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生楊
摘要:“蜀人好亂”之說起源于南朝,在宋代尤其是北宋仍是社會各界的主流認識。但隨著形勢的發(fā)展,巴蜀社會穩(wěn)定、地位不斷提升,以蜀人為主的一部分士大夫從亂蜀者、蜀中及全國形勢、治蜀政策等多個方面,極力批判蜀人好亂之說,為蜀人辯誣。明清以來,蜀人好亂之說更為流行,宋人的辨析無疑在巴蜀史上成為獨特的現象,其深厚的歷史及思想文化內涵值得人們反思。
關鍵詞:宋代 巴蜀 蜀亂 治蜀
中圖分類號:K24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8705(2014)04-45-51
地方治理必須根據各地的歷史與現實,根據不同的風土民情,有針對性地實施。在巴蜀,“蜀亂”是個離不開的話題,而“寬嚴”又是個難于拿捏的尺度。以歷史為鏡,因應民情,上下相維,與時相宜,才是治理的必由之路?!疤煜挛磥y蜀先亂,天下既治蜀后治?!边@句婦孺皆知的話,對巴蜀歷史特征有著深刻的總結,但巴蜀的實情并非時時、世世如此。在宋代,一些通曉巴蜀歷史的人,就對“蜀亂”之說作過反思與批判。梳理一下這樣的歷史認識,有助于我們正確看待歷史,從中獲取有益的歷史經驗教訓,以穩(wěn)定社會,繁榮巴蜀。
一、宋人的“蜀亂”觀
自公孫述據蜀之后,蜀中漸有割據亂事。西晉張載作《劍閣銘》,勸誡蜀人不要恃險作亂,以為劉備、諸葛亮“興實在德”,而“憑阻作昏,鮮不敗績”。到南朝時,蜀人“樂禍貪亂”、“易動難安”的觀念正式形成?!傲和醭硟绒r民的反抗斗爭此起彼伏,前仆后繼,尤其是梁、益地區(qū),起義的事件更是不斷發(fā)生”。梁元帝便稱:“蜀中斗絕,易動難安?!迸R汝侯蕭猷也曾以“蜀人樂禍貪亂”,嘲笑成都人羅研。蜀人好亂既成為歷史事實,又成為人們對待蜀人、蜀地的基本觀念。宋統(tǒng)一巴蜀后,上至帝王將相,下至普通士人,皆以為蜀人好亂、蜀地易動難制,宋廷更據此對巴蜀實行特殊統(tǒng)治。
宋初統(tǒng)治者便十分警惕,提防四川亂局的再現。太平興國四年(979)七月,宰相盧多遜建言太宗:“西蜀遠險多虞”,“當先以腹心重臣鎮(zhèn)撫之,則無后憂”。右諫議大夫知成都府許驤被召回朝,便上言:“蜀土久安,其民流窳易擾,愿謹擇忠厚者為長吏,使鎮(zhèn)撫之。”但在宋初的三十多年時間中,統(tǒng)治失策,四川地區(qū)孕育并爆發(fā)了多起武裝反宋斗爭,尤其是王小波、李順起義(993-995),席卷川陜,公然在成都建立割據政權,與宋廷對抗?!袄铐樑?,眾頗伏其(許驤)先見”,說明地方官對此有清醒的認識。
