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 仲 卿
?
亞洲香料貿易與印尼馬魯古群島的社會文化變遷*
熊 仲 卿
丁香和肉豆蔻這兩種印尼馬魯古群島特有的香料自公元前后起陸續(xù)出現(xiàn)在歷史文獻中,說明古代亞洲商人早將丁香和肉豆蔻輾轉運輸至中國、印度、西亞和歐洲市場販售。分析歷史、考古與人類學材料并探討歐洲殖民前的亞洲香料貿易模式以及貿易模式的改變如何影響馬魯古群島的社會文化進程。研究結果表明,10世紀是亞洲香料貿易模式的分水嶺。隨著遠洋直接貿易模式的建立,區(qū)域內貿易網(wǎng)絡的整合以及外來文化和奢侈商品的輸入,最終在14至16世紀之間促進了馬魯古群島的社會復雜化。
香料貿易; 丁香; 肉豆蔻; 馬魯古群島
香料貿易對于世界近代史有深遠的影響。15至16世紀歐洲開啟地理大發(fā)現(xiàn)及大航海時代的主要原因之一,即是歐洲為了突破奧斯曼土耳其帝國壟斷東方香料的現(xiàn)實困境,各國積極發(fā)展航海技術,企圖尋找一條通往東方的航線。最終由葡萄牙率先繞過非洲南端的好望角,抵達印度次大陸及東南亞。1511年,阿方索·德·阿爾布克爾克(Alfonso de Albuquerque)統(tǒng)領葡萄牙艦隊攻陷馬六甲(Melaka)后,隔年旋即派遣安東尼奧·德·阿布魯(António de Abreu)率領3艘帆船,在馬來領航員的指引下繼續(xù)往東航行,找到了丁香與肉豆蔻的產(chǎn)地——馬魯古群島(Maluku Islands)。葡萄牙簿記員托梅·皮萊資(Tomé Pires)為這一次航行撰寫了《東方列國志》(SumaOriental),他在書里記載:“馬來商人說,神為檀香造了帝汶,為肉豆蔻皮造了班達,為丁香造了馬魯古,這些商品在世上其他地方聞所未聞;而我非常努力地詢問他們,是否其他地方有這些商品,所有人都說沒有?!雹?① Tomé Pires and F. Rodrigues, The Suma Oriental of Tomé Pires, an Account of the East, from the Red Sea to Japan, Written in Malacca and India in 1512—1515, and the Book of Francisco Rodrigues, Rutter of a Voyage in the Red Sea, Nautical Rules, Almanack and Maps, Written and Drawn in the East before 1515, London: The Hakluyt Society, 1944, p. 204.阿爾布克爾克在馬魯古群島首次的貿易行動為葡萄牙王室?guī)砹司揞~的利潤。這個消息激發(fā)了歐洲其他王國探索香料群島的興趣。此后三百年間,葡萄牙、荷蘭、西班牙、英國和法國為了獨占香料貿易與搶奪殖民據(jù)點,在馬魯古群島展開長期、激烈的斗爭。
范·勒爾(van Leur)曾經(jīng)指出,以歐洲為中心的傳統(tǒng)世界史觀,錯誤地認為歐洲的殖民和貿易活動以及伴隨這些活動的資本主義和帝國主義,為印尼帶來了新的商品、資本、作物、技術、政治組織和意識形態(tài),最終促進了印尼的社會發(fā)展,并劇烈地改變了這里的生活習慣、宗教信仰、社會結構和貿易網(wǎng)絡*Jacob C. van Leur, Indonesian Trade and Society: Essays in Asian Social and Economic History, The Hague: W. van Hoeve, 1955.。然而,早在歐洲殖民者抵達印尼之前,中國、爪哇、馬來、印度和伊斯蘭等亞洲商人已經(jīng)開通了環(huán)南中國海、印度洋和波斯灣之間的各個遠洋貿易航線,亞洲商人早就在各地交換貨品、知識、思想與工藝技術,甚至移民、成立聚落。印尼已經(jīng)有幾個顯赫的印度教和伊斯蘭蘇丹王國以及其他小的酋邦;而頻繁的戰(zhàn)爭和掠奪等軍事行動更加表明了復雜的社會和政治結構已在印尼根深蒂固的事實。歐洲殖民之前的印尼不是一個落后和有待開發(fā)、而是有著一派欣欣向榮景象的社會。因此,范·勒爾建議學者研究印尼的社會與經(jīng)濟史時應當拋棄歐洲中心論,改以印尼為中心視角,探討前歐洲時期印尼當?shù)厣鐣绾螒獙喼拶Q易帶來的影響。
有關古代亞洲香料貿易的研究,國內學者多側重于中國輸入海外香料的社會、文化背景*汪秋安:《中國古近代香料史初探》,《香料香精化妝品》1999年第2期; 夏時華:《宋代上層社會生活中的香藥消費》,《云南社會科學》2010年第5期; 馮李軍:《古代中國與東南亞中醫(yī)藥交流》,《南洋問題研究》2002年第3期。,海上香料貿易航線*景兆璽:《唐朝與阿拉伯帝國海路香料貿易初探》,《西北第二民族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7年第5期; 安維華:《伊斯蘭教產(chǎn)生前香料之路的變遷》,《世界歷史》1981年第5期; 葉文程:《宋元時期泉州港與阿拉伯的友好交往——從“香料之路”上新發(fā)現(xiàn)的海船談起》,《廈門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78年第1期。以及海外香料的輸入對中國社會、經(jīng)濟發(fā)展的影響*孟彭興:《論兩宋進口香藥對宋人社會生活的影響》,《史林》1997年第1期。,較少關注香料貿易的變遷如何改變海外的社會與文化。這可能主要是受材料及研究視角的限制,古代歷史文獻對于海外社會、文化現(xiàn)象的描述本來就少,而海外人類學與考古學調查更是鳳毛麟角。相對來說,國外有關古代亞洲香料貿易以及印尼社會、經(jīng)濟史的研究比較多元,除了有學者從中國古代文獻蠡測各個印尼航線開通的年代及商品流通的路線*參見Kenneth Hall, Maritime Trade and State Development in Early Southeast Asia, Honolulu: 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 1985。