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昇
( 貴州民族大學 文學院,貴州 貴陽 550025 )
南宋理學家編選《左傳》風尚的形成及其文化成因
李 昇
( 貴州民族大學 文學院,貴州 貴陽 550025 )
自《文選》不編選經部著作始,這一選本的編纂傳統(tǒng)便延續(xù)了下來,然而到了南宋時期,《左傳》作為經部著作卻被編入了詩文選本之中,且主要是南宋理學家所為,這成了一種獨特的文學現(xiàn)象,其背后必然隱藏了深刻的文化原因。大致而言,北宋的“疑經棄傳”思潮、南宋理學家對《左傳》文理文風的推崇、南宋進士科的現(xiàn)實需求以及宋代“《文選》學”的衰落等都對編選《左傳》風尚的形成起到了推動作用。
《左傳》選本; 南宋理學家; 疑經棄傳; 科舉; 《文選》學
中國儒家典籍的稱謂自孔子稱其為“六經”始,其內容便不斷神圣化,這帶來的直接結果便如《文心雕龍·宗經》所云:“三極彝訓,其書曰經。經也者,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鴻教也?!保?]21儒家典籍已成為“不刊”之經典了,故現(xiàn)存最早的詩文選本《文選》便不錄儒家經典,蕭統(tǒng)在《文選序》中還特別作了解釋:“若夫姬公之籍,孔父之書,與日月俱懸,鬼神爭奧,孝敬之準式,人倫之師友,豈可重以芟夷,加之剪裁!”這“姬公之籍,孔父之書”便是泛指儒家所尊奉的經典,蕭統(tǒng)亦認為經典不可芟夷剪裁,自此選本的編纂不錄經部之文便成了慣例。然而,事情發(fā)展到南宋之時卻發(fā)生了變化,原先為經傳的《左傳》經過唐代時列為《五經正義》之一,北宋時為“十三經”之一,其學術地位不斷提升,由“傳”成為了“經”,按選本不錄經部之文的慣例來說《左傳》也不應入選,南宋之前的選本也確實未見錄有《左傳》之文的,但到了南宋時期,《左傳》突然成了南宋理學家選文的對象,如此一直影響到了明清,使得編選《左傳》之文蔚然成風,這種既關聯(lián)文學史又關聯(lián)思想史的獨特現(xiàn)象是如何產生的呢?這是一個值得深入研究的預設問題。
最早編選《左傳》的南宋理學家及選本一般都認為是真德秀及其《文章正宗》,此觀點最早是由四庫館臣在《四庫全書總目》中提出的:“總集之選錄《左傳》、《國語》,自是編(按指《文章正宗》)始,遂為后來坊刻古文之例?!保?]1699然而,據(jù)筆者發(fā)現(xiàn),最早編選《左傳》的選本,就現(xiàn)存文獻來看應是林之奇的《觀瀾文集》。該書未收入《四庫全書》,在很長一段時間里,該書的通行本是清人阮元影宋本《東萊集註類編觀瀾文集》三十二卷,后收入《宛委別藏》,江蘇古籍出版社 1988年影印出版,不過《宛委別藏》乃殘本,僅甲集二十五卷全,乙集存七卷(卷一至卷七),丙集缺,此本未見錄入《左傳》文;但清代光緒十年(1884)巴陵方功惠碧琳瑯館影宋翻刻本《東萊集註觀瀾文集》為稀有足本,甲、乙二集各二十五卷,丙集二十卷,三集凡七十卷完整,現(xiàn)藏于浙江省義烏市圖書館和武漢大學圖書館,今有黃靈庚、吳戰(zhàn)壘主編的《呂祖謙全集》第十冊《東萊集註觀瀾文集》,此據(jù)碧琳瑯館本整理,由浙江古籍出版社2008年出版,筆者翻檢該本乙集卷十一,發(fā)現(xiàn)一篇題為《呂相絕秦書》,乃《左傳·成公十三年》中的文章,所以就現(xiàn)存文獻而論,最早編選《左傳》的選本應是林之奇的《觀瀾文集》。
林之奇(1112~1176),字少穎,號拙齋,侯官(今福建閩侯)人,學者稱其為“三山先生”,謚號文昭,《宋史》卷四百三十三《儒林三》有傳。林之奇是呂本中的學生,《宋元學案》將其歸為《紫微學案》,清代李清馥《閩中理學淵源考》卷七《文昭林拙齋先生之奇學派》亦云:“先生(林之奇)學于紫薇呂公本中,本中學于尹公和靖”[3]460冊,126,知明清之人已普遍將林之奇看成是理學家,其學淵源有自,可追溯至北宋理學家尹焞。關于林之奇為何要編纂《觀瀾文集》,誠如業(yè)師杜海軍先生所言:“《觀瀾文集》是林之奇為自己教學需要而編的文學選本”[4]2,林之奇在《觀瀾集前序》中說:“言,可聞而不可殫;書,可觀而不可盡。人之以其蕞爾之聞見而對萬古浩博之書言,將以窮其無窮,極其無極,雖末世窮年,曾不足以究馬體之毫末,而耄及之矣,此《觀瀾》之編所由作也。‘觀水有術,必觀其瀾’,瀾,活水也,水惟其活,是以智者得師焉”[5]1140冊,496,可知林之奇編《觀瀾文集》是想示人讀書之門徑,他認為自己所選之文乃“活水”,可當作范文以為師,故而《觀瀾文集》乙集卷十一選錄《左傳·成公十三年》中的文章,并將該文作為乙集之中“書”體首篇,其目的顯然是想借《左傳》之文起示范作用。
