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招安誤撫與金圣嘆腰斬《水滸傳》

摘要：明末農(nóng)民起義招安問題異常突出，不光義軍首領(lǐng)常模仿《水滸傳》的英雄招安，明廷前后當(dāng)政者亦因種種原因主張招安，雙方就招安展開的博弈構(gòu)成了明末農(nóng)民起義的一大特色。明朝覆亡，經(jīng)過反思，士大夫普遍認(rèn)為招安誤撫乃其一大原因之一，而這又與《水滸傳》的傳播影響存在直接關(guān)系。金圣嘆恰在此時腰斬評改《水滸傳》，顯然是此種時代思潮有以致之，其目的在于配合當(dāng)局從思想上驅(qū)除人們心中的“盜心”，以防患于未然。那種認(rèn)為金圣嘆有借腰斬評改《水滸傳》表達同情與鼓勵農(nóng)民起義的觀點，是不符合實際的。

關(guān)鍵詞：農(nóng)民起義；招安；《水滸傳》；金圣嘆；誨盜

金圣嘆評改《水滸傳》是《水滸傳》傳播史與批評史的一大轉(zhuǎn)折，因此歷來受到研究者的高度關(guān)注。而其腰斬的歷史動機，自然也就成了學(xué)界研討的焦點問題。但是長期以來，由于現(xiàn)實政治與意識形態(tài)的介入，使得這一問題顯得異常復(fù)雜，最終結(jié)論不僅分歧很大，甚至針鋒相對，從而形成了今天同情與反對農(nóng)民起義這兩種觀點誰也說服不了誰且各說各話的研究態(tài)勢。

眾所周知，金圣嘆之前，關(guān)于《水滸傳》主題的主流觀點是“忠義”，①而其主要依據(jù)便是《水滸傳》的招安部分，李卓吾《<忠義水滸傳>敘》稱贊宋江為“忠義之烈”，即是因為他“身居水滸之中，心在朝廷之上，一意招安，專圖報國”。[1]4金圣嘆砍掉《水滸傳》的招安部分，其主題便由“忠義”變成了“誨盜”。此觀點甫出即風(fēng)行開來，成為此后《水滸傳》主題批評的主流觀點。這說明金圣嘆腰斬《水滸傳》及其“誨盜”觀的提出，絕非一時性情之作或偶然發(fā)揮，背后當(dāng)有著更為深刻的社會文化思潮變化為之支撐，否則其觀點的普遍接受便成一突兀而不可理解之事。當(dāng)然，對于這一點以往的研究者不是沒有注意到，只是論述過于寬泛，以致難以說服對方。筆者以為，問題的焦點既然是招安，那么理清是什么原因促使金圣嘆對招安予以大加撻伐才是解決問題的關(guān)鍵。因此，本文試圖通過明末招安的歷史及其輿論的全面梳理，對此問題作一新的詮釋，以求教于海內(nèi)方家。

一

明朝以前，招安可以說歷代皆有，尤其是兩宋，莊季?！峨u肋編》稱：“建炎后俚語，有見當(dāng)時之事者。如‘仕途捷徑無過賊，上將奇謀只是招。又云‘欲得官，殺人放火受招安?！盵2]67足見當(dāng)時朝廷招安之頻繁。不過，兩宋雖然招安次數(shù)頻繁，但其時社會矛盾仍以民族矛盾為主，因此無論是就招安的規(guī)模還是影響來講，均不能與此后的明朝相提并論。

明自正德時起，奸佞當(dāng)?shù)?，社會矛盾激化，農(nóng)民起義此起彼伏。其中尤以劉六、劉七等人舉事影響為最大，“侵薄兩畿，蹂躪數(shù)省”，時人稱“國家二百年盜賊猖亂，未有甚于此寇者……雖漢黃巾何加焉”。[3]154而始初負(fù)責(zé)鎮(zhèn)壓的馬中錫，便采取的是招撫策略，后劉六等人窺知朝廷無招安誠意，致使此次招安不果而終，主張招安的馬中錫、張偉皆以失策玩寇論罪下獄。嗣后江西南贛群雄又起，“守臣始息茍且，以招安糜之，遂使益無所忌，遠近效尤，蜂屯蟻聚，不可撲滅”。[3]150接掌討伐之責(zé)的陳金亦“多所招撫，未大示懲艾，諸兇安享富羨，不逞之徒，恒借為口實”，[3]163后不旋踵又叛歸山險。有鑒于此，王守仁上疏直接指出：“盜賊之日滋，由于招撫之太濫”，他認(rèn)為“盜賊之性雖皆兇頑，固亦未嘗不畏誅討。夫惟為之而誅討不及，又從而招撫之，然后肆無所忌。蓋招撫之議，但可偶行于無辜脅從之民，而不可常行于長惡怙終之寇；可一施于回心向化之徒，而不可屢施于隨招隨叛之黨”。[4]308因此王守仁一改此前主撫之策，“專意征剿，不事姑息”，[3]167最終使叛亂得以平定。

正德時期，《水滸傳》尚未刊行于世，其時爆發(fā)的眾多農(nóng)民起義未見有直接模仿《水滸傳》的痕跡。嘉靖后，《水滸傳》刊刻面世，經(jīng)眾多士大夫的褒揚，一時風(fēng)靡海內(nèi)。李贄等人鑒于“小德役大德，小賢役大賢”的社會現(xiàn)實，提出《水滸傳》是“發(fā)憤著書”的觀點，宣揚“忠義”“不在朝廷，不在君側(cè)，不在于干城腹心，而“在水滸”。[1]4此種觀點雖意在影射朝廷不明，批評奸佞當(dāng)?shù)?，卻也無意中為此后的民眾叛亂提供了某種口實。