王小波、李順起義加深了蜀人好亂觀念,宋廷更是嚴加懲戒。歐陽修以為“蜀人喜亂而易搖”,稱贊薛奎撫蜀(1028-1030)“以惠愛稱”,“鎮(zhèn)以無事,又能破奸發(fā)伏,無一不中”,“又能順其風俗,從容宴樂”,以至“蜀人愛且畏之,以比張詠而不苛”。程琳撫蜀(1030-1032),歐陽修又說“蜀人輕而喜亂”,贊賞他“常先制于無事,至其臨時如不用意,而略其細,治其大且甚者,不過一二,而蜀人安之,自僚吏皆不能窺其所為”。田況撫蜀(1050-1052)也面臨著“蜀自李順、王均再亂,人心易搖”的局面,而他“拊循教誨,非有甚惡不使遷,蜀人尤愛之”。王安石講得更為具體說:“蜀自王均、李順再亂,遂號為易動。往者得便宜決事,而多擅殺以為威,至雖小罪,猶并妻子遷出之蜀,流離顛頓,有以故死者。公拊循教誨,兒女子畜其人,至有甚惡,然后繩以法。蜀人愛公,以繼張忠定,而謂公所斷治為未嘗有誤。歲大兇,寬賦減徭,發(fā)廩以救之,而無餓者?!睘榱朔乐故駚y,撫蜀地方官不惜以殺罰立威,而時人贊譽善治蜀者,更反襯出蜀地的形勢不容樂觀。不僅鎮(zhèn)蜀者有此意識,蜀外之人有此說,就是蜀人也不例外。郫縣張俞說巴蜀“俗侈物眾,奸訛易動”。眉山蘇洵則說蜀人“多怨而易動”。華陽王珪又稱:“全蜀之遠,朝廷所留顧也。地阻而易恃,俗輕而易搖,故鈐兵之官,非沈武而凝重者,未易遣之?!?/p>
在巴蜀,蜀人好言禍亂,長久不衰,時常引起當政者的警惕。宋初,宋文蔚“以大理寺丞為中江時,狂人乘官吏大集,走呼蜀人喜亂易搖”,致使官吏“皆相怖亡匿”,文蔚“叱左右縛笞之,以令市人”,才避免了動亂。蜀中長期流傳著王小波、李順起義的故事,一旦有風吹草動,便以為有亂發(fā)生。在起義發(fā)生六十年后,“無知民傳聞其事,鼓為訛語,喧嘵震驚,萬口一舌,咸為歲次于某,則方隅有不幸”。其“秋七月,蠻中酋長以智高事聞于黎,轉而聞之益,云南疑若少動,歲兇之說又從而沸焉,縉紳從而信之焉”。朝廷對此更是小心翼翼,稍有征兆,即刻采取措施,加以處置,更有“星變一出,則恐懼警戒,以蜀為憂”。景德三年(1006)夏四月,西南方有大星,占者謂應在蜀分。真宗惻然動心,以為天有異象,可畏不可忽,于是擇賢臣通世務者前往鎮(zhèn)撫蜀民,選張詠知益州,謝濤以屯田員外郎巡撫益州。至和元年(1054)秋,“蜀人傳言有寇至,邊軍夜呼,野無居人,妖言流聞,京師震驚”。于是仁宗以張方平知益州,又親擇程戡再撫蜀(1054-1056)。史載:“人言歲在甲午,蜀且有變,孟知祥之割據,李順之起而為盜,皆此時也。仁宗自擇戡再知益州,遷端明殿學士,召見慰遣。至彭州,民妄言有兵變,捕斬之。守益州者以嫌,多不治城堞,戡獨完城浚池自同,不以為嫌也。召拜參知政事,奏禁蜀人妖言誣民者。”
二、宋人辯蜀亂
隨著宋初蜀地緊張局勢的褪去,特別是蜀地富裕的經濟條件、特殊的戰(zhàn)略地位的突顯,以蜀人為主的宋代士大夫不斷對蜀人好亂易動觀念做出辯解,為蜀人、蜀地正名。
(一)亂蜀者類非蜀人
宋人反思歷代在蜀為亂者,提出了亂蜀者類非蜀人的觀點,以駁斥當時流行的蜀人好亂觀。“自昔亂蜀者非蜀人”,“盜蜀而王,踵起而霸,類非蜀人”,“公孫述及劉辟、王建、孟知祥輩,率非土人,皆以奸雄乘中國多事,盜據一方耳”,“率由奸雄乘隙外至,因竊據焉,而蜀人莫之與抗”。蘇洵還發(fā)現王均、劉旰之亂,乃蜀中客軍為之,因為“疲兵怯弱,或有變故,靜降客軍”,所以客軍“少不若意,則瞠視大叫,疲兵畏避不暇,何敢議斗”。
其次,即便有蜀人參與為亂,也情有可諒。蜀人為亂者,東晉宕渠人譙縱起初“實出逼脅,觀其倉皇赴江以逃,則知縱本庸人,初無異志,劫于群叛,不能自還”,而公孫述等蜀外之人“則其險詭睥睨,有從來矣”,至于“饑民王小波以歲荒盜食”,“非本有反意”。endprint
