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憲法學教學如何面對中國的憲法實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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憲法學是法學本科生的專業(yè)必修課,基本上都在50課時左右,在法學知識體系中具有重要地位。憲法學本身是一種理解中國憲法規(guī)范和實踐的專業(yè)知識,同時又是其他法學專業(yè)知識的基礎。目前,憲法學的教學偏重于教師在課堂上的理論教學,即通過對憲法學的基本概念、范疇以及原則進行深入的邏輯分析與解釋,從而為學生提供憲法學的理論體系。但是,從教學效果來分析,憲法學教學結束后,學生雖然對憲法的基本理論有所掌握,但仍然對基本概念和原理缺乏理解,不僅知識體系碎片化,而且對中國的《憲法》規(guī)定和憲法實踐幾乎缺乏認知。造成這種現(xiàn)象的原因固然與教學時間不夠、憲法學知識理論性較強難以理解有關,但是,憲法學教學過程中對中國憲法實踐的認同度較低,常常在講述憲法原理時,沒有準確闡釋中國憲法與憲法原理普遍性之間的對應關系,從而在客觀上矮化中國憲法制度及其實踐,導致學生在知識觀上排斥中國憲法制度,也是其主要原因。另外,教學過程中常常較多講述外國違憲審查制度和憲法判例,而對中國的立法制度、規(guī)范性文件審查制度、法律解釋制度等憲法實踐問題關注不夠,導致學生對中國憲法的實施、憲法制度的運行缺乏必要的認識。
為了使學生系統(tǒng)掌握必備的憲法學知識,需要在教學內容的選擇以及如何面對中國憲法實踐的問題上進行反思,其基本目標是加強中國憲法原理以及憲法實踐的講授,使學生在系統(tǒng)掌握憲法原理的同時,對中國的憲法制度及憲法實踐有客觀認識。
本文所講的憲法實踐包括形成憲法規(guī)范的文本、憲法文本的產生、憲法的實施與憲法制度的運行等內容。憲法實踐是憲法實施的客觀存在,是國家機關遵守憲法、執(zhí)行憲法和適用憲法的實際狀態(tài)。憲法學和憲法實踐是兩個不同但卻相互密切聯(lián)系的范疇,兩者構成了二元知識架構,即國家機關實施并執(zhí)行憲法以維護國家的法秩序并保障人權,國家機關的憲法實踐活動以解決憲法問題為目標,產生立法程序、合憲性審查、憲法解釋等憲法現(xiàn)象,從而形成特定的法律邏輯和法律推理。因此,憲法實踐是一種客觀知識,其中包括憲法解釋主體對憲法規(guī)范的解釋。
憲法學是憲法研究者通過歸納、總結和分析憲法實踐,形成憲法的概念、規(guī)則、原則和制度體系等理論知識,憲法學者為解決憲法學上的理論問題,需要通過特定的研究方法研究憲法實踐,這種特定研究方法是以學術推理和理論邏輯為前提的主觀知識。所以,憲法學理論是對憲法實踐進行學理解釋的產物,從這個角度來觀察,憲法學的知識是解釋憲法實踐的結果,同時也對現(xiàn)存的憲法實踐具有解釋力。
所以,國家機關對憲法的解釋以及憲法學者對憲法實踐的認識本質上都是一種解釋性知識。按照德國學者拉倫茨的見解,司法機關和法學研究者各有自己的解釋任務:法學指出解釋上的問題,并提出解決之道,借此為司法裁判做準備;司法裁判則將法學上的結論拿來面對個別案件,借此來檢驗這些結論,并促使法學對之重新審查。①[德]卡爾·拉倫茨著:《法學方法論》,陳愛娥譯,商務印書館2005年版,第195頁。此種憲法知識的二元架構表明:憲法學教學必須將憲法的一般理論與憲法實踐密切結合,用以闡明憲法理論與憲法實踐之間的關系,一個一般的憲法學理論,即使它僅僅解釋某些概念,其也必須要以實踐為解釋依據(jù)。
