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晉的王家大院

1

王家大院，是山西晉商大院群體的杰出代表。所有的大院從它的興建伊始，就被籠罩在一種神秘里，成為吉祥氣韻在俗世隆重的投影。王家更不例外，因為德、運、善的原因，它被看作是離祥瑞的垂注最近的人居地。

在這個群賢畢至的時代，我們到王家一游，就是投進吉祥的懷抱。

王家，坐落于山西省靈石縣靜升鎮(zhèn)。靈石以天降奇石而得名，王家容納于此，被認為是上蒼的選擇。當(dāng)風(fēng)水之脈悄悄涌動、流轉(zhuǎn)時，一個種姓家族，一個經(jīng)營數(shù)百年，幾乎囊括了所有晉商家園文化意義表征的建筑群落，就開始了與眾不同的人世機緣。

靜升鎮(zhèn)在晉中平原出名至少在明清以前。早在那時，鎮(zhèn)上便形成一條橫貫東西的五里長街，以及“九溝八堡十八巷”的民居建筑格局。與平遙為代表的縣鎮(zhèn)最終的城市化不同，靜升的發(fā)展是依地勢而進行的。充滿恩澤的靈石縣為土石山區(qū)，靜升鎮(zhèn)西臨黃河、東接綿山、背靠黃土坡嶺，僅僅南面是一大片平原，形成城市的地理條件固然不宜，然而起造家居院落卻偏應(yīng)合了吉祥風(fēng)水。按傳統(tǒng)的陰陽宅氣說法，這里北面黃土高凸，有鳳凰臺、鳴鳳塬、棲鳳塬、鳳鳴崗等吉地，九溝由長街北上，依次與上述吉地相接，猶如九只鳳凰聚鳴歸昌。

這就是說，當(dāng)邁上王家大院統(tǒng)攝的高地，看到青色瓦檐錯落連綿的天際線時，我們已登上了鳳凰的彩脊。

鳴鳳塬上有王家祖墳三百余畝，九溝十八巷中王家至少占了五溝五巷，實在可稱得上盡攬瑞氣了。靜升王家原屬太原王氏一支，一開始遷于靈石汾河峽谷間。元皇慶年間，距今約七百年，王氏始祖王實選準(zhǔn)了這塊風(fēng)水寶地遷來，可以說是機緣使然。

了解王家的幸運開端，必須要知道一個經(jīng)典的傳說。

王實當(dāng)年以經(jīng)營豆腐為業(yè)，精磨細做，童叟無欺，而且樂善好施。一天外出叫賣，路上見一老翁倒于野草叢中，遂急忙上前扶起，背回家中，延醫(yī)問藥，悉心照顧。待老翁病情好轉(zhuǎn)，又害怕他離去后病情復(fù)發(fā)，于是堅持留下來小住，每日依舊恭敬侍養(yǎng)。老翁既感王實救命之恩，又感其待人之誠，只是苦于無從報答。有一次老翁信步登上黃土高嶺，一覽靜升全貌，忽然發(fā)現(xiàn)九溝聚會之吉相，以風(fēng)水觀之甚好。正驚嘆間，天幻奇象，耳際好像聽到鳳凰清音，起伏不絕。老翁因趺坐于地，屏息靜養(yǎng)，以手為羅盤測定佳地，歸來一一細授王實。

老翁走后，王實依言遷來，始造建筑，果然從此二十余世，人丁興旺，并分五行五派，分遷各地乃至海外，家園龐大，無出其右者。

中國建筑史學(xué)會顧問、著名專家鄭孝燮先生在他的一篇文章中，合理、科學(xué)地給了這種“假說”以現(xiàn)實闡釋，那就是“居高臨下，負陰抱陽”。他認為，靜升鎮(zhèn)的北山坡是鎮(zhèn)上唯一高地，王家選址在此一是朝向好，符合“負陰抱陽”的選址原則，背陰可以阻擋胡地北風(fēng)，向陽能使陽光照射充足;二是保證宅居地“高無近旱而水用足”，無水災(zāi)之患，亦無缺水之虞。另外，居高瞻遠，群山蒼翠，春華映滿朝氣，夏碧層巒盡染，秋色郁郁討來吉兆，而冬夜雪落無聲，這種現(xiàn)代建筑人居自然和諧共體的觀念早早便為古人踐行。而高家崖堡區(qū)和紅門堡區(qū)由東西兩端相守，一橋飛跨于天然沖溝之上，呈現(xiàn)出如意之象。

鄭老在表述里強調(diào)，欣賞物境會給人帶來好的情緒，然而物境、情境并不是游覽的終極目的，通過物境、情境的交融完成內(nèi)心的體悟，由此獲得意境，這便是王家真趣、人生真趣了。

鳳凰的停駐似乎無聲印證著這個道理。

神話色彩頗重的假說一方面反映了發(fā)達的王氏宗族尋求天意、虛化人為的心理，也從另一方面提出了建造理想家園的一個重要前提，那就是樂善好施。因為樂善好施，王實才會抓住機緣，得到來自上天的眷顧。

