成制”產生的“例外”性法規(guī)要想獲得整體“認同”,必須體現文明、正義、公平的理念,一定要有符合這些理念的人文視野。具備這些要素的法律將會推動社會進步,反之,則會助紂為虐。下文提及的施米特的政治法學就是后者的一個典型案例。
2.“決斷”與“民治”/“自治”
當代政治哲學家吉奧喬·阿甘本也有一個論斷:“例外狀態(tài)已然常規(guī)化。”例外狀態(tài)始自戰(zhàn)爭,進而普及到各個領域,成為一種常規(guī)化的國家治理方式,立法機構將立法權讓渡給了行政機構。(11)許多突發(fā)事件的處理都交給了政府去決斷,因為緊急狀態(tài)需要政府快刀斬亂麻,此時,政府可能有法不依,也可能壓根就沒有可以適用的法律。立不立法,看政府的心情。但是,在法治社會里,即使是行政決斷也要依據法律秩序和程序,不能落入施米特形而上學的決斷。施米特認為,“同每個其它秩序一樣,法律秩序依賴于決斷而非秩序”。當國家面臨著規(guī)范以外的狀態(tài)時將如何應對?施米特提出一個屢遭批評的論斷:法律“就是決斷例外狀態(tài)”。他的決斷理論將秩序以外的“例外”常態(tài)化,并不在乎為何做出和怎樣作出這一決斷,也不關心決斷的內容如何,決斷本身成為一種根本性存在,決斷與主權者意志相關?!鞍咽┟滋赝频綐O端,就是暴君或者暴民可以任意指定‘敵人’,捏造不存在的‘危險’,繼而以‘決斷’的名義實施暴政”。(12)
新聞法制的“因事成制”當然不需要這樣的決斷。我們的決斷必須基于法治思維。大事臨頭,需要當政者或立法機構當機立斷,在法律革新層面拿出切實的舉措來,使法治理念上升到一個新的臺階。如果相關職能部門不作為或慢作為,就需要學者或者民間人士共同努力,提供理論支持,助推事件發(fā)展。拿孫志剛事件來說,恰如學者所言,這一事件“是我們學者在推動違憲審查制度方面,取得的一個階段性成果,在推進民主和法制的進程中,由于學者的呼吁,由于輿論的影響,政府很快作出反應是值得肯定的”。(13)也就是說,此時,“民治的秩序”必然會發(fā)生作用。但是,只用這種秩序來解決眼前危機而不顧革新法制以防患于未然,顯然于事無補。于是,“民治”要與“決斷”相結合。(14)即必須明白新生法制的基本內涵,采取恰當的革新法制的方法促生新法。既能學到法制新內涵又能探索其中學習方法的“決斷”。做法主要就是:法律移植。“因事成制”和“法律移植”是嵌套和被嵌套關系的兩條法制革新路徑?!耙蚴鲁芍啤笔且环N思維取徑,“法律移植”是落實這一取徑的具體做法之一。西方學者認為,法律職業(yè)群體更喜歡模仿并接受來自外國法律秩序的規(guī)則和原則,而不喜歡對來自社會的外部刺激直接作出反應。如,他們更愿意從法律傳統(tǒng)(包括別國的傳統(tǒng))中推導出解決方案,而憎恨無中生有的創(chuàng)造性方案。但是,新穎的法律話語應該重視外部現實的壓力。這個壓力表現為,特定時刻表達出來的求助外國法律規(guī)則的訴求。(15)這位學者的前后表達是有矛盾的,模仿、接受外國法律與對外部刺激作出直接反應的關系不是相沖突的,而是密切關聯(lián)的。恰如他在下文所寫,對外部刺激作出反應的表現之一就是求助于外國法律規(guī)則。不管怎樣,這位學者的意思是,在特殊時期,社會刺激法律變革與法律移植必將自然地嵌合在一起,不可偏廢,即,“民治”與“決斷”統(tǒng)一于刺激性事件提供的機遇中,要經由“民治”實現“決斷”。比如,中國新聞法制傳統(tǒng)也就源于具體事件刺激中民眾言論所激發(fā)的滿清王室的“移植”性“決斷”(16)。