明代農(nóng)民起義至崇禎朝達到高潮，《明史》稱其時“群盜滿山，四方鼎沸”，“盜賊之禍，歷代恒有，至明末李自成、張獻忠極矣”。[5]7948這些舉事的義軍首領(lǐng)，不少直接受到了《水滸傳》招安思想的影響。張獻忠始初起義，明確表示圖的就是“異日招安”，[6]275《紀(jì)事略》稱他敗走谷城，“時有襄陽督師部院呂大器，差襄陽司李（失名）持檄招安，獻忠就撫。是時賊僅滿千，皆人人自危。在忠之意，實欲求當(dāng)事者疏請于朝，博一偏將，可以戮力王室，效宋江《水滸》故事耳”。[7]34曾親歷桐城守衛(wèi)戰(zhàn)的王雯燿，記安湖道楊卓然的一次招撫時亦說：

楊卓然……己卯八月，再三籌畫，投袂起，曰：“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蹦藦氖囹T深入賊營，說其歸命。五營賊首相與握手，談心飲酒，樂甚。賊曰：“我輩皆有為國為民之心致治作（定）亂之才，因朝廷掄選不及，（掄選者乃熊文燦、鄭二陽諸人，此輩焉能不為賊），又值饑荒，是以至此。若果處置得宜，安知宋江、方臘不即趙宋之忠臣義士乎？[8]335

這些人中確實有亦步亦趨效仿宋江招安者，如曾據(jù)梁山泊為亂的李青山，明末李清《三垣筆記》稱“周延儒北上”，“二賊以門生名刺來謁”，自云“非敢為亂，以護漕耳”，延儒言“如漕粟無梗無失”，當(dāng)言之朝授其官，“以衛(wèi)漕船”?！凹皻q終，青山塞安山閘，鑿河十里，通梁山，驅(qū)漕舟，并系漕卒去，焚掠近臨清，意在脅招”。張漕督國維與內(nèi)臣劉元斌誘之降，執(zhí)送京師獻俘皇帝后棄市。青山等曰：“許我做官，乃縛我耶？”詬罵當(dāng)事負(fù)約。[9]180清宋起鳳《稗說》對此有更為詳細的記載，該書稱周延儒為李青山擁劫上山，雖慨然許諾代奏招安誠意，但回京即向皇帝密奏：“察青山志在踞山左，以窺伺南北爾。夫濟東地連三輔，門庭之盜不除，則腹心受患。今關(guān)隴楚豫，何嘗不就撫也，數(shù)撫數(shù)叛，寇得挾其術(shù)嘗我，所謂養(yǎng)癰待潰，徒自貽戚無益。莫若密諭東撫，令就近大帥召之歸，陰散其眾，就軍中執(zhí)魁桀送闕下，不煩糜士卒餉糗，而肘腋之害潛消，策之善者無逾此?！崩钋嗌降热伺R刑前伏闕慟哭，稱“臣等率眾來歸，欲為國報效，不意為奸相誘執(zhí)，今天下用兵，陛下再示招撫信哉”。對此，時人頗有為之鳴冤甚至惋惜者，說：“青山輩誠勇，使當(dāng)日羈縻一官收為用，未必不賢于劉、左，而終以疑見殺，卒使賊中執(zhí)為口實”。[10]190這與《水滸傳》宋江邀劫宿太尉以上達招安之意，可謂如出一轍，所不同的是，宿太尉最終促成了宋江等人的招安，而李青山卻為周延儒所賣。

正是對朝廷招安誠意的疑慮，加之從《水滸傳》悲劇結(jié)局中吸取的教訓(xùn)，明末義軍雖表面聲言效仿宋江之招安與忠義，實際僅將其作為斗爭的策略罷了，像李青山那樣死心塌地且毫無條件地接受招安畢竟少見。而當(dāng)時明廷“委政者非庸即佞，剿撫兩端，茫無成算”，[5]7948這就使得明末招安問題比此前任何一個時代都顯得更為突出，當(dāng)然影響也更大。

崇禎三年（1630）義軍初起時，負(fù)責(zé)剿撫的陜西三邊總督楊鶴即主撫，“各遣材官持牌四出招賊，賊魁黃虎、小紅狼、一丈青、龍江水、掠地虎、郝小泉等，俱給牌免死，安置延綏、河西。然賊降叛不常，其眾僅不焚殺，而淫掠如故，罹毒益甚，百姓吞聲。有司承撫臣意，莫敢告，而寇患成矣”。[11]125在一次接受神一魁等人的求撫時，“鶴設(shè)御座于城樓，賊跪拜呼萬歲。鶴宣圣諭，令設(shè)誓，或歸伍，或歸農(nóng)。賊佯應(yīng)之，則立赦其罪。群盜自是視總督如兒戲矣”。[5]6728這種招安其結(jié)果可想而知，楊鶴最終也因所撫義軍的再度叛變，以主撫誤國罪下獄論死。實際上此次招安來自上意，楊鶴只不過是這一策略的執(zhí)行者罷了。崇禎四年（1631），朱由檢在詢問山西按察使杜喬林流寇事時，便已表示“寇亦我赤子，宜撫之”。[12]5554因此，在該年批給楊鶴的招降奏章中，即明確指示他“相機招安、允協(xié)朕意”。[13]13此次招安失利，使崇禎帝有所悔悟，負(fù)責(zé)核奏此案的吳甡，事后說：“先剿而后撫，殲厥渠魁，脅從罔治，古帝王討賊定案。今渠魁借招安為名，給札予官，反殺脅從，戮良民，以克功級，天下之禍有決裂不忍言者。前此塘報多蒙蔽，上始知言撫者誤，諭督撫鎮(zhèn)道等官如按臣言，殲渠散黨，毋再蹈覆轍”。[14]695