某種意義上，善與施并不一定能并存于一個人身上，因為他們分別代表兩種不同的人生觀念。善，可以歸為本性，也可從后天修積所得。它表示的是一種靜態(tài)的生活方式，也是人自我內(nèi)心道德的恪守和修煉。施，則是一種動態(tài)的生活方式，它要求人的自我內(nèi)心的及時釋放與交流。按現(xiàn)在的說法，善強調(diào)了人的素質(zhì)，施為人提供了機遇。當(dāng)然，二者是同源的，那便是善為本，所以，施者更講求的是對社會的奉獻、與社會的交流。這樣看來，與把家園視為過程的平遙人截然不同的是，王家人把家園一直視作現(xiàn)在。他們認為，家園實際上是一種修持，生存的目的及意義都在這修持里被表達出來。古人曾說，“積善之家，必有余慶”，拋開其中的功利成分不談，至少它體現(xiàn)了一個人及一個家族與整個社會的和諧與融洽。換句話說，即意味著社會（空間）以及歷史（時間）對此種家園內(nèi)涵的承認。

古籍記錄鳳凰有德。

配合修持這種精神主旨，體現(xiàn)情懷，表明趣向，同時為教育子孫提供一個耳濡目染的環(huán)境，王家在家園的建設(shè)上可謂是費盡心血。同所有發(fā)了財?shù)纳倘艘粯?，王家十分注重家居建筑，甚至到了不惜財富的地步。自清嘉慶起，大型的土木工程就連續(xù)不斷，院落群體持續(xù)擴展。但是特別之處在于，王家更加注意的是建筑細處的處理，這種處理在美化院落的同時，要貫穿王家的治家思想和家園概念。

作為清代建筑裝飾“纖細繁密”風(fēng)格的典范，王家尤善于以物體的多角度表現(xiàn)和多層次渲染極盡完美地突出展現(xiàn)積淀頗深又合乎當(dāng)時規(guī)范的家園文化，并以此來影響自身的修煉及完成對子孫的教化。王家建筑裝飾典范主要體現(xiàn)在木雕、磚雕、石雕“三雕”上。“三雕”所應(yīng)用之處遍及斗栱、雀替、掛落、棟梁、照壁、廊心、柱礎(chǔ)、匾額、簾架、門罩、扶梯、墻基、地磚、脊檐、窗欞等多方面，手法兼涉圓雕、半圓雕、高浮雕、薄肉雕、鏤雕、平面陰線刻、剔底起突等各種，內(nèi)容除了應(yīng)有的佛家八寶、明暗八仙、福祿壽、四季花卉、鴛鴦貴子這些吉祥圖案外，更多的是對“善”、“施”意義的闡釋，如歲寒三友、二十四孝、一路連科、獅滾繡球、喜上眉梢、麟吐玉書、安居樂業(yè)之類，造型獨特但不怪異，刻工精細但不綺靡，圖畫充盈但不俗濫，意蘊莊重但不肅殺。已開放的數(shù)萬平方米的大院內(nèi)，“三雕”表現(xiàn)內(nèi)容、角度、手法幾無重復(fù)。這些貫注著強烈心理暗示意圖的雕品，隨著大院整體的布局，漸漸成為“移氣”、“養(yǎng)德”的一種手段，使家園生活在美的理念籠罩下，逐漸達臻有秩序、有法度、有理想、有作為的預(yù)設(shè)境界。

紫氣東來。今天修復(fù)一新的王家大院將高家崖堡的東門定位游覽區(qū)的主入口。雖然是漸修漸眾的民居群落，這些堡群竟然完全效仿著城池的古制，即四方啟門。這樣的效仿在這樣的高地?zé)o形中賦予了更貼切的意義：四門的設(shè)置使得堡內(nèi)氣韻通暢，與周遭世界息息相關(guān)，又仿佛鳳凰臥枝，靜候四方來朝。

高家崖堡的北門偏于東側(cè)，按道家四象來分，屬于玄武。玄武主兵，因此傳統(tǒng)里幾乎只有堡丁護院從此出入。那一帶由東向西排列著北門院及三個圍院，習(xí)慣中已在宅院主要格局之外，為君位的倚護。和主院的精細壯觀相比，這里多了幾分粗獷和沉靜，如今更多的用處作為敦厚宅穿插向凝瑞居的通道。瞻月亭下的西門位置十分重要，它是往紅門堡的必由之路。因為亭子的原因，幾乎不會有人注意到這個小巧的門，可一旦轉(zhuǎn)出去，更大的景致便撲面而來。南門多半時間深鎖在日蔭里，道路從檻后盤曲直下、漸行漸遠之際，整個雄壯的堡群如同鳳凰拱脊般緩緩升起，直到門端垂花牌樓的檐角接了纖云，展露出封塵的匾額：自一山川。是啊，在祥物的呵護下，這里自成一境，就像被千年仰慕的騎鳳飛空者簫史之居。

而高起三層，檐挑脊翹的東門無疑是對鳳首的摹擬。不難看出，家園的生機隨著鳳凰飲露，在每天日出一刻沐浴到綿長之光，這又是多么強大的心理支撐啊！解釋門樓匾額“寅賓”一詞的含義，寅喻敬，賓作導(dǎo)，恭恭敬敬導(dǎo)引日出，日復(fù)一日暗行著龐大但無聲息的禮儀。王家，從浩瀚古籍中摘取這兩個字，難道會是偶然嗎？