“無論是從歷史還是現實的角度看,法律移植都是社會和法制發(fā)展過程中不爭的事實和一種法律發(fā)展的常態(tài),在全球化已成席卷之勢的當代,尤為如此?!保?7)一個國家的法律既有開放性,又有運作的封閉性。這種封閉性拒斥移植法律。如那些同一個國家的倫理生活密切相關的法律,移植起來就相當困難。再如,如果本國法律實踐過程中沒有面對或遭遇疑難案件,則無論國外的法律制度多么成功、多么先進,都很難進入到這個法律系統(tǒng)中。(18)但是,換而言之,如果這個法律系統(tǒng)遭到了外部事件的刺激,事件逼迫法律作出自我調整以適應信息變化要求,法律移植就顯得順風順水。這種移植被西方學者稱之為“有機性遷移”,以區(qū)別于可以簡單照搬的“機械性遷移”。之所以被稱為“有機性”,是因為,這時“法律與社會存在選擇性關聯(lián)”。(19)面對這種“選擇性關聯(lián)”,當機立斷地進行“決斷”就是“自治”基礎上的有效變革。
3.“社會”與“政治”
新聞法應該是回應型法,既是回應社會的,也是回應政治的。其中,“社會”與“政治”關系的把控至關重要。此時的“社會”表現為具體事件及其所體現的復雜內涵,而“政治”就是事件中所蘊含的內涵之一——國家、政府利益與權力。有國內法學學者說,法律如果只“迷戀18世紀以來形成的一些抽象的人權原則,而忽略了這些人權原則背后的政治意涵,忽略了人權概念背后的‘國家利益’,往往容易導致所謂的‘書生誤國’”?!叭绾螌⑺枷肱c政治結合起來,如何將普遍的人權原則與具體的政治利益(尤其國家利益)結合起來,不僅是16世紀以來西方政治哲學的思考傳統(tǒng),……而且是孔孟之道、儒法合流等等治理天下的內在傳統(tǒng)?!保?0)此說很成問題。首先,它以二元思維將所謂的大政治(如正義、人權等)與小“政治”(如政府利益與權力)對立起來,也就是將“社會”與“政治”對立起來。雖然他也談到兩者的結合,但所謂兩者的結合就是基于兩者對立的前提去談的。實際上,兩者不需要人們去硬生生地“結合”,只需要以公民權利和社會文明的前提去考量國家或政府的利益訴求即可。真要“結合”,兩者也不是對等的“結合”,而是以前者為基礎的、后者對前者的偏依性“結合”。美國學者費斯和桑斯坦主張,國家、政府應該參與言論自由的構組,就是這個意思。而一些國內學者對我國的新聞法制建設的錯誤思考主要表現在,以單維地定義新聞自由的內涵為基礎,對當前政府的訴求要么直接化(空洞呼吁),要么隱匿化(回避重要的疑難問題),而不去思考使目前的訴求逼近法制基本要義的具體路徑。再者,孔孟之道、儒法合流等等治理天下的傳統(tǒng),其實是“天子齊家”的傳統(tǒng),哪有“天下”之心和“天下”之公!天子只有自己的“政治正確”,沒有社會的正義、公平,而傳統(tǒng)士人只是為天子的這種觀念謀劃理論和路徑而已。
這樣的思維極容易走向施米特的政治法學。他的法學是極端的國家意志主義法學。他認為,主權不服從憲政狀態(tài),而是在關鍵時刻拯救憲政狀態(tài);主權依賴的不是憲法,而是高于憲法的決斷。元首是主權者,是民族共同體的化身,表達了人民意志。施米特因此斷言:“法律就是元首的計劃和意志”。國家意志是種族意志,種族問題就是最大的“政治”問題。施米特的民主理論不是包容性的,而是排他性的,他認為民主“首先要求同質性,其次——如果必要的話——減少或根除異質的成分”。此種形態(tài)的“民主”實質上已經帶有極權主義的印跡。他在此為我們設下了一個循環(huán)論證的邏輯陷阱:一切公共事務都與民族相關,一切與民族相關的事務都是政治事務,一切政治事務都會遇到敵人,而敵人又只能在“戰(zhàn)斗”中發(fā)現,于是,一個國家的基本政治格局就出現了——在不斷的戰(zhàn)斗中發(fā)現敵人。(21)
假設我們的法律也是如此服務于這種或其他某種“政治”(它常常被冠以“國家利益”),而不是服務于最“形而下”的“公眾”或“社會”(當然,它必定與“形而上”的人權等理念牽連在一起),那么就真正地變成了“階級斗爭的工具”。“因事成制”的路徑就是要警惕這種有中國傳統(tǒng)特色的法律踐行方式。它既要將“權利”放下云端,將冥思轉為實踐,又要使家、國之需靠上恒在的抽象理念,并與之形成交往互動,以“對話”的姿態(tài)生成鮮活的場域,并催生“適者生存”的法律。
