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韻香
十二年前,在東北小城駟馬縣,最有威望的當屬獨臂秦三爺。不管是相熟的左鄰右舍,還是無親無故的外地人,只要遇上麻煩受了委屈,總會請秦三爺出面。秦三爺雖已年近古稀,但脾性依舊暴烈,眼里容不得不公之事。
這天清晨,秦三爺像往常一樣早早起了床,揮動單臂練起了太極拳。一個套路還沒打完,就聽院門被拍得“咣咣”山響。
秦三爺打開門一瞧,是個臉龐黝黑、看上去約有四五十歲模樣的陌生人。陌生人剛跨進院,便雙膝一沉跪了下去:“三爺,我叫劉全,求你幫幫我。你要不幫我,一死就是兩條命啊。”
見來人挺大一老爺們,卻哭得稀里嘩啦,秦三爺有些慌了手腳,急忙扶起他詢問緣由。劉全哽咽著說,他在鑫華建筑工地出苦力,沒白沒黑拼死拼活地忙,只想多賺幾個錢給女兒治病。老板陳鑫華原本說得好好的,管吃管住,月薪一千五,到日子就開支,絕不拖欠。誰知,等人馬拉進工地,一切都變了樣:飯不能白吃,房不能白住,每月還要繳人頭管理費。雜七雜八扣下來,工資僅剩八九百。但就是這點錢,陳老板還從年初拖到了年底,遲遲不給結算。
聽到這兒,秦三爺給支了一招,讓他去找律師,去法院告陳鑫華那個孫子。劉全搖搖頭,道出了苦衷:當初,他們十幾個農民工太相信陳老板,壓根就沒簽合同。沒合同,自然沒證據,就算鬧上法庭打官司,也只能是輸。
這事,難辦。秦三爺尋思片刻,還是決定憑自己的名號幫他一把。在劉全的引領下,獨臂秦三爺大步流星地奔向鑫華工地。
走著走著,秦三爺收住腳,瞪眼看向路邊的早點攤。攤主是個寡婦,上有老下有小,日子過得很是緊巴??善袃蓚€地痞沒臉沒皮,腆著大肚子白喝了兩碗,還要打包帶走一份。秦三爺臉色一沉,探手揪住其中一個的脖領,罵道:“睜大你們的狗眼,瞅瞅我是誰。欺負人家孤兒寡母,你們還算男人嗎?滾!”
駟馬縣誰不知道秦三爺,兩個家伙忙扔下幾塊零錢,溜之大吉。秦三爺沖著兩人的背影啐了一口,嗓門也高了八度:“再敢欺負人,三爺我炸了你們的老窩!”
秦三爺的名頭,全拜這個“炸”字所賜。隨便叫住一個街坊,不論男女老幼,都能說出秦三爺那段堪稱驚心動魄的英雄壯舉——
駟馬縣外,有座林深草密、地況復雜的小山叫野馬嶺。1944年初秋,尚不滿二十歲的秦三爺為躲避日本人抓勞工,一頭扎進山里落草為寇,當了胡子。大當家姓馮,一臉麻子,江湖報號“五花蛇”。一天,探子來報,說有兩輛小鬼子的軍需車要從野馬嶺下經過,車上裝滿了彈藥和糧食?!拔寤ㄉ摺奔仁职W又眼饞,準備打伏擊拿下這批貨。但是,鬼子此前數次對野馬嶺進行清剿,本就是烏合之眾的胡子們死的死逃的逃,已經沒幾個人了,只怕難以啃動這么大的骨頭。合計來合計去,“五花蛇”總算拿定了主意:先炸飛第一輛,趁鬼子亂作一團的當口,集中火力搶另一輛。
接下來,最驚險的一幕上演了?!拔寤ㄉ摺睅ьI人馬悄悄埋伏下來后,很快,鬼子的軍需車緩緩開至??吹窖很嚨墓碜觽€個荷槍實彈,人數也比胡子多出一倍,大當家的麻了爪,秦三爺卻提著事先捆在一起的五六顆手榴彈,縱身沖出壕溝撲向軍需車。五十米……三十米……二十米,眼看就要接近敵群,一梭子子彈打來,秦三爺的左臂當場被打斷,血肉模糊地橫飛出去。生死關頭,秦三爺一邊大吼:“小鬼子,我日你八輩祖宗!”一邊使出吃奶的勁扔出了手榴彈?!稗Z”,一輛軍需車被炸得飛上了天。與此同時,一顆手雷也落到了秦三爺身旁。秦三爺頓時覺得自己長了翅膀,在野馬嶺上忽忽悠悠地飛了起來。
每次說到這兒,秦三爺都會捋起袖子,亮出從肩胛處斷掉的殘肢說:“飛累了,我又睡了過去。等到睡醒,大家全死了,腸穿肚爛的、斷腿少胳膊的、腦袋搬家的,要多慘有多慘!”