,也有從文獻及口述歷史探討近現(xiàn)代印尼的社會、文化結構如何受到香料貿易的影響的*參見 Leonard Andaya, The World of Maluku: Eastern Indonesia in the Early Modern Era, Honolulu: 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 1993; Ellen Roy, On the Edge of the Banda Zone: Past and Present in the Social Organization of a Moluccan Trading Network, Honolulu: 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 2003。。此外,還有考古學者從出土遺物驗證香料貿易如何影響區(qū)域內的聚落模式、貿易網(wǎng)絡與社會結構*參見 Peter Lape, Political Dynamics and Religious Change in the Late Pre-colonial Banda Islands, Eastern Indonesia, World Archaeology, 2000, Vol. 32, No. 1, pp. 138—155; Laura Junker, Hunter-gatherer Landscapes and Lowland Trade in the Prehispanic Philippines, World Archaeology, 1996, Vol. 27, No. 3, pp. 389—410。。
當前以馬魯古群島及丁香、肉豆蔻為主題的歷史與人類學研究,主要聚焦于16世紀之后歐洲殖民時期的社會及文化變遷;而16世紀之前的相關研究,只有近幾年彼得·雷普(Peter Lape)及筆者在班達群島和特爾納特(Ternate)、帝多雷(Tidore)的考古調查*Peter Lape, Historic Maps and Archaeology as a Means of Understanding Late Precolonial Settlement in the Banda Islands, Indonesia, Asian Perspectives, 2002, Vol. 41, No. 1, pp. 43—70; Chung-Ching Shiung, The Implications of Social, Cultural, Economic, and Political Interactions for Ceramic Evolution on the Banda Islands, Maluku Province, Indonesia, Ph.D. Dissertation, 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2011.以及普塔克(R. Ptak)分析從泉州經(jīng)蘇祿群島(Sulu Archipelago)到馬魯古群島航行開通的年代*Roderich Ptak, The Northern Trade Route to the Spice Islands: South China Sea-Sulu Zone-North Moluccas (14th to early 16th century), Archipel, 1992, Vol. 43, pp. 27—56; Roderich Ptak, From Quanzhou to the Sulu Zone and Beyond: Questions Related to the Early Fourteenth Century, Journal of Southeast Asian Studies, 1998, Vol. 29, No. 2, pp.269—294.。由于材料上的限制,人類學者較難觸及歐洲殖民前的歷史過程。然而,部分近現(xiàn)代口述歷史、民族志以及人類學者從文化生態(tài)和政治經(jīng)濟理論探討馬魯古群島社會、文化變遷的模式仍有參考價值,可用來蠡測古代香料貿易的演變及其影響。本研究即以印尼馬魯古群島為例,綜合歷史、考古與人類學材料,首先由歷史文獻推論16世紀之前亞洲香料貿易的歷史過程,接著從考古和民族志材料說明馬魯古群島如何在香料貿易的歷史進程中逐步完成社會及文化整合。
馬魯古群島位于印尼東部,在菲律賓、巴布亞、澳洲和蘇拉威西之間,赤道橫貫其中。丁香和肉豆蔻是這個區(qū)域最重要的兩種經(jīng)濟作物。丁香樹(Syzygiumaromaticum)是一種熱帶常綠喬木,一般市場上交易的丁香,即是曬干的丁香樹花蕾。肉豆蔻則是肉豆蔻樹(Myristicafragrans)果實內帶有果核的灰褐色果仁,肉豆蔻果核外還纏繞著一層鮮紅色、脈狀的假種皮,果仁和假種皮都帶有香氣,可作為香料使用。丁香的原生長地在馬魯古群島北部的特爾納特、帝多雷、馬基安(Makian)、巴占(Bacan)等火山島,約在16至17世紀才被移植至馬魯古群島中部的安汶(Ambon)和色蘭島(Seram);肉豆蔻原產(chǎn)地則在馬魯古群島中部,主要的栽培地點在班達島(the Banda Islands)及鄰近的其他小島*[新西蘭]安東尼·里德:《1400—1650年貿易時代的東南亞》(一),《南洋資料譯叢》2008年第1期,第50頁。。由于生長條件的特殊限制,丁香和肉豆蔻很難被移植,18世紀之前僅產(chǎn)于馬魯古群島。
據(jù)貝爾伍德等人(Bellwood, et al.)在馬魯古北部的考古調查結果顯示,3萬年前澳洲—美拉尼西亞人種已經(jīng)在馬魯古群島建立小規(guī)模的游群社會,過著陸地適應性的采集、狩獵生活*Peter Bellwood, et al., Archaeological Research in the Northern Moluccas; Interim Results, 1991 Field Season, Bulletin of the Indo-Pacific Prehistory Association, 1993, Vol. 13, pp. 20—33.。但丁香和肉豆蔻最初何時被人類注意和使用的仍是未知數(shù), 至今沒有任何考古遺址出土過丁香和肉豆蔻遺存,而出土的史前人工制品,如石器和陶器等,也無法直接證明是否與香料的生產(chǎn)和使用有關。目前全球最早有關馬魯古香料的考古證據(jù),可能是在約3700年前敘利亞特爾卡(Terqa)遺址中,埋藏于一個陶甕里的碳化丁香*Giorgio Buccellati and M. Kelly-Buccellati, Terqa Preliminary Reports 1: General Introduction and the Stratigraphic Record of the First Two Seasons, Syro-Mesopotamian Studies, 1977, Vol. 1, No.3, p. 116.。