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昂族儀式性茶消費：物質(zhì)消費邊界的跨越*

李全敏

(云南民族大學云南省民族研究所，云南昆明650031)

德昂族儀式性茶消費：物質(zhì)消費邊界的跨越*

李全敏

(云南民族大學云南省民族研究所，云南昆明650031)

儀式性消費一直為人類學研究所關注，它不但能揭示出社會關系的功能性和文化符號的象征性，還能揭示超越物質(zhì)消費邊界的生態(tài)性。本文聚焦于生活在云南西南部的德昂族，通過分析該民族社會生活中對茶的儀式性消費，從生態(tài)人類學的角度指出，儀式性消費是一個超越物質(zhì)消費邊界的文化生態(tài)體系，具有文化生態(tài)性，維系和保障著人類的生存安全和人類社會的生態(tài)平衡，特別面對當今物欲橫流的社會，這有助于展示傳統(tǒng)生態(tài)文明的地方性與實踐性。

儀式性消費;德昂族;茶;文化生態(tài)

一、人類學視野中的儀式性消費

儀式性消費在人類學研究中一直是一個經(jīng)典話題，從社會關系的構(gòu)建到文化政治中的符號象征都與儀式性消費有關。早年，馬歇爾·莫斯通過研究前資本主義社會中的禮物饋贈，就揭示出儀式性消費對建立人與物的關系，人與人的關系具有重要的意義。①Mauss，Marcel[1954]1969.The Gifts:Forms and Functions of Exchange in Archaic Societies[M].London，Routledge&Kegan Paul.鮑亞士通過研究印第安人的夸富宴，也揭示出儀式性消費是個人權利比拼的場域。②Boas，F(xiàn)ranz.1888.The Indians of British Columbia[J].The Popular Science Monthly，Vol.32，pp.631～636.之后，田汝康通過研究中國云南芒市邊民的擺，還揭示出儀式性消費與宗教信仰有密不可分的聯(lián)系。③Tian，Ru-kang.1986.Religious cults of the Pai-i along the Burma-Yunnan border[M].Ithaca，M.Y.:Southeast Asian Program，Cornell University.而且，楊美惠通過研究中國溫州農(nóng)村的儀式經(jīng)濟，深刻地揭示出儀式性消費是一種古老的經(jīng)濟邏輯。④Yang，Mayfair Mei-hui.1994.Gifts，F(xiàn)avors and Banquets:The Art of Social Relationships in China[M].Ithaca: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2000.Putting Global Capitalism in Its Place[J].Current Anthropology.Vol 4，Mo.4:477～509.閻云翔通過研究中國農(nóng)村社會中禮物的流動，再度揭示出儀式性消費凝聚著禮物經(jīng)濟和衍生于關系生產(chǎn)的權利與威信以及道德。⑤Yan，Yunxiang.1996.The Flow of Gifts:Reciprocity and Social Metworks in a Chinese Village[M].California: Standford University Press.

同時，儀式性消費也能揭示超越物質(zhì)消費邊界的生態(tài)性。埃文斯—普理查德研究過努爾人對牛的儀式性消費，指出努爾人的生活方式和政治制度來源于對環(huán)境的適應性。⑥Evans-Pritchard，E.E.1940.The Muer:A Description of the Modes of Livelihood and Political Institutions of a Milotic People[M].Oxford University Press.拉柏波特研究過新幾內(nèi)亞山區(qū)岑巴甲Maring人對豬的儀式性消費，展現(xiàn)出岑巴甲Maring人對緩解資源占用和保持生態(tài)穩(wěn)定的地方應對。⑦Rappaprot，R.A.1967.Ritual Regulation of Environmental Relations Among a Mew Guinea People[J].Ethnology，Vol.6:17～30.布洛克研究過馬達加斯加島的Vazimba人對水的儀式性消費，揭示出Vazimba人延續(xù)生命的力量。⑧Bloch，Maurice.From Blessing to Violence[M].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6:1～11.尹紹亭研究過云南山地民族刀耕火種對土地的儀式性消費，透視出云南南部和西南部山地民族對資源管理和資源利用的部分地方實踐。①尹紹亭.人與森林:生態(tài)人類學視野中的刀耕火種[M].昆明:云南教育出版社，1987～2000:73:185.這些個案研究都在說明儀式性消費表達的意義不僅僅是社會關系的建構(gòu)或文化政治中的符號象征，也有維系人類的生存安全和人類社會生態(tài)穩(wěn)定的地方性知識。

