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現(xiàn)代經(jīng)驗講述歷史傳奇

蔡勛

《夢囈》采用魔幻現(xiàn)實的手法塑造了“忠武公”這一在文學史上并不多見的特例形象：他聚正氣，持節(jié)氣，藏仙氣;忠君愛國，不畏強暴;追求真理，百折不撓。忠武公的身上，集中了許多的人生智慧和思想能量，他參與了一朝一代的政治改革和經(jīng)濟改革，發(fā)明了農(nóng)耕器具，倡導人本主義和科學思想，是文明進步的文化代表。小說構思奇妙，似真似幻，忽夢忽醒。作品審判罪惡和血腥，鞭撻黑暗和愚昧，詮解生命美好，彰顯一位作者尊重科學、熱愛生命的寫作立場和價值判斷。

該小說以回歸現(xiàn)實的姿態(tài)批判現(xiàn)實，以熱愛生命的情懷激揚生命，以精神出發(fā)的使命修復精神。作者充分調動個我的工作和生活經(jīng)驗，凸顯主觀認知的生命價值觀和歷史審美觀。作者與學者的雙重身份得到了圓通契合的完美實現(xiàn)。作者以其豐厚的歷史學識，直面現(xiàn)實的人生態(tài)度，打開了一扇扇隱秘的歷史天窗，舉起了一面面審視人性百態(tài)的鏡子。

可以說，夢幻的藝術性和現(xiàn)實的批判性構成了《夢囈》的鮮明特征。

魔幻現(xiàn)實主義與意識流的綜合運用，使小說敘事不受時空限制，超現(xiàn)實自由發(fā)揮的空間更加開闊。作家在塑造忠武公這個人物形象之初，在寫作手法上經(jīng)過了良多的思考和比較，現(xiàn)實主義、批判現(xiàn)實主義、浪漫主義、自然主義、象征主義等，最終選擇了魔幻現(xiàn)實主義手法，流派上屬于現(xiàn)代意識流，把握理性不能提供的東西，打破傳統(tǒng)的時間觀念，按照內(nèi)心命令組織素材、結構作品。

受拉美和歐洲魔幻現(xiàn)實主義文學影響，中國小說作家在沉痛反思民族歷史、奮力開鑿“文化巖層”以實現(xiàn)文化尋根時，不斷追求用一種全新視角重新審視中華上下五千年文化傳統(tǒng)和歷史文明，努力發(fā)掘積極向上的文化內(nèi)核，尋找激發(fā)生命能量的源泉。寫作技法上，通過荒誕、怪異的描述手法，將故事夸張，將人物變形。同時，在小說敘事中大量運用內(nèi)心獨白、自由想象、時空倒錯等手法，對現(xiàn)實生活進行“另類表現(xiàn)”。還有大量的狐神鬼怪、巫術迷信、超自然現(xiàn)象表達，襯托作品的思想主題，彰顯作家的文學立場和價值取舍。

魔幻總是與巫術緊密相連。在《夢囈》這部小說里，給我印象最深的是“趕尸”的描寫，寫得傳神，寫得精彩。趕尸匠一年四季穿著一件黑色的道袍，戴著高冠，一般都是夜行曉宿，一面小鑼不緊不慢地敲著，行人都會遠遠地避讓，所有哨卡碼頭，一律免檢放行。這是一個神秘的行當，入行規(guī)矩很多，身強力壯，膽子奇大，不近親友，不近女色，不露身份，要發(fā)毒誓不泄露趕尸秘術。做“趕尸”這個行當，最開始要學“站立功”，讓尸體隨時隨地站立起來，其次，還有“行走功”、“轉彎功”、“下坡功”、“過橋功”，最關鍵的是要學好“啞狗功”，死尸是見不得狗咬的，一旦咬了，就會“倒尸”，再也扶不起來。最最絕妙的是“還魂功”，高深的“還魂功”可以讓死尸回到家人身邊時手腳回軟，口鼻流血，甚至還會流出眼淚來……這一段描寫，讀來令人對神鬼文化、巫術文化油然而起敬畏。

還有大量意識流的心理描寫和情景渲染，出自作者幽默、活泛的筆下，如“我手心里的汗水已經(jīng)浸透了那十張淡綠的紙幣，仿佛聽到屠刀下那二十頭豬悲痛的嚎叫，仿佛那二十頭豬的冤魂在我的身后緊緊地追趕著我，喊叫著：快快還我命來！”、“忠武公的滿頭白發(fā)在清風的吹拂下，游絲一樣在空中飛舞，蠶繭一般裹挾著他向他日思夜想的長安飛行！”

歷史留給我們的信息往往是只言片語，卻蘊含著無比巨大的能量，生生不息而源遠流長。每當我們放眼遠望，歷史的天空總會驚現(xiàn)許多我們不曾看到、不曾看清、無從看透的迷幻和錯亂景象。在《夢囈》這部小說里，作家以其集腋成裘的勤奮積累，以其孜孜不倦的豐厚積淀，把一個個陌生、詭異的歷史人物和故事娓娓道來：王莽生了六個兒子又親手殺掉三個兒子、“酒精太子”司馬衷的弱智問題、扶桑矮子拆了自家門板向著大唐奮游、殤帝劉隆出生不到一百天便被人抱出來坐龍椅嚇死在群臣的磕頭聲和爭吵聲中、曹丕奪了親姐夫（漢獻帝）的皇位不說還納兩個親外甥女為妾、魏徵為官十七年二百多次上書還尋死覓活了幾十回、慈禧這個女人一生只說了一句人話“可憐天下父母心”等等。我在讀到這些隱秘的文字敘述時，深為作者豐美的學識和博聞強記感到由衷的欽佩！

