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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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人文知識競賽中的爭論
張 偉
由內蒙古教育廳主辦的全區(qū)第四屆大學生人文知識競賽決賽,在包頭師院會堂緊張地進行。依照競賽程序,進入互動題環(huán)節(jié),6號臺上的內蒙師大隊與專家評委互動,他們不服評委的評判,雖已超時,頻頻起立申辯。盡管選手有些情緒激動,一直在重復著車轱轆話,評委表現出十足的耐心和可貴的涵養(yǎng),允許選手充分地表達意見,與選手平等地交流,循循善誘,悉心引導,整個會場彌漫著濃厚的民主氣氛。那場面,著實令人動容。評委的氣度起到了表率作用,以行動彰顯著人文精神與科學精神。我當時就想到,舉辦這個競賽的意義,不僅是“知識”層面的,其教益更在于,幫助青年大學生樹立正確的價值觀,明是非,知榮辱,陶養(yǎng)人文情懷和高尚情操。若干年后,觀眾可能忘了這次競賽的許多枝節(jié),但這一番爭執(zhí),將會被大家記住。
他們?yōu)槭裁磫栴}而爭論呢?
這道題是這樣的——
某日,唐山市北區(qū)缸窯鄉(xiāng)下莊村65歲的楊少波被自己豢養(yǎng)了12年的一只寵猴咬死。這一悲慘的事件,很有新聞價值,是社會新聞的好題材?!吨袊嗄陥蟆?、《北京晚報》均做了報道?!吨袊嗄陥蟆返臉祟}是:
人逗猴玩 猴斗人完
唐山一老猴兒 咬死一老頭兒
《北京晚報》的標題是:
十二年養(yǎng)了一只索命鬼
寵猴者戒
要求選手回答:這兩個標題哪個好?為什么?
選手認定前者好,因為這個標題更吸引眼球。在后面的補充說明中,還交待她是新聞專業(yè)的學生,又抬出她的老師,引證老師在課堂上講授的新聞理論,分明想以此占據高位,壓制評委。而評委不為所動,堅定地認為,這個標題不尊重生命,違背了寫作倫理、修辭倫理。
兩相比較,到底哪個好呢?
我認為,這道題不存在學術上的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其是與非、對與錯,了了分明,評委的堅持是正確的。讓我們來做具體分析。
可以看出,中青報記者在題目上是下了一番功夫的。用語很巧,“逗”與“斗”、“玩”與“完”均為諧音,眉題有回環(huán)復沓之韻致,正題兩個分句都以兒化收尾,像繞口令,用京腔兒讀出,更顯輕輕巧巧。巧則巧矣,這位記者卻實在太缺乏人道精神了,面對悲劇題材,面對人命關天的大事,他竟視同兒戲,還有閑情逸致在這里雕章琢句,以致以辭害意,弄巧成拙。讀上兩遍就不難發(fā)現,其口吻,其語調,津津樂道,玩味不已。其潛意識也許是,哇塞,這回可讓我撈著了,精加工,趕緊爆料,快快滿足讀者的獵奇心理。說不定,這一期報紙的發(fā)行量會因為這條短消息而直線上升,獎金大大地。他越是咬文嚼字地咂摸,就越是透出一種輕薄相,讓人心生厭惡。我們不僅不會去玩味其修辭的“美”,反而覺得,字里行間,冷風颼颼,是人文關懷、悲憫情懷的缺失。一般的“庸眾”、“看客”麻木不仁也便罷了,記者要擔當“社會的良心”,如此冷漠,令人發(fā)指。美國職業(yè)新聞工作者協(xié)會曾制定一個倫理規(guī)則,明令新聞報道中要格外謹慎,力避傷害無辜。1997年,普利策新聞獎得主凱文·卡特在蘇丹拍下這么一幅照片:一個饑餓的黑人小孩幾乎快要昏倒在去救濟所的路上,旁邊是一只等著進食的老鷹。這幅新聞照片引起了很大的爭議,卡特在獲獎后陷入了深深的自責,最后選擇了自殺。新聞是給人看的,在災難面前,應該遵循的原則永遠是以人為本,而不是以新聞為本。
而《北京晚報》的記者,以眉題簡潔地交待了事件,體現了新聞報道的客觀性,“索命鬼”一詞既準確,又形象,記者的傾向性也自然隱含其中了。正題提醒養(yǎng)寵物的讀者從這一新聞事件中吸取教訓,引以為戒,昭示這條消息的新聞價值、思想意義。不為炫新,只為告誡。語言的運用與這個悲劇事件及給人們的警示相吻合。
著名修辭學家陳望道先生反復強調語言表達的適切性,他說:“語言文字的美丑是由題旨情境決定的,并非語言文字的本身有什么美丑在。語言文字的美丑全在用得切當不切當:用得切當便是美,用得不切當便是丑?!薄盁o論作文或說話,又無論華巧或質拙,總以‘意與言會,言隨意遣’為極致?!闭胬聿慌轮貜?,重溫陳望道先生的話,我們深切地感到,遣詞造句,一定要依據題旨情境,求得思想內容和語文形式的完美統(tǒng)一,語言表達的適切性和審美性的統(tǒng)一。西方現代修辭學也認為,幽默不只是說話者的性格顯現或個人喜好,而是涉及他人的話語行為。所以,運用幽默要考慮其社會功能、合適與否,特別要考慮對方及受眾的感受,以免有意無意地造成傷害。
選手錯了,卻不知道自己錯在哪里,評委一再解惑答疑,仍然啟而不發(fā),執(zhí)迷不悟,連連發(fā)難,這比錯誤本身更可悲。深一層追問,是不是我們的新聞教育出了問題?再跟進一層,就探觸到了社會的癥結。
美國學者波茲曼的《娛樂至死》中寫道:“在美國,除了娛樂業(yè),沒有別的行業(yè)?!边@句話被引頻次頗高,意思是說,一切都被娛樂化了。波茲曼說的是20世紀末的美國,21世紀的中國,也如此這般,滑入泛娛樂化的境地,且大有愈演愈烈之勢,什么都可以拿來消遣、消費,“愚樂”大眾。
學術乃天下之公器,做學問本是很嚴肅的事,卻有人在電視上講,李清照好色,又貪杯,是個酒鬼,還嗜賭,是個賭徒。捕風捉影,甚至無中生有。據說,她在課堂上給學生講,是全然不同的另一個版本,也是講究學理性的。為什么到電視上就信口雌黃呢?嘩眾取寵以提高收視率,也就是那位選手所標榜的“吸引眼球”是也。
新聞界有所謂標題黨,煞費苦心,在標題上大做文章,過度修辭,故弄玄虛,聳人聽聞。如果題材本身就是娛樂性的,比如演藝明星的緋聞,娛樂一下也無妨。問題是越界、泛化,不分悲喜,罔顧美丑,無所不用其極,終而貽笑大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