自斯圖爾德調(diào)查了大盆地地區(qū)的肖松尼族人，開創(chuàng)了文化生態(tài)范例研究介紹了“文化核”的概念后，自然資源及其提取加工的技藝，為維持生計而形成的組織形式和經(jīng)濟活動及其影響文化的諸要素等研究日益擴展。拉柏波特提出，不少當?shù)厣鐣榱司S持生計是通過社會和文化的手段如儀式和信仰來達成生計系統(tǒng)的某種平衡。內(nèi)亭認為，當?shù)厝朔e累著對環(huán)境和生計方面的經(jīng)驗知識和相應的解決辦法，以達成人與自然之間的平衡。②Metting，Robert.1965/A Trial Model of Cultural Ecology[J].Anthropological Quarterly 38:81～96.1981.Balancing on an Alp:Ecological Change and Continuity in a Swiss Mountain Community[M].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世居在云南西南部的中緬跨境民族德昂族長期與山為鄰，有悠久的種茶歷史，在維持生計的過程中，該民族把茶葉視為大地萬物和人類的創(chuàng)造者，來維持生計系統(tǒng)的平衡。他們在日常生活中大量將茶用于各類儀式活動，闡釋著他們對環(huán)境和生計方面的經(jīng)驗知識和相應的解決辦法，實踐著人與自然之間的互動與平衡。

本文以此為據(jù)，以德昂族為例，通過分析該民族在日常生活中對茶葉的儀式性消費，從生態(tài)人類學的角度提出，儀式性消費是一個超越物質(zhì)消費邊界的文化生態(tài)體系，具有文化生態(tài)性，在人類的生存安全和人類社會的生態(tài)平衡中起著保障作用，在今天的物質(zhì)主義社會中，這尤其能體現(xiàn)出傳統(tǒng)生態(tài)文明的地方性與實踐性。

二、德昂族社會生活中的茶

(一)德昂族與茶

德昂族是我國人口較少民族之一，主要分布在云南西南部，跨中緬邊境而居，是萬物有靈和南傳上座部佛教信仰者，與傣族、景頗族、傈僳族、佤族、漢族等民族相互為鄰。該民族傳統(tǒng)上有語言，無文字，語言屬南亞語系孟高棉語族佤德昂語支，文字多借用傣文和緬文，主要用于記載本民族的歷史文化和書寫佛經(jīng)等。老一輩大多通曉傣語、漢語和景頗語。

德昂族主要居住在山區(qū)和半山區(qū)，房屋多為干欄式竹樓，樓上住人，樓下圈養(yǎng)牲畜，附房多建在主樓的一側(cè)，可為廚房，也可堆放柴草以及存放舂米的腳碓等物件。該民族的傳統(tǒng)服飾色彩多樣，男子多穿藍、黑色大襟上衣和寬而短的褲子，裹兩端飾以彩色絨球的黑、白布頭巾，婦女多穿藏青色或黑色的對襟短上衣和長裙，上衣襟邊鑲兩道紅布條，用四、五對大方塊銀牌為紐扣，長裙上織有彩色的橫條紋，腰間佩戴著腰箍。腰箍大多是藤篾編成的，多漆成紅、黑、綠等色，有的上面還刻有各種花紋圖案或包上銀皮、鋁皮等。