1.對“政策科學”的吸納與批評
1954年,張佛泉先生在其名著《自由與人權》中通過研究發(fā)現:有獨特文化的民族學習、仿效人權制度,或在一定政治范圍里實施民主制度,需要在法制以外至少有精神和社會的支持和道德與社會制度的預先或同時的改造,以作適度的配合。但是,這種近乎技術性的學習如何開始并進行?他找到了“政策科學”。他所認識的政策科學,就是針對重大問題,動員一切可能得到的有關科學智慧,配合行政人員的實際經驗,根據實況與材料,首先澄清問題的主要目的,然后再確定解決方案。所擬方案在實施之前,要在許可的范圍內先作一番試驗;在付諸實施后,要根據實際情況隨時作出修改。(22)筆者認為,論者在60年前就提出過這一觀點,具有深刻的理論前瞻性。不過,對此,我們仍然要有一分為二的態(tài)度,不能過于絕對化,不能過于粘著于這種方法。
政策科學也稱政策分析,指的是一種對政策的調研、制定、分析、篩選、實施和評價的全過程進行研究的方法。政策分析的核心問題是對備選政策的效果、本質及其產生原因進行分析。它是在運籌學和系統(tǒng)分析的基礎上發(fā)展起來的。即在運籌學和系統(tǒng)分析的定量分析基礎上,側重于對問題的性質進行分析,從而發(fā)現新的政策方案和解決途徑。系統(tǒng)分析要求對備選方案結果進行預測,要求系統(tǒng)變量和系統(tǒng)模型有清晰的定量的表示,要求做到“三個一致”:局部決策與總體決策目標一致、技術與經濟分析標準一致、邏輯推理過程前后一致。
誠如張佛泉先生的總結,政策分析的基本步驟是:第一,收集信息,確定應考慮的因素及其中無法控制、純由環(huán)境決定的因素。第二,用經濟學和社會學的理論和數據來分析要素間的關系。第三,建立目標體系和評價指標體系。第四,建立模型,常用的政策模型有:理性模型、經濟合理模型、啟發(fā)式模型、程序決策模型、超理性模型、突變模型等。第五,對不同的政策方案進行試驗。第六,對試驗方案擇優(yōu)而從,并進行修改。政策科學的科學主義實證分析精神彰顯了美國政治研究的特點和優(yōu)長,“因事成制”模式不妨對此進行充分學習并吸收。
但是,政策分析針對風險社會而言還是一種“關門立法”行為。其“關門立法”在于:第一、實際操作過程是各種有利害關系的組織、團體、個人與制定者之間的相互溝通和妥協(xié)的過程,“事在人為”的因素超出了嚴密的推理要求,政策制定很難達到上述的“三個一致”。總而言之,政策制定者的道德素質不一定能完全滿足制度本身的倫理訴求;第二、政策分析方法本身的自足性和封閉性難以保證新立制度在應對突發(fā)性變故時的實效性。這其中就包括,專家的科學素養(yǎng)不一定跟得上形勢的發(fā)展。有論者說,如果風險立法中以政策分析為主,即一般以專家通過科學方法計算所得出的標準值為依據確定某種風險的可接受程度,然后通過立法的形式使某種管理行為具有法律效力,那么,科學和科學方法本身的局限極有可能對這種專家立法構成挑戰(zhàn)和危機。專家立法追求世界秩序的普遍性、邏輯性、可計算性、可預測性和確定性。然而,專家知識本身的缺陷使得這些形式理性實質上變成了造成風險的原因之一。專家立法將風險的發(fā)生化約為測量、計算、概率,通過一套風險管理的制度來應對??墒牵瑹o論計算出來的數據多么微小,卻總是有“萬一”的可能。然而,這種“萬一”一旦發(fā)生,其結局將是毀滅性的。(23)因此,風險規(guī)制依賴于以政策分析為基礎的立法無疑是一場賭博,是賭博就要對之警惕,哪怕這場賭博的勝率達到99%??傊?,沒人能保證這種科學主義的管理模式的真正科學性。而且,應對帶來即刻危驗的風險事件,我們也不能用這種“慢工出細活”的分析方法去處理。更本質地,對我們來說,這樣的定量研究方法遠沒有定性方法來得重要。在我們國家,許多應對之策不需要我們用繁瑣的科學方法去發(fā)明創(chuàng)造,而只需要去借鑒人家的先進經驗便可。