再次,不僅亂蜀者類非蜀人,而且各地叛亂之人也大多不是蜀人。王騰說:“不惟蜀人不盜蜀都,歷代以來,亂離間起,在內在外,為奸為宄,董卓、桓氏、元載、朱泚、龐勛、劉辟、樊崇、韓遂,懷兇扇(勃)[悖],言不詳紀,試考譜牒,按其間里,茍揮羿、浞之戈,悉匪岷、蟠之士。”
此外,蜀人不但不為亂,反而有忠君護國之功。蘇洵據“西漢以鉤町兵破姑繒、桑榆,后公孫述竊據,大姓龍、傅、董、尹氏為漢保境”,認為蜀人“蓋有時而忠”。王騰則認為蜀人忠義“自古而來,可得而聞”,蜀人“傾心于正統(tǒng)”,“不私非類”,“惡夷而即夏”,“欽恭于王命”,“處平則率理以奉京邑之靈,遭變則自完以待中原之睦,欲攜之則難叛,欲一之則易服”,“天資正順而敦篤”,實無“負于君王”,朝廷抑忌蜀人乃淵源于左思等人“論列人材,詳明士類,第言文藻之華掞,不及蜀人之忠義”。郭允蹈考察“僖宗之幸蜀,歷三年之久,而叛者亦三起,非一高仁厚為之掃平,則雖區(qū)區(qū)之蜀,不容以一朝居也”,因此“議者謂蜀民喜亂”,實為過分。李燾對比兩漢與東晉南朝歷史,認為“兩漢之際,蜀人文章節(jié)義足以冠冕海內,柱石帝京”,“而無用于晉、宋、齊、梁者”,“失在于不能招徠之”。宋末學者又考吳曦之亂,“方是時,東人有為元帥者、為奉使者、榷牧者、護漕者、詳刑者,皆方舟而去,而糾合忠義,克清大憝,挈六十州之地以還天子者。又西人也”。
(二)割據稱亂不可勝數,不獨于蜀
丹棱唐庚分析割據政權的情況,發(fā)現在蜀中割據的同時,全國各地也多有割據勢力。公孫述據蜀時,王朗據邯鄲,盧芳據九原,劉永據梁宋,隗囂據秦隴,割據者“不可勝數,何獨蜀也”;劉備據蜀時,曹操據河南,袁紹據河朔,袁述據九江,劉表據荊州,孫權據江南,“不可勝數,何獨蜀也”;王建、孟知祥據蜀時,劉隱據南漢,李景據南唐,錢繆據吳越,劉崇稱東漢,而馬商、王審知、高季興等據漢南。
(三)朝廷亂而蜀亂,非蜀人自亂
還有一些士人更深刻地梳理蜀亂的原因,揭示出朝廷治亂與蜀地治亂的關系,認為蜀中能亂首先在于中原多故,朝綱不振,全國的大氣候決定了蜀中的小氣候。巴蜀物華天寶,財賦充足,一旦王綱解紐,權臣便乘勢而起,割據蜀中,獨霸一方。
張俞說:“蜀世有貨泉儲蓄為用,自昔王室不綱,則權臣因而據有。是知蜀之可疑,而不知蜀之順逆系中國盛衰也。彼乘釁而起、因危而守者,延頃刻之景爾。一旦中原有主,則奔服投竄不暇,王衍、孟昶輩是也?!蓖醣僦热藙t認為亂蜀之人“皆以奸雄乘中國多事,盜據一方”。在張?zhí)朴⒖磥?,亂蜀者的才智也沒有什么特異之處,甚至不如一些杰出的治蜀能臣,如劉辟之于韋皋即此,之所以劉辟為亂,關鍵就在于中原多故,王綱不振。至于王衍入洛,蜀人盡喜,莊宗失馭,蒲禹卿慟哭蜀人無安泰之期;明宗以蜀人為疑,東徙高貲有力者,張不立便感嘆蜀中之叛非蜀人為之,乃朝廷所委用重臣孟知祥所為。因此,張?zhí)朴①澩稞堄沃f,以為借偽之主僭越有漸,不必“常稱成都尹,永無滅族之禍”。