據(jù)文獻記載，德昂族先民住居的云南西南，是古代中原通往東南亞、南亞等地的南方絲綢之路的必經(jīng)地，德昂族的祖先源于古代分布在怒江兩岸，世居云南西南部較早的群落濮人，濮人是較早開發(fā)云南西南部的古老族群之一，他們種植水稻、茶葉并紡織木棉布，曾經(jīng)盛極一時并建立金齒國，后來逐漸走向衰落，由于戰(zhàn)亂等原因，人口被迫遷徙到境外或從壩區(qū)遷到山區(qū)。清代史書稱之為“崩龍”，新中國建立后民族識別時沿用了“崩龍”這個名稱，后根據(jù)本民族的意愿，1985年9月正式更名為“德昂族”。③德昂族簡史編寫組.德昂族簡史[M].昆明:云南教育出版社，1986:1.

云南西南部是一個壩子和山地互相交織的區(qū)域，屬于印度洋季風影響下的季雨林區(qū)，氣候兼有熱帶和亞熱帶的特點，干濕兩季分明，降雨季節(jié)主要集中在5月到10月期間。該區(qū)域的地形特點和氣候特征，決定了農(nóng)業(yè)耕作是該區(qū)域的基本生計方式。德昂族主要居住在半山半壩的區(qū)域，與生活在該區(qū)域的其他民族一樣，生產(chǎn)活動以農(nóng)業(yè)耕作為主。作物收成的好壞一般取決于氣候變化的情況。氣候變化有規(guī)律，則收成好;氣候變化不規(guī)律，則收成壞。

德昂族種茶歷史悠久，素有“古老的茶農(nóng)”之稱，目前在云南西南部的部分區(qū)域仍然保留著德昂族先民幾百年前栽培下的老茶樹。在該民族的日常生活中，成年男女都喜好飲濃茶，各家各戶都會在家園周圍或村寨附近栽培一些茶樹，主要供自己消費。按德昂族的說法，在他們生老病死的各類儀式中，都要用到茶，沒有茶就不能說明他們對不同儀式的意義表達。

茶葉是當今社會中大眾消費的一種飲品，可以用來解讀中國社會和西方社會在物質(zhì)消費中的品味和時尚。對于生活在我國西南邊疆的德昂族，世世代代種茶，該民族在社會生活中對茶葉的消費早已超越了物質(zhì)消費的邊界，更多體現(xiàn)出的是與生存安全和生態(tài)穩(wěn)定相關的儀式性消費。

(二)德昂族對茶的儀式性消費

筆者曾多次到德昂族聚居區(qū)做田野調(diào)查，本文以德宏芒市三臺山出冬瓜德昂族聚居區(qū)為例，來解析德昂族對茶的儀式性消費情況。

按儀式的類型，德昂族對茶的儀式性消費可以分為四類:生命周期儀式對茶的儀式性消費;生命危機儀式對茶的儀式性消費;家庭做擺儀式對茶的儀式性消費;年度儀式對茶的儀式性消費。

1.生命周期儀式對茶的儀式性消費

德昂族在生命的三個階段:出生、結(jié)婚和死亡，都會經(jīng)歷相關的儀式，標志生命周期的變化。這些儀式有:給新生兒起名的儀式、求婚儀式、婚禮儀式;喪葬儀式。茶葉是這些儀式中不可缺少的物品，蘊含著不同的意義表達。在給新生兒起名的儀式中，新生兒的父母用茶葉為請柬，請德高望重的老人前來起名。在求婚儀式中，男方家請媒人送茶葉到女方家，如果女方家接受，則可舉辦婚禮。在婚禮的儀式中，男方家給女方家送茶葉，表達一個新家庭的成立以及親屬關系的擴展。在喪葬儀式前，亡者的家人用茶葉通知親朋好友前來送別，在儀式中，用散茶散在棺木周圍，表示活人與亡者的正式分離。

2.生命危機儀式對茶的儀式性消費

德昂族有一個重要的生命危機儀式，德昂族稱為Mu jia。旨在用于驅(qū)趕疾病，預防災難，表達村民們平安和健康的愿望。這個儀式?jīng)]有固定的日期，在需要的時候才舉行。如，當新房剛蓋好還沒有搬進入住的時候，新房主家就要在新房里舉行Mu jia儀式來驅(qū)逐自然災害、疾病和霉運，以求房內(nèi)成員的健康和好運。茶葉是房主家準備的最重要的祭品之一，主要用于表達對災害和疾病的預防。