明末農(nóng)民起義自楊鶴主撫而始盛，然而繼之“專辦流賊”的陳奇瑜，似乎并未從中吸取教訓(xùn)。初剿成功，陳奇瑜即以為“湖廣賊盡，鼓行而西，謂賊不足平也”。官軍四集，義軍十分懼怕，遂“悉遁入興安之車廂峽，諸渠魁李自成、張獻忠等咸在焉。峽四山巉立，中亙四十里，易入難出。賊誤入其中，山上居民下石擊，或投以炬火，山口累石塞，路絕，無所得食，困甚。又大雨二旬，弓矢盡脫，馬乏芻，死者過半。當(dāng)是時，官軍蹙之，可盡殲”。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殲敵機會，然奇瑜無大計，又本主撫，[15]2495在左右將帥的慫恿下，遽許李自成、張獻忠的偽請降，“先后籍三萬六千余人，悉勞遣歸農(nóng)。每百人以安撫官一護之，檄所過州縣具糗糧傳送，諸將無邀撓撫事。諸賊未大創(chuàng)，降非實也。既出棧道，遂不受約束，盡殺安撫官五十余人，攻掠諸州縣，關(guān)中大震”。[5]6732若從此后義軍發(fā)展的情況來講，此次李自成與張獻忠的僥幸逃脫，恐怕是最令明廷士大夫扼腕痛惜的。

清初史家査繼佐稱：“賊始于楊，亦烈于楊。前則恇怯圖茍安養(yǎng)寇是也，后則增餉斂怨，因而長亂。養(yǎng)寇在一方，長亂滿中原矣……鶴與嗣昌生不凡，是奇誤也。夫既誤，雖奇亦庸。庸而誤，誤小；以奇而誤于庸，誤大”。[15]2494楊鶴與楊嗣昌父子前后主掌明末剿撫大局，竟皆主撫，一養(yǎng)寇患成，一令大局崩壞不可收拾，確實是“以奇而誤于庸，誤大”。楊嗣昌本建“四正六隅（十面張網(wǎng)）”之策，征剿之初，頗見功效，京軍屢捷，義軍頗懼。然援引倚任熊文燦，文燦實無才，居官福建、兩廣時，以招降?？軘⒐ιw，曾因招撫劉香損官折將，崇禎責(zé)其“賊渠受撫，自當(dāng)聽其輸誠，安得登舟降體？督臣節(jié)制何在？”[15]2496受聘楊嗣昌后，熊文燦仍效故技，以招撫為主，楊嗣昌心雖非之，既已任之，亦不得不在崇禎帝前曲為之解?！拔臓N下令，殺賊者償死。賊不肯從，則赍金帛酒牢犒之，名曰‘求賊”。張獻忠等人窮蹙之下，紛紛請降，文燦遂上言：“臣兵威震慴，降者接踵。十三家之賊，惟革、左及馬光玉三部尚稽天誅，可歲月平也”。[5]6736但張獻忠等人并非真降，不過借此請餉、請官、請地、請關(guān)防而已，文燦悉與之。楊嗣昌當(dāng)初建議崇禎皇帝加餉，“本藉以剿賊，文燦悉以資撫”。[5]6511“獻忠列軍狀曰請備遣。既而三檄其兵不應(yīng)，朝野知獻忠必叛也。其后，汝才降，不肯釋甲。及進忠、萬慶等并降，文燦以為得策，謂天下且無賊也。五月，獻忠遂反于谷城，劫汝才于房縣，于是九營俱反。初，均州五營懼見討，自疑，相與歃血拒獻忠，無何亦叛去?！盵5]6737熊文燦雖在崇禎的震怒之下，坐大辟棄市，但明朝因此敗局已定，無可挽回。

以上所述僅是明末產(chǎn)生重要影響的招安事件，若總體考察，大大小小的招安事件可以說不勝枚舉。當(dāng)然，招安次數(shù)多并不能說明問題，重要的是明末的招安不僅貫穿始終，且具左右整個戰(zhàn)局的力量。更有甚者，明廷當(dāng)政者雖前后皆主招安，但事先并無周密計劃，亦不詳察真?zhèn)危唧w實施更是形同兒戲，不但未能借此實現(xiàn)自己的戰(zhàn)略目的，很多情況下反為義軍所利用，成為其發(fā)展壯大的有利條件。因此可以說在整個中國農(nóng)民戰(zhàn)爭史上，明末的招安誤撫堪稱絕無僅有。

二

那么，對于明末的招安誤撫，時人又是如何評價的？這些評價又形成了怎樣的時代思潮？

明末一些較具影響的招安誤撫事件，事后皆有科、道或任事者所上的彈劾奏章，對主撫之弊多所揭示與抨擊。如崇禎四年七月，吏科給事中曹履泰奏撫賊欺飾之弊，稱：“偷旦夕處堂之安，無制伏安插之策，則彼方為虎狼，我奉之反為驕子，祇有借撫以張賊之焰，以蓋賊之名，官兵亦束手而不敢動，將草澤之雄窺見廟堂舉動，如此天下事尚忍言哉！”[12]5567陳奇瑜合圍李自成、張獻忠于車廂峽，機會千載難逢，“政可一鼓而滅，乃以招安而敗，遂至不可復(fù)收”。[12]5805吳偉業(yè)因而總結(jié)道：“吏議不能盡賊，曰撫之。夫賊撫則吾民也，不撫則吾寇也，奈何其忽。今宣布詔書，予以不死，賊且降且殺人，未肯解甲。向者臨縣信之而城破，真寧信之而印失。武陟夾剿，信之而南逸于河；棧道合圍，信之而潰決千里。置河西則抄暴不止，編行伍則寇掠如故。其帖然不終叛者，僅一二支耳。然則今日之計，從可知已。賊阻山，我?guī)煀Z山者勝。賊忌水，我?guī)煻笏邉?。賊恣掠，我以饑?yán)е?。賊用眾，我以寡擊之。賊以乞撫愚我，我計間之”。[12]5751