盡管全國形勢相對穩(wěn)定,但朝廷政策失當,守蜀者非其人,同樣會造成蜀亂的發(fā)生。張俞認為蜀之治亂順逆系于朝廷,并非蜀民之性使然,而是“守之者非其道也”,“或政失其養(yǎng),則緣隙乘險,欲躡前弊而復其怨,復非駭逸之過乎”。朝廷治理不力,賦稅繁苛,刑法沉重,吏治腐敗,軍政不修,必然造成蜀中民亂的發(fā)生。就北宋情形而言,“守將貪戾,虐用其人,蒐慝聚頑,賞罰自任;上宥之則下暴,上與之則下奪,上宥之則下罰,上通之則下塞;詔令不布,王澤不流”;“賦稅不均,刑法不明;吏暴于上,民怨于下;武備日廢而不知講,盜賊日發(fā)而不知禁”,出現“官政欺懦而經制壞敗”的局面:至于王小波、李順起義,“蓋朝廷初平孟氏,蜀之帑藏盡歸京師,其后言利者爭述功利,置博易務,禁私市,商賈不行,蜀民不足,故小波得以激怒其人”。正是宋初一系列壓迫剝削蜀人的舉措,正是守蜀者不愛惜民力,不關心民生,才導致本不愿為亂者在特殊的背景下,鋌而走險,發(fā)動叛亂。
三蘇父子以蜀中民怨為論,雖承認蜀人好亂,但指陳朝廷在政治、經濟等多方面統(tǒng)治不當,是導致民怨民亂的根源,而治理之道在泄其怨怒,從“禍亂之所從起”的根源上抓起。蘇洵認為蜀“郡守縣令”如“盜跖”、“禱杌饕餮”,“郡縣之民,群嘲而聚罵者雖千百為輩,朝廷不知也”。他們“白日執(zhí)人于市,誣以殺人,雖其兄弟妻子聞之,亦不過訴之刺史。不幸而刺史又抑之,則死且無告矣”。百姓見其“據案執(zhí)筆,吏卒旁列,棰械滿前,駭然而喪膽”,如果想到京師去告狀,“又行數千里,費且百萬,富者尚或難之”,貧者就根本不可能。蘇軾也說“蜀人不知有勤恤之加,擢筋割骨以奉其上,而不免于刑罰:有田者不敢望以為飽,有財者不敢望以為富”,整天提心吊膽,擔心死無葬身之所,“簞瓢之饋,愈于千金”,只要正確處理兵農關系,食饑民,衣寒士,安百姓,結民心,蜀人自能“安居無事,以養(yǎng)生送死”。蘇轍說蜀人“畏吏奉法,俯首聽命”,“辱之而不能競,犯之而不能報,循循而無言,忍詬而不驟發(fā)”,“心有所不可復忍”,才會群起反抗,“聚而為群盜,散而為大亂,以發(fā)其憤憾不洩之氣”。至于“其匹夫小人,意有所不適,輒起而從亂”,乃是“其有好亂難制之氣也,然其弊常至于大亂而不可救,則亦優(yōu)柔不決之俗有以啟之”。因此,統(tǒng)治者要讓民無怨其心,怨而得償以快其怒,則“為毒也猶可以少解”,一旦“其郁郁而無所洩,則其為志也遠而其毒深,故必有大亂以發(fā)其怒而后息”。
丹棱孫道夫則抗議當政者戒備蜀人,加重蜀民負擔,“成都無警,(席)益乃移軍屯之,昨幾有竊發(fā)之變。愿還之舊處,以減糧餉。又比年使蜀,冠蓋相望……往來之費,公私騷然,未聞有能宣德意者,愿止之以息浮費。又四川元無都漕,自宣撫司以隨軍漕兼總領四川財賦,俾措置茶鹽酒息,通融贍軍,今之都轉運司但四分歲數,以付四路趣辦而已,愿罷之以寬民力”。無論是屯兵防亂、使蜀擾民,還是設漕以措置財賦,都極大地增加了蜀人的負擔,故時人“以其言為中時病”。