3.家庭做擺儀式對茶的儀式性消費

德昂族沒有上墳的習俗。在經(jīng)濟條件許可的條件下，他們會舉行家庭做擺儀式，到奘房祭奠他們已逝的家庭成員。家庭做擺儀式耗資很大，需要幾個家庭聯(lián)合進行，這不但能顯示家族團結(jié)，也能增加該家族在村落社會中的社會名望。

德昂族家庭做擺儀式的時間不固定，一般在農(nóng)閑時節(jié)舉行，從兩天到十幾天不等。從儀式第一天開始到儀式結(jié)束的倒數(shù)第二天早上，都是在主辦該儀式的人家里請儀式先生念經(jīng)頌文，之后，根據(jù)先生算定的時間，把準備好的各種祭品從家里抬到奘房(寺院)，其中就包括茶葉。

茶葉是做擺人家要準備的最重要的儀式用品。德昂族說，沒有茶葉，就不能傳遞后輩對去世親人的問候與祝福。實際上，在南傳上座部佛教徒社會中，做擺是一種根據(jù)不同目的并賦予多樣形式的與寺院有關的儀式，田汝康(1986)對芒市傣族研究中的討論，傣族人稱為pai或者poi，這個儀式活動盛大又喜慶。德昂族是南傳上座部佛教徒，他們通過家庭做擺，用創(chuàng)造出的財富來表達對已逝祖先的緬懷，茶葉作為一種重要的祭品在其中發(fā)揮著很重要的作用。

4.年度儀式對茶的儀式性消費

德昂族的南傳上座部佛教信仰和萬物有靈信仰密切地交織在他們的社會生活中，并通過年度儀式體現(xiàn)出來。這些年度儀式有:燒白柴(德昂語:Duo Hi Mai Bong)、潑水節(jié)(Hong Pra)、進洼(Kao Va)、貢包(Gan Va)、出洼(Ou Va)、祭寨心(Dim Wu Man)、貢黃單(Kathin)。有茶葉的組合guru和tu，是這些儀式中不可少的祭品，以表達對生產(chǎn)豐收、身體健康、生活幸?？鞓返钠谂魏驮竿?/p>

燒白柴在陽歷二月舉行。德昂族認為，此儀式結(jié)束后，天氣就會變熱。潑水節(jié)發(fā)生在陽歷四月，德昂族也稱之為澆花節(jié)，是一年中最隆重的儀式活動，通常持續(xù)3天。在這個儀式中，德昂族給佛像灑水，彼此潑水，旨在用水能把頭一年的灰塵洗凈，迎來一個干凈的新年。陽歷七月到十月間的佛誕，是年度儀式中歷時最長的儀式活動，在佛誕期間，和尚禁止出寺，村民不能蓋房子、辦婚禮，年輕人不能談戀愛，其中包括三個重要的儀式:進洼、貢包，出洼。

進洼是佛誕節(jié)日的開始，持續(xù)3天，茶葉是這個儀式中必要的祭品。第三天下午，進洼結(jié)束后會祭寨心，即給寨魂供奉祭品，其中茶葉必不可少。在進洼和貢包之間，在貢包和出洼之間，相隔一個月零15天。在此期間，年長的村民們通常每7天到奘房，聽和尚念經(jīng)。在這些儀式的祭品供奉中，茶葉必不可少。貢包持續(xù)兩天，茶葉是重要的祭品之一。出洼Ou Va是佛誕節(jié)日的結(jié)尾，也持續(xù)3天。茶葉同樣是這個儀式的一種必要的祭品。隨之村民會舉行大型的做擺儀式，給和尚和寺院供奉祭品，茶葉也必不可少。做擺結(jié)束后，也要祭寨心，同樣需茶葉。祭寨心結(jié)束后，佛誕節(jié)日結(jié)束，和尚可以出寺，村民可以蓋房和操辦婚事，未婚的村民可以談戀愛。貢黃單儀式發(fā)生在陽歷十一月，這個儀式是給奘房里的和尚供奉新的袈裟，茶葉也是該儀式中必要的儀式祭品之一。除了以上儀式，德昂族在每年陽歷9月底和10月初收獲新米的時候，要祭谷神。茶也是該儀式中的一種必用祭品。