歷史是一條深遠而隱秘的時空隧道，歷史往往無從還原事實的真相，展現(xiàn)在今人面前的，已經(jīng)過無數(shù)次涂脂抹粉的喬裝打扮。歷史總是由后人寫的，又是留給后人評說的。在《夢囈》這部小說里，作者借忠武公之口說出了一番令人咋舌的話：中國的歷史上就沒有一次真正的禪讓，沒有一次禪讓不是充滿著血腥，沒有一張禪讓詔書不是用鮮血寫成的！歷史為什么不說真話？是因為有太多媚上的人，把偉人一律寫成神童和先知先覺。難道，歷史，真的只是一朵嬌艷惑人的罌粟花？

由忠武公兩千年的生命見證和時空穿越，我們還是回到《夢囈》這部作品的思想主題。魔幻只是手法，反映現(xiàn)實、批判現(xiàn)實才是作家創(chuàng)作的動因。書中講述的諸多故事，列舉的一件件古今事例，透射出作家批判現(xiàn)實主義的創(chuàng)作立場和價值判斷。大漢以后的每個朝代里，最令忠武公頭痛的事情，莫過于每次填寫干部履歷表時，他首先要向上遞交一份“關于本人如何填寫婚姻狀況一欄的請示”，弄得領導不高興還要挨罵：你不就是搞了幾個女人嗎？顯擺個屁！我看了你的檔案，是否結婚就反復了幾百次，像你這樣的人還談什么忠誠！你純粹就是一個歷史反革命加現(xiàn)行反革命！再比如，忠武公從敦煌載譽歸來，秀哥決定專門成立一個講師團，在全國范圍內(nèi)廣泛宣講他的英勇事跡，單憑忠武公“有一次不小心被紅柳林中的馬蜂蟄了一下”這句話，老國師如獲至寶，無限放大為忠武公為營救士兵大戰(zhàn)群蜂的悲壯，還把忠武公上升為“大漢精神”?！疤焐先碎g”的一個妓女，就因為一天接了一百多個客人而始終保持微笑，也被評選為“感動洛陽”年度十大優(yōu)秀人物。而在“跑步進入共產(chǎn)主義”的年月，忠武公以一名生產(chǎn)隊長的身份，見證了公社天天要搞“吃飯比賽”，既要比誰吃得多又要比誰吃得快，個個都撐得肚皮像一面大鼓。一個個故事里，都體現(xiàn)著作者的現(xiàn)實生活經(jīng)驗，體現(xiàn)出作者對當下社會各種負面現(xiàn)象的諷喻和批判。

作者觀察生活細致，一人一事，一情一景，在他的筆下都有情致。肉鋪家的小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也生得唇紅齒白，特別是吃多了豬油和下水，胖嘟嘟的有如粉色的牡丹，眼亮臉圓腰細屁股大;走在西域的黃昏里，一輪落日，像一個咸鴨蛋黃，立在西邊的沙丘上;胡楊林漫無邊際，林中野果野菌滿樹遍地，驚悸的麂鹿和狐兔反頸，張望著他們;衛(wèi)士們對著粗大的胡楊練習鐵砂掌，直震得金黃的葉子像蝴蝶一樣飄飛，驚恐的斑鳩晚上也不敢歸巢，后人說，文明其精神，野蠻其體魄，正是寫照;再往西走，常常是百十里沒有人煙，路邊到處是累斃的騾馬和凍餒而死的將士骨骸，兩邊的沙丘上端坐著三五匹吊著舌頭的餓狼，只等著人和牲口倒地，西域的荒涼和人在旅途的落寞心理一幕幕地呈現(xiàn)在我們的面前。

誠然，因為魔幻手法和“夢囈”表達，在閱讀中不時有“戲說歷史”的飄忽。我以為，給歷史去神秘化可以，評判現(xiàn)實的人物和事件則務必慎重而節(jié)制，這應該是每一個作者都要修得的寫作智慧。文學的力量來自于精神救贖，寫作是化腐朽為神奇的事情，即使是反思寫作、批判寫作，也始終要站在陽光普照萬物的立場，陽光表達，善美表達。

總之，《夢囈》這部作品，在我看來，既是一部以忠武公傳奇一生為主題的小說，又是一篇穿越歷史時空的敘事散文。作者智識廣博，思想深刻，善于運用現(xiàn)代經(jīng)驗講述亦真亦幻的傳奇故事。我尤其欣賞作者敢于直面當下、敢于質疑歷史的寫作勇氣，也感謝他用一種特別的敘事方式、幽默語言、夢幻境界給我們帶來了一次快意的閱讀、怪異的體驗、豐美的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