那么《觀瀾文集》又編于何時呢?這關系到現(xiàn)存古代詩文選本編選《左傳》最早時間的確定,所以需要討論一番。但是就目前僅有的相關文獻而論,只能推斷出《觀瀾文集》編于宋高宗紹興二十一年(1151)至紹興二十六年(1156)之間,以下述論之。
《觀瀾文集》是林之奇在教學活動中編纂而成的,而林之奇的教學活動分前后兩個時期,前期是紹興六年(1136)至紹興二十六年(1156),后期是其晚年。據(jù)文獻記載,《觀瀾文集》在林之奇晚年教學活動中已經成書,南宋人姚同為鄉(xiāng)賢林之奇寫的《行實》中說:“先生家居,弟之邵之子子沖能嗣先生之學。士子會者坌集,先生時乘竹輿至群居之所,諸生列左右致敬,先生有喜色,或命諸生講《論》、《孟》,是則首肯而笑,否即令再講;或令誦先生所編《觀瀾集》而聽之,倦則啜茗歸臥,率以為常。未幾,先生病革,不浹日而逝?!保?]1140冊,537林之奇于晚年即宋孝宗淳熙年間用《觀瀾文集》教學,但“未幾”而逝,教學時間很短,《觀瀾文集》似不大可能編于此時期,故其最有可能編纂于林之奇早年為官之前在福州教書育人之時,也就是林之奇教學活動的前期。
姚同在《行實》中記述了林之奇前期教學活動的起止時間,他說:
紹興丙辰,以賢書將試南宮……及先生(按:林之奇)西上,日夕以膝下溫凊為念,行至北津驛,慨然作詩,有“耿耿一寸心,不能去庭闈”之句,遂改轅以歸。先生愛親之心重于利祿,非學識過人疇克爾。先生聲名由此益重,士類歸仰如水赴壑,其知向正,學宗正論,皆先生指蹤之力。呂紫微(按:呂本中)猶子倉部公(按:呂大器)蒞憲幕時,呂成公(按:呂祖謙)未冠,以子職侍行,聞先生得西垣(按:呂本中)之傳,乃從先生游……紹興己巳,先生奏名春官,注長汀尉,未上。鄉(xiāng)樞陳公誠之薦試館職,除正字。[5]1140冊,535-536
據(jù)此可知,林之奇于紹興六年(丙辰)棄省試而改轅以歸后,聲名鵲起,慕名前來求學的學子如水赴壑;至紹興十九年(己巳)中進士,但待次長汀尉,并未做官;呂祖謙的侄子呂喬年編的《(呂祖謙)年譜》“紹興二十五年乙亥”條云:“三月,(呂祖謙)從三山林先生少穎之奇游。先生(按:指林之奇)時待次汀州長汀尉”[6]1150冊,441,知林之奇于紹興二十五年(1155)時還在“待次”未做官,也就是說從紹興六年(1136)至紹興二十五年(1155),林之奇一直在福州教學。陳誠之(1093~1170)舉薦林之奇試館職的時間應是在紹興二十六年(1156),南宋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一百七十三記載,林之奇于紹興二十六年(1156)六月乙酉“召試館職”(327冊,434頁),卷一百七十四記載是年九月庚申“左迪功郎林之奇為秘書省正字”[7]327冊,456,所以,紹興二十六年(1156)時林之奇才離開福州前往南宋行在臨安做官,故林之奇為官之前在福州教學的時間近20年,《觀瀾文集》應該編纂于此時期。
又,成書于宋高宗紹興二十一年(1151)的《郡齋讀書志》未著錄《觀瀾文集》,由此推知,《觀瀾文集》在紹興二十一年(1151)前可能還沒有成書,所以《觀瀾文集》應編纂于宋高宗紹興六年(1136)至紹興二十六年(1156)之間。故現(xiàn)存選本最早編選《左傳》的時間就是這一時期,而此后不久,也就是公元12世紀中期至13世紀中期,即南宋后期,在南宋理學家群體之中形成了一股編選《左傳》的風尚,這首先表現(xiàn)為林之奇的學生呂祖謙(1137~1181)編纂的《左氏博議》二十五卷,該書成書于宋孝宗乾道四年(1168),雖然目錄學家往往將該書歸為經部《春秋》類,但該書的性質其實是帶有注釋的選文,共選《左傳》之文 168篇,其內容是“每題之下附載《左氏傳》文,中間征引典故,亦略注釋”(《四庫全書總目》卷二十六),這與呂祖謙另外一部經部《春秋》類著作《左氏傳說》闡釋經旨是大不一樣的。