三、德昂族茶葉的儀式性消費：超越物質(zhì)消費邊界的文化生態(tài)體系

(一)儀式性消費的文化生態(tài)性

消費作為一種日常生活的實踐一直為人類學研究所關注。在人類學的傳統(tǒng)研究中，對消費的研究一般是從經(jīng)濟活動的生產(chǎn)、交換與分配的角度來展開。到了20世紀中期，隨著西方國家形成了“消費社會”，把消費視為一種文化的研究逐漸成為一種消費研究的范式。人類學認為，消費是一種文化，可以展現(xiàn)出社會文化行為和過程中的符號代碼和邏輯關系。把消費視為某類文化，已超越了物質(zhì)消費的邊界，其意義在于物質(zhì)所代表的符號代碼。目前，對消費文化的研究主要有三種取向:從政治經(jīng)濟學的角度研究消費主義是如何成為一種西方社會的文化“霸權”模式;從符號學的理論，研究和闡釋現(xiàn)代生活中的消費與消費品的符號意義和消費話語;從實踐理論，研究消費中的社會結(jié)構(gòu)和個人實踐，以及消費行為作為一種社會關系的實踐及其文化意義。①羅鋼，王中忱.消費文化讀本[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3～25.

儀式性消費作為消費文化的一部分，無論從符號學理論還是實踐理論，都能剖析出其超越物質(zhì)消費邊界的消費話語和文化意義。如果從生態(tài)人類學理論來研究儀式性消費，其表達的含義將更多地帶有文化生態(tài)性。文化生態(tài)性是生態(tài)人類學解讀人類社會文化生態(tài)現(xiàn)象的一種理論概括。美國人類學家斯圖爾德是最早提出文化生態(tài)這一概念的學者，他以“文化核”為核心，主要研究具有地域性差異的特殊文化特征及文化模式的來源，以解釋文化適應環(huán)境的過程，他提出自然與社會都在為文化的產(chǎn)生與發(fā)展提供著相應的場境，把人類、自然、社會、經(jīng)濟、文化等整合起來研究文化，一方面可以尋求不同文化發(fā)展的特殊形貌和模式，一方面可以探究環(huán)境諸因素在文化發(fā)展中的作用和地位，闡釋文化與環(huán)境的關系。在實證研究中，斯圖爾德通過介紹了大盆地地區(qū)的肖松尼族人，記錄當?shù)卦∶袢绾螛O大程度地依賴矮松果樹過著狩獵采集的生活，證實在那里人口密度低，矮松果樹分布稀疏的狀況，來印證人口密度和資源之間的直接關系，②Steward，Julian.Theory of Culture Change:The Methodology of Multilinear Evolution[M].Urbana: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1955.來討論人類生存與環(huán)境適應的問題。比較著名的一些生態(tài)人類學家對這個問題也做過相應的探討，如康克林研究過原住民在土地肥沃、人口稀少條件下“刀耕火種”但并不破壞環(huán)境的案例，細致地闡釋了種植、動物種群、氣候、土壤這些部落獲取食物的固有知識(Conklin 1963);③Conklin，Harold.The Study of Shifting Cultivation[M].Washington:Technical Publications.1963.哈里斯以文化唯物論為基礎論證諸文化要素是與特定環(huán)境相適應、唯物合理的存在(Harris 1968);④Harris，Marvin.The Rise of Anthropological Theory:A History of Theories of Culture[M].London: Routledge&Kegan Paul.1968.拉柏波特把生態(tài)學與結(jié)構(gòu)功能主義結(jié)合在一起，把文化定義為生態(tài)系統(tǒng)的機制(Rappaport 1968);⑤Rappaport，Roy A.Pigs for the Ancestors:Ritual in the Ecology of a Mew Guinea people[M].Mew Haven:Yale University Press.1968.