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曉彬
牧斯詩集《泊可詩》近日由長江文藝出版社正式出版。該詩集共分四卷,收錄了詩人近14年來滿意詩作90首。這是牧斯繼詩集《作品中的人》之后推出的第二部詩集。
詩人牧斯,江西詩壇“70后”最具實力的代表詩人之一。我們在解讀牧斯的詩歌作品時,可以感受到,他是在用自己對現(xiàn)實的銳利感受來思考這個世界的,這樣的努力使得他的部分作品有了存在主義哲學的鏡像。在他的詩歌作品中,關注和理解的都是“從最小的事物出發(fā),通過無法知曉的孕育,又從最強悍的事物中分裂出來”。
(一)
《泊可詩》給我的第一印象是,最平常的事物,有時在詩歌作品中是最獨特、最深刻的。因為這些事物常在不經(jīng)意間出現(xiàn)在詩歌中,使作品突然變得深刻而有思想。而且牧斯的這種與生俱來的不可釋懷的詩歌感覺,在方塊字的肆意組合中總能游刃有余且如魚得水,詩性的浸潤洇染開來,使得他的作品具有了生活的寬廣和歷史的縱深感。比如他的《河姆道人》:“總覺得有個人往這邊走,/我抱著成捆的大白菜,像基督。/我的風帽有一個小小破綻:/細心的研者發(fā)現(xiàn),是1876年的飾品。//河川也可以是幔子,/朋友做了石頭;/我們心中的憤怒、抑郁乃至歡樂,/用數(shù)字代替?!?/p>
應該說,牧斯在《泊可詩》中的詩性言說,有著自己對這個世界的獨特思考,在思考與抒情的基調(diào)中,書寫著自己眼中的事物。他那憂郁的情懷、詩性的感嘆、哲思的凝注和低調(diào)的處世,都被他淹沒在這些詩歌作品中。比如他的《樹能作為詩人的個人生活》一詩:“……他們說每個人都面對一場劫殺,/我隱隱聽見一個人對我的詛咒。/未曾獲得榮譽是怎么回事?/可曾將大任放在心上?/一叢荊棘,一個招展女人的華彩。//黑土堆、豁口,一條茫然的小溪,/都可能是一個銘記。/我把我所看見的記下來,/沒看見的它們也在。/山中陣陣松濤送來蓮葉朵朵,/一棵樹下有一個青年時期的朋友?!?/p>
牧斯平時很低調(diào),在寫詩的這20多年里,從不張揚,作品也沒有浮躁之氣。這些年里,他總是默默地寫,靜靜地愛,積聚的都是日月精華,使得他的詩歌沉穩(wěn)內(nèi)斂且具有底蘊。他出生在農(nóng)村,大學畢業(yè)后留在了城市,現(xiàn)實生活的紛繁復雜并沒有讓他變得躁動不安,他把自己平時看到的所思所想所想都傾注于詩行中。牧斯還擅長把生活中習以為常的事物寫出新鮮的感覺,這部詩集就充分體現(xiàn)出他獨特的感悟能力和審美能力。他的生活經(jīng)歷以及平時大量閱讀經(jīng)典書籍,使得他的詩歌作品具有開闊的精神視野和深刻的人生感悟。他善于抓住事物的靈魂,用自己獨特的詩歌語言構(gòu)建出一首首優(yōu)秀詩作。所以,當我們讀過了一些關于鄉(xiāng)土詩的陳詞濫調(diào)之后,再來品味牧斯描寫鄉(xiāng)村的一些詩歌作品,就會覺得他體驗和感悟世界的獨特是別有一番風味。比如他的《斫楠木》一詩:“……風華綽約山林中波濤陣陣,/盡是我,和我父親的影子。/有些是經(jīng)父親拔濯才長大的,/有些樹心安理得,看見我來,/不認為是把它們斫下,而是/將它們的老朋友,邀在一起?!?/p>
(二)
在牧斯的《泊可詩》中,大多數(shù)作品里的意象,是經(jīng)過他的思想和想象的重新把握與處理的,而且運用得也都非常準確。也許有的作者認為,詩歌作品最基本的東西就是服務它所表達的主題思想,而詩歌作品中意象以及對意象的運用也只是形式和技巧上的。
但是,在詩歌的創(chuàng)作中,內(nèi)容和形式其實是不可分割的,甚至有的時候,詩歌作品的形式比內(nèi)容還重要。意象、明喻、隱喻,以及象征的運用都是詩人對現(xiàn)實世界的思考,牧斯的作品也有紛繁的意象與思考。比如他的《夜釣》一詩:“每一樣細小的事物,/都有一個內(nèi)部。/你航行到這看似開闊的水面,四下無人,/有一條桂魚在里面活動。正是/明白了這一點,所以,/你放下魚桿;所以,你慢慢分析,/山坳里的黑洞。/或者看得見的無用的螢火,這樣一種冷光。/如果有一種冷火就好;這樣,/可以放在手心,或者胸前。”“這么多石窟,和水草,/這么多歷史,這么多上面人的遺留物。/是否有無法控制的意志,才上來覓食?/或者以前的快樂,是否真的難以逃脫/意外這個裝置?”