在朝氣中行動，在朝氣里出發(fā)，披戴鳳之瑞氣，去施善，去行德，將家園意義不斷擴大，就像擴散著鳳鳴的漣漪。

王家有深意，盡在賞讀的鱗爪間。

2

可以這樣說，馬道，就是王家的呼吸道。像所有那時的官商大戶一樣，一條寬平的馬道迎來送往，標(biāo)志著顯赫的地位與實力，王家將這條堡中通途造得十分華美。

從東門到西門，從寅賓之樓到瞻月之亭，馬道把王家最精華、最尊貴的宅院聯(lián)結(jié)起來，均衡了整個建筑區(qū)域的動靜。敦厚宅、凝瑞居的深門照應(yīng)著這條奇特的運載之路，蹲踞的獅子垂目著方正結(jié)實的上馬石，而高直的系馬樁隱藏在垂花牌樓兩邊，似乎靜候著訪客。

馬道的不同凡響在于它左線建筑物配置的絕佳。兩座迎門而立的影壁，中間是垂花牌樓。影壁是堅實的，而牌樓是虛空的;影壁取方，牌樓趨長。影壁檐短，獸角四設(shè)，喻四方之遠;牌樓檐闊，獸角列八，表八荒之蒼茫。玲瓏雕就的垂花牌樓飽滿立體的美，無論從正面還是側(cè)面欣賞，都可以盡覽它的剔透精致;影壁卻只有正向，才能夠看到那兩幅技藝高超的磚雕圖案。僅僅一條道路的左側(cè)便是虛實景致的變換，它們在高處和地基線上無窮無盡地展延著節(jié)奏的魅力。

這看似隨意的設(shè)計其實天分很高。東西向的馬道并不與宅院格局沖突，它無形中負擔(dān)著氣脈的意義。它不可能破宅而過，將院落隔開，但它還要具備那種幽深的感覺。所以，左側(cè)景物的設(shè)計合理地借用了右側(cè)宅院的空間配置，就是主院門便門與墻體之間虛實關(guān)系在一個大立面上的呈現(xiàn)。影壁與宅門形成虛實對應(yīng)，垂花牌樓又與宅院書塾的外墻體形成虛實對應(yīng)，在左右各自變化的空間感受中，它們相互照應(yīng)、契合，為馬道造出迷離恍惚的情境。

因為道路具有不尋常的意味，就如同佛教的河流。這樣狹長的空間一般會成為時間的象征——它與消失、與出現(xiàn)緊密相關(guān);它是一個人離去和返回的通道。對于王家的許多人來說，馬道上的迎送漸漸會變得漫不經(jīng)意，然而夜晚或黃昏，或黎明，甚至午炊時分，難道沒有更多寂寂的心在諦聽著虛空里的蹄音嗎？

這條馬道習(xí)慣了太多的死生。

王家大院的各門多雕以“歲寒三友”“四君子”及“四藝圖”，甚至連土地祠的邊框上也雕有松竹梅。東院小偏門額枋上是松竹梅蘭壽石，又于林間雕梅花鹿一對，以表示生命的延長渴望。王家人與其說是看重生死，不如說更看重自身的存在價值和內(nèi)省價值，這恐怕與王家翁男多做官不無關(guān)系。

王家在清順治、康熙間發(fā)跡，當(dāng)時“功名磊落者代不乏人，身列儒林名登仕籍者五十余人”。或正途科考，或異途捐保，或祖德蔭襲，王家在官場頗為如意。十五世孫王夢簡官居四品;王鳳美任陜西咸陽、連城二縣少府，政績突出，被建坊旌表。十六世孫王中輝居四品;王中極居五品并受賜黃馬褂和銀牌;還有一百余眾為貢生、監(jiān)生以及生員。十七世孫王訥領(lǐng)四品;王讱領(lǐng)五品;王喜領(lǐng)五品;王如璣領(lǐng)四品并被晉贈二品官銜;王如玉領(lǐng)四品。十八世孫王肯為升湖南寶慶府知府，王肯任誥授二品，王榮綮誥授四品。到嘉慶年間，王家考官、捐官以及授、封、贈各種大夫四十二人，形成一個頗見勢力的官僚集團。因此，生死問題成為王家人重視的問題，生便意味著“善”、“施”的累積與持續(xù)，死則將一切中斷，并使家族綜合力量減弱。所以長壽的圖形在門上是屢屢可見的，而門的意味——阻隔陰陽、迎來送往——自不待言，門內(nèi)是家園，門外是外界，而馬道就在外界中，虛虛實實，若即若離。

影壁在現(xiàn)實生活中被固定于宅門正對面，所起的是遮擋作用。古人深信鬼怪邪煞所有的不祥都是以直線形式行走，影壁防止了它們向宅子內(nèi)部的侵入。為了令影壁堅固，不被摧毀，上面都要刻以吉祥物為符咒。大多數(shù)晉商宅院的影壁普遍雕刻擬代八卦的八邊形圖案、代表潔凈的竹蘭圖案以及一些神話人物，王家馬道上的兩座影壁分別選用了獅子和蝙蝠，造型獨特、雕工拔萃不必說，意味卻是深長。