薩姿曼和阿特伍德關注風俗習慣以及適應制度的解釋，認為每個人類群體在文化方面都有各自的適應制度(Salzman and Attwood 1996:169);⑥Salzman，Phillip Carl and Donald W.Attwood.Ecological Anthropology[M].In Alan Barnard and Jonathan Spencer，eds.Encyclopedia of Social and Cultural Anthropology.London:Routledge.1996，pp.169～172.內(nèi)亭則關注探索人類自身以及人類局限性的研究，通過瑞士阿爾卑斯山區(qū)的調(diào)研闡明了土地所有和土地使用之間的關系和了解火燒農(nóng)耕的未來和綠色革命的邏輯關系(Metting 1996);①Metting，Robert Mc M.Cultural Ecology[M].In David Levinson and Melvin Ember，eds.Encyclopedia of Cultural Anthropology.Four Volumes.Mew York:Henry Holt.1996，pp.267～271.米爾頓認為關注環(huán)境知識將有助于地方生態(tài)的治理(Miltion 1997);②Kay Miltion.Ecologies:Anthrology，Cultural and the Environment[J].International Social Socience Journal，1997，(49).柏利主要從綜合的角度，包括歷史、民族、文化、生物、政治、地域生態(tài)學的知識，分析巴西亞馬孫河流域的Ka'apor人對當?shù)攸S腳龜?shù)某绨?，提出黃腳龜?shù)拇嬖谂c否與部落搬遷有密切的關系(Balee 1998);③Balee，William.Ed.Advances in Historical Ecology[C].M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98.尹紹亭(2000)把文化生態(tài)的理論與實踐整合起來，關注云南山地民族的刀耕火種的研究，提出刀耕火種是一個文化生態(tài)體系，是山地民族對山地森林環(huán)境的適應方式和知識積累。④尹紹亭.人與森林:生態(tài)人類學視野中的刀耕火種[M].昆明:云南教育出版社，2000.這些與文化生態(tài)性有關的研究成果，從不同的角度都在透視人類群體在面臨生存時都有各自的適應制度，而且在表述著他們對生計方式、資源配置、人口分布等各有的地方性知識。

前文已述，德昂族對茶葉的儀式性消費貫穿在該民族的各種儀式活動中，聯(lián)系著該民族對生命周期、生命危機、宗教信仰的認知與回應。究其原因，該民族是用茶葉來表達他們對生命和宇宙的認知。德昂族的創(chuàng)世古歌《達古達楞格萊標》認為茶葉是德昂族乃至人類的創(chuàng)始者，“茶葉是萬物的阿祖。天上的日月星辰，都是茶葉的精靈化出……茶葉是德昂的命脈，有德昂的地方就有茶山?！雹菰颇鲜【庉嫿M.德昂族社會歷史調(diào)查[M].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1987:24～25.在德昂語中，茶葉被叫作“ja ju”，“ja”的意思是老奶奶，“ju”是眼睛亮了。相傳，很久以前住在大山上的德昂王子得到一包茶籽，其母親是盲人，摸到茶籽，眼病好了，眼睛能看得見了。⑥趙臘林，陳志鵬.達古達楞格萊標[A].崩龍族文學作品選[C].芒市:民族出版社，1983:140～154.無論是創(chuàng)世古歌，還是德昂語對茶葉的解釋，這兩個方面都體現(xiàn)出一個共同的特征，即茶葉密切聯(lián)系著德昂族的生存和生命。故此，德昂族對茶葉的儀式性消費構(gòu)建出了一個超越物質(zhì)消費邊界的文化生態(tài)體系。