南宋編選《左傳》之文影響最大的選本是真德秀(1178~1235)的《文章正宗》二十四卷,該書是我國古代首部大量編選《左傳》的文學選本,共選《左傳》之文133篇(辭命部分卷一39篇、議論部分卷四32篇、卷五33篇、卷六1篇、卷十三7篇、敘事部分卷十六 21篇),每篇自擬篇名,該書編成于宋理宗紹定五年(1232),其編纂體例影響深遠;之后,真德秀的門人湯漢(約 1198~1275)編有文章選本《妙絕古今》四卷,也選錄了《左傳》之文8篇,未自擬篇名,該書編成于宋理宗淳祐二年(1242),其影響不大,至明代時已不知該書編纂者及始末,后四庫館臣據(jù)元代趙汸《東山存稿》方才考證出《妙絕古今》的作者乃湯漢;盡管如此,南宋理學家編選《左傳》之文的風尚還是為宋人所接受了,其證據(jù)便是南宋人王霆震編的《古文集成》七十八卷,四庫館臣認為該書是“南宋書肆本”[2]1702,即民間坊本,該書大量引用呂祖謙《古文關鍵》、真德秀《文章正宗》、樓昉《崇古文訣》中的評點語,說明南宋民間書坊對南宋理學家文學思想的接受,該書雖只選錄了《左傳》之文 1篇,但該篇正是林之奇《觀瀾文集》中所編選的《呂相絕秦書》,此亦能說明南宋理學家編選《左傳》之文對南宋民間坊本產生了影響。
凡此種種,均表明在南宋后期理學家編選《左傳》之文已形成風尚,該風尚對明清兩代選本編選《左傳》之文產生了直接影響,透過此種現(xiàn)象探討背后的過程原因,可發(fā)現(xiàn)一段塵封已久的文化事實。
梁啟超《清代學術概論》中說:“凡文化發(fā)展之國,其國民于一時期中,因環(huán)境之變遷,與夫心理之感召,不期而思想之進路,同趨于一方向,于是相與呼應洶涌,如潮然……能成‘潮’者,則其‘思’必有相當之價值,而又適合于其時代之要求者也。”在宋代經學史上便有這樣一種有相當價值的“思”,即“疑經”,其在中唐之前已有發(fā)展,至中唐啖助、趙匡、陸質《春秋》學的產生,“疑經”終于由“思”成“潮”,成為中唐以后及宋人治經的一大特色,南宋王應麟《困學記聞》卷八《經說》引陸游的話說:“唐及國初,學者不敢議孔安國、鄭康成,況圣人乎?自慶歷后,諸儒發(fā)明經旨,非前人所及,然排《系辭》,毀《周禮》,疑《孟子》,譏《書》之《胤征》、《顧命》,黜《詩》之《序》。不難于議經,況傳注乎?”[8]1095這是被學者經常引用的一段材料,其內容反映了北宋整個經學界對經典和傳注的非議。按照當今的觀念,“疑經”是一種創(chuàng)新意識,創(chuàng)新意味著對傳統(tǒng)的反撥與超越,也正因為此,編選儒家經典之文才有了學理方面的支撐,這反映在經學上便如南宋理學家朱熹編選《四書集注》,將《大學》、《中庸》從《禮記》中選出,因其本人對《禮記》的內容有所懷疑,他說:“今只有《周禮》、《儀禮》可全信?!抖Y記》有信不得處”[9]2203,顯然《大學》、《中庸》在朱熹看來是信得的,但也不是全信,因為朱熹還對《大學》、《中庸》的內容進行了改定,如此大膽的疑經思想反映在文學上便是南宋理學家編選《左傳》之文。
《左傳》雖然在唐初編入《五經正義》,“經”的地位得到官方的確立,但從中唐啖助、趙匡、陸質反駁《春秋》三傳開始,《左傳》在民間知識階層中的地位就不斷受到挑戰(zhàn)。四庫館臣在經部《春秋》類序中說:“說經家之有門戶,自《春秋》三傳始,然迄能并立于世。其間諸儒之論,中唐以前,則《左氏》勝;啖助、趙匡以逮北宋,則《公羊》、《谷梁》勝;孫復、劉敞之流,名為棄傳從經,所棄者特《左氏》事跡、《公羊》《谷梁》月日例耳?!保?]210可知,舍棄《左傳》而直尋經義是從中唐啖、趙二人開始的,而整個北宋也承襲了這個傳統(tǒng),“棄傳”已成為當時普遍的風氣,宋神宗熙寧二年(1069)六月,司馬光在所上《論風俗札子》中便說:“新進后生,未知臧否,口傳耳剽,翕然成風……讀《春秋》未知十二公,已謂三傳可束之高閣”[10]1094冊,390,可見《左傳》的儒家經典地位在北宋民間早就變得不那么神圣了,盡管北宋官方將《左傳》列入了十三經。
或許正因《左傳》在北宋民間文化圈中的地位受“疑經棄傳”思潮的影響而有所下降,而且北宋人似乎也未將《左傳》當成儒家經典看待,只是看成為傳,這種環(huán)境在南宋又得以延續(xù),故南宋時的文學選本選錄《左傳》之文也就順理成章了,因其未違反選本不剪裁“經書”的傳統(tǒng)。
北宋“疑經棄傳”思潮不僅貶低了《左傳》的經學地位,使得編選《左傳》成為了可能,同時對《春秋》三傳的另外二傳《公羊》、《谷梁》的編選也產生了影響,《文章正宗》卷十三便錄入《公羊傳》之文11篇,《谷梁傳》之文10篇,但為何《公羊》、《谷梁》的編選沒有形成風尚,而《左傳》卻成了南宋理學家編選的主要對象呢?這得從南宋理學家推崇《左傳》的文化背景入手加以解釋。