我們也知道,詩歌作品在表現(xiàn)中創(chuàng)新了語言,于是語言便帶動了思維的創(chuàng)造。優(yōu)秀的詩篇總是說出人們想說而又一時沒說出來的話,表達人們最想表達的情感。牧斯的這部作品在語言的詞句中營造詩性的世界,這是詩人情感的沖動,也是詩人心靈噴發(fā)向往的火花。比如他的《紀念一位剛剛死去的詩人》一詩:“城市中,有一位詩人死去,/第一次有詩人死去。/你會看見它自己鋪上一層薄雪。/早班的電車,疾馳而安靜,/你會感覺到這是按詩人的句子而出行的人們,/他們嚴肅而惶恐。人們的狀況,就是詩人的要求。/詩人真實地描述了這樣一種自然。/這與生俱來的路口的景象。”“在你身上,在其他人的生活夢想中相溶。/然而,正如你在詩中所言,一切的語言,/都是殘忍的寫作。你在他人的腹語中,自己的思索中,/你的尚未表述出來的更為充分的世界,/你羞愧于自己。這種新的自然,/自自然之外的自然,是新的傳統(tǒng)。”
可以說,牧斯作品中的語言,語言風格是個性化的,思想內(nèi)核也是個性化的。他的作品有自己獨特的意象群。比如他的《午夜醒來》一詩:“醒來于,清澈的夜晚。/帶給你,昨日感受的夜晚。/你的記憶又開始活躍。/捕捉,之前對事物感受的信息?!?后來,才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的酒氣,/臥室中夢酣的妻兒(如此寧靜),/以及因其他因素而聚集的光,/這是夢境,你必須有一個更強大的魔法?!?/p>
在上面這三首詩中,“鋪上一層薄雪”“早班的電車”“詩人的要求”“孺子路”“榕門路”“滕王閣”“灰衣者”“落泊者”“著墨綠裝的女人”“珠繡”“三眼井”“歷史風格的帽檐”“礦藏”“桂魚”“魚桿”“山坳里的黑洞”“螢火”“冷光”“冷火”“跳水的蚱蜢”“虛無的蝙蝠”“雷達波”“魚的夢床”“石窟”“水草”“洪都新村”“沉重的沙發(fā)”“肉體”“身上的酒氣”“臥室中夢酣的妻兒”、聚集的光”“夢境”“神圣的人”“潔靜的人”等意象的運用,將“一些事物的外延,事物的比喻以及事物與現(xiàn)實的對照”真實的存在內(nèi)涵形象地表達了出來,很好地凸現(xiàn)了詩歌作品的“個體生活的存在感”這個思想。
(三)
眾所周知,古往今來的詩歌作品的特點都是高度概括社會生活的,是人類情感的總和。這里說到的“高度概括”,是因為我們這個群體的特定生活本來就是社會浪潮的高度概括,是人生情感的集中濃縮,它有著像詩人牧斯的這些作品中那樣的想象力與感染力。正如林語堂先生所說:“一個人的文體常被他的‘文學愛人所藻飾,他在思想上和表現(xiàn)方式上,會漸漸地近似這位愛人?!?/p>
牧斯詩歌作品中的內(nèi)涵,只有用心去體會才能發(fā)現(xiàn)其中的詩意。這些都是由牧斯的性格決定了的,所以“他天生就應該是個詩人”。
在《泊可詩》中,詩人試圖通過美的發(fā)現(xiàn)和想象來彌合心靈的缺憾。比如他的《夜(之一)》一詩:“什么東西,/都從洪都新村拓展而去。/拓展了就不指望收回。/所有的東西,又會回到這個原點……/被囿于小城,為命運奔波。/不只是為婚姻和明天,/不只是為美好和幸福,/還為丑和存在,它模糊不清?!?/p>