王家到處可見獅子，門兩邊、拴馬柱上、臺階旁，最壯觀的便是在敦厚宅門正向的這座影壁上。這大小三只嬉鬧在一起的獅子，身上的獅毛脫落下來，滾成一只繡球。王家大院的解說員這樣介紹說：“獅子滾繡球，好事不斷頭?！睂τ谕跫业臍v史來說，這種圖解已徹底民俗化了。最早獅子是神圣王權(quán)的象征，逐漸演化為高貴者專屬。門前獅尊有固定的位置和意義，雄獅居右，雌獅居左。雄者踏球為“獅子滾繡球”，此球代表寰宇的一統(tǒng);雌者所踏為幼獅，稱以“太師少師”，所指子孫繁盛且官運長久。一品要員門獅，頭上有十三髻，叫做“十三太?！?其下官員每低一品，獅頭髻顆要少去一個;到七品以下，門前就不允許列獅了。敦厚宅是王汝聰?shù)脑鹤?，影壁三獅是對門獅形態(tài)的另一種演化。在呼應(yīng)的同時，三獅的造型本身構(gòu)成一個圓，這種寓意鮮明的符號直接指向家族的完整，以及凝聚力。在莊嚴體面的門獅傲對馬道上的一切往來時，傳統(tǒng)被工匠或者說宅中智者發(fā)現(xiàn)了更新的內(nèi)容。

獅子進入中國，幾乎是隨佛教一起傳來。作為佛祖釋迦牟尼的法相喻體，獅子受到尊重的原因根本上源于敬畏和渴望。獅子在王家馬道對岸的變化其實有一種佛的人性化寓意，影壁作為家宅在彼岸的投影摹擬，它恰到好處地突出了這些：無畏，仁和，圓滿，廣惠。

同樣，馬道西端凝瑞居門對面的影壁上所刻之物也無法與獅壁割裂開來。圖案的主形一眼望去也是一個緊密的圓，里面是翼翅相連的五只蝙蝠，以應(yīng)吉語“五福捧壽”。佛經(jīng)里有一個經(jīng)典故事，講的是曾有五百蝙蝠群居在大樹洞中，夜晚有商旅宿于樹下，點火取暖，誦經(jīng)度夜。不知不覺中把大樹引著，熊熊直上，蝙蝠被經(jīng)文吸引，強忍著不愿飛走，結(jié)果全部被燒死。這五百蝙蝠就是五百羅漢的前身。

佛教與民俗在這里驚人地重疊了，而馬道特別強調(diào)著向西而行。

即使像王家這樣，也無法做到事事如意、死生如意。討吉祥的口彩也好，受吉祥的心理暗示也罷，根本是要解決家園苦難的集體減輕和集體提升。這時候，有必要借助外力，雖然這外力是無形的。

那么，王家的所為，對“善”、“施”境界的追求和實踐，不妨看作是對無形外力的內(nèi)心順應(yīng)、內(nèi)心表白。

3

遲遲來臨的雨水籠罩了整個院子。與四周浮起的輕淡的雨霧相比，檐瓦濕潤的青色似乎更適合這樣一個寧靜的時刻。風(fēng)有時吹響了窗欞上的花窗，在雨滴細碎的撲打下，它們的開合顯得有些滯重，就像緩緩過去的老人的身影。雨水的到來消除了我們的時間感覺，開敞的院落無形中與曾經(jīng)的往日疊合在一起。

對于古老的山西大院來說，充沛、綿長、清潤而無聲的雨水是家園富裕、穩(wěn)固且長久延嗣的象征。水貴勝油，四合院最初的興建動機就是要像聚寶盆一樣，將這難得到來的天水積聚起來。人心共此，漫步今天的晉中大地，幾乎隨處都可以看到這種原始意識痕跡的遺蛻。大多數(shù)遺蛻被曾經(jīng)興盛一時的家族命名，從而接續(xù)上了一段又一段相異而又根本趨同的家園歷史。繁華雖然不再，但是留下了如此眾多的宏偉建構(gòu)，以至于我們在確信一切都存在過、發(fā)生過的同時，不免又懷上深深的遺憾。這樣的遺憾在我們置身于王家大院時尤甚——曾經(jīng)是那樣輝煌、影響一方水土的家園文明，終究消逝了……

凝瑞居，是王家十七世孫王汝成的住宅區(qū)，又稱作府第門院。這座結(jié)構(gòu)精美、布局整飭、氣勢雄渾、華貴雅致的建筑，充分顯示著“三雕”藝術(shù)的魅力。門前的上馬石上雕有封侯掛印，筆意洗練，立體感強;磚雕鹿鶴同春，在大門次間東西廊心，為高浮雕手法。邊框內(nèi)的松林盤旋環(huán)繞，頗有纏枝之風(fēng)，又兼祥云繚繞，鹿于飛奔中返首，而彼端鶴立壽石之上向天唳鳴，生動地表現(xiàn)了“六合（鹿鶴）之內(nèi)，共沐春光”的美好愿望，同時也隱現(xiàn)著主人的濟世抱負。凝瑞前院主體坐北朝南，中軸對稱，大門三間兩廈，嚴格遵守著唐朝以來“五品以上三間兩廈”宮室之制的規(guī)定。