這個發(fā)現(xiàn)曾被認為是西亞和東南亞之間史前貿易的直接證據(jù)*Pamela Swadling, Plumes from Paradise: Trade Cycles in Outer Southeast Asia and Their Impact on New Guinea and Nearby Islands until 1920, Coorparoo DC, Queensland Australia: Papua New Guinea National Museum in association with Robert Browan & Associates, 1996, p.22.;但也有學者質疑鑒定結果,認為特爾卡出土的丁香實際上應是肉桂樹的花苞*Mattew Spriggs, Research Questions in Maluku Archaeology, Cakalele, 1998, Vol. 9, No.2, p. 59.。
從歷史文獻來看,丁香至少在公元前后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中國了。應劭《漢官儀》里載:“尚書郎含雞舌香,伏其下奏事,黃門郎對揖跪受?!?應劭:《漢官儀》卷上,孫星衍等輯:《漢官六種》,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143,137,137—138頁。又載:“桓帝時,侍中迺存年老口臭,上出雞舌香與含之?!?應劭:《漢官儀》卷上,孫星衍等輯:《漢官六種》,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143,137,137—138頁。據(jù)東魏《齊民要術》云:“雞舌香,俗人以其似丁子,故為之丁子香也。”*賈思勰撰,繆啟愉校釋:《齊民要術校釋》,北京:中國農業(yè)出版社,1998年,第367頁。又《本草綱目》引《本草拾遺》曰:“雞舌香與丁香同種,花實從生?!?李時珍撰,劉衡如、劉山水校注:《本草綱目》下,北京:華夏出版社,2008年,第1303頁。由《齊民要術》和《本草綱目》可推論漢代雞舌香與丁香應分別為丁香樹的花和種子。又從《漢官儀》所述尚書郎口含雞舌香奏事之禮,可蠡測漢代雞舌香在朝廷中具有儀式功能?!稘h官儀》還提到侍中迺存含雞舌香后,口感辛螫,“自嫌有過,得賜毒藥……家人哀泣,不知其故,賴寮友諸賢聞其愆失,求視其藥,出在口香,咸嗤笑之……存鄙儒,蔽于此耳”*應劭:《漢官儀》卷上,孫星衍等輯:《漢官六種》,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143,137,137—138頁。。此段東漢逸事或可說明雞舌香在漢代甚為稀有,因此即便是朝廷官員及眷屬仍有不知其為何物的,必須是知識廣博的儒官賢者才知其典故;而用辨識雞舌香的能力來判別官員文化水平的高低也凸顯漢代雞舌香被賦予特殊的物質文化意義。至唐代以后,丁香逐漸替代雞舌香出現(xiàn)在藥書和方劑中,其藥用價值也漸為民間所知。
公元前后,丁香除了在中國文獻中出現(xiàn)外,也見于印度、歐洲和西亞文獻,說明丁香也被輾轉運往西方市場銷售。公元前200年印度史詩《羅摩衍那》(Ramayana)提到古印度人相信丁香具有消食的功效,并把丁香、蔞葉和檳榔綁在一起嚼食*Joanna Brierley, Spices: The Story of Indonesia’s Spice Trade,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4, p. 17,18.。70年,羅馬的老普林尼(Pliny the Elder)也曾提及丁香,他抱怨每年從印度輸入昂貴的東方香料榨干了羅馬帝國的財富*Pamela Swadling, Plumes from Paradise: Trade Cycles in Outer Southeast Asia and Their Impact on New Guinea and Nearby Islands until 1920,p.22.。布利耶利(J. Brierley)整理相關文獻后發(fā)現(xiàn),1世紀左右丁香曾被運往東非,從那里阿拉伯商人接著又將丁香運往埃及販售;另外,314年曾有記載150磅的丁香隨同黃金、白銀和熏香料被敬獻給羅馬主教*Joanna Brierley, Spices: The Story of Indonesia’s Spice Trade,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4, p. 17,18.。最遲到了8世紀,歐洲大部分地區(qū)已經(jīng)開始使用丁香了*J. Purseglove, E. Brown, C. Green, S. Robbins, Spices, New York: Longman, 1981.。阿拉伯世界認識丁香的時間不甚明確,但9世紀地理書《道里邦國志》已有舍拉黑脫(Shalahit,蘇拉威亞)產(chǎn)丁香的記錄,又載自加巴(爪哇)“再行15日,即抵香料園之國,此國將加巴和瑪儀特(Mayt,今菲律賓民都洛島)隔開,距瑪儀特稍近些”*參見[阿拉伯]伊本·胡爾達茲比赫撰,宋峴譯注:《道里邦國志》,北京:中華書局,1991年,第69頁。括號內地名為宋峴注。。
相較于丁香,肉豆蔻被中國及西方世界認識的時間可能稍晚。在中國,“肉豆蔻”這一個詞匯至唐以后才出現(xiàn),唐代《本草拾遺》和《藥性論》等藥典中都有肉豆蔻詞條。然而,唐以前的文獻里曾出現(xiàn)過豆蔻、草豆蔻和白豆蔻三個名稱和形態(tài)相似的香料。草豆蔻 (Elettariacardamomum)和白豆蔻(Amomumcardamomum) 同為多年生姜科植物,但分別為兩個不同的種屬。以植物分類學來說,草豆蔻與白豆蔻皆為草本植物,與木本植物的肉豆蔻樹差異頗大,但草豆蔻、白豆蔻和肉豆蔻的果實頗為類似,也都具有香氣,可作為香藥。因此,這里首先需要梳理的問題是唐以前文獻中的“豆蔻”是否有可能是“肉豆蔻”?
