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亞夫
草木的從容和寧靜,人很難學(xué)會(huì)。只要一抔土,它們就能踮著腳尖站一輩子,眉頭都不會(huì)皺一下。這樣的定力引人遐想:那些寸步不離的草木,一定是在等誰?它們在用一生來赴一次約會(huì)。絳珠仙草結(jié)緣,林黛玉和賈寶玉的木石前盟,誰敢說草木不會(huì)也有呢?
人非草木,焉知草木無情。喜歡張九齡的《感遇》:“蘭葉春葳蕤,桂華秋皎潔。欣欣此生意,自爾為佳節(jié)?!贝禾m葳蕤,秋桂皎潔,此生欣欣者為何?是“自爾為佳節(jié)”——在自己最美好的時(shí)候,絢爛過,相遇過,幸福過?!安菽居斜拘?,何求美人折。”正因?yàn)樾挠兴鶎?,情有所鐘,草木才能如此從容地消化風(fēng)霜雨露,安靜地守候今生,等待來世。
院門前,我曾栽兩棵梧桐。它們年齡相仿,也就搟杖粗,隔著院門,日復(fù)一日地遙望。它們一定很想在一起,伸著枝丫,葉子說著“千言萬語”。如果說春天發(fā)芽是傾訴表達(dá),秋天落葉是望眼欲穿,那么年年的脫皮,就是“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吧。
也就七八年,它們的枝丫終于挽在了一起,一副舉案齊眉的模樣。春天芽眼竊竊私語,夏天葉片耳鬢廝磨,秋天枝葉勞燕分飛,冬天枝丫相擁取暖。后來,父親賣掉一棵。刨樹時(shí)才發(fā)現(xiàn),它們的根已纏在一起,分不出彼此。剩下那棵梧桐,沒了生機(jī),形容枯槁,葉子落得厲害。那年冬天很漫長,春天回來時(shí),它卻沒再長出一片葉子。
不讀《詩經(jīng)》,不知萬物有靈,讀了《詩經(jīng)》,方知草木有情。“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讀《蒹葭》時(shí),我腦海里沒有伊人,只有院門前的兩棵梧桐,那些陽光充沛的午后,梧桐絮語,白發(fā)蒼蒼,它們依偎著,如同古老的預(yù)言。對于人,那是白首偕老;對于草木,那是落葉歸根。
父親是農(nóng)民,對草木的脾性,諳熟于胸。他曾說,枝干有多高,根就有多長。至于原因,他說不清,我曾在拔草時(shí)求證過,父親是對的。那年冬天,我跟著父親扒茅根。草枯根白,葉瘦根肥。我恍然明白,根和枝葉就像一雙手,縱使不能“執(zhí)子之手”,也可拾起落葉,化作春泥,與子偕老?!跋噱σ阅蝗缦嗤诮!辈菽静粫?huì)說,但做得比人還好。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卑拙右椎牟恍以醋浴俺核摹保恕耙盎馃槐M”的原上草,才說出“人非木石皆有情”?!皢柣ɑú徽Z,為誰落?為誰開?”草木有本心,即使心有千千結(jié),關(guān)卿何事!“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人會(huì)食言,所以才愁緒繾綣;花不爽約,所以亂紅過處,“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這是人間的“長恨歌”,也是草木的盟約。
(摘自《思維與智慧》2014年第4期,有改動(dòng))
賞析
根葉相連,生生相依,草木的感情遠(yuǎn)比人類輕飄飄的誓言來得更踏實(shí)更坦蕩。共同面對過的風(fēng)霜雨露在草木身上刻出相同的枝節(jié)或年輪,而這,便是盟約最好的注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