大約十五分鐘后,秦三爺踹開了老板陳鑫華辦公室的門。陳老板正和小秘書打情罵俏呢,好事被撞破,當下便翻了臉:“你是誰?怎么進來的?出去!”
秦三爺拽過寬大舒適的老板椅,一屁股坐了上去:“在駟馬縣,還沒人不認識我。我姓秦,行三,叫秦陽……”
“我管你是擒羊還是擒狗,我忙著呢,沒工夫搭理你。孫秘書,送客?!标惱习鍥]好氣地打斷了秦三爺。
這么多年,還沒人敢對秦三爺如此不敬。秦三爺單臂一沉,“啪”的拍起了桌子:“我今兒個來,是為了擒你。我就不信,你比當年的日本鬼子還霸道?!?/p>
陳老板斜瞥著較上勁的秦三爺,故作恍然大悟狀,連諷帶刺地打起了哈哈:“我想起來了,你就是傳說中飛身炸掉鬼子軍需車的大英雄秦三爺。三爺,幸會,久仰大名,如雷貫耳。孫秘書,還愣著干嗎?快給老英雄上茶?!?/p>
“知道就好。說,欠劉全的血汗錢,啥時還?”秦三爺冷哼道。陳老板揶揄道:“劉全是誰?什么錢?三爺,我陳鑫華可從不干欠賬不還的事兒。我覺得,您老一定是找錯人了?!?/p>
明擺著,這是個臉皮比棉鞋底還厚的老賴。龜孫子,你也狂了點吧,別說你個小小的建筑隊老板,即便縣長、市長見了我也要給三分薄面。行,既然給臉不要臉,那咱們就騎驢看唱本——走著瞧。念及此,秦三爺拔腿便走。但在出門的那刻,陳老板不冷不熱、不緊不慢的動靜又撞入了耳鼓:“三爺,氣大傷身,火大傷神。要不,你坐下來喝杯茶,我給你講個故事消消氣?”
難不成,他怕我找政府,欠賬的事有轉機?秦三爺站住了。陳老板沖小秘書使了個眼色,示意她關上門,回避一下。等小秘書扭臀擺胯地走出去,陳老板皮笑肉不笑地開了腔:“秦三爺,我要講的這個故事,也發(fā)生在野馬嶺。真是巧得很,故事的主人公和您重名,也是姓秦名陽?!?/p>
秦三爺一聽,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戰(zhàn),發(fā)生在1944年秋的那場慘不忍睹的小型伏擊戰(zhàn)又清晰地浮現在眼前。沒有人知道,真實戰(zhàn)況與他鏗鏘有力、咋咋呼呼所擺的龍門陣相差甚遠——小鬼子進入伏擊圈后,似乎覺察到苗頭不對,擔心隘口埋著地雷,便從車上推下兩個老鄉(xiāng),逼迫他們趟路子。老鄉(xiāng)哆哆嗦嗦走了十幾米遠,突然撒丫子逃跑。鬼子獸性大發(fā),舉槍亂射。秦三爺看得真真切切,有個老鄉(xiāng)被打中了頭,腦漿迸裂死于非命。活生生的一條命,說沒就沒了,秦三爺頓時嚇得抖成一團,連槍都握不住了?!拔寤ㄉ摺币矝]了大當家的威風,硬著舌根說風緊,扯乎。endprint
然而,眾胡子正要后撤,腦瓜子里一片空白的秦三爺卻跳 出壕溝,沖下了山坡。這一輩子,秦三爺跟任何人都沒說起過,他跌跌撞撞跑了二三十米遠,褲襠里早尿得呱呱濕。他是人,是血肉之軀,豈能不怕?他也想掉頭逃命,可坡度太陡,根本收不住腳。萬幸的是,一塊石頭絆倒了秦三爺,拎在手中的手榴彈就勢飛出,不偏不斜地落在一輛軍需車上。時至今日秦三爺都堅信那不是巧合,而是老天在幫他的忙——盡管手榴彈早擰開了蓋,但秦三爺又慌又怕,根本沒拉環(huán)!多虧拉環(huán)掛上了車廂插銷,歪打正著得以引爆,送滿車的彈藥和鬼子兵上了西天。這時,一顆手雷飛來,將秦三爺炸得摔進了山坳。
還有個細節(jié),秦三爺始終深埋在心底:當他從昏昏沉沉中醒轉時,惱羞成怒的鬼子已消滅掉了試圖逃跑的胡子。發(fā)現一個鬼子搜索而來,秦三爺躲無可躲,只好屏住呼吸閉眼裝起了死。鬼子照著他“砰砰”補了兩槍,全打在了左胳膊了。他的左臂,是這么斷的。
嚇尿褲子,半路想逃,裝死,這些事兒要說出去,不光叫人笑掉大牙,半輩子的榮譽也將毀于一旦??勺鰤粢蚕氩坏剑惱习逯v的恰是這個版本。他怎會知道得這般詳細,就跟身臨其境似的?