但是，這些糾彈與議論未能改變其時諸臣治流寇者“大意在撫”的基本策略，崇禎十一年（1638）黃道周明確指出，“凡撫賊之法，須令斬捕自贖，得渠魁者予一裨將，得酋者予以隊長。使行間自效，或先其一部使探諸部，要令所在因而肢解之，還收其眾，統(tǒng)以元戎，使就屯牧以實塞下，不宜泛泛以牧為名，以留為實。倘復(fù)無策，令擇散地，一入鄖陽山中，終為中原腹心之疾也”。[12]5800此話不幸言中。繼之上疏的張肯堂，料定新命輔臣必借主撫以文過飾非，因此他干脆向崇禎帝奏言：“從古戡亂之法，初起則解散，勢成則剪除，未有專任撫者。今輔臣膺新命而出，賊必仍用故技，佯搖尾乞憐。而失事諸臣，冀掩從前敗局，必多方熒惑，仍進撫議。請?zhí)厣暌涣?，專?wù)剿除。有進招撫說者，立置重典”。[5]7066結(jié)果崇禎以偏激斥之。

楊嗣昌、熊文燦主撫失敗后，明廷山河日下，很快覆亡。在此種情勢下，人們對明末招安誤撫的反思，已不僅僅停留在經(jīng)驗總結(jié)的層面上，更多的是透露出無可奈何的悲嘆與痛惜。如談遷說：“撫盜易，散盜難。彼兇悖之資，力詘受成，當(dāng)散遣徒黨，收拔驍銳，使大眾分籍，不可復(fù)合。今熊文燦割土以授之，左良玉力言其不可，勿之聽也。視狼為鼠，視梟為雛，徼幸旦夕，寧待谷城猖獗而始信其反噬乎。甚哉！文燦之愚也。前督兩粵，受紿于劉香，陷兩道將，猶不知戒。紿于獻忠，彼文燦亡論。而推轂文燦于覆轍之后，抑獨何心哉！良可嘆也”。[12]5840

既然招安被公認(rèn)為明朝覆亡的一大禍根，那么它再也不可能像以往人們評價《水滸傳》那樣，成為“忠義”的代名詞了，面對它往往引起的是人們的亡國之痛，以及必須牢牢記住的血的教訓(xùn)。王夫之的《讀通鑒論》是這方面的典型，他對招撫納降幾乎到了深惡痛絕的地步，每讀一處輒借題發(fā)揮。如漢順帝朝張綱招降張嬰，“言弭盜者侈為美談”。王夫之則言：“楊鶴、陳奇瑜、熊文燦遙慕其風(fēng)，而禍及宗社。嗚呼！孰知綱之為此，為梁冀驅(qū)之死地，迫于弗獲已，而姑以謝一時之責(zé)者乎！綱卒未歲，而嬰復(fù)據(jù)郡以反，滕撫斬之而后絕，綱何嘗能弭東南之盜哉！且嬰降而馬勉、華孟相繼以蜂起，滕撫追剿凈盡，而江湖始寧，則撫盜之為盜囮審矣?！比绱朔干杏X意猶未盡，他又接著分析了撫盜的弊害：“胥吾民也，小不忍于守令之不若，稱兵以抗君父，又從而撫之，勝則自帝王而唯其意，敗則卑詞薦賄而且冒爵賞之加，一勝一敗，皆有余地以自居，而不失其尊富，桀猾者何所忌而不盜也？南宋之諺曰：‘欲得官，殺人放火受招安。且逆計他日之官爵而冒以逞，勸之盜而孰能弗盜邪？”但是，“失業(yè)之民，隨桀猾所誘脅，盡俘殺之也，誠有所不忍”，當(dāng)然也不可能，因此只能“殲其渠魁，而籍其黨與，以為邊關(guān)之戍卒，則矜全其死命，已不傷吾仁矣”。如果見僅即此，那么王夫之較之明末的剿撫大臣也未見高明多少。不過，他已看出“失業(yè)之民，一染指于潢池，而鄉(xiāng)黨不齒，田廬不保，欲使之負(fù)耒而為戢順之民，亦終不可得，是寧以撫求其永綏哉？”也就說“已亂者非可旦夕使順也”，毫無疑問這洞見了明末誤撫的關(guān)鍵所在，所以他告誡“弭盜者慎勿輕言撫哉！”[16]204整個《讀通鑒論》，不惟不輕言撫，簡直就是對招安這一歷史現(xiàn)象的全面批判，由此可見明末招安誤撫對其時士大夫的刺激與影響之深。