那些被別國歷史反復檢驗過的法律精神和法律原則只要不與我國的政治、法律發(fā)生震蕩式沖撞,就應該勇敢地“拿來”,不能以文化傳統(tǒng)為口實將其一棍子趕出去,也不要總是擔心政治上的“機體排異”效果。在全球化時代,總有全球化的基本內涵。應對這些內涵層面的東西,我們大可果敢行事。只有那些真正有文化、政治重大沖突嫌疑的制度,我們才需要以政策分析的方法謹慎從事(當然,這也不是由某個人或某些人說了算,而是要通過正當的議決程序來確定),最終讓屬于“軟法”的政策變?yōu)檎嬲姆伞?/p>
美國重視政策分析,英國亦如是。英國的政策分析有兩個特點:一是重視倫理訴求,二是強調討論與協(xié)商。自20世紀70年代以來,英國人民對政府官僚體系和專長的普遍懷疑開始增長,由行政機關制定的風險規(guī)制標準普遍為公眾所不信任。有英國學者認為,增加公眾信任的方法有很多,不論風險評估如何,強調道德倫理以及預防原則,是可在某種程度上排除恣意裁量的有效方法;標準制定與其說是邏輯推斷過程,不如說是制度設計中的實用主義的權衡過程。如,英國皇家環(huán)境污染委員會在它的第二十一份報告中指出,標準制定是一個“實踐判斷”的過程,它是由“一個努力探求滿足多種約束和立場的審議過程”所達致的(24)。質言之,它強調的也是民間的反復商討、判斷的作用。這個商討與判斷過程是一個帶著強烈的問題意識、基于道德倫理的反復“證偽”的過程,而不是只以數據說話的定量研究過程。一般而言,定量研究是民眾意見參與不了、只由“專家”專斷的過程,但這一過程的展開,除了需要依賴“科學”方法外,還需要專家的人文倫理、遠見卓識作保證。如果違背常識、違背人倫,數據將導向“平庸之惡”。在中國法學研究中,實證研究向來是弱項(25),但是,并不是弱者就一定要得到“補強”。中國法制建設的當務之急是以世界的眼光、開放的心態(tài),通過恰切的途徑保障權利、平衡利益,而不是以“屑小”的數據去證明早已被證實的理論或理念。
2.“因事成制”的路徑模型:物境-聯(lián)想-聯(lián)動-再情境化
“因事成制”作為一種法制建設路徑或方法論模型,包含了如下四個前后相繼的步驟:物境-聯(lián)想-聯(lián)動-再情境化。
“物境”一詞用來說明中國新聞法制建設所因應的問題。(26)一些學者和業(yè)界人士都對我國《新聞法》的出臺深表關心,因為在他們心目中,新聞界的一切無序現象皆可歸因于《新聞法》的缺位,換句話說,一旦有了《新聞法》,所有的不良現象將隨之蕩滌干凈。這種思考雖然片面——如將《新聞法》等同于新聞法制,將新聞法制等同于新聞法治,但是,它至少說明現實中的確存在諸多需要法制來解決的問題。有學者將虛假報道、有償新聞(包括有償不聞)、新聞侵權、低俗之風以及不良廣告稱為新聞界“五大公害”。在新世紀,這些現象可謂層出不窮。如,2003新華社山西分社記者“有償不聞”事件、2008年的新聞封口費事件、前幾年的多名記者被逮捕事件。2014年6月18日,國家新聞出版廣電總局又公布了近期查辦的八大新聞敲詐典型案件。另外,調查記者和公民記者的權利、地位問題也引發(fā)了諸多討論。這些“物境”性問題是強有力的刺激因素,并由具體的事件刺激轉變?yōu)閱栴}刺激。它刺激固化的法律意識和法律情感,更刺激法律的“約束性安排”。它是一種外部的喧擾,這種喧擾使已有制度安排產生劇烈的混亂,以至于不得不進行內部重構。(27)