從詞源來看,漢代《方言》最早有豆蔻一詞?!侗静菥V目》引揚雄《方言》云:“凡物盛多曰蔻,豆蔻之名,或取此義,豆象形也?!?李時珍撰,劉衡如、劉山水校注:《本草綱目》中,第600頁。肉豆蔻、草豆蔻和白豆蔻的外形皆約略像豆,從揚雄的定義實在難以判斷漢代的豆蔻究竟是哪一種豆蔻。南朝劉宋《雷公炮炙論》里有豆蔻和草豆蔻兩個詞條,里面描述藥物制作的方法或許能提供判定的線索。首先,從書寫邏輯來看,兩個相異的詞條指涉的應是兩種不同的豆蔻。雖然宋代《通志》曾載:“豆蔻曰草果,亦曰草豆蔻,苗葉似山姜杜若輩,根似高良姜?!?鄭樵撰,王樹民點校:《通志二十略》,北京:中華書局,1995年,第2026頁?!侗静菥V目》也以豆蔻為草豆蔻,但《雷公炮炙論》豆蔻詞條里以“糯米作粉,使熱湯搜裹豆蔻,于煻灰中炮”*雷敩撰,張驥補輯,施仲安校注:《雷公炮灸論》,南京:江蘇科學技術出版社,1985年,第57頁。的制法與《本草綱目》肉豆蔻詞條里的記載一致,這也與后來歐洲人描述肉豆蔻經(jīng)常被裹著石灰以防腐敗的做法類似,而明代《炮炙大法釋義》肉豆蔻詞條中也是以糯米和石灰為炮制材料,由此或可推斷《雷公炮炙論》的豆蔻實際上指的應該是肉豆蔻,而不是草豆蔻,是《通志》及《本草綱目》誤將豆蔻作為草豆蔻的別稱。另一個支持南朝的豆蔻可能是肉豆蔻的證據(jù)出現(xiàn)在北魏《齊民要術》里,該書引《南方草物狀》曰:“豆蔻樹大如李。”又引《交州記》曰:“豆蔻,似杬樹?!?賈思勰撰,繆啟愉校釋:《齊民要術校釋》,第757頁。無論是李樹或杬樹,皆屬喬木植物,與草本姜科植物的草豆蔻或白豆蔻都有明顯的區(qū)別,《南方草物狀》和《交州記》的描述比較接近木本植物的肉豆蔻樹。綜合來看,雖然唐以后肉豆蔻在語義上才有較為固定和明確的用法,但唐以前的《雷公炮炙論》、《齊民要術》、《南方草物狀》和《交州記》等書所描述的“豆蔻”與“肉豆蔻”較為相合。綜此,或可推斷肉豆蔻至少在魏晉南北朝時期就以豆蔻為名輸入中國,且其藥用價值及防腐制藥方法已被知曉。
雖然肉豆蔻出現(xiàn)于5世紀之后的中國藥典中,然而在10世紀以前的外國文獻里則較少見,造成國外學者考證肉豆蔻的結果矛盾之處頗多。布利耶利引述普爾思格羅夫等人(Purseglove et al.)的意見,認為肉豆蔻最早在540年出現(xiàn)于君士坦丁堡*Joanna Brierley, Spices: The Story of Indonesia’s Spice Trade, p. 21.;但斯瓦德林(P. Swadling)卻認為歐洲最早有關肉豆蔻的記載是12世紀。東金(R. Donkin)則從詞源考證,提出中世紀拉丁語已有肉豆蔻(myristica)一詞,1191年曾用來描寫亨利四世皇帝加冕的場景*Robin Donkin, Between East and West: The Moluccas and the Traffic in Spices up to the Arrival of Europeans, Philadelphia: American Philosophical Society, 2003, p. 109, 22.,但東金并沒有提供歐洲最早使用肉豆蔻詞匯的年代。雖然9世紀阿拉伯文獻《道里邦國志》指出肉豆蔻是從印度輸入的*[阿拉伯]伊本·胡爾達茲比赫撰,宋峴譯注:《道里邦國志》,第73頁。,但此外再沒有更詳細的記錄。總體而言,肉豆蔻最早在亞洲和歐洲市場出現(xiàn)的時間不甚明確,時間上可能比丁香稍晚。此外,還可推論10世紀之前肉豆蔻在西方市場的重要性比起丁香而言相對較低。
雖然丁香和肉豆蔻在10世紀之前就出現(xiàn)在中國和西方的視野里,但與此形成強烈對比的是,這兩種香料的原產(chǎn)地出現(xiàn)在文獻里的時間都偏晚,許多14世紀以前文獻中所宣稱的取得這兩種香料的方式都是轉口貿易,所記錄的地點多是集散地,不是真正的產(chǎn)地。例如《齊民要術》引《南方草物狀》曰:“豆蔻樹……出興古(今云南)?!?賈思勰撰,繆啟愉校釋:《齊民要術校釋》,第757頁?!逗K幈静荨芬稄V志》曰:“(肉豆蔻)生昆侖及大秦國?!?李珣撰,尚志鈞輯校:《海藥本草:輯校本》,北京:人民衛(wèi)生出版社,1997年,第27頁?!侗静菥V目》引《本草拾遺》曰:“肉豆蔻生胡國,胡名迦拘勒,大舶來即有,中國無之。”*李時珍撰,劉衡如、劉山水校注:《本草綱目》中,第607頁。《廣志》里的大秦國應為古羅馬帝國,而昆侖按費瑯(G. Ferrand)的考證似泛指越南中部以南至馬來半島、爪哇等地域范圍內*[法]費瑯(Gabriel Ferrand)著,馮承鈞譯:《昆侖及古代南海航行考》,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62年。?!侗静菔斑z》里的迦拘勒可能是阿拉伯語Kakula(白豆蔻)的對音,《酉陽雜俎》云:“白豆蔻,出伽古羅國,呼為多骨,形似芭蕉,葉似杜若?!?段成式撰,方南生點校:《酉陽雜俎》,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179頁?!队详栯s俎》的伽古羅和《本草拾遺》的迦拘勒可能都與Kakula有關,但前者是地名,后者是香料。按東金的考證,阿拉伯語Kakula源自梵語Kakkola或Takkola(肉豆蔻)*Robin Donkin, Between East and West: The Moluccas and the Traffic in Spices up to the Arrival of Europeans, Philadelphia: American Philosophical Society, 2003, p. 109, 22.。如此,不但古代中國人曾混淆肉豆蔻和草豆蔻,阿拉伯人可能也曾誤將白豆蔻當作肉豆蔻。2世紀托勒密還曾提及一個位于黃金之地(泰國南部或馬來半島)西側的富庶港口塔蔻拉(Takkola),托勒密所記的塔蔻拉和《酉陽雜俎》所述的伽古羅似乎皆曾出現(xiàn)在《新唐書·地理志》里:“又西出硤(馬六甲海峽),三日至葛葛僧衹國,在佛逝西北隅之別島……其北岸為箇羅國,箇羅西則哥谷羅國?!?歐陽修、宋祁:《新唐書》卷43下,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1153頁??偨Y來看,迦拘勒、伽古羅和哥谷羅可能既是地名,也是香料名,這或許與唐代哥谷羅是一個重要的肉豆蔻和白豆蔻轉口貿易中心,而古人混用了物名和地名有關。