中門之院，有儀門、左右門房和東西配房，四圍穿廊上鏤刻翼栱六十余對，在外突的栱頭兩側(cè)飾以兩片桃形雀翅，翅內(nèi)多雕仙獸、祥果以及情節(jié)故事，如麒麟、夔龍，如仙桃、佛手，如喻示高貴血統(tǒng)的天王送子，喻示輝煌一刻的狀元行街。兩邊雀替以浮雕博古架作框，內(nèi)雕鼎、爵、燈，喻示人丁興旺、個個封疆;又雕桃、石榴、佛手，喻示薪火相傳、代代如意;再雕水仙、盆景、瓶，喻示邪穢絕除、世世平安。正北為客廳，結(jié)構(gòu)三間七架。廳前的垂帶踏垛雕以鴛鴦荷花、錦雞芙蓉，標(biāo)明主人智、信、仁、勇、貞五德兼?zhèn)洌⑶抑鞠蚋哌h，敢于迎接挑戰(zhàn)。廳門石檻雕玉堂富貴，牡丹、玉蘭造型雅麗。簾架架心鏤雕福祿壽三星，邊框飾以八仙器物。掛落有額枋、替子組成，綴以牡丹、荷花、菊花花紋，古樸非常。檐下半米高的柱礎(chǔ)石為須彌座造型，分上下五層內(nèi)容細雕。圖案物象紛繁，錯落有序，依舊傳遞出平安長壽、多福多祿、吉祥如意、輩輩封侯的美好寓意。檐柱柱頭彩繪亦采用將相內(nèi)容，以示出入。內(nèi)檐木槅成功地分開了大廳，增加了那種幽深和閑寂感。北窗石雕窗框，束以梳形欞條，無形中借用了江南的造園藝術(shù)，擴窗為畫，窗內(nèi)景即畫中物，頗有意味。

這是的確令人贊嘆不已的藝術(shù)境地，舉手投足之際，眸光游移之間，那一件件、一處處，每個細小微妙的局部都深深吸引著觀者。通過諸多物象的呈現(xiàn)，不難發(fā)現(xiàn)一種雪泥鴻爪似的心意，雖然它比這滿目的青色還要淡……

由微小營生發(fā)跡的王家是這塊土壤上傳統(tǒng)文化的集大成者。所謂集大成，在于把一種來自民間的原始內(nèi)容（如對生死的不察，對怪力亂神的敬畏，對生殖的渴求與崇拜，對祖先能力的無限放大，等等，這些源于不可解又被各種想象頻繁加工且不斷變化的東西），在一種經(jīng)濟、政治的強大背景下，貫注以自身需求的極強意愿，形成新鮮、絕對的話語權(quán)。它可能是一種純粹，但并不排斥蕪雜;它可能是一種提升，但決不因此否定全部原俗。說到底，它是利益優(yōu)先的產(chǎn)物。

接續(xù)到王汝成這一世，成為王家文化的鼎盛期。造院子的人可以理所當(dāng)然地解讀他們所在的環(huán)境，然后有一點他們就解讀不了，那就是連王家也難以定義的死生去向。曾經(jīng)帶給人們足夠安全感的深門大院，以及曾經(jīng)覆蓋、給人蔭庇的天穹，阻擋不了空氣般、喃喃細語般和光線般滲入的消失感。借助各種物象符號，幾乎所有的表征都指向內(nèi)心的安撫。青龍白虎墀頭、八卦鼎盤頭、鹿鶴廊心，還有鏤雕翼栱上的仙鶴慶壽、麒麟、仙桃，更有那無處不在的龍紋，組織起了密密麻麻的救助點。王家人相信他們比普通的鄉(xiāng)人更容易與靈界溝通，也更容易被納入神靈垂注的范圍。

凝瑞居秉承著傳統(tǒng)的前堂后寢格局，在大過廳之后，是精雕細琢的垂花門。門的四根吊柱頭分別雕著一雙荷頭兩個小瓜，富含子孫不斷、瓜瓞綿綿之意。長壽是一種追求，多子多福無疑比長壽現(xiàn)實可取。門楣額枋上雕有博古圖，并鏤雕有“鳳凰牡丹”、“獅滾繡球”、“麟吐玉書”，暗暗將未來的希冀以及對天降大任的堅信不移，通過各式線條傳遞進整個院落空間，使得長壽的目的和子孫繁盛的愿望具有了合理性，并賦予了生命價值。

垂花門上的匾額為“天葩幻彩”。 天葩，意出漢代張衡的《思玄賦》，指天地之氣陰陽和合，百花含苞待放，綻放出奇麗無比的光彩。題匾人信心十足地把這個庭院比作天葩，一方面出自對精美雕飾所營造的藝術(shù)之境的由衷贊賞，另一方面未嘗不是對王家每個有為于社會的人的未來展望。

4

在凝瑞居之東，是敦厚宅，主人王汝聰。

高大的雞頭門樓，“三雕”藝術(shù)畢現(xiàn)。額枋是頗有含義的，上雕琴棋書畫四藝圖，周圍襯以浮雕菊花、牡丹、鼎的紋飾。四藝作為傳統(tǒng)文化的代表與象征，是個人素質(zhì)的體現(xiàn)，也是為官濟世修齊的基本條件，同時代表士大夫的風(fēng)雅境界;菊花喻高潔、守貞，這是做官也是做人之本;牡丹富貴雍容，可視為家族的榮譽感;而鼎是社稷、疆土的代名詞，直接說出了這些浮雕的本心，那就是以素質(zhì)依憑努力去做封疆大吏。自然，浮雕表現(xiàn)一種正途，王家的族長們并不希望年輕一代們都來用銀子捐官，或受祖蔭得封。單單就家居而言，琴棋書畫還另有深意——琴代表順，棋代表全，書代表端，畫代表品，這是惟一可以割裂開講的，就因為這四個字是造就一切大事的基礎(chǔ)。對于王家的不少女性來講，家園不就靠的這四個支點么？