不待秦三爺琢磨出個中端倪,只聽陳老板笑道:“三爺,這輩子,你可沒少沾英雄壯舉的光吧?炸了軍需車,大功一樁。鬼子一被趕跑,你就當上了駟馬縣的保衛(wèi)科長,分了田地,娶了老婆,還年年領慰問金,一直到今天也沒斷過。你的兒女,參軍的參軍,上班的上班,一路綠燈,順風順水,全都在肥得流油的國營單位。如果我把你的‘英雄本色抖摟出去,你覺得會是什么后果?”說著,陳老板哈哈一笑,下了逐客令,“老東西,請吧。不送!”
悶頭走在回家的路上,秦三爺徹底蔫了,精氣神全無,連腳步都沉重得如同灌了鉛,踉踉蹌蹌東倒西歪。陳老板說得絲毫不差,他們老秦家能風風光光,兒女能出人頭地,逢年過節(jié),縣里的領導還專門看望他,全仰仗那次鬼使神差般的壯舉。平常日子,只要碰到街面上有不平之事,秦三爺素來都是非管不可,“睜大狗眼瞅瞅我是誰”也成了他的口頭禪。知道他跟縣里的領導能說上話,分量還不輕,挨訓者大多點頭哈腰賠不是,然后乖乖溜走。眼下,如果得罪陳老板,他把實話說出去,他這張老臉該往哪兒擱?
唉,愁人哪。秦三爺禁不住一聲長嘆。嘆聲未落,老實巴交的劉全便急急湊過來:“秦三爺,咋樣了?”
秦三爺吞吞吐吐:“這、這,我……”
“是不是他不給?三爺,求你再去說說情,給一半也行啊。”劉全扯住秦三爺的胳膊,拖著哭腔一個勁地央求道,“我家閨女的病再也拖不起了。我是他爹,我得救她的命。三爺,求你了?!?/p>
面對不公,秦三爺第一次打了退堂鼓,拒絕了求他的人。劉全絕望了,耷拉著腦袋越走越遠。秦三爺愣怔半晌,又轉身去追劉全。拐過一條街,站在一座低矮簡陋的平房前,秦三爺看到了一個面色蒼白、身子干瘦的小姑娘。劉全告訴他,幾天前,他再次找到陳老板討薪,陳老板拍著胸口表態(tài),就這兩天,完活即發(fā)。劉全激動不已,忙托老鄉(xiāng)把女兒接了來。錢到手,馬上住院。不想,陳老板變臉比脫褲子還快,不僅不開支,還辭了劉全等人,并宣稱從沒雇用過他們,再敢來鬧,就以訛詐之名報警。
“你瞧瞧我閨女,還能有多少活頭?”劉全一跺腳,擦干眼淚發(fā)了狠,“錢,我不要了。等我把閨女伺候走,哼!”