毫無疑問，明末招安誤撫的反思及其輿論傾向也直接影響到了《水滸傳》的主題批評。崇禎十五年（1642），左懋第上《謹(jǐn)題為再陳息盜要著事》，直接說義軍的反叛“始于《水滸傳》一書”，“以宋江等為梁山嘯聚之徒，其中以破城劫獄為能事，以殺人放火為豪舉，日日破城劫獄，殺人放火，而日日講招安，以為玩弄將吏之口實。不但邪說亂世，以作賊為無傷，而如何聚眾豎旗，如何破城劫獄，如何殺人放火，如何講招安，明明開載，且預(yù)為逆賊策算矣”。因此，他認(rèn)為《水滸傳》是一部“賊書”，“李青山等向據(jù)梁山而講招安，同日而破東平、張秋二處，猶一一仿行之。青山雖滅，而鄆城、鉅、壽、范諸處，梁山一帶，恐尚有伏莽未盡解散者。《水滸傳》一書，貽害人心，豈不可恨哉！”[17]701既然現(xiàn)實中招安已成為叛軍“玩弄將吏之口實”，那么招安的“忠義”之說自然是再不能提倡的了。由明入清的史家査繼佐直接將明朝的滅亡與《水滸傳》掛鉤，稱自《水滸傳》出“貽禍者三而未已”，“一則萬歷末年，徐鴻儒以鄆城人創(chuàng)白蓮教，巢于梁家樓，直欲親見梁山泊故事……一則崇禎中流賊初起，□為指名，亦輒如傳中各立諢號，如托天王、一丈青等□勇出相，作梁山泊好漢，其為數(shù)十倍于天罡、地煞不止”。“前七年為《水滸》第一演義”，明朝因而“元氣全澌”，“后十七年為《水滸》第二演義，而國命隨盡”。作為一名史家，此種論斷雖不免憤激，但絕非道聽途說故為夸飾之詞的文人所可比擬，他畢竟是在閱讀大量史料的基礎(chǔ)上作出的判斷，其嚴(yán)肅性無可置疑。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他稱“至吳中金生圣嘆批評此傳，為《第六才子書》，于文無害，而□別案無故見殺，耐庵、貫中之筆良可畏也”。[15]2703何以稱金批《水滸》“于文無害”呢？查氏雖未明言，但金圣嘆批評《水滸傳》的最大特點，便是改“忠義”之說為 “誨盜”，并腰斬招安部分，“于文無害”只能是就此兩點立言，可見查氏與左懋第的態(tài)度與觀點一般無二。

很顯然，經(jīng)過明末招安誤撫的歷史反思，招安已是一個十分敏感且頗犯忌諱的名詞，②它已不再像以前那樣，與“忠義”對等，為士大夫所揄揚，而被認(rèn)為是叛亂者“玩弄將吏之口實”，乃名“忠義”而實盜賊。更重要的是，人們已將其與《水滸傳》聯(lián)系在一起，認(rèn)為明末招安誤撫的結(jié)果乃《水滸傳》影響所致。毫無疑問，在此種時代思潮促動下，《水滸傳》的批評必然會發(fā)生根本改變。

三

明晰了明末招安誤撫的歷史事實及其輿論與時代思潮，那么金圣嘆腰斬《水滸傳》的真實動機也就不難辨別了。

首先來看金圣嘆關(guān)于招安的看法，《第五才子書施耐庵水滸傳》第五十七回有一大段關(guān)于招安的批語，現(xiàn)摘錄如下，以便分析：

原村學(xué)先生之心，則豈非以宋江每得名將，必親為之釋縛擎盞，流淚縱橫，痛陳忠君報國之志，極訴寢食招安之誠，言言刳胸臆，聲聲瀝熱血哉？乃吾所以斷宋江之為強盜，而萬萬必?zé)o忠義之心者，亦正在于此。何也？夫招安，則強盜之變計也。其初父兄失教，喜學(xué)拳勇；其既恃其拳勇，不事生產(chǎn)；其既生產(chǎn)乏絕，不免困??；其既困劇不甘，試為劫奪；其既劫奪既便，遂成嘯聚；其既嘯聚漸夥，必受討捕；其既至于必受討捕，而強盜因而自思：進有自贖之榮，退有免死之樂，則誠莫如招安之策為至便也……乃吾不知宋江何心，必欲悉擒而致之于山泊。悉擒而致之，而或不可致，則必曲為之說曰：其暫避此，以需招安……故知一心報國，日望招安之言，皆宋江所以誘人入水泊。諺云“餌芳可釣，言美可招”也。宋江以是言誘人入水泊，而人無不信之而甘心入于水泊?！秱鳌吩唬骸熬眉俣粴w?！睈褐浞怯幸?？彼村學(xué)先生不知烏之黑白，猶鰓鰓以“忠義”目之，惟恐不得其當(dāng)，斯其心何心也！[18]1035

金圣嘆稱“招安”為“強盜之變計”，并對他們利用“招安”的心理作了細致入微的分析，聯(lián)系前文所引士大夫?qū)γ髂┱邪舱`撫的歷史總結(jié)與批評，金圣嘆的觀點與他們可以說如出一轍。這絕不可能是一時心血來潮，或坐在書齋中想象的結(jié)果，必與同時的士大夫一樣，直接來源于明末招安誤撫的歷史經(jīng)驗。

金圣嘆在該書中對招安的敏感與忌諱，同樣能讓我們感受到那個時代的氣息。他不僅偽托古本，反復(fù)強調(diào)招安部分乃羅貫中后續(xù)，非施耐庵本意，甚至對《宋史》“侯蒙欲赦宋江使討方臘”一語亦不放過，予以大肆發(fā)揮，稱此“一語而八失”，其中第六、七失稱“《傳》言：‘四郊多壘，大夫之辱。今更無人出手犯難，為君解憂，而徒欲詔書為弭亂之具，有負(fù)養(yǎng)士百年之恩……有罪者可赦，無罪者生心，從此無治天下之術(shù)”。說完此“八失”，金圣嘆尚不解氣，更怒詰：“如侯蒙其人者，亦幸而遂死耳，脫真得知東平，惡知其不敗公事，為后世僇笑者哉！何羅貫中不達，猶祖其說，而有《續(xù)水滸傳》之惡札也？”[18]26這種對招撫納降近于神經(jīng)質(zhì)似的敏感，與王夫之的《讀通鑒論》可以相提并論。