大門正向有一巨幅石雕山水畫影壁，面積近五平方米。畫中舟石山水、亭臺樓閣，間以竹木蒼松，人行其內(nèi)。此畫據(jù)史料記載，為文人點題，畫家應(yīng)作，再由藝匠雕成，是廣義上的文化人集體智慧的結(jié)晶。陰雕法宜于此畫內(nèi)容，尤其幾百年后端詳，山水空濛，亭閣虛渺，松竹扶疏，人物依稀，一切有如夢幻，有如歸家者漸行漸遠的記憶……

王家曾在江南兩任知府、一任道臺及戶部廣西司郎中，平日出行游歷、交往、商作，去江南者不計其數(shù)。并且，從姓氏流變上，王家與江南亦有很深的淵源。江南風(fēng)物或江南痕跡在王家不算少見，不過以山水畫摹記江南景致，并用以建筑物裝飾，王家恐怕是較早的實踐者。

然而江南意興畢竟不是王家的主流，閑適的市民般的江南士大夫生活不被王家所取，所以江南僅僅是個影像，更多的物象仍然傳達著濟世施善的這一最高目標(biāo)。敦厚宅前布局結(jié)構(gòu)與凝瑞居區(qū)別不大，亦是嚴格遵從唐典以來的規(guī)制。北房客廳三間七架結(jié)構(gòu)，每間都以門窗扇槅，簾架架心雕有“指日高升”、“歲寒三友”和“玉堂安居”圖。檐廊掛落分三層，由額枋、雀替組成，手法為高浮雕，細致巧妙，不同凡響。作為底紋的團花層上，是荷葉、貝葉、芭蕉、佛手、折扇等物，并有云龍瑞氣繚繞;在它們之上，還雕著琴棋書畫、鐘鼎彝尊諸形。青石雕砌的如意踏垛臺階，浮雕“一路連科”檻石，以及翼栱上蓮花童子、夔龍仙鶴的圖案，將廳堂引入玄虛之境，體現(xiàn)出來自精神層面的還報價值。

仁者的山水只是院落一隅的意趣。對于王家來說，宅居建筑的方位、吉祥物以及裝飾手段的設(shè)計運用，是可以達到行運、聚財?shù)哪康牡模欢匾氖沁@個大家庭是否有一個合乎禮、合乎情、合乎宗法人倫的良好秩序。清代提倡嘉獎大家庭，“褒獎四代同堂、五代同堂，完全繼承了明代咸行的大家庭禮制。尊祖敬宗、長幼有序、男女有別、尊卑有等、內(nèi)外有差等，這些封建大家庭的倫理道德方面的禮制規(guī)范，不但是‘修身、‘齊家必須貫徹的，同時也成了家宅建設(shè)所遵循的準(zhǔn)則”（鄭孝燮語）。雄厚的經(jīng)濟物質(zhì)基礎(chǔ)，牢固的天理倫常觀念，相對穩(wěn)定的社會局勢，以及人類內(nèi)心難以克制的欲望奢求，形成了王家?guī)状?、妻妾多室、子孫滿堂、婢仆頗眾的大家庭，也形成了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功能日臻完善的建筑格局。一方面是力量限制，一方面是尊卑使然，王家院落的廂房及南房多為仆從居住，充當(dāng)隔院功能的正廳供客使用，而正式的家宅皆在正廳隔開的后院，層面上形成高度，一般多為二層，凝瑞居、敦厚宅皆如此。

王家大院由無數(shù)個四合院組成，這些院落均坐北朝南，一方面便于采光，還有一方面則是遵循了風(fēng)水。對人壽的敏感，對未知事物的畏懼，對安全的渴望，對富貴生活的流連，對子孫的憂慮，對神鬼幻想的恐怖，對吉兇的趨避等等內(nèi)心因素，造成了建筑意圖委婉又直白、堂皇又逼仄、整飭又瑣碎、秀麗又蒼白的一系列矛盾性表露。然而正是這些復(fù)雜的矛盾，成就了中國民居建筑史上一個輝煌的典范。

在這些四合院的整體建筑里有許多細小的構(gòu)件，如影壁、神龕、垂花門樓、女兒墻等，大都雕琢精美，造型奇異，產(chǎn)生一種神秘的氛圍。這些設(shè)計并非故弄玄虛，也不代表一種建筑手法的豪華傾向，如果我們稍加注意就會發(fā)現(xiàn)，這些構(gòu)件恰恰位于家宅建筑總體格局中的關(guān)鍵部位。影壁位于宅院大門與內(nèi)院的通道折轉(zhuǎn)處，從現(xiàn)代家居意義上來說，影壁的安置使得一個家園應(yīng)有的私密性得到了保證，它阻擋了路上行人通過大門向內(nèi)院的窺視，同時也擋住了風(fēng)沙、塵土以及有害物質(zhì)向內(nèi)院的侵襲。但是對于建造年代久遠的影壁來說，它的初衷卻是防范兇神惡煞，防范邪氣病魔的進入。人們相信世間萬物或上下、或往來，都是以直線形式行走。仙人的下凡或化萬道金光離去，雨水的降落和濺起，弓箭的射出，虎豹的奔跑，包括季節(jié)的興替和人自我的視線，都是直線，那么鬼怪邪煞們也不例外，影壁于是成為它們抵臨家宅路上的最堅固的障礙，它將使這些陰惡污穢之物碰壁而散逃，以保障家園的安寧和主人的健康。為此，影壁上多雕有八邊形圖案以作八卦鎮(zhèn)符，或雕蘭竹一類潔凈之物，或雕獅麟瑞獸，或雕名人故事，作用更加明顯。至于敦厚宅的山水畫影壁，是以自然風(fēng)物為天地正氣，且包容了王家特殊的意味在內(nèi)，幾乎是獨一無二的個例。