憲法學如果不能有效地解釋本國的憲法和法律實踐,這種學理便是一種極為空洞的理論,即使憲法學以外國憲法實踐為理論依據(jù),可以將外國憲法實踐的知識適用于對憲法原理的解釋,它仍然不能滿足本國憲法學教學的需要。這不僅是因為學生不容易理解脫離本國憲法實踐的理論知識,而且是因為掌握本國憲法制度和憲法實踐的邏輯是學生需要運用的本國法知識。
憲法學雖然解釋憲法實踐,但目前憲法學教材的知識體系,在基本原理部分多數(shù)以外國憲法實踐為客觀事實依據(jù),或者說憲法學的一般理論、原理都是外國憲法實踐經驗的理論總結。事實上,在教學過程中講授的憲法學原理也是如此,如將憲法定義為限制國家權力并保障公民權利的基本法,憲法的基本原則包括人民主權、基本人權、法治、分權與制衡原則等,都是以外國的憲法實踐為事實依據(jù)而形成的憲法學理論。
在論述憲法基本理論時,如何解釋中國的憲法實踐就成為一個重要的教學問題。也許可以說,中國的憲法實踐與憲法學一般理論存在部分法理上的矛盾,因此,普遍性的憲法理論不能有效地解釋中國的憲法實踐;同時,中國憲法實踐的特殊性也不能成為證明憲法基本理論的客觀依據(jù)。誠然,中國憲法制度及其實踐具有特殊性,但此種特殊性并不影響憲法學理論對中國憲法實踐的解釋。
第一,中國憲法確認的基本原則與憲法學理論基本一致。1982年《憲法》經過4次修改后,明確規(guī)定了法治原則和人權原則,而且從憲法確認的法治和人權的內涵來看,與外國憲法文本之規(guī)定大致相同,憲法學的基本理論對之可以解釋。當然,中國憲法制度中,法治的實現(xiàn)方式和人權的制度保障與外國的法律制度相比,具有特殊性,但這不能成為否定中國憲法制度的理由。
第二,中國憲法實踐中形成的法律解釋體制、規(guī)范性文件合憲性和合法性審查體制,符合憲法發(fā)展的正當性基礎,與憲法學的基本原理在價值觀上具有一致性。中國沒有外國的司法機關行使違憲審查職權的實踐,但不等于說中國憲法沒有實施和適用的機制。相反,中國的憲法實施和適用體制同樣具有規(guī)范和約束國家權力的原理。憲法學理論可以解釋這種憲法保障體制的差異,但不能忽視這種憲法實踐。
第三,中國憲法的制定和實施在一定程度上構成了中國憲法原理,是憲法學理論需要關注的重大理論問題?,F(xiàn)行的憲法學理論基本上來自西方國家的憲法實踐,其原理均以西方的憲法實踐為依據(jù)而展開,這符合憲法的產生和發(fā)展規(guī)律。但是,即使是西方法治國家,因其憲法制度的差異,導致其憲法實踐同樣出現(xiàn)多樣性和多元化的特征。例如,英國憲政的成長與歐洲大陸國家完全不同,其憲政體制也存在明顯差異,但憲政的民主和法治基礎基本相同。因此,西方國家以民主為基礎、以分權和制衡為原則、以法治為目標的憲政體制成為其憲法實踐的基石。中國憲法從文本規(guī)定到憲法制度的設計與西方國家的憲政體制差異化極為明顯,因此,中國的憲法原理具有自己的特色,憲法實施和適用的法理和邏輯需要法科學生掌握與理解,因為這些實踐知識不僅是中國憲法原理的來源,同時也是解釋和推進中國法治進程的重大理論問題。
因此,憲法學教學在講述以西方憲政實踐為依據(jù)而形成的憲法學原理時,不能只講西方的憲法實踐,而不講中國的憲法實踐;在闡明憲法學理論時,應當解釋中國憲法制度和憲法實踐的差異性,理解和解釋中國的憲法實踐是憲法學教學的主要內容。
憲法學的重要任務之一就是將憲法規(guī)范及其適用進行知識上的系統(tǒng)化,但知識系統(tǒng)化是以制度和實踐的客觀性為前提的,即“中國憲法是什么”,這一問題是需要在本科階段教學過程中完成的任務。憲法學的教學需要回應三個彼此關聯(lián)但又具有相對獨立性的三個問題:中國的憲法制度和憲法實踐是什么?中國憲法制度和憲法實踐所體現(xiàn)的價值觀是什么,是怎樣形成的?中國憲法制度和憲法實踐如何改革?