當(dāng)然批評招安只是手段，其目的是要破除“忠義水滸”之說，金圣嘆說得很清楚：“由今日之‘忠義水滸言之，則直與宋江之賺入夥、吳用之說撞籌無以異也。無惡不歸朝廷，無美不歸綠林，已為盜者讀之而自豪，未為盜者讀之而為盜也”。這無異于“將為戒者而反將為勸”，“豺狼虎豹而有祥麟威鳳之目，殺人奪貨而有伯夷顏淵之譽，劓刖之余而有上流清節(jié)之榮，揭竿斬木而有忠順不失之稱，既已名實抵牾，是非乖錯，至于如此之極，然則幾乎其不胥天下后世之人，而惟宋江等一百八人，以為高山景行，其心向往者哉！”[18]18總之，“盛夸招安”，必然導(dǎo)致“務(wù)令罪歸朝廷而功歸強盜”，“裒然以‘忠義二字而冠其端”，更是“好犯上作亂”而至其極，招安一節(jié)顯然不可不刪。但是僅砍掉《水滸傳》招安部分，“聚一百八人于水泊，而其書以終，不可以訓(xùn)矣”，[18]1235因此金圣嘆幻出盧俊義一夢，意謂彼一百八人“即得逃于及身之誅僇，而必不得逃于身后之放逐”，此“所以誅前人既死之心者，所以防后人未然之心也”。[18]18金圣嘆的用心真可謂良苦之至。這一“誅心”之法比左懋第的單純禁毀高明多了，因為金圣嘆清楚，禁是根本禁不了的——這也為后來的事實所證明。與其采取根本做不到的禁毀之法，還不如批改一個“于文無害”的《水滸傳》，脫然授之于民。③

除此之外，金圣嘆還將“殲厥渠魁、脅從罔治”這樣的剿賊經(jīng)驗貫穿進了《水滸傳》的批評之中?！蹲x第五才子書法》說得很明白：“《水滸傳》獨惡宋江，亦是‘殲厥渠魁之意，其余便饒恕了”。[18]28錢穆曾就此說：“只此一段，便足為圣嘆并不真了解耐庵《水滸傳》作意之鐵證。《水滸傳》作者于忠義堂諸豪客，只有惋惜，并無憎惡，處處流露，哪里有殲厥渠魁其余便饒恕了之意”。[19]156如果不聯(lián)系明末招安誤撫的歷史經(jīng)驗，金圣嘆的這一獨特發(fā)明不僅極其突兀，而且著實令人難以索解。為使人們對“宋江深惡痛絕，使人見之，真有犬彘不食之恨”，金圣嘆不惜深文周納之至。如第五十回回首批語云：“笑宋江傳中，越說得真切，越哭得悲痛，越顯其忤逆不肖；越要尊朝廷，守父教，矜名節(jié)，愛身體，越見其以做強盜為性命也”。第五十七回，針對村學(xué)先生讀《水滸傳》“見宋江口中有許多好語，便遽然以‘忠義兩字過許老賊”，認(rèn)為“此實萬萬不然之事”，為此竟列出長篇的“十大不可”說，誠不嫌小題而大作也。除發(fā)揮施耐庵此種“微言大義”外，有時為證明宋江過惡，甚至不惜改動原文，以遷就自己的觀點。如第五十九回，晁蓋曾頭市中箭而亡，宋江在眾兄弟苦勸之下，權(quán)任梁山泊之主，說“待日后報仇雪恨已了，拿住史文恭的，不拘何人，須當(dāng)此位”。李逵在側(cè)邊叫道：“哥哥休說做梁山泊主，便做個大宋皇帝你也肯！”金圣嘆因此批道：“每每宋江一番權(quán)詐后，便緊接李大哥一番直遂以形擊之……有眼如電，有舌如刀，逵之所以如虎也；包藏禍心，外施仁義，江之所以如鬼也”。而《水滸傳》李逵的原話卻是：“哥哥休說做梁山泊主，便做了大宋皇帝卻不好！”[20]金圣嘆所改雖僅三字，但意思卻已大變，李逵的本意由原來的勸進變成了揭詐。

雖然金圣嘆對《水滸傳》招安及“獨罪宋江”的獨創(chuàng)觀點作了如上的闡釋與處理，但仍與書中所顯示出來的信息存在不少齬齟之處，為此他不得不曲為之解。尤其是第三十一回，武松無路可走決意落草，向宋江表達了日后招安的愿望，對此宋江深表贊同。這恰反映了梁山好漢最終接受招安，是大家的共同愿望，招安是順理成章的情節(jié)。而金圣嘆卻批道：“江等之終皆不免于竄聚水泊者，有迫之必入水泊者也。若江等生平一片之心，則固皎然如冰在玉壺，千世萬世，莫不共見。故作者特于武松落草處順手表暴一通，凡以深明彼江等一百八人，皆有大不得已之心，而不必其后文之必應(yīng)之也。乃后之手閑面厚之徒，無端便因此等文字，遽續(xù)一部，唐突才子。人之無良，于斯極矣！”武松為金圣嘆最為稱許之人，所言自不必懷疑，卻貶宋江“深表自家愛惜武松之至，不愿其遂去落草；而自家之一片冰心，遂可借此得以自白。此皆宋江生平權(quán)詐過人處，而后人反因此等續(xù)出后數(shù)十回，真可笑也”。這種強作解人，或者說強原文以就我的批評方式，更加暴露出金圣嘆的真實用心，也就說他闡發(fā)的并非如其所言為施耐庵創(chuàng)作《水滸傳》之本意，而是自己的觀點。聯(lián)系前文論述，當(dāng)不難發(fā)現(xiàn)這些觀點與明末反思招安誤撫的時代思潮是完全一致的。