神龕在王家多設(shè)于影壁正中，高浮雕和鏤雕結(jié)合，亦有微型建筑構(gòu)造的痕跡。在晉商的其他一些宅院里，神龕也被設(shè)在第一道垂花門樓（如果是二進院落，那么就是唯一通道）兩邊的側(cè)墻上，呈左右對稱狀。神龕主體磚質(zhì)，上加護檐，不算很大，供著土地神;紅門堡司馬院也供門神和狐仙，算是少見。其目的與影壁一致，就是要在宅院的要緊之處筑一個神力與物力結(jié)合，動與靜相宜，以影壁為核心、以土地神等諸神的活動范圍為外徑的立體式的防線。人們必須使土地神經(jīng)常享受香火，以使人神信息互通，渾然一體?，F(xiàn)在看來，這種強烈的自我暗示和自我心理調(diào)節(jié)是極具健康意義的，所謂院中的壽考綿長多源于此。

垂花門樓在二進以上宅院中主要是起過渡作用的，這種過渡具有吉祥內(nèi)涵。假如我們將二進院中的一個、三進院中的兩個垂花門樓取掉的話，展現(xiàn)在我們眼前的——我們可以站在高處，如堡墻、如繡樓俯瞰——是一座狹長的院落，有沒有建筑商所追求的韻味且不說，這樣的形狀完全違背了古人相宅“端方為吉，直長不祥”的營造規(guī)矩。垂花門樓所達成的效果是既避開了直長之嫌（它將狹長的院落分成端方的兩份或三份），又保持了宅中氣脈的連貫與通暢，同時在美學(xué)意義上為宅院增添了變景因素。某種意義上，它起著江南園林中著名的漏窗作用，但在修飾和吉祥氛圍的營造上更加下了工夫。垂花門樓本身就是精美的建筑小品，細刻的魚梁、榫接巧妙的斗栱、鏤藝絕佳的貼門花飾（包括個別院子里的竹皮貼飾）、大而深的坡檐造成了一種藻井效果，懸柱兩腳大多則為圓潤的蓮苞。王家門樓幾乎不施彩繪，百年老漆皴裂成雜碎的網(wǎng)紋，飽吸了塵土和風(fēng)霜雨雪的木質(zhì)泛著淡淡的古意。一些向外的構(gòu)件殘損了，卻將隱在秘處的更加精美的雕刻暴露了出來。如果說垂花門樓仍然含有影壁的意味的話，那就是位于門上的陰雕匾額，其上面的文字與其說是吉祥話，不若說是一句句驅(qū)逐外邪的咒語，如“敦厚”、“履祥”、“靈章”、“惠迪吉”、“安汝止”等。這些咒語更多地來自對祖先庇護的堅信，同宗祠祖堂里放牌位的木制神龕一樣。這說明從一開始，與邪鬼的斗爭就是非常重要的家族大事。后代人試圖用祖先的蔭德作為他們戰(zhàn)勝邪惡乃至最終戰(zhàn)勝自我的法寶。盡管與此同時，人們還借重神荼、郁壘或秦叔寶、尉遲恭的神像，以及八仙，但祖先的厚佑畢竟使家園意味更加充分，內(nèi)中體現(xiàn)著同一血脈的良性秉承的循環(huán)。整個家宅院落于是便在冥冥里的祖先率領(lǐng)下，一齊抵御著那些來于明處和暗處的不利、不凈、不正、不善之物的進犯。

我們還可以通過對宅院內(nèi)窗欞設(shè)計的觀察來說明這一點。窗子一般都在雙層以上，內(nèi)層更近于門板，向里雙開;外層有固定的扇體，窗格突出以貼窗花，并有多種吉祥圖案的欞格。王家券形天窗的設(shè)計十分豪華，常常用鏤雕的畫意來補白，比如凰戲牡丹、瓶鼎彝尊等，一些窗欞在構(gòu)件的設(shè)計上用蝙蝠之類的吉祥物拼接，甚至有的整個一對窗全部由木雕畫來代表，其中有特色的如錦雞玉蘭。敦厚宅后院東西六孔廂窯上用篆書變化的技巧在天窗上嵌以六種“壽”字，并在其周圍用連綿不斷的“王”字構(gòu)成欞格。這些各具特色的窗子雖然現(xiàn)在看去漆色已退，有的榫接已經(jīng)脫落，但整體的密集度、齊整感和富于變化的美學(xué)節(jié)奏韻意猶存。如此設(shè)計的窗子在北方防塵防冷，更主要在于不給邪氣以絲毫空隙。窗子依房屋走向在院中四合，所有的外窗欞格仿佛連接成一體，形成了一個大面積的雄闊美觀的吉祥網(wǎng)絡(luò)——由高墻大屋環(huán)筑而成的四方院落被無數(shù)縱橫交錯的小木格分解了空間，完美地保證了每一塊巴掌大的宅居地風(fēng)水永調(diào)，平安不變。為了使外出的人仍能獲得這些庇護，人們處心積慮地從語言上做文章，因為聲音可以廣大傳播的。這也是咒語都被刻到高處的原因。