(二)超越物質(zhì)消費邊界的文化生態(tài)體系

德昂族對茶的儀式性消費，通常與草煙結(jié)成一對組合。根據(jù)不同的儀式和意義表達，輔以不同的質(zhì)料，被包裹成不同形狀，才加以使用。這些組合按照被包裹的方式和使用，用當?shù)氐掳赫Z分別稱為ba ge liam，ba zhe，ja lim dib chiu，ja kon son hu，ba gau，guru和tu。Ba ge liam是一個竹葉包，大約17厘米長，8厘米寬，呈矩形狀，從上到下用細竹條系牢，主要使用在給新生兒命名、求愛和婚禮的儀式中。Ba zhe是一個芭蕉葉包，其大小和形狀類似ba ge liam，從上到下用棉線系牢，常用于婚禮中。Ja lim dib chiu是一個芭蕉葉包，其類似ba zhe，該包只用于求婚儀式，來象征對婚姻的正式提議。Ja kon son hu是一個竹葉包，其類似ba ge liam，該包只用于求婚儀式。Ba gau是一個竹葉包裹，其類似ba ge liam，它是用竹葉反面包裹的，用竹條圍繞中間系牢。該包裹只用于葬禮。Guru是一對柱形竹管，主要用于年度儀式、家庭做擺和祛病。Tu是一對用竹葉包的呈鳥翅膀狀的組合，主要用年度儀式、本土儀式、生命危機儀式和葬禮，其中用于葬禮的tu，是用竹葉反面包裹的。值得一提的是，在質(zhì)料上，除了婚禮儀式用的需要用芭蕉葉包裹起來外，其他儀式場合使用的多用竹葉包裹。在形狀上，組合包多呈長方形，大小不一，最大的用在婚禮場合，一般的用為請柬和信物。在包法上，只有葬禮使用的組合包，質(zhì)料的背面朝外，用竹條橫扎一圈。⑦李全敏.認同、關系與不同:中緬邊境一個孟高棉語群有關茶葉的社會生活[M].昆明:云南大學出版社，2011: 91～93.

茶葉與草煙是該民族日常生活中必不可少的最重要的兩種消費品，德昂族自產(chǎn)茶葉，而草煙是外來品。德昂族把茶葉與草煙結(jié)合使用入各種儀式活動，其實在構(gòu)建他們超越物質(zhì)消費邊界的生態(tài)話語，一方面表達他們對平安健康、生殖繁衍、五谷豐登的愿望，另一方面表達他們對生存環(huán)境的適應，對內(nèi)外整合以達成平衡的認同。

德昂族生活在云南西南部的山區(qū)、半山區(qū)和壩子邊緣，這片區(qū)域?qū)儆谟《妊蠹撅L影響下的季雨林區(qū)，氣候兼有熱帶和亞熱帶的特點，干濕兩季分明，降雨季節(jié)主要集中在五月到十月間。該民族的生產(chǎn)活動以農(nóng)業(yè)耕作為主，以種植水稻、旱谷等糧食作物和茶葉、甘蔗等經(jīng)濟作物為主，作物收成的好壞一般取決于氣候變化的情況。氣候變化有規(guī)律，則收成好;氣候變化不規(guī)律，則收成壞。由于氣候變化帶來的不規(guī)律的冷暖潮濕或者自然災害如旱災和水災，都是影響德昂族生命健康的不利因素，這些不利因素直接威脅著德昂族的生存。

德昂族被稱為“古老的茶農(nóng)”，有悠久的種茶歷史，喜好飲濃茶，日常生活和各種儀式祭祀都不能缺少茶。德昂族常常用茶葉治療一些常見病和多發(fā)病，例如飲濃茶能治頭疼和頭悶;用茶水洗眼，能治角膜炎和結(jié)膜炎;把碎茶葉敷在眼瞼上，可治眼睛紅腫;被火燒傷或被水燙傷，用碎茶葉敷在燙傷部位可治愈;天氣熱導致身體長痱子，用茶水勤洗患處可治愈。除了燒傷燙傷，頭疼頭悶、眼病和長痱子差不多是氣候變化導致的疾病，德昂族常通過飲茶和用茶水洗患處的方法來治愈這些疾病。由此看出，茶葉幫助德昂族預防和治療疾病，維系著德昂族的生存與健康。