至于丁香的來源也相當多元,《本草綱目》引唐宋醫(yī)藥家的意見,認為丁香生東海、昆侖國、交州(越南北部)及愛州(越南中部)以南、交廣南番等不同地點*李時珍撰,劉衡如、劉山水校注:《本草綱目》下,第1304頁。。唐代義凈法師《南海寄歸內法傳》曾記載“三種豆蔻,皆在杜和羅,兩色丁香,咸生堀倫國”*義凈撰,王邦維校注:《南法寄歸內法傳校注》卷3,北京:中華書局,1995年,第153頁。。 杜佑《通典》記杜薄國(今爪哇)“出雞舌香”*杜佑撰,王文錦等點校:《通典》卷188《邊防四》,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第5103頁。?!短接[》引《吳時外國傳》曰:“五馬洲,出雞舌香?!?李昉等撰,孫雍長、熊毓蘭校點:《太平御覽》卷981,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4年,第858頁。又引康泰《扶南土俗》曰:“諸薄之東有馬五洲,出雞舌香?!?李昉等撰,孫雍長、熊毓蘭校點:《太平御覽》卷787,第332頁。
昆侖按蘇繼庼的意見為Kolano的對音,是馬魯古人稱呼國王的用語,因此蘇繼庼認為昆侖即馬魯古*汪大淵撰,蘇繼庼校釋:《島夷志略校釋》,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207,207頁。。但配合其他唐宋醫(yī)家提供的商品來源地來看,蘇繼庼的考訂有些突兀,或許費瑯對昆侖的理解較為合理,可使所有的來源地點較有一致性,即丁香是從交廣以南至爪哇島這一廣大區(qū)域范圍內,被泛稱為“昆侖”的地方轉口貿易得來的。事實上,根據(jù)安達雅(L. Andaya)的說法,Kolano是古馬來語,意為國王,而北馬魯古丁香小島上的土著說的語言屬西巴布亞語系,和屬于南島語系的馬來語不同,古代馬魯古人是在接觸馬來人后才借用Kolano這一個詞匯的*Leonard Andaya, The World of Maluku: Eastern Indonesia in the Early Modern Period, Honolulu: 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 1993, p. 59.。如此說來,Kolano一詞不一定只在馬魯古群島使用,蘇繼庼的考訂較不合理。
杜和羅依王邦維校注應為杜和缽底國(Dvaravati),在泰國曼谷北部*義凈撰,王邦維校注:《南法寄歸內法傳校注》卷1,第15,16,17頁。。五馬洲(或馬五洲)的分歧意見較少,學者大多同意是馬魯古。堀倫國的考訂則較為分歧,蘇繼庼以為堀倫、昆侖即是馬魯古*汪大淵撰,蘇繼庼校釋:《島夷志略校釋》,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207,207頁。,王邦維引高楠順次朗的看法認為是越南南端昆侖島(Pulo Condore)*義凈撰,王邦維校注:《南法寄歸內法傳校注》卷1,第15,16,17頁。,王任叔則從義凈“西數(shù)南海諸國”的順序判斷堀倫是“馬魯古群島之東南的科隆島”(Gorong)*王任叔:《印度尼西亞古代史》,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7年,第380頁。。從義凈在另一段落里寫到“大海雖難計里,商舶慣者準知,良為掘倫初至交廣,遂使總喚昆侖國焉”*義凈撰,王邦維校注:《南法寄歸內法傳校注》卷1,第15,16,17頁。來看,可知昆侖確實是古代中國對東南亞地區(qū)的籠統(tǒng)稱呼。又從義凈的行文脈絡和對音來看,堀倫似乎以王任叔考訂的較為正確,高楠順次朗提出的昆侖島難以符合義凈西數(shù)諸島的順序。
綜合10世紀以前的文獻后,大致可以勾勒出一個圖像:古代亞洲與羅馬商人主要從越南中部、泰國南部、馬來半島和爪哇島將丁香和肉豆寇輸入中國市場,雖然不排除少數(shù)中國人已經(jīng)聽聞丁香的原產(chǎn)地,并且間接得知馬魯古地名,如堀倫和馬五洲,但直接的接觸與遠洋貿易可能不是常態(tài)。
在小學階段的音樂教學中,聽力訓練是非常重要的一部分,也是強化學生音樂表現(xiàn)力、情感、素養(yǎng)、節(jié)奏感的路徑之一。因此,在教學實踐中,教師也可以巧妙的抓住聽力訓練,來達到培養(yǎng)學生節(jié)奏感的目的,使學生對音樂節(jié)奏的感知能力大大提升,將節(jié)奏訓練的價值展現(xiàn)出來。
從馬魯古的兩種香料沒有固定的集散中心以及早期文獻缺乏對香料群島的清晰認識的情況來看,或可判斷10世紀之前的丁香和肉豆蔻貿易是一種“沿線式”(down the line)的交換系統(tǒng),亦即物品從產(chǎn)地沿交通線經(jīng)由群體和群體之間的輾轉交換、往外傳遞,最終造成商品無明顯的方向性及中心性。因此,東南亞以外的亞洲商人多分別從離本地最近的地區(qū),如越南、泰國、馬來半島、東海、爪哇等地,輸入丁香和肉豆蔻,甚至于還可以推論東南亞土著在早期販運丁香和肉豆蔻的歷史過程中扮演更為重要的角色。不過,這樣的貿易模式也暗示了早期全球市場對于馬魯古香料的需求并不旺盛,即便丁香和肉豆蔻在古代屬貴重商品且具有特殊的物質文化意義。
10世紀以后,隨著中國和阿拉伯造船術的進步,遠洋航行比過去更為安全,而商船噸位的加大增加了載貨量和利潤,也為創(chuàng)新航海技術、貿易管理和探索新航線帶來了反饋的動力。此外,中國和伊斯蘭社會長期穩(wěn)定的發(fā)展以及丁香和肉豆蔻在藥用、調味、儀式及芳香上多種用途的被發(fā)現(xiàn),這些因素逐漸提升了亞洲市場的香料需求,而十字軍貴族返回歐洲封地后保持他們在東方享受奢侈香料的習慣,也為丁香和肉豆蔻打開歐洲市場的大門。這些政治、社會、經(jīng)濟和文化上的發(fā)展促使亞洲香料貿易產(chǎn)生質與量的變化。
首先,宋代上層社會崇尚熏香風氣可能促進了中國市場的丁香和肉豆蔻消費,但沒有具體的證據(jù)說明這兩種香料用于熏香的增長數(shù)量,然而丁香和肉豆蔻大幅度應用于醫(yī)藥的事實已被觀察到。吳鴻洲曾統(tǒng)計唐宋海外香料在方劑中的數(shù)量,他以唐代《備急千金要方》5 300個方劑為例,發(fā)現(xiàn)其中只有1.1%是使用外來香藥的,而宋代《太平惠民和濟局方》788個方劑中,有275個應用了海外香料,其中有丁香的方劑82個,有肉豆蔻的方劑42個。吳鴻洲認為這個資料“可以反映出宋代醫(yī)家盛用外來香料藥物的這一歷史事實”*吳鴻洲:《泉州出土宋海船所載香料藥物考》,《浙江中醫(yī)學院學報》1981年第3期。。但矛盾的是,普塔克整理10至12世紀占婆、爪哇、三佛齊和蒲端(今菲律賓中部)進貢宋朝的物品清單,他發(fā)現(xiàn)丁香經(jīng)常僅有數(shù)十斤,這比起其他進貢的香藥如胡椒、檀香和乳香等動輒數(shù)千、數(shù)萬斤都算十分少量,因此普塔克引用這項證據(jù)認為丁香在宋代香藥貿易的重要性是“有限的”*Roderich Ptak, China and the Trade in Cloves, Circa 960—1435, Journal of the American Oriental Society, 1993, Vol. 113, No. 1, pp.1—13.。不過,朝貢物品本身具有特殊性,是專為滿足朝廷需求(例如燒香、調味)而提供的,因此朝貢清單未必能反映民間香藥市場需求。事實上,朝貢物品或許與市場流通的商品具有互補性,因此丁香在朝貢數(shù)量上的相對稀少可能恰好顯示其在民間市場上的流通量較大,但這個臆測并沒有其他更好的材料可以佐證。