北宋學者普遍懷疑《左傳》是不爭的事實,上引四庫館臣之語“啖助、趙匡以逮北宋,則《公羊》、《谷梁》勝”便說明《左傳》在北宋的地位甚至不及《公羊》、《谷梁》,要知道唐初編《五經正義》,于《春秋》三傳獨取《左傳》,至北宋時,其地位反不及另外二傳。劉敞是北宋懷疑《左傳》的第一人,他的理論依據(jù)是認為“《左氏》不傳《春秋》”,同時,劉敞還反駁《左傳》的作者左丘明與孔子的師生關系,他說:“仲尼之時,魯國賢者無不從之游,獨丘明不在弟子之籍,若丘明真受經作傳者,豈得不在弟子之籍哉?豈有受經傳道而非弟子者哉?以是觀之,仲尼未嘗授經于丘明,丘明未嘗受經于仲尼也。然丘明所以作傳者,乃若自用其意說經……”[11]147冊,172,也就是說《左傳》的經學地位并不如前人所認可的那么高,其內容不是傳《春秋》,而是左丘明“自用其意說經”,如此一來,便要“棄傳從經”了。宋代理學奠基者之一的程頤也懷疑《左傳》,有人問程頤“‘《左傳》可信否?’(程頤)曰:‘不可全信,信其可信者耳’”[12]266,故有人問程頤“‘宋穆公立與夷,是否?’(程頤)曰:‘大不是?!蹲笫稀分陨醴恰保?2]285,可知程頤對《左傳》內容是不全信的。同時程頤對《左傳》的作者為左丘明也表示了懷疑,有人問“‘左氏即是丘明否?’(程頤)曰:‘《傳》中無丘明字,不可考’”[12]266,雖然程頤沒有給出肯定的答復,但懷疑之思畢現(xiàn)。由此可見,程頤對《左傳》的懷疑程度甚于劉敞,劉敞只是貶低《左傳》的經學地位,而程頤直接就否定了《左傳》的部分內容,而且對《左傳》的作者為左丘明也表示了懷疑。從程頤對《左傳》的態(tài)度可以看出,北宋理學家是不推崇《左傳》的,然而到了南宋,這種情況卻發(fā)生了逆轉,南宋理學家明顯表現(xiàn)出對《左傳》的普遍推崇。
南宋理學家呂本中(1084~1145)首先從文學創(chuàng)作上對《左傳》予以了肯定,他說:“《左氏》之文,語有盡而意無窮,如‘獻子辭梗陽人’一段,所謂一唱三嘆,有遺音者也。如此等處,皆是學文養(yǎng)氣之本,不可不深思也”。又說:“文章不分明指切而從容委曲,辭不迫切而意以獨至,惟《左傳》為然?!保?3]323《左傳》文的優(yōu)長被呂本中拈出而大加推揚,標志著兩宋對《左傳》態(tài)度差異的開始。
之后,林之奇將《左傳》之文首次編入選本應該是受到了他的老師呂本中推崇《左傳》思想的影響。后來,呂祖謙選《左傳》之文說明他對其老師林之奇選《左傳》之文的認可和繼承,也表明呂祖謙對《左傳》的推崇。
與呂祖謙關系甚密的朱熹對《左傳》的態(tài)度要分兩方面來談,一方面朱熹認為《左傳》的作者是左氏,而不是左丘明,上文引程頤的話表明程頤對左氏是否就是左丘明這一問題還不能做出肯定回答,到了朱熹則已然將左氏與左丘明分別看待了。朱熹說:“左氏必不解是丘明”,“左氏敘至韓魏趙殺智伯事,去孔子六七十年,決非丘明”。因為論證了左氏非左丘明,所以左氏是孔子弟子的光環(huán)便被抹掉了,于是朱熹對左氏的為人便大加貶斥起來,朱熹說:“左氏之病是以成敗論是非,而不本于義理之正,嘗謂左氏是個猾頭熟事、趨炎附勢之人”。正因為朱熹對左氏為人的貶低,故凡《左傳》中為左氏議論的部分,朱熹便對其加以揚棄,朱熹說:“《左傳》‘君子曰’,最無意思”,“如《左氏》尤有淺陋處,如‘君子曰’之類,病處甚多”,“左氏見識甚卑,如言趙盾弒君之事,卻云:‘孔子聞之,曰:“惜哉!越境乃免?!薄绱耍瑒t專是回避占便宜者得計,圣人豈有是意!圣人‘作《春秋》而亂臣賊子懼’,豈反為之解免耶!”[9]2150-2151這是由疑《左傳》作者而懷疑《左傳》中“君子曰”的內容;但另一方面,朱熹對《左傳》的紀事部分還是比較相信的,這尤其表現(xiàn)在《春秋》三傳中,朱熹獨信《左傳》,他說:“《春秋》制度大綱,《左傳》較可據(jù),《公》、《谷》較難憑”,“《春秋》之書,且據(jù)《左氏》”,又說:“《左氏》所傳《春秋》事,恐八九分是?!豆?、《谷》專解經,事則多出揣度?!保?]2151所謂的“八九分是”指的便是《左傳》中除“君子曰”以外的內容了,所以,朱熹對《左傳》的紀事部分還是比較推崇的。
同時期的陳骙(1128~1203)則是在古文創(chuàng)作上極力推崇《左傳》,他在《文則》中大量例舉《左傳》之文作為古文準則,如《文則》戊條七云:“若《論語》雖亦出于群弟子所記,疑若已經圣人之手。今略考焉。子曰:‘為命,裨諶草創(chuàng)之,世叔討論之,行人子羽修飾之,東里子產潤色之。’質之《左傳》,則此文簡而整……子曰:‘孟之反不伐,奔而殿,將入門,策其馬,曰:非敢后也,馬不進也?!|之《左傳》,則此文緩而周?!保?4]161陳骙以《左傳》為標準,將《論語》與之比較以定《論語》行文特點,其推崇《左傳》之意甚明。
總之,南宋時無論是在古文創(chuàng)作,還是在經學領域都形成了推崇《左傳》的文化氛圍,在這種文化氛圍中南宋理學家編選《左傳》便是理所當然。
