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轉眼父親離開我們已經整整十年了,時間過得真快?;秀遍g,2004年10月21日那個陰冷、灰暗的日子仿佛就在眼前。父親躺在沈陽中國醫(yī)大一院的病床上已經半年了,他無力而艱難地與病魔進行著最后的抗爭。他的身體愈加消瘦,神情呆滯,對外界已經很少做出反應,但他的目光依然是慈祥的、溫和的。窗外的秋葉和灑進病房的陽光,陪伴著他最后的時光。再過幾個月,他就整整九十五周歲了。人生向來苦短,但對他來說,那是一段漫長的、豐富的、不平凡的九十五載人生步履。
父親去世以后,我一直想寫點什么,卻始終沒有拿起筆。十年一夢遼河水,悠悠無語牽情來。有時我會在夢中見到他,每次夢見他,我都有一種溫暖的、被愛的感覺,一種愛的溫馨漣漪在心間。前不久,我又夢到了他。我知道,我該拿起筆來,寫出我的那些難以忘記的思念了。
二
回憶父親,我首先想到的一個詞匯就是時代。
一個人的命運,往往離不開他所生活的那個時代。正是那個時代,造就了父親的人生之路,他在時代的大潮中,在歷史轉折的激流中,果敢地做出了自己的人生選擇。
父親1910年2月27日生于遼寧省新民縣弓匠堡子村,原名白永豐,是家中的長子。他生活的時代,是中國社會經歷著巨變的時代,是中華民族經歷了屈辱、流血、抗爭、奮斗與崛起的時代,是在舊中國的廢墟上誕生了新中國的時代,它是一個動亂的時代,又是走向光明和未來的時代。生活在這個時代,可以有多種人生路途的選擇。這個時代對于東北人來講尤其難忘,1931年發(fā)生的“九一八”事變,是這個時代記憶中的最慘痛的一頁,同時也是父親的革命人生的起點。東北的淪陷,東北人民的流血和苦難的圖景,強烈地撞擊著父親的心靈。他恥于做亡國奴,他無法平靜地生活在這片被日本人占領的土地上,毅然流亡關內。他曾在在流亡北平時期寫的中篇小說《登基前后》(又名《寒夜火種》)的《前言》中述說了自己的這種內心感受:“在敵人統(tǒng)治的嚴寒的政治氣候下面,我所體驗到的,只是枷鎖般的沉重,陰天氣流的壓抑,血腥的恐怖。我平生第一次看到貧苦農民受到敵偽政權苛捐雜稅的剝削,受到侮辱與壓迫?!边@種真切的亡國之痛與東北流亡青年的吶喊,是沒有過這種生活體驗的人所難以感受到的。于是,激昂的抗日愛國的呼喊,成為父親在北平時期文學創(chuàng)作的主要內容和精神動力。
父親從小就喜愛文學,在家鄉(xiāng)讀書時,作文就很出色。他年輕時,就有自己的文學向往。但使他真正懂得文學、懂得文學的價值并把它作為自己一生奮斗使命的,還是緣于時代的驚醒,緣于“九一八”的促成。他是為了祖國,為了人民,為了抗日救亡而拿起筆來的。“九一八”事變后,他只身流亡到北平,痛別故鄉(xiāng)和親人,失學失業(yè),沒有了生活的來源,僅依靠微薄的稿費維持生活。內心的痛楚和對光明的向往,使他一步步走向了共產黨領導的左翼文學隊伍。1935年,他在北平加入了“左聯(lián)”組織,擔任過“左聯(lián)”領導的文學刊物《文學導報》的主編,同時在黨的領導下參加抗日宣傳工作。他這個時期發(fā)表了表現淪陷后東北農村生活的中篇小說《登基前后》,長詩《火祭》《故都進行曲》和一些小說、散文,開始閱讀一些馬克思主義的書籍。他受到這種新的精神的鼓舞,帶著一種政治的激情,用自己的文章,向黑暗的社會發(fā)起挑戰(zhàn),開始了自己的人生尋找和漫漫的文學跋涉。
1937年“七七”事變后,他在黨的安排下,先后輾轉華北各地進行抗日救亡工作,還在山西參加過續(xù)范亭領導的抗日游擊隊,1938年經組織介紹奔赴延安,進入陜北公學學習。在延安,他找到了最終的精神歸宿,匯入革命洪流的隊伍中,成為了一名文藝戰(zhàn)士。父親后來對延安一直念念不忘,他一生最懷念的地方就是延安,因為他在那里找到了“家”。在經歷了許多顛沛流離之后,他在那里找到了精神上的家,文學創(chuàng)作的家,革命隊伍的家。從此,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有了方向。1939年到1941年,父親離開延安到晉察冀等多個華北抗日根據地隨八路軍活動、采訪,寫下了大量的紀實性散文、隨筆和短篇小說,后來在延安的文藝刊物上發(fā)表。