那一聲“哼”,聽得秦三爺心尖直顫。他沒再多言,掏出兜里僅有的幾十塊錢塞給劉全,頭也不回地走了。
當晚,秦三爺在街上轉悠到后半夜才回家。次日,天色剛蒙蒙亮,他便爬起身出了門。第三天午后,秦三爺懷抱一個看似很重的包裹闖進了陳老板的辦公室。
瞧包裹的模樣,和隱約露出來的一截導火索,秦三爺抱的是炸藥!正偎在陳老板懷里撒嬌的小秘書見狀不妙,“媽呀”一聲驚叫逃之夭夭。陳老板當場嚇尿了褲子,奪路想逃,秦三爺卻搶先一步,堵死了門口。
“喲,陳大老板怎么也跟我一個熊樣,嚇尿褲子了?”秦三爺譏諷道。陳老板倉皇退后,顫聲告饒:“三爺,別、別,手下留情啊。不就幾個工錢嗎?我馬上付,馬上。每月一千五,分文不少?!?/p>
秦三爺說:“我可沒逼你?!薄皼]有沒有,我是自愿的。”陳老板扯著嗓子沖窗外喊:“孫秘書,快讓財務給劉全他們開支,越快越好!”
不大的工夫,劉全等人就如數拿到了工錢,一個個樂得淚花兒淌個不停,隔著窗玻璃直作揖。陳老板冷汗迭出,嘿嘿賠笑道:“三爺,事兒都辦了,您老該走了吧?”
秦三爺不動聲色地走向辦公桌,“咣當”一聲放下了包裹。陳老板愈發(fā)驚恐,手忙腳亂地拽開抽屜摸出了一張照片,“三爺三爺,看在我姥爺的分上,你就放過我吧。”
照片上,是個額頭橫著條刀疤、臉上坑坑洼洼的老者。三爺冷聲一笑,哼道:“我就知道是你老東西,你不會膽小如鼠,不敢來吧!”
被秦三爺喚作老東西的,正是當年盤踞野馬嶺的大當家“五花蛇”。
那天,日本鬼子連轟帶炸,野馬嶺上殘肢遍地,勉強能拼湊成全尸、看出人樣的不過七八個人。之所以認定“五花蛇”命喪黃泉,是因為秦三爺傷愈后尋到了一只高腰鞋。鞋里還裝著半截小腿和腳丫子。“五花蛇”是六趾,那只腳掌也是六趾。在陳老板說破真相后,從秦三爺腦子里冒出的第一個念頭便是:打伏擊的那些人中,一定還有人活著。果不其然,經暗中打聽,秦三爺得知陳老板的姥爺姓馮,麻子臉,綽號馮瘸子。好你個“五花蛇”,藏得夠深的。秦三爺當即托人給他捎信,約他在陳鑫華的辦公室見面。
馮瘸子和秦三爺不一樣,秦三爺落草是被鬼子逼的,剛上山沒幾天就炸了軍需車,惡行不大還立了功;馮瘸子則是胡子頭,做過打家劫舍的勾當,在當時屬清算對象,這幾十年只能隱姓埋名,老老實實地貓著。
又候了一陣子,只剩一條半腿的馮瘸子來到了陳老板的辦公室。兩下見面,馮瘸子單腿一屈就要下跪:“三子,大哥對不住你?。 ?/p>
“姥爺,炸鬼子的軍需車你也有分,干嗎風光都讓他一個人占了去?”陳老板搶過話頭說。馮瘸子兩眼一瞪,罵道:“混賬東西,你咋跟你姥爺學,凈作孽?”
是夠損的。事過多年,秦三爺終于弄清了自己只身沖出壕溝的原委。
那日,瞅到畜生不如的鬼子殘殺了兩個老鄉(xiāng),“五花蛇”膽虛,想撤,二當家卻眼紅軍需,不肯走。沒有硬家伙,用什么壯大隊伍?“五花蛇”打啞語:那你帶頭去炸鬼子。二當家的腦袋頓時搖成了撥浪鼓。只一個眼神,兩人就想到了一塊兒:三子還沒遞投名狀呢,讓他去。于是,一個掛手榴彈,一個揪脖子猛力一推,被嚇蒙了的秦三爺便“殺”向了敵群。
“大當家的,原來是你成全了我秦陽。”秦三爺放聲大笑道,“身為男兒,有恩報恩,有仇報仇。咱們當年的賬也該算算了!”
“姥爺,快跑啊。那、那、那是炸藥包!”
在陳老板的驚恐大叫聲中,秦三爺猛地一拽繩頭,抖開了包裹。
不是炸藥,是幾瓶好酒。
舉杯痛飲逞一醉,相逢一笑泯恩仇。馮瘸子愣怔半晌,止不住老淚縱橫。
秦三爺說:“來,喝,把那些亂世恩仇都喝光。喝完酒,咱們一起去找政府說明真相,撤了我這個英雄稱號。陳老板你呃著,就是不當英雄,該管的事我還會管!”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