5

房屋的基本意義（與洞穴不同），就是把天空拉低。“天似蒼穹”，便是該意義的反證。建造房屋，就是將廣大縮小，將無限變?yōu)殄氤?，將清冷化為溫暖。房屋的出現(xiàn)，抵消了人們對未知宇宙的畏懼——因為相形之下，宇宙就像廢話般不著邊際;家園的體系可以說是從屋頂開始形成的。然而如果要探究死亡，人們就必須越過家園這一層隔膜，把視線投向頭頂?shù)奶炜?。對于死亡，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理解，但就算最不怕死亡的人在死亡時也會充滿遺憾：死亡真的就不可解釋？對于昔日大院里的人們，死亡既是一種時間又是一種空間，這種特殊的空間，天上存在，地下也存在。不論是佛家還是道家，“天壤之別”卻是同一的：死后或飛升上天，或裂陷地獄。與其說是虛擬，不如說是預(yù)設(shè)，每個人對他未來的處所要作出選擇，沒有誰情愿墮入地獄。最終仰望天空的意義便突破了家園意義，只因為死亡輕易便突破了家園的保護——在家園的外緣，通向天空的途中，在幾乎所有青灰色的屋頂，都雕砌著磚制（個別有琉璃瓦制）的脊獸，它們遵照禮節(jié)的要求排列著，靜穆作為表征。脊獸屬于虛化的實體，可以視作家園原住民對宇宙神秘不可知力量的象形化猜擬與歸納，以及處于低處的、渺小的大眾對自身所來所往的家鄉(xiāng)的擬定。脊獸所表現(xiàn)的實際上是一種不可涉及的區(qū)域，一個看上去光亮鮮明而其實隱沒不見的通道和通道中的事物。脊獸更多的意義不僅在于充當(dāng)著居住者們對宇宙所能夠理解、認識的程度——我們對你并非一無所知。與此同時，流露出觸及并交流的渴望。如果還記著王家的“方”與“圓”的話，我們就會產(chǎn)生新的了悟，原來，這恰好表示著天與地對應(yīng)的關(guān)系。我們把“善”認定為家園之本，而又把“施”視作無限擴大的邊緣。脊獸正是這無形世界的象征?？梢哉f，其內(nèi)蘊藏著樸素唯物主義的觀點。探究死亡逐漸延伸為探究整體的宇宙，這般的發(fā)展過程和結(jié)果卻是晉商建造者們所難以知曉的。

古老的山西，心靈的渴求都能夠找到其外化的影像、環(huán)境和物體。對于生與死、個體與宇宙、極微與浩渺、須臾與永恒，人類職業(yè)的專修者畢窮一生精力的探求，往往也只能于滄海中偶得一粟。生死之事是個永遠的問題，而所謂的大院建筑、建筑裝飾以及家園意識，無非是這個問題的種種寄寓方式，就像前面所說，家園最終會被死亡小結(jié)為零。所以，我們既能理解“家園是過程”的認識，又能理解“家園是現(xiàn)在”的體驗。佛偈有云：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家園同樣可以如是觀照。

和那個時期的所有晉商家族一樣，王家最后也敗落了。經(jīng)過一段岑寂的時間后，隨著旅游文化的觸角延伸，作為家園精神的遺蛻，王家大院開始了它的復(fù)蘇——遺憾的是，這種延伸的力量十分單薄，而忘卻的作用卻異常明顯。我們可以稱這座龐大的院落為教科書，稱其為民居建筑及裝飾藝術(shù)的寶庫，但它永遠不是家園了。那些特殊的氣息和足音，那些打開或關(guān)閉門窗時的輕響，包括那些從樓頭、墻邊、門洞里和光線中一閃而過的身影，冬天的水聲，夏天的帛裂聲，咀嚼和哭泣，曲子和文章，黑夜里左右晃著的一團團紅暈……通過我們的想像才能返回——對于家園來說，這些必須用想像來驚動么？人煙蕩然無存，大院就像一個巨大的龜殼：我們從中看到的只是別的一切。在今天，海內(nèi)外王氏宗親會把王家大院當(dāng)做王氏家族的根，每年都有大批的王姓族人前來拜祭。大院保存著王氏族譜多種，1300余冊，另有太原王氏世系表，為所有尋訪者提供其先祖的遷徙線索。大院的解說員們都知道，祭拜者來來往往，過客匆匆——一個昔日相當(dāng)封閉的家園逐漸擴大的意圖就是為了變得越來越陌生？

但是，那“善”與“施”并舉的家園意識，方與圓剛?cè)嵯酀拇嬖诜▌t，至高無上的修持精神，合著依稀可聞的鳳凰的鳴唱，一直就照射到了今天的人眾之中。

作者簡介：

唐晉，作家，詩人。著有《玄奘》、《宋詞的覆滅》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