朝廷防范蜀人,壓制蜀士,致使蜀士仕途受阻,怨聲載道,也是蜀亂的重要原因。“自頃諸公論議多以蜀人為疑,茍可以防閑阻遏,無不為矣”,“自古或言蜀人嗜亂喜禍,故所以制御操切之者尤盡其術”,“如銓選擬官,必優(yōu)內地;磨勘限員,亦狹川人。推此類言之,大抵皆若有輕重于其間”。既然朝廷“待之以待盜賊之意,而繩之以繩盜賊之法,重足屏息之民而以砧斧令,于是民始忍以其父母妻子之所仰賴之身,而棄之于盜賊,故每每大亂”。北宋初,朝廷對蜀士禁锏不用,蜀人“雖知向學,而不樂仕宦”;南宋初,秦檜“深抑蜀士”,“蜀士多屏棄”。蜀人不得一仕,難免有怨望之心。宋代鎮(zhèn)蜀之臣取得成功者,大多留心蜀士。北宋張詠守蜀,以“同僚有詩人而吾不知”,慰留舉薦以老病廢事的錄事參軍。南宋范成大治蜀,表彰名士,網羅人才,爭得蜀士的支持,“蜀士由是歸心”。淳熙間(1174-1189),知樞密院事施師點“謂蜀去朝廷遠,人才難自見,師點即蜀士之賢者,俾各疏所知,差次其才行學文,得之每詳,或有除授,必列陳之”,其所薦者如胡晉臣,終至大用。endprint
(四)蜀亂與地理、物產、民性民風
對于那些將蜀地易動、蜀人好亂歸咎于山川險峻、物產富饒,以及特殊的民性民風者,宋人也做了一定的辯駁。
就地理而言,蜀道“以為難則難于上青天,以為易則易于履平地,是在人爾”,而“吳有長江,魏有成皋,趙有井陘,燕有非狐,秦有崤函,天下之險有甚于蜀者矣”。另一方面,“蜀雖阻劍州之險,而郡縣無城池之固”,在人文地理方面,并不適于為亂。
就物產而言,“蜀之四隅,綿亙數千里,土衍物阜,貲貨以蕃,財利貢賦率四海三之一,縣官指為外府”,但“秦地膏腴,謂之陸海;齊有魚鹽絲麻,戰(zhàn)國最為強雄;楚通百越,擅三江五湖之利;吳人鼓鐵熬鹽,通天下之富”,更“有甚于蜀者”。另一方面,“蜀之境,壤狹而民伙,雖號富庶,然亦貧匱者眾矣。是以一撓之則不堪命者十數年,故其人多怨而易動”,恰恰是蜀地的貧匱造成了蜀人多怨而易動。
從民性民風來看,蜀地各民族雜居,“外戎內華”,確為“龐雜”,而且少數民族“多獷驁”,所謂“俗悍巧勁,機發(fā)文詆,窺變怙動,湍涌焱馳”,亦或有之。但蜀地“民性懦弱,俗尚文學”,更為普遍,與好亂格格不入?;蛘唠m以蜀亂與民性民風有關,但貧富差別才是造成蜀亂的根本原因?!埃ㄊ瘢┤诵则湷蓿珜氋V,盛紈錦,貲蓄未能百金,而炫諸外已若古程、卓輩,故使窮民惡盜得以萌窺劫心,李順之亂,實根于此”。
三、宋人辯蜀亂的再思考
宋人有關蜀亂的論辯,是對巴蜀社會治亂歷史與現實的綜合性反思,是歷史上最為集中而全面深入的辨析。他們考察歷史,對所謂蜀人好亂、難制易動等說法進行了深刻而強烈地批判,列出了種種論據與理由,并對蜀亂的原因做了比較全面而深入地剖析,認為蜀人好亂之說并不成立。盡管宋人的“蜀亂”觀念混雜不清,有失具體問題具體分析的原則,但宋以后學者雖問或有辯,但大多不能出其樊籬。
盡管為蜀人好亂做辯護者以宋代士人為多,但古人早已為之。東晉時,常璩著《華陽國志》,夸詡巴蜀文化悠遠,以頡頏中原,壓倒揚、越,流露出因排抑蜀人而產生的怨望之心。南朝時,羅研更以朝廷政策之弊、蜀中民生之困,反駁時人“蜀人樂禍貪亂”之說,以為“蜀中積弊,實非一朝。百家為村,不過數家有食。窮迫之人,十有八九。束縛之使,旬有二三”,因此,“貪亂樂禍,無足多怪”。如果“家畜五母之雞,一母之豕,床上有百錢布被,甑中有數升麥飯,雖蘇、張巧說于前,韓、白按劍于后”,都不可能“使一夫為盜”,更何況貪亂”。唐代杜佑稱巴蜀雖“土肥沃,無兇歲,山重復,四塞險固”,但也是在“王政微缺”的情況下,才“跋扈先起”的。
