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杰鵬
我少年時住的村莊,村支書是個獨眼龍,有只眼睛很大,渾濁,不會轉(zhuǎn)動,一看就是假的。據(jù)說是狗眼,我那時還真信。村里人都稱之為“爆眼珠”。因了這只假眼,他看上去面相兇惡。我對他的唯一印象,是在大隊的院子里,他穿著一雙長筒雨靴,吆五喝六,指揮分魚。那是端午節(jié)臨近的日子,一條條銀亮的魚攤在大隊部的院子里,行列整齊,尾巴赪紅,死不瞑目。爆眼珠一個個叫名字,叫到誰,誰就能拎上一條或者兩條回家,視家里勞動力多少而定。
爆眼的老婆卻是個傻子,經(jīng)常帶著兩個同樣傻的孩子,在村路上游弋,衣服都十分邋遢,偶爾發(fā)出哼哼唧唧的聲音,證實其語言能力都成問題。有一次我經(jīng)過她家,瞄了一眼,大吃一驚,滿眼是爬滿鎧甲似的污垢,仿佛糊了一墻的蜥蜴,骯臟到如此猙獰的地步,確實是我未曾想象到的。我見過最臟的屋子,是我二伯母家,也不過是一地的雞糞,滿桌的殘粥,墻上至少還是干凈的。那傻女人呆呆坐在門前,兩個孩子狗一樣在地上爬來爬去。她坐在門前,竟咧開嘴對我笑了笑,我轉(zhuǎn)過頭,趕緊逃離。
曾經(jīng)問爸爸,為什么貴為村支書,竟然娶了個邋遢得要命的傻子。他兩次的回答不一樣,一次說:“那時的干部思想有幾高尚,你知道啵?那真是響應(yīng)毛主席號召,吃苦在前,享受在后哦。別人不要的女人,他才要,等于挽救殘疾人啊。”聽得我肅然起敬,對黨的熱愛油然而生。但有一次他似又說漏了嘴:“他舊社會是雇工啊,你曉得幾窮?吃了上頓沒下頓,不找傻子,咋辦?也有人問過他,他說,人都要有個家嘛,沒有老婆,哪里像個家?!?/p>
我無法辨別哪個版本更接近真相。但按照做學(xué)問的辦法,把其他材料也搜集起來,估計會有有所突破。我遂聯(lián)想起爆眼之前的那任村支書,老婆竟也是個殘疾——啞巴,只會像餓了的雞一樣,發(fā)出嘰嘰咕咕的聲音,讓人覺得她隨時都很焦慮,于是感覺爸爸前一說興許是對的,向他求證,誰知他一點都不配合:“你說那個矮子支書啊,也是雇農(nóng),冬天都打赤腳,所以一解放,就當(dāng)了貧協(xié)主席。又窮又矮,好人誰會嫁他?”我說:“可他是支書?!彼麉s打了個呵欠:“那時支書沒什么錢的。”頭一歪,跌入了夢鄉(xiāng),很快涎水流了一嘴。坐在沙發(fā)上,他隨時也能睡著,年紀真的大了,讓人心痛。
有趣的是,爆眼支書的老婆芳名叫蓮香。這我倒沒驚訝,鄉(xiāng)下女人取名,慣于荼毒各種花,不管你喜歡不喜歡,絕對不講客套。然而有次我在大伯母家玩,她正跟幾個婦女聊天,龐大的身軀壓在瘦弱的竹制交椅上,由于時時前仰后合,交椅不勝其痛,不斷發(fā)出咯吱咯吱的呻吟。她們似乎在談?wù)撋徬阌泻芏噫胺?,個個神采飛揚,興奮得喘不過氣來,這就是性事的魅力。但蓮香——怎么可能?我驚恐地豎起耳朵,聽見大伯母發(fā)出爽朗的淫笑:“好的丑的,男的都想嘗一下哦?!蔽业氖澜缬^轟然坍塌,眼前塵土飛揚。
不知過了多久,爆眼支書死了。我家屋后的池塘東邊,是他家的自留菜地,他就埋在那幾棵高大的柳樹下面,我曾見蓮香帶著兩個傻孩子,蹲在樹下燒紙,哭號,她皮膚粗糙,吻部突出,長得很像香港老電影《畫皮》里噴血的女鬼。蟬聲綿長,那時的陽光可真明媚,到處是喧騰的青蛙,而我還是一個清亮純潔的少年,雖家貧不樂,卻也談不上什么悲傷。
他們的兩個傻孩子,好像都是女兒??傄查L不高,不知道是營養(yǎng)問題,還是生理本就如此。沒有侮辱的意思,但大的那個長得很像“鳳姐”,竟也奇怪地嫁出去了,帶著紅花,站在一輛解放牌汽車的車斗里,旁邊一個50多歲的老頭,是他的男人。在鄉(xiāng)下,女人是不愁嫁的,因為總有各種稀奇古怪的男人。
鄉(xiāng)下的天空,也無時無刻不彌漫著這交配的氣息。
有一年夏天,家里特意買了幾斤肉,請親戚吃飯。我和兩個堂姐在井眉邊埋頭洗著豬肉,突然一個瘦削的老太婆走過來:“辦酒啊,是今日走破啵?”