再回延安后,他到延安的“文抗”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他于1942年入黨,并參加了著名的延安文藝座談會,同年與母親在延安結婚。他還發(fā)表了當時延安唯一的一部長篇小說《滹沱河流域》,1945年在延安的《解放日報》上連載。父親是一個作家,又是一個革命者。在那個風雨如晦的年代,他依然投身于時代的激流,為著中華民族的解放事業(yè)去奮斗,匯入到中華民族最優(yōu)秀的兒女的隊伍之中。
每個時代的生活都為作家提供了一種具體的特定的環(huán)境,對于作家來講,這其實就是他進行創(chuàng)作的一種“典型環(huán)境”。能否利用好這個時代環(huán)境,能否深刻理解時代潮流的方向和審美價值,把握時代的脈搏,感受時代的歷史內容,是作家創(chuàng)作成功的重要條件之一,也往往成為作品的思想深度之所在。作家的生活積累和思想意識,都離不開這種歷史環(huán)境的制約。父親的大部分創(chuàng)作,都取材于他所經歷的這種時代生活,寫他自己親身感受到的東西,特別是寫東北家鄉(xiāng)的生活,成為他創(chuàng)作的不竭源泉。這些,是我從父親的創(chuàng)作道路中所體悟到的。
三
父親還是那個時期的“東北作家群”中的一個成員,具有東北流亡作家和表現東北抗日文學題材的鮮明創(chuàng)作特征。在中國現代文壇上,“東北作家群”早已享有盛名?!皷|北作家群”的創(chuàng)作,具有中國抗日文學先聲的性質,它像啼曉的雄雞,呼喚著中國全民族抗戰(zhàn)文學的高潮的到來。從祖國的一角走出來的這些年輕的東北作家們,相繼流亡到關內,真實地描寫淪陷下的東北人民的悲慘生活。東北人民的鮮血和苦難,驚醒了關內的讀者。他們的作品,高揚著中華民族的時代精神,由“苦難記憶”而釋放出一種巨大的全民族的抗戰(zhàn)文學的能量場,成為推動民族解放的文學號角。那么,什么是“東北作家群”的文學精神呢?我以為“東北作家群”的文學精神,是和中國文化的主體精神血脈相通的,其本質核心,就是一種愛國主義的精神傳承。在20世紀30年代,在中華民族最危難的時刻,它表現為一種沉重的民族危亡意識和不屈服的抗爭精神。作家個體的生命體驗,擴大和延長為一種全民族的情感體驗,成為一種時代的審美價值取向。在“東北作家群”的精神氣韻的深處,蘊涵著一種對祖國的愛,對人民的愛,滲透著一種堅韌的黑土地的魂魄,它彪炳千秋,屹立于中國現代文學的殷殷青史之上。
“東北作家群”的創(chuàng)作,具有鮮明的文學的“這一個”特色,帶有明顯的東北地域色彩和抗戰(zhàn)文學的時代特征。其實,“東北作家群”中的每一個作家,都是其中的“這一個”,都有自己的創(chuàng)作特點。以父親來說,他對東北地域文學的寫作,他對東北生活的感覺,就經歷了一個藝術探索和轉化的過程。他早期的文學創(chuàng)作,語言還帶有明顯的歐化腔,他對東北生活的描寫,還沒有達到那種真正水乳交融的神韻深處。促使他發(fā)生改變,轉向為人民群眾所喜愛的、具有鮮活的東北地域藝術風格的,是延安文藝座談會的喚醒。延安文藝座談會后,特別是在1946年他回到東北后,他下定決心向生活學習,向群眾學習,徹底改變自己已經習慣了的創(chuàng)作形式。特別是在東北地域語言的探索上,下了很大功夫。這對于他的文風的改變,具有極大的意義。他在佳木斯農村參加土改時,就隨身帶了一個小筆記本,隨時隨地把農民群眾的生動的語言記錄下來。他細心地記下不同人物的相貌特征、穿著打扮甚至說話的語氣、神情等等。至今,我還保留著他深入生活時記錄的幾個小本子。他發(fā)現,東北農民群眾的語言是那么豐富、形象、生動,他把它轉化為一種具有文學性的語言形態(tài),使它們活起來,運用在他的作品中。他在深入群眾的過程中,在農民群眾中間,發(fā)現了新的豐富的文學礦藏,開拓了無限廣闊的生活沃土。1948年土改工作結束后,他回到哈爾濱的東北文協(xié)從事創(chuàng)作,先后寫出了他最著名的兩部作品,即長篇小說《江山村十日》和中篇小說《開不敗的花朵》。這兩部作品的問世,標志著他的這種新的創(chuàng)作風格的形成。