宋代之所以出現眾多駁斥蜀人好亂的論辯之士,明顯與巴蜀社會的發(fā)展、地位的提升有關。首先,他們看到了巴蜀特殊的地理位置與強大的經濟、文化實力。蜀地“阻遠險惡”,“九州之險,聚于庸蜀,為天下甲也”,有所謂“蜀遠在西南,最要部也”,“天下州郡,唯蜀為大”等說法。在經濟上,唐代就有“揚一益二”之說,宋代巴蜀的經濟貢獻就更為顯著。宋代巴蜀文化繁榮,人才輩出,駁斥蜀人好亂者多為蜀士即可見一斑。其次,他們看到了巴蜀非同尋常的戰(zhàn)略地位,以及巴蜀在歷史和現實上對中央王朝的特殊貢獻與作用。蜀“有秦漢規(guī)畫天下之權,有江左憑藉江淮之勢”。南宋時,“天下根本在蜀”,“若欲致中興,必自關陜始,又恐虜或先人陜陷蜀,則東南不復能自?!薄C鎸鸪膲毫?,南宋在“東南立國,吳、蜀相依,今川陜關隘,大國(金朝)若有之,則是撤蜀之門戶。不能保蜀,何以固吳”?南宋后期,蒙古對川陜地區(qū)的頻頻進犯,更引起宋人的憂慮,“近聞諜報頗有先通川路,后會江南之意,萬一鄉(xiāng)導者與之畫王溶造大舟遠舫之策,直下荊州,則江滸震驚,而不但全蜀之憂矣”。既然巴蜀在全國有如此重要的地位,那么以蜀人好亂易動的成見、偏見來看待蜀地、蜀人,以異類的政策來統(tǒng)治巴蜀,就難免讓人受不了。五代隱士張立就曾以詩抗訴:“朝廷不用憂巴俗,稱霸何曾是蜀人?!绷D為巴蜀改變形象,發(fā)泄對中原王朝一貫猜忌、戒備蜀人的不滿。
值得注意的是,“天下未亂蜀先亂,天下已治蜀后治”,類似的話起源很早,但不是針對巴蜀而言的。“天下未亂”、“天下已治”實際上隱含有“天下無道”、“天下有道”之意?!豆騻鳌酚兴^“楚有王者則后服,無王者則先叛,夷狄也,而亟病中國”。西漢賈捐之也稱荊楚之蠻敢與大國為仇敵,“圣人起則后服,中國衰則先畔,動為國家難”。由此可見,有道無道、先叛后服這樣的話語是用來形容偏遠落后地區(qū)的,而且被世代繼承下來。如晉人姚弋仲便用以論說秦風,稱“隴上多豪,秦風猛勁,道隆后服,道洿先叛”。歷史上論蜀之治亂者,大多與此相類,如明李化龍就說“夫德隆則后服,道衰則先叛,蜀人易動難安,自昔記之矣”。顯然,蜀地治亂多少與蜀地民族、民風有關,但其暗指巴蜀乃落后之區(qū)的意味非常明顯,而道隆、道污又是治亂的關鍵。用好亂、不易動難安等說來專指蜀地、蜀人未免于偏見。宋代之所以興起論辯蜀亂的高潮,最根本的原因就在于巴蜀經過唐宋的發(fā)展,在經濟、文化等各個方面均已與中原相去不遠,自信心的提升與社會地位的抬高,讓更多的人認識到蜀亂說的不妥。然而,宋末以后,巴蜀又經歷了多次的戰(zhàn)亂、民變,甚至割據,經濟社會發(fā)展再次落后于中原及東南各地,蜀人好亂之說又有了新的依據,從而更為廣泛地流傳開來,以至于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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