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念和
【一】
五年后,南岄島上新開了一家“西洋美容館”,自開張以來,便門庭若市。
她的身影隱在簾幕后面,看著店中伙計來來往往,忙進(jìn)忙出。
為了躲避高利貸的追債,她曾背井離鄉(xiāng),隱姓埋名,四處漂泊。如今,她戴著一塊面紗示人,并且有了一個新的名字——翠娘。
“你終于如愿以償了,”男人輕笑著,“你不過就是想吸干這些女人的錢,不是嗎?”
她干笑了一下,回身環(huán)抱住男人的脖子。男人一身戎裝,襯著一張清俊英氣的面孔。
如果沒有遇上軍閥少帥蕭承毅,翠蕓恐怕永遠(yuǎn)只能流落街頭討生活。他讓她住進(jìn)高檔的愛麗斯公寓,每日錦衣玉食的供著,花重金開了這間美容館。
蕭承毅歡喜起來,將她打橫抱起:“今兒尚春樓排了新戲,我已差人定了雅間,這館子里的事交給伙計便可?!?/p>
他抱著她一路下得樓來,電光火石的剎那,她驀然瞥見熙熙攘攘的人群里,那個熟悉的身影,四目相對,她依偎在蕭承毅的懷里,而對面的梅笙正吃力的拉著得了瘋病的妻子,在擁擠的人潮里亦步亦趨。
那一刻,梅笙也看到了那雙注視他的眼睛,他只覺無數(shù)在面前搖晃的人影都已掠去,許多難以忘懷的舊事紛紛涌現(xiàn):那年,他們攜手爬上崎嶇蜿蜒的筆架山,坐在廢棄的建筑工地的水泥膠管上,看遠(yuǎn)處的碧海藍(lán)天,點點白帆。她的一顰一笑,都深深銘刻進(jìn)他的心里去……
他有些神思恍惚,但終究迅速轉(zhuǎn)身,拉上那個瘋癲的妻子,擠上了黃包車。
那天,尚春樓的戲園格外的熱鬧,軍閥少帥蕭承毅包下了樓上的雅間,翠蕓全程都賠著笑臉,只是那笑容是僵在臉上的。
不多時,一名衛(wèi)戍近侍便領(lǐng)了個人上來,翠蕓認(rèn)得此人正是林家大老爺。
只見他賠著笑臉,向蕭承毅畢恭畢敬的行了禮。
蕭承毅斜睨了他一眼,便端起面前的茶碗,慢悠悠的啜飲著杯中的茶水。
“托你辦的事兒怎么樣了?”蕭承毅問道。
林老板含笑道:“一切遵照您的吩咐,在沈家運送的那批藥材里都做了點手腳。只不過,三少會信守諾言,不會忘了答應(yīng)老夫的……”
蕭承毅笑道:“林老板你放心,事成之后,絕對不會忘了您那點好處的?!?/p>
林老板又道:“那我就放心了。啊,還有,這張是沈家大宅的房契,還望笑納?!?/p>
說著,他自袖中掏出一張紙,畢恭畢敬的呈予蕭承毅。
蕭承毅如獲至寶,“好啊,我看這回沈家要拿什么來抵債!”
【二】
翠蕓回到店里,已經(jīng)是晚上十一點鐘光景。她掀開軟布簾子進(jìn)去,便看見那個倚窗而立的人。四目相對間,兩人都默然無言。只是她能感覺到,他溫?zé)岬哪抗馐冀K在她的身上游移。
翠蕓佯裝無意地走到柜臺前,埋頭整理賬簿,半晌,才淡淡的說道:“梅少爺,你回去罷,你家里人都在等你呢?!?/p>
梅笙聽了這話,心里已經(jīng)涼了半截,她話語里是從未有過的陌生感,原來許久未見的兩人,早已經(jīng)如此生分,相顧兩無言。
“翠蕓……”梅笙喚她。
“你搞錯了,翠蕓已經(jīng)死了,現(xiàn)在站在你面前的,是翠娘?!彼泵m正他。
“不,在我眼里,你從未改變,你還是你,”梅笙爭辯道,“你還記得以前我們在一起的點點滴滴嗎?可是我現(xiàn)在過得一點都不好,每天和一個瘋癲女人舉案齊眉的日子,你知道有多痛苦嗎?”