南宋理學家中形成的推崇《左傳》的文化氛圍,其形成是有一定的內在理路的,那就是《左傳》的文體風格符合理學家的文學鑒賞觀。理學是一種講究道德心性修養(yǎng)的學問,其修養(yǎng)法門之一是觀物以體貼“天理”,《二程集·遺書》卷三中記載:“周茂叔窗前草不除去,問之,云:‘與自家意思一般’”[12]60,這里周敦頤是將窗前之草當成自己以體悟天道,其后學程顥也有相同的做法。張九成《橫浦心傳錄》記載:“程明道書窗前有茂草覆物,或勸之芟,曰:‘不可,欲常見造物之生意’”,可見觀物體物是理學家必修的功課,而一旦理學家將目光由外物轉移到文學,則這種理學修養(yǎng)方法很自然地便找到了與中國古代文學理論中追求韻外之味的體味觀的默契。所以,當有人問程門弟子楊時“詩如何看”,楊時便回答說:“詩極難卒說。大抵須要人體會,不在推尋文義”,“惟體會得,故看詩有味,至于有味,則詩之用在我矣”(《龜山先生語錄》卷三)。那怎樣的文學作品在宋代理學家看來是可以體會出有味的呢?大凡物以類聚,理學家追求一種灑落、純凈的道德修養(yǎng),則其崇尚的文風就是與之相近的自然、平淡一類的文風,這類文風在理學家看來是有味的。如黃庭堅《濂溪詩序》評價周敦頤:“人品甚高,胸中灑落,如光風霽月。好讀書,雅意林壑,初不為人窘束世故”[15]255,而周敦頤的代表作《愛蓮說》是追求道德純凈的議論散文,其文風是自然清新的??梢哉f,自然、平淡并帶有余味的文風是南宋理學家普遍的追求,下面舉三個例子說明之。
呂祖謙編的《古文關鍵》是南宋很有名的一部理學家編選的古文選本,該書卷首為“看古文要法”,其中說:“看韓文法‘簡古’”,“看柳文法‘關鍵’”,“看歐文法‘平淡’”,“看蘇文法‘波瀾’”,這“簡古”、“關鍵”、“平淡”、“波瀾”便是呂祖謙在“要法”中提到的“文字體式”,顯然“簡古”、“平淡”與“關鍵”、“波瀾”相對,前者是自然,后者是余味,均是被呂祖謙所看重的古文“體式”。與呂祖謙交游甚深的朱熹也有同樣的古文觀,他說:
今人作文,皆不足為文。大抵專務節(jié)字,更易新好生面辭語。至說義理處,又不肯分曉。觀前輩歐、蘇諸公作文,何嘗如此?圣人之言坦易明白,因言以明道,正欲使天下后世由此求之。使圣人立言要教人難曉,圣人之經定不作矣。[9]3318
顯然,朱熹也是推崇“坦易明白”亦即簡古、平淡的文風,并舉歐陽修、蘇軾與圣人之文為例。朱熹又說:“前輩文字有氣骨,故其文壯浪。歐公、東坡亦皆于經術本領上用功”,也就是說朱熹還推崇歐、蘇二人文字的氣骨,這種文字風格即呂祖謙提到的“關鍵”、“波瀾”,所以朱熹與呂祖謙在推崇古文文風的觀點上是相同的。同時期的陳骙在現(xiàn)存我國第一部文話著作《文則》中也提出了相近的古文觀,他說:“文作而不協(xié),文不可誦。文協(xié)尚矣,是以古人之文,發(fā)于自然,其協(xié)也亦自然”,又說:“且事以‘簡’為上,言以‘簡’為當。言以載事,文以著言,則文貴其‘簡’也。文‘簡’而‘理’周,斯得其‘簡’也?!保?4]137-138這里的文協(xié)、自然與呂祖謙提倡的平淡相近,文簡又與簡古相同。故南宋的理學家對于古文文風中自然、平淡又饒有余味的喜好是相近的,而《左傳》文體風格恰好又符合南宋理學家的古文鑒賞觀,很多理學家便對《左傳》之文的風格提出了贊賞,下面亦舉三例說明之。
呂本中是南宋理學家中較早對《左傳》文體風格予以肯定之人,上文第三部分已引述呂本中的話,“所謂一唱三嘆,有遺音者也”,這是對《左傳》之文有“波瀾”、有余味特點的一個概述。陳骙對《左傳》文體風格也有相同觀點,他說:“文之作也,以載事為難;事之載也,以蓄意為工。觀《左氏傳》載晉敗于邲之事,但云:‘中軍下軍爭舟,舟中之指可掬?!瘎t攀舟亂刀斷指之意自蓄其中”,陳骙也發(fā)現(xiàn)《左傳》之文有含蓄的特點,讀之須慢慢體會。二人對《左傳》之文特點的概括并不是理學家的獨到見解,以文學著稱的蘇軾早有如此的看法,蘇軾說:“意盡而言止者,天下之至言也。然而言止而意不盡,尤為極至,如《禮記》、《左傳》可見”,則《左傳》之文含蓄有味的特點應是宋代理學之士與文學之士的共同認識,而這種認識又恰與理學家對于古文之簡古有味、平淡波瀾的要求相一致。所以,南宋理學家編選《左傳》便有了內在的文學理路。
科舉考試一向是古代文士讀書的風向標,所以古代科舉考試制度的轉變必然影響士人讀書的內容。下面就宋代科舉考試所涉及《左傳》的部分進行簡要論述,以說明南宋進士科考試與《左傳》編選出現(xiàn)在南宋的關系。