“聯(lián)想”可以表述為:問題壓力下的中國反應方式。按人之常理,除非你回避問題,否則碰到問題,就要解決問題。要解決問題,就必須想明白你需要得到一個什么樣的結果,用什么方式得到這個結果。這個方式可能是別人的先進經驗,也可能是自己的個性化處理方法。如果涉及糾紛,還可能是“事已至此,你們雙方看著辦吧”的自然和解方式。對于問題解決者來說,這些解決方式分別是外來的、內在的和自生自發(fā)的方式。中國新聞法制建設迫切需要解決現實問題,那么,以什么方式建設起來的新聞法制才能很好地解決中國問題呢?為此,法制建設者們必須上下求索、左右思考。這就是“聯(lián)想”。筆者認為,我國新聞法制建設是內、外方式兼修,同時還有自生自發(fā)方式的三結合的路徑。對外方式即法律移植的“聯(lián)想”;對內方式即傳統(tǒng)資源的“聯(lián)想”;自生自發(fā)方式即事件自動平復的“聯(lián)想”,此中,具體事件是刺激“聯(lián)想”的觸媒。前兩種“聯(lián)想”的展開,需要依憑記憶的功能。只有豐富的知識記憶,才有思想的發(fā)酵;只有傳統(tǒng)和民族的記憶,才可能喚起自尊和自信。記憶是聯(lián)想轉化為創(chuàng)造力的途徑。正因為此,人們在面對別人的優(yōu)長時,總說他的老祖宗早已如何,這是有其道理的。也正因為如此,我們需要不憚其煩地梳理我國新聞法制的過往經歷和優(yōu)良傳統(tǒng)。
若需充分發(fā)揮“聯(lián)想”的作用,還需要一番“聯(lián)動”之功。聯(lián)動是指多方力量共襄一舉的行為,常常表現為傳媒與傳媒的聯(lián)動、傳媒與民意的聯(lián)動、民意與政府的聯(lián)動,其核心是新聞傳媒。如在孫志剛事件的整個過程中,就很好地體現了這三種互動。傳媒要動員民意,民意要推動法治進程,官方要順應民意。傳媒對孫志剛事件的報道,帶動了民意,產生了驅動,驅動之下形成了政府與民意的良性互動。具體而言,首先,這種良性互動得益于《南方都市報》設置的一個議題,倘若沒有兩位記者將此事披露出來,那么孫志剛這三個字是斷然不會被人們所知曉的。其次,由于眾多媒體在其中起到了良好的中介與推進作用,民意和輿論被激發(fā)起來,主題被突現出來。試想,《南方都市報》將此事披露后,如果沒有中央電視臺、《中國青年報》、新浪網、人民網、新華網的交互作用,這個事件中的主人公只能是每年都會冤死的眾多默默無聞的亡魂中的一個。正是由于中央、地方媒體的突出報道,引起了公眾、網民、學界,甚至海外媒體的廣泛關注,由此形成了一股合力。在這股合力中,三位青年學者利用多種途徑助推事件前進,將紛紛攘攘的民意向公平、正義之維集結,起到了一個很好的聚焦作用,最后促使政府與民意達成共識,以一個人的死促成了一部法的生,使該事件在中國法治進程中具有標志性意義。事后,《法制日報》在紀念孫志剛事件時,圍繞“依憲治國”總結了該案多個方面的意義,比如有:第一、憲政理念的推行和實踐需要傳媒和法律界的通力合作,學者和律師可運用專業(yè)資源,傳媒和記者則可以調動社會力量。第二、以該案為代表、反映時代發(fā)展和社會進步的典型個案,蘊藏著巨大的創(chuàng)新機會,是推動憲政的契機。(28)
事件刺激不僅刺激與本土有關的法律話語本身,而且還刺激與法律具有緊密關系的社會系統(tǒng)與社會話語。它不只是讓法律適應新的變化情境,而是要釋放進化的動能,這個進化包括:法律規(guī)則本身的重構和外部情境的調適性變化,亦即有一個雙重“再情境化”的過程。即使有刻不容緩的事件刺激,我們也不要將法律移植想得過于簡單。新聞法律制度與我們國家的政治文化之間的聯(lián)系如此緊密,以至于我們的政治系統(tǒng)若不發(fā)生深刻的變化,法律就無法有根本性的改變。職是之故,筆者不主張在“新聞自由”上一步到位的《新聞法》,而主張新聞法制建設流水線上的工序性改進。比如,在遵守“黨管媒體”的基本前提之下,我們如何重構新聞媒體創(chuàng)辦主體的多樣性?如何使政府權力和公民權利、消費者權利之間大致平衡?此中就不僅僅是制度上的文字表述問題,而是一個制度“再情境化”的過程。制度的“刺激性安排”不同于制度的“約束性安排”,它更需要法律與社會的協(xié)同性創(chuàng)造,需要建立統(tǒng)一的法律-社會結構,這樣才能體現兩者之間存在的緊密的結構性耦合關系。大凡“刺激性安排”都會帶來其他社會系統(tǒng)的混亂,這就需要各社會子系統(tǒng)進行協(xié)同演化,而不是坐視矛盾的存在不管不問。社會的調適性演進既表現為有形的物質形態(tài),也表現為無形的話語形態(tài)。比如,此時權力話語的干預就有了施展身手的舞臺,司法程序的救濟也顯得十分必要。