在這里需要特別說一下的是,我們在品讀牧斯的詩歌作品時,不能用平時那種縝密的邏輯思維去解讀。假如你在品讀他的詩歌時的思維一旦邏輯化了,那他的整個詩歌體系就是處于崩潰狀態(tài),就是我們常說的那種晦澀難懂或者是不知所云。比如他的《清明詩(之一)》一詩:“你能知道,我們向下挖掘,/他們挖掘我家的祖墳,/我還以為我們挖掘詩,/我還以為他們挖掘武林秘笈?!薄霸谖覀兡切┐呱咚来吆眠\的儀式中。/我輩看得悲切,我母親看得暈倒,/我父親艱難地豎起墓碑,七十多歲的他們/仿佛重新安葬一次。春風煦暖,/萬物凜冽。我不想詛咒那些人不好,/我也不想認為我們家從此運氣不佳,/如果,他們還算是我寫作的仙氣。”
因此,我們在仔細品讀牧斯的詩歌時應該避開邏輯化的思維,只有這樣,我們才會發(fā)現(xiàn),透過作品主題的表面,會時時刻刻都感受到一種由于對客觀主體上的思辨性而帶來的精神享受,以及一種內(nèi)部深層次精神的心靈決絕和心靈反觀。比如他的《詩(之一)》一詩:“一周沒有寫詩。/如果,一周里,真有詩。/她若皮膚光滑的使者,/若翼動的天使。/她每天降。臨。逛。在樓群中。/在人的思量里,/在生活的細小情節(jié)里。/她應該不是給予,/也不是點燃。/應該不是人與事的媒介,/不是人理解和穿透事物/的臨點。不是異稟者腦子里的/那點天堂。不是殉道者身體的/那點人格。不是哲學家頭顱里/對應萬物、人性里的那點紛繁描繪……”
這些詩歌都是充滿精神探尋的心靈獨白,也是詩人需要表達的一種對于人生困苦的精神敘述,讀來令人感嘆不已。
同時,隱含在這些詩歌作品中的“精神內(nèi)核”有著深層次的心靈拷問,它——不斷地震撼我們的世界。這些心靈深處的精神意義一方面體現(xiàn)在詩歌句子的擴張,另一方面對詩行中那具有精神旨歸的所指,還需我們用理解的思維來解讀其中奧義。
(四)
在《泊可詩》卷四的最后,牧斯用一首《熄燈》作為結(jié)束:“夜深了,還是沒睡著,/在研究自己詩歌的缺陷?!?/p>
從這首只有兩行的詩歌作品中,我們可以感受到他對詩歌創(chuàng)作的態(tài)度,一部詩歌作品結(jié)集出版了,它就已經(jīng)成為過去時。于是,這樣的創(chuàng)作在它自身的進程中就遇到了一種研究它自身,甚至是反對它自身的東西。有時這對于一個詩人來說,倒不在于結(jié)束過去那種存在缺陷的詩歌創(chuàng)作,而在于如何開始自己更加滿意的詩歌創(chuàng)作。
我們在詩歌作品的創(chuàng)作中,一方面似乎永遠受習慣和記憶支配;另一方面又在渴望著自身的創(chuàng)作自由。這種創(chuàng)作狀態(tài),我們似乎又不得不把這永遠也創(chuàng)作不完的詩歌繼續(xù)創(chuàng)作下去,為了有一個新的開始。從這個意義上說,牧斯為了提升自己的創(chuàng)作,也為了他自己有一個質(zhì)的飛躍,而“在研究自己詩歌的缺陷”。因為,只有通過對自己的不斷思索,才能為一個更為廣闊的精神世界打開提供可能,才能為詩歌創(chuàng)作的轉(zhuǎn)化與創(chuàng)新提供新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