上述三個問題,只有第一個問題是客觀的,本科學生的知識需求和理解能力決定了他們只需要解決第一個問題,但解決第一個問題卻又是解決另外兩個問題的基礎,如果本科生不能掌握中國當下憲法制度和憲法實踐究竟是什么,在今后繼續(xù)深造過程中就不能思考和解決另外兩個問題。由于我們主觀認識上排斥落后于憲法實踐,因此,常常對中國憲法是什么這個問題要么不關注,要么做出與不符合客觀實踐的解釋,這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教學內容的取舍。
中國的憲法制度和憲法實踐顯然不能通過一般的憲法學理論可以解釋其運行的機理,如上文所述,教科書揭示的憲法原理是以外國憲法實踐為依據(jù)而形成的知識體系,與中國憲法制度的原則和實踐并不符合。因此,教材在內容之編排上,采取先講以西方憲政實踐形成的憲法學原理和理論,再講中國憲法制度的特殊性的方法,其目的在于既掌握一般憲法理論,同時又理解中國憲法制度。例如,1996年出版的全國統(tǒng)編教材《中國憲法》,在第2章憲法的基本理論第4節(jié)憲法的基本原則中,在講述人民主權原則、基本人權原則、法治原則時都先論述一般的憲法理論,再講中國《憲法》的規(guī)定,在論述西方國家的三權分立原則后再討論中國的“議行合一”原則。①許崇德主編:《中國憲法》,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49頁。但是在教學過程中,即使中國憲法制度和憲法實踐客觀存在,但由于其特殊性,多數(shù)從批判的角度予以審視,無論是在講授的廣度上還是深度上都沒有達到基本教學的要求。
從學術研究的角度來看,批判性思維是研究憲法制度和憲法實踐的手段,可以達到知識創(chuàng)新的目的。但對法學入門者而言,對本國憲法制度和實踐,首先還是要尊重和掌握,在此基礎上才能談論批判性問題。例如,對于我國的法律解釋體制,憲法學教材雖然很少涉及這一方面的知識,但是本科學生必須對中國的法律解釋有所掌握。對研一新生的憲法學知識進行課堂考核后,發(fā)現(xiàn)多數(shù)學生對什么是法律解釋,為什么要進行法律解釋等還是知道的,但多數(shù)學生認為法律只能由法院進行解釋,其他機關均無權解釋。此種觀點即深受憲法一般原理解釋中國憲法實踐之累,學生對全國人大常委會的法律解釋以及行政解釋知識基本沒有接觸過,對中國憲法為什么要將法律解釋權在司法機關之外進行配置理解甚少??梢?,憲法學對中國憲法制度和實踐的內容仍然不夠完整。
中國的憲法實踐表明:第一,制度內部的憲法實施和適用體制客觀存在,忽視這種客觀存在既沒必要也不可能;第二,中國的憲法實踐從整體上講符合憲法限制國家權力、保障人權的發(fā)展規(guī)律,但在一些具體的制度設計和實施機制方面與憲法的發(fā)展趨勢不相符合。中國憲法實踐的這些特征可能強化了否定論,然而事實可能是中國憲法的進步需要公民政治訴求的改變,而此種改變是社會的進步和思想文化進步的結果,外國憲法的先進經驗并不能必然成為憲制改革的因素,所以,中國憲法制度及其實踐只能是多元憲法模式中的一元。
當下的憲法學教材試圖將憲法的發(fā)展規(guī)律與中國憲法實踐的特征相結合,在闡明憲法的發(fā)展規(guī)律的同時,解釋中國憲法實踐的特殊性。例如,《新憲法學》將憲法學的內容分為基本理論、公民、國家、社會、憲政五章,其基本邏輯是將國家、公民、社會作為憲法的主線予以闡釋,從中概括憲法的基本原理與發(fā)展規(guī)律。②秦前紅主編:《新憲法學》,武漢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憲法學講義》較大篇幅論述憲法的基本理論和原理,但在一些主要章節(jié)專門論述中國的憲法規(guī)定和憲法實踐,如第4章在介紹憲法的解釋與適用時,專門論述我國的憲法解釋與憲法適用,在第12章的憲法適用與違憲審查一章中專門論述我國的違憲審查制。③林來梵著:《憲法學講義》,法律出版社2015年版。這些教材在內容上的更新,其目的在于既解釋中國憲法制度和憲法實踐與憲法價值的一致性,闡明憲法限制國家權力和保障人權的司法原理是憲法發(fā)展的規(guī)律和趨勢,中國憲法的發(fā)展必須適應這一發(fā)展趨勢,但采取的措施和方式可能不同。
外國的憲法實踐只能用于比較中國的憲法實踐才有實際意義,其目的在于幫助學生掌握中國憲法的特性。民主、法治和人權保障構成當代憲法的基本因素,憲法的司法適用也成為憲法制度的發(fā)展趨勢,因此,在闡明憲法發(fā)展規(guī)律的同時,解釋中國憲法的特殊性及其制度成因,對提高學生的憲法學認知能力具有一定效果。
? 廈門大學法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