宋代科舉中除制科、博學宏詞科和??浦械拿鞣仆?,??浦械倪M士科、諸科和明經科的考試內容大都涉及《左傳》,只因宋代科舉考試經常改革而情況會有所變化?!端问贰みx舉志一》中說:“初,禮部貢舉,設進士、《九經》、《五經》、《開元禮》、《三史》、《三禮》、《三傳》、學究、明經、明法等科”[16]2410,《九經》至“學究”7科總稱為“諸科”,其考試內容很明顯包括《左傳》;而明經科的考試內容是“并試三經,謂大經、中經、小經,各一也。以《禮記》、《春秋左氏傳》為大經;《毛詩》、《周禮》、《儀禮》為中經;《周易》、《尚書》、《谷梁傳》、《公羊傳》為小經”(《宋會要輯稿·選舉》三之三三),《左傳》作為“大經”被設于明經科考試中,可見《左傳》在北宋官方意識形態(tài)中的重要地位,但這兩科在宋神宗時被廢罷,“神宗熙寧四年(1071)二月,罷明經、諸科”(《宋會要輯稿·選舉》一四之一)。也就是說,與《左傳》聯(lián)系最大的考試科目就是宋代最被看重的進士科了。
北宋的進士科向來存在詩賦取士與經義取士之爭,南宋人李心傳在《建炎以來朝野雜記》甲集卷一三《四科》中對這一史實進行了概括(因內容較多,不在此引述),祝尚書先生據(jù)此總結說:“要之,宋初沿唐、五代之舊,試之以詩賦。熙寧時改為經義而罷詩賦。歷元祐詩賦、經義兼收之制,再到紹圣罷詩賦而用經義的反復,于南宋初才敲定為詩賦、經義兩科分立,得到近乎‘雙贏’的結果?!保?7]44宋初進士科以詩賦取士,“凡進士試詩、賦、論各一首,策五道,帖《論語》十帖,對《春秋》或《禮記》墨義十條”[16]2410,可見宋初至熙寧時王安石變法之前,詩賦取士不涉及《左傳》。等到王安石變法,改詩賦為經義取士,并以《三經新義》作為考試用書,與《左傳》更無關聯(lián),加之又罷明經、諸科,則《左傳》在宋神宗時便被徹底排擠出北宋科舉考場之外了。至宋哲宗元祐“四年(1089),乃立經義、詩賦兩科,罷試律義。凡詩賦進士,于《易》、《詩》、《書》、《周禮》、《禮記》、《春秋左傳》內聽習一經……凡專經進士,須習兩經,以《詩》、《禮記》、《周禮》、《左氏春秋》為大經,《書》、《易》、《公羊》、《榖梁》、《儀禮》為中經……”[16]2420-2421則《左傳》在元祐時詩賦和經義取士考試中均占有一席之地,至宋哲宗紹圣初年(1094)雖改用經義取士,考試內容卻仍如元祐時期,《宋會要輯稿·選舉》三之五五載:“紹圣元年(1094)五月四日詔:進士罷試詩賦,專治經術,各專大經一,中經一”。但宋徽宗時因黨爭而禁“元祐學術”,經義取士重新以《三經新義》和《字說》為考試用書,故《左傳》在北宋末科舉考試中又一次被廢止了。綜觀北宋整個進士科考試,《左傳》在其中的地位一直不顯,僅哲宗朝被列為考試用書,但到南宋時,《左傳》與進士科的關系卻緊密起來。
宋高宗即位后不久就開科取士,因將“靖康之難”歸因于新法,故考試內容盡廢王安石《三經新義》、《字說》,而改用宋哲宗元祐之法,《宋會要輯稿·選舉》四之二一記載建炎二年(1128)五月三日,中書省言:“已詔后舉科場講元祐詩賦、經義兼收之制。今參酌擬定……《元祐法》:‘不習詩賦人令治兩經’,今欲習經義人依見行,止治一經?!保ā端螘嫺濉みx舉》四之二一)《元祐法》中所謂的“兩經”即“大經”和“中經”,《左傳》屬“大經”,故宋高宗建炎年間的進士考試涉及《左傳》,而這一進士考試制度又被確定下來,一直至南宋末,所以整個南宋時期的進士科考試都與《左傳》相關連。既然如此,那么作為紹興年間因教學需要編的《觀瀾文集》,其收錄《左傳》的動因便容易解釋了,這顯然是受到了南宋初期進士科考試涉及《左傳》的影響。至于后來呂祖謙編《左氏博議》,也是出于科舉考試的原因,呂祖謙在《左氏博議序》中說:“《左氏博議》者,為諸生課試之作也。始予屏處東陽之武川……居半歲,里中稍稍披蓬藋從予游,談余語隙,波及課試之文,予思有以佐其筆端,乃取《左氏》書理亂得失之跡,疏其說于下”[18]152冊,296,可知呂祖謙編選《左傳》之文亦如其師林之奇一般是因教學或者說是因科舉考試所需。總之,因為整個南宋時期進士科考試內容都涉及《左傳》,故南宋時《左傳》的編選便有了現(xiàn)實的需要,這也促進了南宋時期《左傳》編選風尚的形成。