四
父親的作品的創(chuàng)作風格,是我一直學習和欣賞的。
父親的主要創(chuàng)作體裁是小說,但他有一種詩人的氣質。他的創(chuàng)作,更在意的是追求一種意境,一種具有東北地域色彩與歷史內涵的美的意境。他的創(chuàng)作,能夠將塞北關外源遠流長的風情習俗和生活場面,用一種獨特的“北國的美”的藝術視角表現出來。他的作品的美,是那種淳樸而自然的美,是那種淡雅的、注重營構藝術氛圍的美。他往往不刻意追求那種故事情節(jié)的起伏波瀾、沖突和懸念感,而是讓故事、讓人物像生活本身那樣自然而然地發(fā)展,像純凈流淌的清溪,淡淡地散發(fā)著一種情感的波漾。這是一種平淡的、樸素而沁人心脾的審美意境,讀者在這意境中感受到一種獨特的藝術氛圍、領略到一種具有東北地域風情的美。這種淡雅自然的寫法,這種深沉、樸素、平靜的美,是他的創(chuàng)作風格的鮮明標志。
馮雪峰在《馬加的<江山村十日>》一文中評價它的特色是“速寫式、炭畫式”的,是“一幅完整的炭畫,輪廓是分明的,內容和人物和景色是生動的,自然連接著的”。王瑤在《中國新文學史稿》中說,馬加的《江山村十日》是反映土地改革內容的比較好的作品之一,“作者以干部下鄉(xiāng)和離開為起汔,用了近于素描的概括的方法,比較完整地寫出了土地改革的全部過程”。王瑤還介紹了父親的好友楊朔對這本書的精彩的評價:“全書讀起來似乎有些平,故事性不夠強,可是只要你一拿起書,就會被一種強烈的生活氣息所吸引。鮮明的色彩,濃厚的風土氣味,人物也都賦有一定的性格,這就使本書的生活氣息特別迷人。為什么能達到這一步呢?我研究了一下,覺得主要是語言運用得好。東北的語言相當豐富。比起先前所有用東北語言寫東北題材的作品,這本書可以說最突出,語言最好。正是因為語言的鄉(xiāng)土氣味十足,所以不管寫人寫事,色彩氣味便顯得格外濃?!?/p>
《左傳》中說:“言之無文,行而不遠?!蔽膶W語言是文學作品的魅力所在,是作品的生命的載體,也是藝術創(chuàng)作最應著力的方向之一。聰明的作家,總是格外看重語言的作用,并努力形成自己的語言特色和風格。父親的這種語言風格,具有濃郁的東北地域色彩。這種風格,延續(xù)在他以后的創(chuàng)作中,包括他的長篇小說《紅色的果實》《北國風云錄》《血映關山》等,并在《北國風云錄》中,臻于嫻熟之境。記得我在20世紀80年代,曾去北京拜訪父親的好友、著名東北作家端木蕻良先生。他對我說他就很喜歡父親的作品,尤其是父親的作品所營構出的那種獨特的東北的生活氣息。
五
父親的心中,懷有一種愛,這種愛,支配了他的情感,支撐起他的創(chuàng)作。從表面看,他是一個很“戀家”的人,對東北、對家鄉(xiāng),有著深深的依戀之情。1945年抗戰(zhàn)剛剛勝利,在延安的他就迫不及待地渴望回到東北。在局勢尚不穩(wěn)定的情況下,隨干部小分隊闖過東蒙的科爾沁草原,來到北滿工作。1948年沈陽剛一解放,他就回到家鄉(xiāng),從此一直留在遼寧,長期在遼寧的農村深入生活。他的作品,也大多反映東北的生活,特別是寫他非常熟悉的東北農村生活。他熱愛這片黑土地,用心去擁抱這種生活,他從熟悉的黑土地中,從農民群眾中間,找到了創(chuàng)作的汩汩源泉。依托這種愛和生活的滋養(yǎng),他的創(chuàng)作生命得到了延長,他也生活得非常充實。
新民縣的長山子村,是父親“文革”前長期深入生活的據點。他和這里的村民們一起生活,幫助他們修路建橋,翻修小學,引進果樹,綠化荒山,規(guī)劃村里的長遠發(fā)展。他從心里把這里當作了自己的“家”,為此也得到了農民群眾的真心對待。“文化大革命”中,父親受到了沖擊,變成了“走資派”,但卻得到了長山子村的農民群眾的精神支持,長山子的村民沒有貼過他一張大字報。在“文革”中最困難的時候,是這里的人民在精神上幫助他熬過了那段苦難的歲月。