金圣嘆腰斬《水滸傳》的真實動機還可從時人的評價中得到進一步說明。除前文所提査繼佐外，王望如對金圣嘆評改《水滸傳》的闡發(fā)尤為彰明較著。他深許金圣嘆反正“忠義水滸”之說，稱“金圣嘆所評，始以‘天下太平四字，終以‘天下太平四字，始以石碣放妖，終以石碣收妖，發(fā)明作者大象之所在。招舉李逵，獨罪宋江，責(zé)其私放晁蓋，責(zé)其謀奪晁蓋。其旨遠，其詞文，而余最服其終之以惡夢，俾盜賊不寒而慄。天下亂臣賊子從此有痛苦流涕之心，從此有畏罪不敢為非之事，遇堯舜同勉于為君子，遇桀紂亦不終為小人。仁人之言，其利溥哉！”[21]35所謂“梁山諸賊朝廷不能誅而鬼神誅之，神鬼不能誅而自心誅之”，[21]1274對金圣嘆的“誅心”之法可謂深有會心，但他仍認(rèn)為“作者示戒之苦心，猶未闡揚殆盡”，因此他的批評即是在金圣嘆的基礎(chǔ)上，將“誨盜”說發(fā)揮到了極致。在反思批判《水滸傳》的明末清初，如果不是極端偏執(zhí)地堅持禁毀，唯一明智的做法便是將其評改為“于文無害”的讀本。金圣嘆的評改本正是應(yīng)了此一時代之急需，所以才會得到仇視農(nóng)民起義的士大夫，如査繼佐、王望如等人的認(rèn)可與欣賞。事實上，此后繼承金圣嘆做法的也代不乏人，最典型的莫過道光時期俞萬春的《蕩寇志》，更為巧合的是俞萬春竟也是在民眾叛亂的刺激下寫成的。④

四

經(jīng)過上面的論述，金圣嘆對待農(nóng)民起義的態(tài)度及其批評《水滸傳》的立場已十分清楚，但這里對一直以來學(xué)界存在的金圣嘆同情農(nóng)民起義的觀點，不能不有所辨析。

如果就淵源而言，此種觀點實際由來已久。即在金圣嘆那個時代，他評改出版《水滸傳》，一些不明就里且思想偏執(zhí)的士大夫便指責(zé)他有意倡亂。如歸莊，曾為此寫《誅邪鬼》一文，稱：“蘇州有金圣嘆者，其人貪戾放僻，不知有禮義廉恥；又粗有文筆，足以濟其邪惡。嘗批評《水滸傳》，名之曰第五才子書，鏤版精好，盛行于世。余見之曰：‘是倡亂之書也?！浜髤强h諸生與任知縣相惡，巡撫中丞得知縣賄，盡棄之市，金圣嘆與焉。余哀諸生而未嘗不快金之死”。[22]499可謂丑詆痛恨之至。

金圣嘆評改《水滸傳》，期望借此“誅心”之法以弭盜于未然，想法畢竟過于天真，因為民眾的接受不會只被作者牽著鼻子走，而是根據(jù)自己的現(xiàn)實體驗有所選擇的。此后民眾叛亂行為仍不時發(fā)生，且不乏以梁山好漢為標(biāo)榜者，這筆賬自然又被算到了金圣嘆的名下。乾隆十九年（1754），福建道監(jiān)察御史胡定就因治下盜賊頻仍，奏禁《水滸》，并指責(zé)“惡薄輕狂曾經(jīng)正法之金圣嘆，妄加贊美……市井無賴見之，輒慕好漢之名，啟效尤之志”。[23]44當(dāng)然，招致這種批評也與金圣嘆的批語對梁山好漢有同情之處存在直接關(guān)系，以至讓人們覺得他尊尚者仍為盜賊，“與史遷《游俠列傳》之意相同”。[24]83

不過，這一點同情心雖為封建衛(wèi)道者所張大，但并不能掩蓋金圣嘆反對農(nóng)民起義的基本立場。直到清末西方民主與革命思想傳入中土以后，此種立場才逐漸為學(xué)界所認(rèn)同，尤其是經(jīng)過胡適、魯迅的闡發(fā)，一時幾無異議。胡適說：“圣嘆生在流賊遍天下的時代，眼見張獻忠、李自成一班強盜流毒全國，故他覺得強盜是不能提倡的，是應(yīng)該‘口誅筆伐的……圣嘆又親見明末的流賊偽降官兵，后復(fù)叛去，遂不可收拾。所以他對于《宋史》侯蒙請赦宋江使討方臘的事，大不滿意，故極力駁他，說他‘一語有八失。所以他又極力表章那沒有招安以后事的七十回本。其實這都是時代的影響”。[25]43魯迅也說金圣嘆“截去《水滸》的后小半，夢想有一個‘嵇叔夜來殺盡宋江們”，是“因為痛恨流寇的緣故”。[26]542這些雖僅泛泛而論，但已十分接近事實。