“以前……”翠蕓嫣然一笑,眼中有盈盈淚意,“都已經(jīng)過去了呀,你的家人也不會讓我拖累你的,不是嗎?更何況,我們現(xiàn)在都有各自不同的人生,一切都已經(jīng)回不去了呀。你,還是把我忘了吧?!?/p>
他抓住她停在算盤上的手,把她拉近了些。
“翠蕓,”他望著她,“前段時間,我以聚祥錢莊的名義,低價購進(jìn)了那幢紅磚樓,只盼著有朝一日能物歸原主?!?/p>
說著,他自袋中掏出那串生銹的大門鑰匙,放置在她手中。
她掂了掂手中那把鑰匙,像是有千斤重量,她知道,那是五年來他對她思念的重量,已經(jīng)全部交付到她手上。
那晚,他們再次相攜踏上五年前那條熟悉的小路。
自從五年前,大都會紅舞女顏寶翎在這里墜樓后,那幢三層小樓就成了無人問津的“陰宅”。
他們推開破舊的大門,涼風(fēng)颼颼地從敞開的窗子里灌進(jìn)來,屋內(nèi)酸枝木家具蛛絲遍布。
他們順著樓梯爬上二樓,這時有腳步聲自外邊傳來,緊接著一陣大門開啟的悶響,梅笙心下疑惑,趕緊拉著翠蕓找了處房間的犄角旮旯,伏下身子往外探看。
一個人影摸黑上了樓,那人伏在地上仔細(xì)查探了半晌,接著小心翼翼的用鐵锨撬開了幾塊地磚,不多時,一個銹跡斑駁的鐵盒暴露在月光下。
借著月光微弱的光亮,梅笙看清了黑影的面容,他驚愕地瞪大了眼睛。
竟然是——福叔!
福叔慌慌張張的把地磚放回原位,將鐵盒放進(jìn)隨身攜帶的破布包里,便躡手躡腳下樓去了。
那晚,他們一路跟蹤到了沈家大宅。在花園里,他們撞見福叔和沈太太在花園一角竊竊私語。
“太太,我已經(jīng)上那紅磚樓去,把那鐵盒挖出來了。這事兒,應(yīng)該沒人知道?!备J鍓旱吐曇粽f道。
“哎,”沈太太嘆了口氣,“當(dāng)時要不是形勢所迫,我們也不會要害那個叫翠什么的丫頭。真是作孽啊,想當(dāng)初,那老不死的跑路,丟下我們娘兒倆,為了借助林家的權(quán)勢重振家業(yè),我們極力撮合梅笙和林家那位。誰承想,竟然娶回來一個瘋癲丫頭!”
福叔在一旁柔聲勸道:“那都是沒有辦法的呀,本來我們在那紅磚樓里埋那盒毒蟲,是想毒死那個丫頭,誰會料到,她娘先中毒了,還產(chǎn)生了幻覺,失足從樓上掉下去。聽說那丫頭自從她娘死了之后,四處躲債,下落不明?!?/p>
“幸好林家信守承諾,極力幫我們打通關(guān)系,我們沈家的生意才能節(jié)節(jié)高升,不然都不知道怎么還那筆債啊。”沈太太又嘆了口氣。
“素心——”福叔忽然拉著她的手兒道:“我知道都是我不好,如果不是那天,我……我喝醉了酒,一時沖動……也不會有今天這樣的結(jié)果?!?/p>
“你不要再說了!”沈太太甩開他的手,瞬間拉下了臉。
“要不是后來老爺知道了,梅少爺不是他的親生兒子,他也不會把你撇在家里,整天出入大都會舞場去找顏寶翎那個狐貍精,還跟那個狐貍精偷生了個孽種。如果老爺不是記恨梅少爺不是他的親生兒子,他也不會丟下你們娘兒倆,自個兒跑路?!备J逡荒樆诤薜牡?,“這一切都是我的錯!”
梅笙靠著假山石壁的身體已經(jīng)僵住了,母親和福叔后面又說了什么,他全然聽不進(jìn)去了。
【三】
次日一早,蕭承毅便率人將沈家大宅團(tuán)團(tuán)圍住。
沈太太見來者不善,便賠笑道:“哎喲,這不是三少嘛,大駕光臨,有失遠(yuǎn)迎啊?!?/p>
蕭承毅冷冷的將一張紙甩在她面前,“少來這套,我今天不是來你們這喝茶的,看看這是什么!”