父親是一個心地善良的人,他為人樸實、寬厚、溫和。他對待同志親切和藹,具有長者之風。他在生活上十分節(jié)儉,從不愿意占公家的便宜。他作風謹慎,有一種自嚴自律的精神,做什么事情常常都去考慮“影響”,總怕會“影響”不好,對孩子的要求也是這樣。在那個年代的干部中間,的確是有這種怕“影響不好”的作風的。他晚年時,家鄉(xiāng)新民市政府籌辦建立“馬加資料館”,父親捐出了他的部分手稿、書信、照片、物品等。父親去世以后,“馬加資料館”更名為“馬加紀念館”,遷入了新建的新民三農博覽園內。為了充實展品,又從家里把他曾經使用過的桌子、書柜、沙發(fā)、茶幾、床、日常用品及一些衣物等布置了進去。我們感謝家鄉(xiāng)人民的深情厚誼,他對家鄉(xiāng)的愛,家鄉(xiāng)人民對他的牽掛,早已化作無聲的滋潤萬物的春雨,融進了殷實的黑土地上。我想,父親在天有靈,是會感到欣慰的。
六
關于父親的創(chuàng)作,似乎還有幾句需要補充的話。
他晚年寫作的長篇自傳體回憶錄《漂泊生涯》,應該是他最后的重要作品。這篇十幾萬字的回憶錄,他構思了很長時間,由于身體和疾病的原因,這部作品,是由他回憶和口述,由我來記錄打字,最后再由他審查定稿的。父親當時雙目都患有嚴重的白內障,后來一只眼睛動了手術。雖然術后配了眼鏡,但還是要依靠放大鏡才能看書寫作,另一只眼睛則完全看不見了。他晚年的許多作品,都是這樣用一只眼睛,在放大鏡下艱難地完成的。此文曾在1996年《新文學史料》上連載,后收入到《馬加文集》第七卷。由于沒有出版過單行本,而《馬加文集》印數又很少,所以看到的人不多。這部回憶錄,記錄了他親身經歷的許多生活往事和與友人交往的故事。一些珍貴的歷史生活片段,成為他晚年回眸人生的不可磨滅的記憶,具有史料珍藏與文學研究的價值,對于研究父親的人生步履,社會環(huán)境及思想的成長,有著重要的意義。希望有更多的人能夠讀到它。
父親的文學創(chuàng)作起始于1928年他就讀東北大學時期。1928年他在沈陽的《平民日報》的文藝副刊上發(fā)表了詩歌《秋之歌》,應該是他的處女作,但現在已經找不到了。這時,他開始使用“白曉光”為筆名,直到延安時期才改用筆名“馬加”。他在東北大學讀書時,有兩個極好的朋友,于卓和李英時,而這兩人當時都是秘密的共青團員。當時東北大學的一些思想進步的學生,包括張露薇、林霽融、李英時、葉幼泉、申昌言及父親等,成立了一個文學社團“北國社”,并出版文學刊物《北國》?!侗眹樊敃r是受到中共滿洲省委秘密指導的。解放以后,曾在中央組織部工作過、非常了解這一段歷史的王鶴壽同志到鞍鋼任黨委書記。父親對我說,他曾在1960年去找過王鶴壽。王鶴壽說在辦“北國社”時,他和李英時就經常見面。東北新文學的火種,從那個時候就已經開始萌動了。
父親年輕時的文學夢,是在革命隊伍中實現的。在他人生奮斗的旅途上,他享受到了艱苦奮斗的快樂,也看到了他為之奮斗的新中國的光輝??梢愿嫖克氖?,祖國的明天,祖國的文學事業(yè),一定會更加美好。
責任編輯 郝萬民
白長青,滿族,1946年11月生。遼寧新民人,遼寧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原所長,研究員,文藝評論家,書法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遼寧省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工作專家委員會委員,遼寧社會科學院重點學科“東北現代文學”學術帶頭人,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特邀評論家,遼寧省書法家協(xié)會會員,沈陽市書法家協(xié)會會員,沈陽師范大學兼職教授。主要從事文藝評論、東北現代文學及遼寧地域文化研究。已出版學術專著《遼海文壇漫步》《遼海文壇鑒識錄》《通向作家之路——馬加的創(chuàng)作生涯》等十余部,主編學術專著《遼寧文學史》《中國當代文學研究資料·馬加專集》《東北現代文學研究論文集》,發(fā)表學術論文百余篇并多次獲省級各種獎勵。在東北現代文學研究、“東北作家群”研究及遼寧地域文化方面的學術研究成果具有較大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