14世紀之后,歐洲文獻出現(xiàn)丁香和肉豆蔻的貿易總額較為清晰。由里德(A. Reid)提供的數(shù)據(jù)來看,14世紀末歐洲市場進口約30噸的丁香和10噸的肉豆蔻,到了16世紀初葡萄牙人抵達馬魯古群島之前,歐洲進口丁香和肉豆蔻的數(shù)量分別約為75噸和37噸*[新西蘭]安東尼·里德:《1400—1650年貿易時代的東南亞》(一),第56,51頁。。因此,里德提出15世紀歐洲市場對于東方香料貿易的高速增長引發(fā)了“東南亞的貿易時代”。不過,里德也承認歐洲市場的提升是隨著黑死病結束及歐洲社會依循中國式的人口增長而發(fā)展的,如此,劃定東南亞的貿易時代就不能不考慮中國、印度和阿拉伯市場的先行增長及其對東南亞貿易時代的作用。事實上,令人吃驚的是皮萊資在《東方列國志》里估算16世紀初馬魯古群島的丁香和肉豆蔻年產(chǎn)量可達1 000噸*Tomé Pires and F. Rodrigues, The Suma Oriental of Tomé Pires, an Account of the East, from the Red Sea to Japan, Written in Malacca and India in 1512—1515, and the Book of Francisco Rodrigues, Rutter of a Voyage in the Red Sea, Nautical Rules, Almanack and Maps, Written and Drawn in the East before 1515, p. 206, 213.。雖然皮萊資的估算有可能過于樂觀,但也顯見亞洲可能才是消費馬魯古香料的主要市場。
無論如何,香料貿易的增長也同時激發(fā)了中國人、阿拉伯人及爪哇人探索馬魯古群島的興趣,不少相關文獻顯示亞洲商人對于馬魯古群島的了解漸為清晰。雖然這暗示中國和阿拉伯商人直接前往香料產(chǎn)地貿易的模式已經(jīng)開啟,但爪哇人和馬來人的轉口貿易也同時持續(xù)著,并沒有因此而停止。宋代《嶺外代答》記載闍婆(今爪哇)出丁香和肉豆蔻。但同一部書中有關中南半島諸國的描述里并沒有這兩種香料的蹤跡,《諸番志》里同樣也只標明闍婆和三佛齊出丁香和肉豆蔻。這個現(xiàn)象似乎暗示丁香和肉豆蔻在12至13世紀間逐漸從中南半島的市場中消失了,而爪哇及蘇門答臘則仍舊是這兩種香料的集散中心。
宋以后的文獻出現(xiàn)馬魯古群島地名的情況也越來越明晰?!吨T番志》云:“肉豆蔲出黃麻駐、牛崘等深番。”又在《蘇吉丹》條里提到爪哇有藩屬“勿奴孤”。元《大德南海志》有地名“盤壇”、“文魯古”,上述地名皆有學者考證,認為是位于馬魯古群島。元《島夷志略》在《文老古》條里載:“地產(chǎn)丁香,其樹滿山……地每歲望唐舶販其地,往往以五枚雞雛出,必唐船一只來,二雞雛出,必有二只,以此占之,如響斯應。”*汪大淵撰,蘇繼庼校釋:《島夷志略校釋》,第204—205,175頁。又在《文誕》條載:“地產(chǎn)肉豆蔻、黑小廝、豆蔻花、小丁皮?!?汪大淵撰,蘇繼庼校釋:《島夷志略校釋》,第204—205,175頁?!秿u夷志略》里所記述的香料產(chǎn)地文老古和文誕應是馬魯古和班達島,書里已經(jīng)明確指出有中國帆船前往交易香料的事實,且描繪當?shù)赝林鵀槠诖邦A估中國商船所使用的占卜法。事實上,16世紀葡萄牙人安東尼奧·嘎爾沃(António Galv?o)曾提到,在特爾納特和帝多雷土著的歷史記憶里,中國人是第一個經(jīng)由婆羅洲北部前往馬魯古做丁香生意的外國商人,當?shù)赝林鴱闹袊倘四抢锏弥∠愕膬r值,接著馬來人和爪哇商人也來交易,而中國人卻不出現(xiàn)了*[新西蘭]安東尼·里德:《1400—1650年貿易時代的東南亞》(一),第56,51頁。。有趣的是,印尼、馬來、爪哇、望加錫及他加祿語的丁香(cengkeh)皆被認為是源自于漢語方言的“指甲”,因為指甲香是丁香的俗名。此外,可與中國商人14世紀曾短暫地出現(xiàn)在馬魯古群島相對應的現(xiàn)象是——明初關于東南亞的文獻,如《西洋番國志》、《星槎勝覽》、《瀛涯勝覽》,幾乎不見有關此地的描述,這或許是明初海禁政策的直接影響。直到明萬歷年間《東西洋考》的《美洛居》條里才又有記載,《舟師考》里更詳細地記錄船行前往馬魯古群島的航線針路。
一般而言,從西方往馬魯古群島的航線主要有兩條。第一條北行航線是從中國東南沿海城市經(jīng)菲律賓、蘇祿群島到特爾納特,另一條西行航線是從馬六甲或爪哇島經(jīng)小巽他群島到班達島,北行航線中也存在從馬六甲或越南中部(如占婆)經(jīng)婆羅洲北部(渤泥)、蘇祿群島到北馬魯古的可行性。從海洋環(huán)境來看,北行航線存在一定的困難度,不論從中國東南往菲律賓或從越南中部往婆羅洲,中間都有500公里以上的直線距離,而古代商船主要是風帆動力,以唐舶可日行百里來看*唐船速度蠡測,參見馮鉞:《對中國古代關于夷洲、琉球的解讀》,《探索》2014年第5期。,至少需要持續(xù)5天不靠岸地在大海上航行。況且,東亞冬季季風吹的是東北風,走北行航線并不完全順風。若再考慮到沿岸商品的豐富性,北行航線遠不如西行航線來得保險和獲利高。不過,唐以后隨著菲律賓、婆羅洲、蘇祿群島和馬魯古群島逐漸出現(xiàn)在中國文獻里,北行航線應該至少在元代就已經(jīng)開通了*Roderich Ptak, The Northern Trade Route to the Spice Islands: South China Sea-Sulu Zone-North Moluccas (14th to early 16th century).。