唐代至北宋中期進士科以詩賦取士,這推動了《文選》的傳播,故這一時期也形成了鉆研《文選》注釋的“《文選》學”,但宋神宗時罷詩賦以經義取士,《文選》學也由此衰落下去,南宋王應麟在《困學紀聞》卷十七中對此作了概括:“李善精于《文選》,為注解,因以講授,謂之‘《文選》學’……(宋初)江南進士試《天雞弄和風》詩,以《爾雅》天雞有二,問之主司,其精如此,故曰:‘《文選》爛,秀才半’。熙豐之后,士以穿鑿談經,而‘《選》學’廢矣。”這是歷代學者論述宋代“《選》學”衰落時必引的一段材料,筆者據(jù)此材料認為王應麟是借“《選》學”衰落而貶斥北宋中后期以經義取士的科舉制度。但經義取士畢竟只是《文選》學衰落的原因之一,宋代學者對《文選》“去取失當”(蘇軾《題〈文選〉》、“陋于識者”(蘇軾《答劉沔都曹書》)的批評也應是《文選》學衰落的重要原因。兩宋之際的張戒在《歲寒堂詩話》中便說:“近時士大夫以蘇子瞻譏《文選》去取之謬,遂不復留意”[19]60,《文選》因蘇軾的譏諷而受到世人的冷落,這顯然是當時《文選》學衰落的一個縮影,同時也意味著《文選》經典地位的衰落,南宋理學家編纂詩文選本時便以《文選》為矢的而反撥之,這或許就是《左傳》編選的一個契機。
如果說宋代學者批評《文選》只是停留在口頭上的話,那么南宋理學家編纂詩文選本就將這種批評付諸實踐了。兩宋之際的馬永卿在《懶真子》中對《文選》不錄《蘭亭集序》的批評是南宋之前最為嚴厲的,他說:
《蘭亭序》在南朝文章中少其倫比,或云:“絲即是弦,竹即是管。今迭四字,故遺之?!比淮怂淖?,乃出《張禹傳》,云:“身居大第,后堂理絲竹管弦”,始知右軍之言有所本也。且《文選》中在《蘭亭》下者多矣,此蓋昭明之誤耳。(《懶真子》卷三)
文中“或云”是指北宋學者對《文選》不錄《蘭亭集序》的解釋,馬永卿對這種回護《文選》的解釋予以了反駁,認為《蘭亭集序》本身并沒有問題,問題在于昭明太子蕭統(tǒng)之誤,錄入了很多文學水平不如《蘭亭集序》的文章,按照蘇軾的話說就是“去取失當”。之后不久,宋高宗紹興年間林之奇在《觀瀾集后序》中說:
夫《文選》不收《蘭亭記》,《文粹》不收《長恨歌》,識者于今以為二書之遺恨。由其所取乎斯文者,以為盡于其書,故其所遺者,人得而恨之。余方收《選》、《粹》之所遺,其敢自謂無所闕軼乎。[5]1140冊,496
林之奇也認為《文選》不收《蘭亭集序》乃該書之“遺恨”,遂收其所遺,將《蘭亭集序》編入《觀瀾文集》乙集卷二十二,并把《蘭亭集序》作為“記”體文的首篇,這是對北宋學者批評《文選》不收《蘭亭集序》的積極響應,將批評付諸了行動。
相類似的例子還有一例。蘇軾對《文選》的批評是宋代最有名的,他在《題〈文選〉》中說:“觀《淵明集》,可喜者甚多,而獨取數(shù)首。以知其余人忽遺者甚多矣。淵明《閑情賦》,正所謂‘《國風》好色而不淫’,正使不及《周南》,與屈、宋所陳何異,而統(tǒng)乃譏之,此乃小兒強作解事者!”[20]2093蘇軾認為《陶淵明集》中有很多“可喜”之作,然《文選》只選取了其中幾篇而已,“遺者甚多”,尤其是遺漏了《閑情賦》,而蕭統(tǒng)在《陶淵明集序》中說:“白璧微瑕者,唯在《閑情》一賦”[21]614,蘇軾認為此乃蕭統(tǒng)對《閑情賦》之譏,是“小兒強作解事者”,按照蘇軾自己的話說就是“陋于識者”。或許是林之奇認同了蘇軾的觀點,遂將《閑情賦》這一《文選》所遺之文收錄在了《觀瀾文集》丙集卷四中,而《觀瀾文集》也成為了現(xiàn)存選本中最早收錄《閑情賦》的選本。
由此可知,林之奇收《文選》所遺之文是林之奇編纂《觀瀾文集》的思想之一,《文選》未錄《左傳》文,則《左傳》也就有了編選的可能,這是宋代《文選》學衰落的結果之一。
除了《觀瀾文集》,南宋理學家真德秀編的《文章正宗》也是以《文選》為反撥的對象,真德秀在《〈文章正宗〉綱目》中說:
“正宗”云者,以后世文辭之多變,欲學者識其源流之正也。自昔集錄文章者眾矣,若杜預、摯虞諸家,往往堙沒弗傳,今行于世者,惟梁昭明《文選》、姚鉉《文粹》而已,繇今視之二書,所錄果皆得源流之正乎?
此番言論明顯表明真德秀不滿《文選》,認為其
未得“源流之正”,這一觀念與當時南宋后期《文選》學衰落背景下反撥《文選》的社會思潮是頗為一致的,現(xiàn)有一例可說明之。與真德秀同時期的林駉,他在《古今源流至論》前集卷二“《文選》、《文粹》、《文鑒》”條中說:“雖然文章美惡自有定論,去取當否,要終自見,吾平心論之,則曰《選》、曰《粹》、曰《鑒》之所集,有不難辨者……董子之策《賢良》,得伊周格心之學,而例黜之,可乎?”[22]942冊,27-28林駧此言是針對《文選》不收董仲舒《對賢良策》而提出的批評,他認為董仲舒之文“得伊周格心之學”,不應被《文選》黜之,這顯然是南宋后期理學成為官方意識形態(tài)下的一種反撥《文選》的觀念,與真德秀認為《文選》未得“源流之正”的觀點接近。而真德秀《文章正宗》卷七錄有董仲舒的《對賢良策》三篇,可見南宋后期在理學思想的影響下對《文選》去取失當?shù)呐u與《文選》學衰落的背景下反撥《文選》的選文實踐幾乎形成了統(tǒng)一的步調,加之上文提到的南宋理學家對《左傳》的普遍推崇,則《左傳》的編選在南宋后期的興盛也就成了必然的結果。