總括地說,以重要事件為標志的特定的物境使中國的制度革新者對西方和中國的傳統(tǒng)經驗產生了豐富的聯(lián)想,以往成功經驗中的關鍵詞成了解決中國問題的可替代性方案,為了推動該方案的落實,社會應輔以多方聯(lián)動的方式促使政府果斷解決問題,并在具體問題的解決過程中,使法律與社會實現結構性耦合。
“因事成制”離不開實用主義立場和方法。實用主義對“事實”很感興趣,并因此期望很好地了解不同活動進程如何操作、特征如何以及可能有什么結果;實用主義強調,所有的思想都是社會的,其目的都是為了目前或未來的行動;實用主義作為一種處理問題的路徑,它是實踐的和工具性的,而不是本質主義的(如我國以“急用先立”原則制定的廣電法規(guī)就是非本質主義的);它感興趣的是,什么東西有效和有用,而不是這“究竟”是什么東西,實用主義法學們拒絕承認:法律是一些永恒原則并以邏輯操作予以實現的東西。(29)
“因事成制”的結果只為有思想準備的人而準備。所謂有思想準備,包括“對一切保持懷疑的態(tài)度”?!皯岩芍髁x”建基于質疑與批判之上,懷疑主義不承認有普遍的、先在的真理,反而認為,知識的適用程度是有限的。具體而言,懷疑主義法學觀并不懷疑形而上意義的真理,而是懷疑常識意義上的普遍原則。它認為:知識和真理是與具體的參照系緊密相聯(lián)的。在認同經驗與事實這一點上,懷疑主義最后與實用主義殊途同歸。
“因事成制”與“應急法制”的制定有聯(lián)系更有區(qū)別。應急法制具有如下特征:內容和對象上的綜合性、適用上的臨時性和預備性、實施過程上很強的行政緊急性、調整方法上的系統(tǒng)性。(30)“因事成制”的過程和結果也基本上具備這些特征。但是,它們的區(qū)別也很明顯。應急法制面對的事件都是負面事件,如地震、公共衛(wèi)生事件、自然災害、重大事故等,而“因事成制”中的“事”有負面的也有正面的;應急法制中的各方法律關系主體在權利義務配置上是不均衡的,主要表現為政府權力的優(yōu)先性和公民權利的受限性,(31)而“因事成制”的法律特別重視保護公民的人身基本權利;應急法制特別注重對當前嚴重狀況的處置,而“因事成制”更加注重長遠利益和法治精神。
注釋:
① 肖燕雄:《中國傳媒法制的變革空間:以現代化理論與模式為視域》,湖南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45-178頁。
② 肖燕雄:《我國新聞法制變革的路徑依賴分析》,《新聞學論集》第22輯,經濟日報出版社2009年版,第60-72頁。
③ 肖燕雄:《因事成制:關于中國新聞法制建設的思考》,《時代法學》,2010年第4期。
④ 參見孫旭培:《新聞法:最需要的法律最困難的立法》,《新聞知識》,1999年第9期。
⑤ 肖燕雄、梁凱:《“因事成制”:中國新聞法制建設的傳統(tǒng)路徑》,《今傳媒》,2015年第4期。
⑥ 肖燕雄、王麗娜:《接續(xù)與超越中國新聞法制傳統(tǒng)的路徑選擇》,《湖南師范大學社會科學學報》,2015年第3期。
⑦ 季衛(wèi)東:《法治構圖》,法律出版社2012年版,第437、450頁。
⑧ 轉引自[德]卡爾·施米特:《政治的神學》,劉宗坤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4頁。
⑨ 蘇力:《何為憲制問題——西方歷史與古代中國》,《華東政法大學學報》,2013年第5期。