16世紀之前,除了中國文獻外,14世紀《爪哇史頌》(Negarakertagama)里也提到馬魯古、班達、安汶和色蘭等都對滿者伯夷國(Majapahit)負有(政治或朝貢)義務,顯示爪哇和馬魯古群島已有密切關系,而《東方列國志》里也記載16世紀初的班達和安汶等島已經(jīng)有不少爪哇和馬來等外來移民聚落。10世紀之后,阿拉伯人伊本·阿爾法齊(Ibn al-Faqih)和馬蘇第(Masudi)提到丁香和肉豆蔻在爪哇和室利佛逝販售;馬兒娃子(Marwazi)描述在一個盛產(chǎn)丁香的島上有“沉默交易”的習俗,商人日間將錢擺放在岸邊并退回船上等待,土著若滿意交易,商人隔日即可在岸邊收取土著遺留的丁香;直到15世紀初,阿拉伯地理書中出現(xiàn)馬魯古群島地名的情況才較為明確*Gerald Tibbetts, A Study of the Arabic Texts Containing Material on South-East Asia, Leiden: E. J. Brill for the Royal Asiatic Society, 1979, p.31, 38, 180.。由此可見,10—15世紀間,阿拉伯商人大多從爪哇和蘇門答臘轉口丁香和肉豆蔻,雖然也不排除少數(shù)阿拉伯人聽聞馬魯古逸事,但由于阿拉伯文獻的描述過于簡略,因此很難從阿拉伯文獻了解15世紀前阿拉伯與馬魯古直接貿易的情形。但16世紀初,葡萄牙人發(fā)現(xiàn)馬魯古群島已經(jīng)有穆斯林聚落,特爾納特和帝多雷甚至已經(jīng)有蘇丹國王。據(jù)皮萊資的報導,馬魯古的伊斯蘭化約比葡萄牙人的抵達早數(shù)十年,如此或可推測,15世紀穆斯林商人開始頻繁地接觸馬魯古社會,并有為數(shù)不少皈依伊斯蘭教的東南亞移民前往馬魯古。
雖然上述歷史材料有助于宏觀地蠡測亞洲香料貿易的變化,但僅有少數(shù)14世紀后的文獻提供香料群島的社會文化信息。需要注意的是,這些文獻多受到作者自身文化背景及身份的影響,其內容多被篩選過,未必能反映馬魯古古代社會的全貌。因此,14世紀之前的馬魯古幾乎可以說是“史前時代”。在這樣的條件背景下,考古材料和民族志口述歷史對于重建馬魯古史前和原史(proto-historical)時期的社會文化變遷,能提供不少重要的材料。
從目前考古成果來看,大約3500年前,從菲律賓或蘇拉威西島北部移來了一些說南島語的航海民族,他們大部分選擇定居在小島上,有漁獵及馴養(yǎng)豬、雞等動物的生計方式,他們還帶來了磨制石器和制作陶器的技術,主要有石錛和涂紅泥釉陶兩種生產(chǎn)和生活用具*Peter Bellwood, et al., Archaeological Research in the Northern Moluccas; Interim Results, 1991 Field Season.。此時,除了生計方式和工藝技術的改變外,沒有任何外來的、奢侈的人工制品。但從陶器制作技術和風格的相似性來看,存在區(qū)域內的跨海文化交流與移民。公元前5世紀起,越南中部的沙瑩(Sa-Huynh)文化與菲律賓中部的卡拉奈(Kalanay)文化發(fā)展出一種以幾何形刻畫紋為主流紋飾風格的制陶文化*Wilhelm Solheim, Archaeology and Culture in Southeast Asia: Unraveling the Nusantao, Quezon City: The University of Philippines Press, 2006.;幾何形刻畫紋陶器也從2500—2000年前出現(xiàn)在馬魯古群島,一直延續(xù)到10世紀之后*Peter Bellwood, et al., Archaeological Research in the Northern Moluccas; Interim Results, 1991 Field Season.。
公元前5世紀至2世紀之間,環(huán)南海周邊(菲律賓、婆羅洲北部、越南中部、馬來半島、泰國南部)出現(xiàn)一種以臺灣臺東豐田玉為石料、形制類似的“雙頭獸”及“三凸紐”玉飾*Hung, et. al., Ancient Jades Map 3,000 Years of Prehistoric Exchange in Southeast Asia, Proceedings of the National Academy of Sciences, 2007, Vol. 104, No. 50, pp.19745—19750.。不過,這兩種外來玉飾品還未在馬魯古群島被發(fā)現(xiàn)過。馬魯古群島出現(xiàn)最早的外來奢侈商品是東山(Dong Son)青銅鼓,目前被報導的共有11件,此類器物多分布在馬魯古南部班達海周邊,包括布儒(Buru)島、科隆島、凱(Kai)島、色如阿(Serua)島、魯安(Luang)島、勒提(Leti)島*Matthew Spriggs and Danny Miller, A Previously Unreported Bronze Kettledrum from the Kai Islands, Eastern Indonesia, Bulletin of the Indo-Pacific Prehistory Association, 1988, Vol. 8, pp. 79—89.。東山青銅鼓除了在東南亞大陸被發(fā)現(xiàn)之外,蘇門答臘、爪哇、小巽他群島、馬魯古群島南方和西巴布亞都有它的蹤跡,但菲律賓和馬魯古北部尚未有青銅鼓的報導。馬魯古群島發(fā)現(xiàn)的青銅鼓大多是傳世物,沒有考古地層,因此年代的判定多依據(jù)紋飾風格比對,從克依島的三件青銅鼓來看,多屬于3世紀東山晚期。東山青銅鼓的傳播雖不一定代表早期遠洋直接貿易的啟動,但區(qū)域間的交換貿易體系可能已經(jīng)開始建構了。必須注意的是,依據(jù)考古遺物推論的古代貿易模式存在一定的偏誤,不少難以保存的外來商品和原物料,如布料、絲綢、糧食、金屬等,可能在早期貿易中占有更重要的地位。即便如此,從玉飾和青銅鼓的數(shù)量和分布模式來看,馬魯古群島比起環(huán)南海和爪哇海等區(qū)域,更少接觸外來商品,除了班達海開始整合區(qū)域內的交換體系,并對外與爪哇海連結外,北馬魯古還沒有發(fā)現(xiàn)成熟的貿易網(wǎng)絡。據(jù)此或可佐證早期的香料交換是屬小規(guī)模、沿線式的模式。
10世紀以后,東南亞的貿易模式發(fā)生了一個重要的轉折:中國制造的精美、實用陶瓷器大量外銷海外。由于印尼社會長期缺乏制作瓷器和硬陶的原料、技術和知識,這使得中國的陶瓷器在印尼社會獲得很高的評價,特別是內陸和偏遠地區(qū)的土著民族有許多關于中國陶瓷器的神話、傳說,他們會將瓷器和陶甕視為儀式用的器皿,并作為家傳之寶珍藏著*Barbara Harrisson, Pusaka: Heirloom Jars of Borneo, Singapore,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6.。相對于玉器和青銅器,瓷器可以作為儀式用具,也可以是奢侈品和實用器,用于夸富的社會活動;而瓷器是大量生產(chǎn)的商品,因此可以被囤積及被轉贈,積累瓷器一方面可以炫耀自己和家族的社會地位,另一方面,贈送瓷器可以完成結盟,達到一些社會政治目的。也就是說,作為整合區(qū)域社會、政治和經(jīng)濟網(wǎng)絡的媒介,瓷器比起玉器或青銅器能發(fā)揮更大的功能。