德昂族對茶葉的認知，首先起源于茶葉的醫(yī)療作用。德昂族的創(chuàng)世古歌《達古達楞格萊標》認為茶葉是德昂的命脈，德昂語把茶葉的解釋為老奶奶的眼睛亮了。這兩個方面都體現(xiàn)出一個共同的特征:茶葉密切聯(lián)系著德昂族的生命與健康。神話和語言往往是在人類歷史中某個時代生存環(huán)境的寫照。從這個特征可以看出，德昂族在長期適應氣候變化的過程中，茶葉對德昂族的生存維系與治愈疾病曾起過至關重要的作用。甚至可以推測，在遠古的某個時期，德昂族祖先受到疾病纏繞，面臨失去生命危險的時候，是茶葉挽救了德昂族的祖先。

德昂族的創(chuàng)世古歌和德昂語都在揭示該民族對茶葉為藥的認同。當?shù)掳鹤逵脛?chuàng)世古歌表達出是茶葉創(chuàng)造了世間萬物和人類祖先的時候，他們通過生命周期儀式、家庭做擺儀式和年度儀式，在儀式性消費中，把茶與人類的血緣和生命之間的關系體現(xiàn)出來。當?shù)掳鹤逵米约旱恼Z言把茶葉稱為ja ju的時候，他們通過生命危機儀式，在儀式性消費中，把茶與消災祛病之間的聯(lián)系揭示出來。因此，德昂族對茶葉的儀式性消費，其實體現(xiàn)出的是該民族尋求生存安全的地方性知識。

結(jié) 語

尹紹亭教授提出過，刀耕火種是一個充滿爭議的文化生態(tài)體系，這是一個以農(nóng)耕文化維持生態(tài)平衡的經(jīng)典范例。本文提出德昂族茶葉的儀式性消費，是一個超越物質(zhì)消費邊界的文化生態(tài)體系，提供了一個以消費文化維持生態(tài)平衡并保障生存和生命安全的個案。這不僅為消費文化研究理論提供了一個思考，同時也為挖掘和展示傳統(tǒng)生態(tài)文明的地方性與實踐性提供了一個新的視角。人類學對傳統(tǒng)生態(tài)文明的研究，一般與地方性知識相聯(lián)系。傳統(tǒng)生態(tài)文明在人類以區(qū)域為單位的可持續(xù)發(fā)展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本文中的德昂族茶葉儀式性消費，是一種地方性知識，面對當今社會的物欲橫流，面對生態(tài)危機對人類生存安全的威脅，這類地方性知識對傳統(tǒng)生態(tài)文明的保護研究具有重要的價值和意義。

Ritual consumption and tea in the social life of De'ang ethnic group

Ll Quan-min
(Yunnan Provincial Institute for Ethnic Studies，Yunnan Minzu University，Kunming 650031，China)

Ritual consumption has long been a focus in anthropological studies，because it can not only reveal the functionality of social relations and the symbolicity of cultural symbols，but also expose the ecologicality beyond material consumption.By focusing on De'ang ethnic group in southwest Yunnan of China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ecological anthropology，this paper analyzes their ritual consumption of tea，and concludes that this consumption is a cultural and ecological system beyond material consumption，which provides a sort of protection for the survival of mankind and the ecological stability of human society.Especially in face of materialism in the contemporary society，it can reveal the local and practical features of the traditional ecological civilization.

ritual consumption;De'ang ethnic group;tea;cultural ecology

王德明]

C912.4

A

1000-5110(2015)05-0036-06

李全敏，女，山東無棣人，云南民族大學副教授，博士，研究方向為生態(tài)人類學及跨境民族等。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課題“德昂族傳統(tǒng)生態(tài)文明與區(qū)域可持續(xù)發(fā)展研究”(13XMZ0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