我聽得一頭霧水,什么意思?堂姐倒是心頭雪亮,回答:“不是哦,是我這個堂弟考上大學(xué),請親戚吃飯哦?!?/p>
我恍然大悟,明白了老太婆的意思?!白咂啤边@個詞我是知道的,但萬沒料到會用在我身上!農(nóng)村談嫁娶時,若雙方父母都答應(yīng)孩子聯(lián)姻,女方父母就要上門,和男方一家聚會喝酒,討論“后事”。大概老太婆看我十八九歲了,到了婚配的年齡,突然在井水邊洗肉,當(dāng)然跟嫁娶有關(guān)。誰知我那時何等純潔,竟全想不到這層。小時候,我經(jīng)??匆姺壳拔莺蟮霓r(nóng)家少年,還沒發(fā)育的樣子,某一天突然敲鑼打鼓,從附近的村莊迎來了一個女人。很快孩子出生了,稚嫩的少年開始抽起了煙,變成了一個爸爸的樣子。不幾年,帶著孩子在田里插秧割稻,熱得像幾條伸出舌頭的狗。
愕然之下,我心里隨即又喜滋滋的,因為想起了那時正在暗戀的女生。年輕的生命真是滿懷憧憬,我無法想象有幸能跟她在一起,將來成為夫妻,天天在一起,怎么也不會厭倦。課堂上的目光交換,一閃而避,會換成佳人在抱,目光相粘,柔情似水。我愛她的一切,她的溫和、善良、柔順,但我也無法把“走破”兩個字和神女般的她聯(lián)系在一起。
那個老太婆我是認識的,她家的房子,正在通往我家路上的拐角處。她的兒媳,也是個傻子。
這個傻子和蓮香不同,蓮香烏頭黑殼,看上去就知道營養(yǎng)不良。她卻白胖白胖,只是從臉上的表情,可以迅速判斷,她智商在70以下。她也有個女兒,倒不是侏儒,但和她是一個模子里做出來的,母女站在一起,宛如一大一小兩個粗糙的工藝品,表情自然也 一樣。
好奇的我也會探究她們的根底,不通過爸爸,又通過誰呢?爸爸給了我圓滿的解答:“這個傻子啊,不要小看哦,人家是城市戶口。要不是傻,哪會嫁到鄉(xiāng)下來?”我反諷他:“你當(dāng)初也是因此和媽結(jié)婚的吧?”他說:“你娘又不是城市戶口,郊區(qū)菜農(nóng)而已?!蔽艺f:“郊區(qū)菜農(nóng),至少不用種田?!彼麌@了口氣:“也就是看上她這點,但現(xiàn)在想,可能得不償失。”如果碰得巧,很快就會傳來我媽的叫聲:“鐵公雞,又在說我什么?你以為你了不起?農(nóng)哥哥,作田佬,你還會用兩個成語耶,了不起?!?/p>
我見過老太婆的兒子,瘦高蒼白,一看就非常老實。然而他就這樣被命運死死扼住咽喉,一輩子泡了湯。當(dāng)然,他也許不會想得那么深,人的一生,在他心中,并沒有我期望的那么豐富。娶個老婆能給他帶來商品糧,孩子也可以承繼這種戶口上的特權(quán),在他看來,也許是值得的事。一個人,要對農(nóng)民的身份有多恐懼,才會如此?
傻子第二胎生了個男孩,很快就被他舅舅帶走,他說:“吃了他娘的奶水,肯定就跟老大一樣。”他的意思顯然是說,他不想再看見第三個再小一號的工藝品出爐,這太摧殘神經(jīng)了。據(jù)說帶走的那個孩子,見不到他媽媽,果然很正常,甚至讀書還不錯。
傻女人是完全做不了家務(wù)的,大多時間只是添亂。我的印象中,她總是穿得鼓鼓囊囊,頭上扎著一根紅頭繩,像電影中的喜兒。見了人,就露出一臉友好的笑,我有時奇怪,同樣的笑容,為什么我能迅速分別出其中蘊含著智商差別。據(jù)說她有時會到處撒尿,把家里折騰得像廁所,都只能靠她的婆婆來收拾。老太婆看上去確實手腳麻利,虎虎生風(fēng)。但她架不住時間的流逝,司命總會來召喚她。以她的強勢,也許這門親事當(dāng)初就是她做主訂下的。她會為此后悔嗎?也許不會,因為給兒子娶個正常的鄉(xiāng)下婦女,生活又會有太多光彩?
前年偶然和家人聊起這事,爸爸說:“那個老太婆啊,前兩年已經(jīng)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