《島夷志略》明確地將青瓷器列為丁香和肉豆蔻產(chǎn)地重要的外來商品,說明馬魯古群島至少在14世紀已經(jīng)接觸瓷器。不過,目前出土10世紀左右中國陶瓷器的遺址不多,有班達群島的BN1*Peter Lape, Contact and Conflict in the Banda Islands, Eastern Indonesia, 11th—17th Centuries, Ph. D. Dissertation, Brown University.,另外筆者2013年在帝多雷的馬勒庫(Mareku)遺址也發(fā)掘出土了幾片“青白瓷”,但尚未對同地層的碳樣本進行絕對定年??傮w來說,13—14世紀以后的青花瓷器在馬魯古群島已經(jīng)相當常見。
從文獻來看,最早有關馬魯古社會的描繪出自《島夷志略》,《文老古》條里記載:“男女椎髻,系花竹布為捎,以象齒樹之內室,為供養(yǎng)之具,民煮海為鹽,取沙糊為食,地產(chǎn)丁香……有酋長……貿易之貨,用銀、鐵、水綾絲布、巫崙八節(jié)那澗布、土印布、象齒、燒珠、青瓷器、埕器之屬?!?汪大淵撰,蘇繼庼校釋:《島夷志略校釋》,第204—205,175—176頁。又《文誕》條云:“田地瘠,民半食沙糊、椰子……男女椎髻,露體,系青皮布捎,日間畏熱,不事布種,月夕耕鋤、漁獵、采薪、取水……煮海為鹽,釀椰漿為酒,婦織木棉為業(yè),有酋長,地產(chǎn)肉豆蔻、黑小廝、豆蔻花、小丁皮,貨用水綾絲布、花印布、烏瓶、鼓瑟、青瓷器之屬?!?汪大淵撰,蘇繼庼校釋:《島夷志略校釋》,第204—205,175—176頁。比對這兩條文獻可得出幾項文老古(北馬魯古)和文誕(班達島)共同的文化要素,包括了發(fā)式、著裝和生計方式。兩地也都同樣有酋長,但不清楚酋長的政治性質及權力范圍。這里最大的區(qū)別在于經(jīng)濟生產(chǎn)活動。文老古除丁香外,沒有其他特產(chǎn)是中國商人需要的,此地也似乎沒有其他手工制品值得注意,但鐵的輸入似乎又暗示當?shù)貞撚需F器制造;而班達島的特產(chǎn)除了肉豆蔻和豆蔻花外還有小丁皮,且似乎有織布業(yè),黑小廝(疑為巴布亞矮黑人)則暗示班達島有販賣奴隸的習俗。以貨用之物來看,大部分外來商品都是當?shù)丶夹g所不能生產(chǎn)的奢侈品,絲綢、布匹和青瓷器在兩地都有需求,銀、象牙、燒珠和埕器(盛酒器)在北馬魯古較為重要,而烏瓶和鼓瑟則是班達島特別需要的商品。文老古商品單一化與班達群島商品多樣化的經(jīng)濟活動值得深究,這有可能與后來北馬魯古的政治和文化逐漸一統(tǒng)化,而班達群島發(fā)展出二元平行對立的社會結構有關。
到16世紀,《東方列國志》里的特爾納特和帝多雷已經(jīng)有伊斯蘭蘇丹王,但班達島卻是由富人階級合議管理的寡頭政治。雖然在班達島也有穆斯林聚落居住岸邊,與深居內陸的土著聚落相互爭斗,但直到17世紀荷蘭人殖民該島之前,班達社會始終沒有發(fā)展出王國形態(tài)的社會組織。萬歷年間《東西洋考》載:“美洛居(北馬魯古)……東海中稍蕃富之國也,酋出,威儀甚備,所部合掌伏道旁……嫁女,多市中國盛酒器,圖飾其外,富家至數(shù)十百枚,以示豪奢,讌會設兩大盆乘酒,置坐隅,人手一器,酌而飲之,長大者起為夷舞,年少環(huán)列旁視,遜不敢登場也?!?張燮撰,謝方點校:《東西洋考》,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101頁。這里清楚地指出酋長(或國王)的地位崇高以及當?shù)厣鐣⒅袊⒕破饕暈榫哂徐乓缘纳莩奁贰?/p>
由此看來,10世紀中國青瓷器和盛酒器的輸入為馬魯古群島整合區(qū)域社會、經(jīng)濟和政治網(wǎng)絡提供可能性,而北馬魯古丁香產(chǎn)地在14至16世紀之間完成了社會復雜化的進程。從特爾納特及帝多雷的口述歷史來看,北馬魯古諸王室興起的故事都是圍繞著丁香貿易的主題在本土自主發(fā)展的;某一些能力較強的頭人,在面臨外來商人頻繁地前來馬魯古尋找丁香的背景下,因為成功地管理丁香的貿易,受眾人推戴而成為國王,最終逐漸發(fā)展出一統(tǒng)的“文化國家”(Cultural State)*Leonard Andaya, Cultural State Formation in Eastern Indonesia, in A. Reid, Editor eds., Southeast Asia in the Early Modern Era: Trade, Power, and Belief, Ithaca and London: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93, pp. 23—41.。
結合歷史、考古和人類學材料來看,亞洲香料貿易牽動著馬魯古群島的社會文化變遷。雖然丁香和肉豆蔻同樣是馬魯古特有的香料,在亞洲香料貿易的歷史過程中有類似的需求、模式和集散市場,但可能由于地理位置、航線、區(qū)域物產(chǎn)組合、移民等多項因素,導致丁香和肉豆蔻產(chǎn)地的社會結構和政治組織的演化產(chǎn)生差異性的結果:北馬魯古丁香群島逐漸完成垂直整合,形成文化一統(tǒng)的態(tài)勢;而南馬魯古肉豆蔻群島則進行平行整合,發(fā)展出本土/外來的二元社會結構。在社會復雜化的過程中,外來商品,特別是中國陶瓷器和絲綢布料可能扮演重要的角色。當然,在文獻相對有限的情況下,馬魯古群島的社會文化變遷還需要更多的考古材料和調查來驗證,特別是對比外來奢侈商品和本地手工制品的生產(chǎn)、使用和分布等模式。
【責任編輯:趙洪艷;責任校對:趙洪艷,張慕華】
2015—02—28
人類進化與科技考古實驗室項目(23000—3211101);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點項目“東南亞華人跨國流動與海上絲綢之路的文化交流研究”(14AZD069)
熊仲卿,中山大學社會學與人類學學院講師(廣州 510275)。
K02
A
1000-9639(2015)03-015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