結言之,南宋理學家編選《左傳》風尚的形成受到多重內外機制的影響。就內部因素而言,南宋理學家對《左傳》的推崇是《左傳》編選的內在驅動力,《文選》學的衰落正好為《左傳》的編選提供了可資借鑒的經驗;就外部因素而言,“疑經棄傳”思潮下《左傳》經學地位的下降則為《左傳》的編選提供了學理上的支持,而南宋進士科的考試內容包括對《左傳》的考查則加速了編選《左傳》的形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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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Probe on the Style Forming of Zuozhuan’s Compilation by Moralists in Southern Song Dynasty and its Cultural Factors
LI Sheng
( School of Literature, Guizhou University for Nationalities, Guiyang, Guizhou 550025, China )
Since the beginning of Literary Selections not being compiled as the Classics Works, this kind of compilation tradition had been passed down, while in Southern Song Dynasty, the book of Zuozhuan considered as the Classics was placed in the works of poetry anthology mainly done by moralists at that time, which became a unique literary phenomenon in which the profound cultural factors must be concealed. In general, there are such few factors which can contribute to the style forming of Zuozhuan’s compilation as the ideological trend of suspecting the Confucian Classics and discarding the book of Zuozhuan in Northern Song Dynasty, the veneration for the liberal art and style of Zuozhuan by moralists in Southern Song Dynasty, the practical demand of the highest imperial examination in Southern Song Dynasty and the decline of the study of Literary Selections.
the anthology of Zuozhuan, the moralists of Southern Song Dynasty, suspect of Confucian Classics and discard of Zuozhuan, imperial examination, study of Literary Selections
I206
A
1673-9639 (2015) 05-0030-09
(責任編輯 白俊騫)(責任校對 郭玲珍)(英文編輯 何歷蓉)
2015-06-09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項目“理學思想與選本批評:宋明理學家選本編纂研究”(14XZW040)及貴州民族大學科研基金資助項目階段性成果之一。
李 昇(1982-),湖北孝感人,文學博士,現(xiàn)為貴州民族大學文學院教師,主要研究方向為宋明理學與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