⑩ 有關討論參見泮偉江:《常規(guī)的例外化與例外的常規(guī)化——重新理解中國法律的實效性因境》,《東方法學》,2011年第3期。
(11) 轉引自劉顏玲:《“例外狀態(tài)”發(fā)展簡史——兼論阿甘本例外狀態(tài)的常規(guī)化進程》,《湖南社會科學》,2012年第3期。
(12) 劉瑜:《觀念的水位》,浙江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34頁。
(13) 顧功耘:《由孫志剛案件引出的若干問題》,《法學》,2003年第7期。
(14) 參見秦前紅:《憲政視野下的中國立法模式變遷——從“變革性立法”走向“自治性立法”》,《中國法學》,2005年第3期。
(15)(19)(27) 參見[德]貢特爾·托依布納:《法律刺激:英國法中的誠信條款或統(tǒng)一之法如何止于新的趨異》,馬劍銀譯,《清華法治論衡》,第10輯(2008年)。
(16) 參見肖燕雄、梁凱:《“因事成制”:中國新聞法制建設的傳統(tǒng)路徑》,《今傳媒》,2015年第4期。
(17) 王晨光:《法律移植與轉型中國的法制發(fā)展》,《比較法研究》,2012年第3期。
(18) 參見泮偉江:《從規(guī)范移植到體系建構——再論中國法律的本土化困境及其出路》,《北京航空航天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5期。
(20) 強世功:《超越法學的視界》,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37-38頁。
(21) 參見施京吾:《請記住,他叫施米特——一個思想家的危險心靈》,《隨筆》,2013年第6期。
(22) 參見張佛泉:《自由與權利:憲政的中國言說》,清華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630-631頁。
(23) 參見李燕:《風險社會中現代行政法所面臨的規(guī)制危機及應對》,http://www.chinalawedu.com/new/16900_172/2009_7_8_ wa99472330018790024290.shtml,訪問日期:2014年6月7日。
(24) [英]Elizabeth Fisher:《風險規(guī)制中的標準制定和對責任公共行政的探求》,《牛津法學研究雜志》,2000年第3期;轉引自李燕:《風險社會中現代行政法所面臨的規(guī)制危機及應對》,http://www.chinalawedu.com/new/16900_172/2009。
(25) 我國的法學實證研究也取得了不俗的成績,代表性成果是白建軍的《法律實證研究方法》(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有興趣者可以參看。
(26) 參見王人博等:《中國近代憲政史上的關鍵詞》,法律出版社2009年版,第62頁。
(28) 參見張志安、甘晨:《作為社會史與新聞史雙重敘事者的闡釋社群——中國新聞界對孫志剛事件的集體記憶研究》,《新聞與傳播研究,》2014年第2期。
(29) 參見侯猛:《中國法律社會學的知識建構和學術轉型》,《云南大學學報(法學版)》,2004年第3期。
(30)(31) 參見馬懷德主編:《應急管理法治化研究》,法律出版社2010年版,第5-6、338-339頁。
(作者系湖南師范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副院長、教授)
【責任編輯:張毓強】
*本文系湖南省委宣傳部與湖南師范大學共建優(yōu)秀人才培養(yǎng)計劃資助項目“中國特色的新聞法制建設路徑分析”的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