沈太太顫抖著手接過那張紙,當(dāng)她看清“房契”二字時,頓覺脊背發(fā)寒。
蕭承毅含笑道,“沈家把這房契作為聘禮贈予林家,現(xiàn)在林老板把這張房契送給了我,我就要來收房了?!?/p>
這時門外家丁又簇?fù)碇鴰讉€人擁進(jìn)門來,他們高喊沈梅笙是大騙子,在賣給他們的藥材里摻雜假藥,還偷工減料,要求沈家賠償他們的損失。連提供藥材生產(chǎn)原料的老板,也上門來要求沈家交出拖欠的錢款。
沈太太眼前一黑,便癱倒下去。
蕭承毅斜睨了她一眼:“來人,搬東西!”
大廳里的人來來往往,把屋里的家什細(xì)軟翻檢出來,那些來討債的老板,見沈家大勢已去,料想自己的損失得不到賠償,不如趁此混亂之際大撈一筆,于是他們也趁火打劫,私自拿走了沈家大宅里一些值錢的寶貝。
蕭承毅懶洋洋的坐在黃花梨木的坐榻上,冷眼看著那些貪得無厭的人們。
此時被趕出沈家大宅的梅笙,目前能求助的對象只有翠蕓了。
【四】
當(dāng)梅笙到達(dá)美容館的時候,美容館外早已經(jīng)聚集著一大群人,他們爆發(fā)出的喊聲引得左鄰右舍的人們引頸圍觀,他們高喊著女騙子的名字,喧嘩著就要沖進(jìn)館來。
梅笙嚇得慌不擇路,拉著翠蕓跑進(jìn)彎彎曲曲的巷弄胡同,不知不覺間,他們已經(jīng)跑到了福音堂的院子里。
軍閥少帥蕭承毅很快帶著大批人馬趕到了福音堂。
當(dāng)他推開教堂的門,教堂的安寧瞬間被打破。他邁著鏗鏘有力的步伐走進(jìn)教堂,他看到翠蕓和梅笙在一起的時候,臉上露出從未有過的暴怒。
“你怎么和這個人在一起?”他厲聲質(zhì)問她。
“他救了我的命,你應(yīng)該感謝他,你對我的恩人是這種口氣嗎?”她淡漠的說道。
“哼,”蕭承毅干笑了一下,“他們沈家都是些狗娘養(yǎng)的!我呸!還恩人!”
“你——”翠蕓橫眉冷對。
“沈大少爺,你應(yīng)該不記得我了吧?”蕭承毅邪笑道,“你爹當(dāng)年建那棟洋樓的時候,在施工中摔死了一個工人,你還記得嗎?”
梅笙沉默著,他在腦海里極力搜索關(guān)于那棟洋樓的記憶。
“你當(dāng)然不會記得了,像我們這種卑微的小人物,你沈大少爺怎么會記得呢?”蕭承毅惡狠狠的說道,“那個摔死的工人就是我爹!你們沈家非但沒有做出應(yīng)有的賠償,還把我趕了出來,你爹還罵我是‘臭狗屎!你都不記得了吧!”
他臉上青筋暴起,目眥欲裂。
梅笙不覺打了個哆嗦。
“不過,拜你爹他老人家所賜,我才有今天哪?!笔挸幸愫鋈还笮ζ饋?,那笑聲刺激著人的耳膜。
梅笙忽然感到莫大的悲哀和諷刺,一個跟自己毫無血緣關(guān)系的老頭子,一個在危急關(guān)頭丟下家人跑路的老頭子,現(xiàn)在,他卻要因為這個老頭的自私,來幫他還債。
當(dāng)槍聲響起的那刻,梅笙才發(fā)現(xiàn),翠蕓不知何時,已經(jīng)擋在了他的面前,蕭承毅的槍掉在地上,和地板撞擊發(fā)出沉悶的回響。他呆呆站在那里,看著血自翠蕓的胸膛汩汩的往下流。
那一刻,世界巨大的喧囂從她的眼前掠過,逐漸遠(yuǎn)去,她感覺有風(fēng)穿過她空空的胸膛。沈梅笙,蕭承毅,都從她的心里掙脫開去,像一只自由的飛鳥,“啪啦啦”飛到空中。
在呼嘯的寒風(fēng)中,冥冥中似乎有人在唱:
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fē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