但是，正如胡適所說，金圣嘆“賞識《水滸傳》的文學(xué)，但他誤解了《水滸傳》的用意。他不知道七十回本刪去招安以后事正是格外反抗政府，他看錯了”。[25]43這也確實容易引起相反的聯(lián)想。張國光先生正是在此點啟發(fā)下，提出了其金批《水滸》的“保護色”觀點，他說：“金圣嘆是同情和歌頌農(nóng)民革命的”，“他在書前的反動序文，附在書末的惡夢和他在書中表達的獨惡宋江之類的批文”，都是“處在儒教束縛、特務(wù)橫行、言論禁錮非常嚴(yán)厲的明末的金圣嘆‘不得已而為之的，是他批改的七十回本《水滸》這部真正宣揚武裝反抗反動王朝到底的小說的‘保護色”。[27]224這種以今律古且充滿主觀想象色彩的觀點，本不足辯，但其提出此種觀點的邏輯起點仍為金批《水滸》對梁山好漢的那一點同情心，有必要再加辨析。如其說：“試問歷史上曾經(jīng)有過一面由衷地歡呼起義農(nóng)民奮起誅鋤貪官污吏，筆酣墨暢地歌唱他們大敗官軍，攻城略地的巨大勝利，卻在另一面又極端仇恨被迫起來反抗的義軍，而咬牙切齒地非斬盡殺絕他們不可的‘一身而二任焉”的，不可理解的精神分裂癥者嗎？”[27]219首先需要說明的是，這些描述有明顯夸大其詞之嫌，細閱金圣嘆的批語，不難發(fā)現(xiàn)他雖認(rèn)為“亂自上作”，梁山好漢的反抗有一定合理性，但把握還是相當(dāng)有分寸的。如第四十三回，戴宗道有言：“一者朝廷閉塞，二乃奸臣不明”。金圣嘆因而批道：“朝廷用‘閉塞字，妙，言非朝廷不愛人材，只是奸臣閉塞之也；奸臣用‘不明字，更妙，言奸臣閉塞朝廷，亦非有大過惡，只由不明故也?！幻鞫?，何等輕細，卻斷得奸臣盡情，斷得奸臣心服，真是絕妙之筆。俗本乃誤作‘朝廷不明，奸臣閉塞，復(fù)成何語耶？只二字轉(zhuǎn)換，其優(yōu)劣相去如此”。毫無疑問，這是為了減輕“亂自上作”的程度。聯(lián)系金圣嘆所處的時代，他借《水滸傳》批評當(dāng)政者的無道，既符合事實，也是一個正常知識人的理性反應(yīng)。如第五十一回針對殷直閣的為非作歹，金圣嘆說：“天下者朝廷之天下也，百姓者朝廷之赤子也。今也縱不可限之虎狼，張不可限之饞吻，奪不可限之幾肉，填不可限之溪壑，而欲民之不畔、國之不亡，胡可得也！”如果不發(fā)出此種憤激的話，才讓人覺得不合情理。翻閱《明史》，類似的話在當(dāng)時大臣的奏疏里比比皆是。但是同情并不等于贊同，他在第一回回首批語里說得很清楚：“彼一百八人也者，固王道之所必誅也”。同樣，他雖然欣賞梁山好漢的某些優(yōu)秀品質(zhì)，但整體仍持否定態(tài)度，如第十回回首批語稱：“旋風(fēng)者，惡風(fēng)也……‘旋音去聲，言其能旋惡物聚于一處故也……名柴進曰‘旋風(fēng)者，惡之之辭也。然而又系之以‘小，何也？夫柴進之于水泊，其猶青萍之末矣，積而至于李逵亦入水泊，而上下尚有定位，日月尚有光明乎耶？故甚惡之，而加之以‘黑焉。夫視‘黑，則柴進為‘小矣，此‘小旋風(fēng)之所以名也”。第十四回又有批語云：“前文林沖稱‘豹子頭，蓋言惡獸之首也。林沖先上山泊，而稱為‘豹子頭，則知一百八人者，皆惡獸也”。如果整體把握，而不是就某一點故為發(fā)揮的話，金圣嘆不惟不是精神分裂，反而是一個理性的知識人的正常反應(yīng)。前文所論述的査繼佐、王望如、王夫之皆無不如此，尤其是王望如，他的批語中亦有同樣的表現(xiàn)，豈能皆視為精神分裂？張先生的這種非此即彼的邏輯，無疑是涇渭分明的階級劃分時代的產(chǎn)物。

一般來講，文藝批評尤其是具有價值判斷色彩的主題批評，往往帶有鮮明的時代特點。作為后世的研究者，若非對批評者及其所處時代有精深了解，所論難稱允當(dāng)，更不用說僅就某一點作微言大義式的發(fā)揮了。正如金圣嘆稱《水滸傳》作者對宋江“深有微辭”，錢穆從而揭示出《水滸傳》作者對元末農(nóng)民起義是同情的，但對朱元璋利用農(nóng)民起義奪取政權(quán)則“深有微辭”，只有元末明初的知識分子才會有此種心情。王平先生對此質(zhì)疑道：“為什么明代的許多評論者沒有看出這一點，只有金圣嘆才有這種眼光和識別能力呢？”[28]128顯然，這只是錢穆個人發(fā)揮出的觀點，這種超時代的觀點絕非金圣嘆所能及。我想這句話也適合送給今天仍持此種觀點的人。

注釋：

①參王麗娟《<水滸傳>的早期接受》（《海南大學(xué)學(xué)報》2006年第2期）、王

平《<水滸傳>明清詮釋之比較》（《濟寧師范專科學(xué)校學(xué)報》2006年第5期）。

②王學(xué)泰《話說招安（上）》（《社會科學(xué)論壇2003年第11期》）中說，檢索

二十四史，“招安”一詞“以宋代用得最多，元代還偶爾用之，明清兩代基本不（指

官方語言中，民間卻大量運用，這是通俗文藝作品影響的結(jié)果）”?！睹魇贰窞?/p>

清初人所撰，不用“招安”一詞，或可看出當(dāng)時人對此詞的敏感與忌諱。

③他在授此書給其子讀時，即說：“如此書，吾即欲禁汝不見，亦豈可得？”（見《金

圣嘆全集》第3冊，陸林輯校整理，鳳凰出版社，2008年，第22頁）足見金圣嘆的

高明之處。

④詳參拙作《明清時期民眾運動與小說關(guān)系之互動——兼論晚清以降“新小說”

運動的傳統(tǒng)動力》，《學(xué)術(shù)月刊》2012年9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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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姜榮剛（1976-），河南商城人，博士，許昌學(xué)院文學(xué)與傳媒學(xué)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古代文學(xué)及近代文學(xué)轉(zhuǎn)型等。

（責(zé)任編輯：楊立民）

項目基金：本文為中國博士后基金第55批面上資助（2014M551667）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