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曉蕊
初秋的一天黃昏,我跟蘭姨約好在她家樓下見面。我趕到后沒見到她,便站在綠影婆娑的大樹下等候。我手里拿著一本書,說是來還書的,其實還因她外出旅游剛回來,相邀出來散散步,順便聽她講講一路上的見聞。
片刻后,蘭姨從樓上下來。她身材略顯福態(tài),穿一件湖藍色針織衫,配淡墨色長褲,頭發(fā)綰成髻盤在腦后,顯得閑適又不失優(yōu)雅。我迎上前去,兩人談笑著向外走去。
路上她遇到一位熟人,上前打招呼的間隙,對那人介紹說:“這位是我的忘年小友,我們隨意走走?!痹捳Z中透著幾分欣喜。這親切的稱呼讓我心生暖意,微笑著點頭致意。
記憶瞬間被拉回到從前。那是剛上班不久,在報紙上讀到一篇《讀書的日子》,使得同為愛書人的我感慨不已。該文作者竟是公司另一個部門的同事,再去她那里辦事時,我跟她聊起文學(xué)。
我們一說到文學(xué),似乎有扯不完的話題,洋洋灑灑,相談甚歡。她的名字中有一個“蘭”字,又年長我15歲,待人隨和親近,我稱她為蘭姨。
那時我初學(xué)寫作,熱情高漲,經(jīng)常拿著文稿去請教。她總是耐心地指點,有時還會為一個字、一個詞,與我反復(fù)推敲斟酌。文學(xué)好似有一種神奇的魔力,能拉近兩顆心的距離,我們因文學(xué)而相知、相惜,并結(jié)為忘年之交。
隨著交往加深,對她的了解愈多,覺得她如深谷幽蘭,透著一股恬淡清逸的氣質(zhì)。
她讀初中時,趕上動亂年代,隨父母下放到農(nóng)村。年幼的她品嘗到人間的苦澀,悄悄地翻閱私藏的書,成為黯淡歲月中的一抹光亮。待到陰霾散盡,她有了份安穩(wěn)的工作,在勞作之余手不釋卷,愛書成癡。
除了愛好閱讀,她還迷上旅行,每年會外出幾次,游走在秀山麗水之間。出游歸來,她整理出一篇篇精美的游記,令我既欽佩又慚愧。
她在文中提到獨自去新疆時,在荒野上迷了路,憑著自己的信念走出困境,讓我暗自敬佩她的膽識和勇氣。她說,讀萬卷書,更要行萬里路。我總以種種世俗的牽絆來為自己開脫,說到底是不如她那般自在、灑脫,心無所礙。
有一回,因參與貴州水窖捐建公益活動,幾位志愿者邀我同去貴州。據(jù)說這一路上山高路險,下車后仍需徒步8個多小時崎嶇山路。我想隨行采訪,又怕身體吃不消,跟蘭姨提及此事,她爽朗地回道:“我可以陪你去,路上也好有個照應(yīng)?!?/p>
說這話時,她已年近半百,發(fā)間霜花點點,卻是一臉的熱忱真誠。后因種種原因未能成行,然每每想起那句話,猶如燕翅掠過心湖,在我心中蕩起層層感動的漣漪。
“你還沒吃飯的吧?早餓了吧?”她的話把我從思緒中拉回來,笑著應(yīng)道:“今晚我用稿費請客,咱們找家大酒店,美美地吃上一頓,權(quán)當(dāng)是給你接風(fēng)。”
她說:“太麻煩了,咱倆吃面去?!蔽抑浪切奶畚覍懽餍量?,又不想拂了這份好意,遂不再堅持,隨她來到附近一家面館。要了兩碗面,一碟小菜,兩人吃得鼻尖冒汗,渾身熱騰騰的。她聊起出游的趣事,我仔細聆聽,間或微笑點頭。
從飯店出來,已是華燈初上。我掏出幾篇新寫的作品遞給她,請她抽空幫忙看看。她說:“我現(xiàn)在就看?!痹谶@秋夜的暈黃的路燈下,她手執(zhí)文稿,瞇起雙眼,緩慢地一行行地看下去。
看得眼睛澀了,她微停上一會兒,然后接著往下讀。她讀得那么認真,那么專注,還不時地與我探討幾句。那通透而睿智的目光,令我望之凜然,心中又緊張又暗喜。
我們在晚風(fēng)中慢慢地散步,聊著與文學(xué)有關(guān)的話題。途中蘭姨突然轉(zhuǎn)身走向路邊,那里坐著衣著襤褸的乞討者,她緩緩地彎下腰,將零錢輕輕放入破搪瓷碗里。一路上遇到好幾位乞丐,她如此反復(fù)多次,臉上始終掛著柔和的笑意。
我忍不住小聲提醒她:“他們當(dāng)中有些是騙人的,故意裝可憐,有的是職業(yè)乞丐,有著不菲的收入。”她說:“我每個人少給一點,在那些人中,總有真正需要幫助的。”
她是那么溫和良善,心懷慈悲,對她而言,能給予就是福。在走過的半生歲月里,她經(jīng)歷過許多艱辛坎坷,內(nèi)心卻篤定從容,有著一雙像秋日天空般明澈的眼睛。
不知不覺我們繞到十字路口,天色已晚,到了道別的時候。我提出要送送她,再多陪她走一段路。她幽默地自嘲道:“別那么多禮數(shù),我可受不起啊。再說這么送來送去,要送到天明了?!?/p>
剛參加工作的幾年間,我曾經(jīng)有過迷茫和彷徨,是她,讓我感受到一座城市的溫度。在我心里她是朋友,亦是親人,只是我從沒對她說過。世間情誼如人飲水,冷暖自知,說出來,反怕驚擾了那份寧靜。
臨別時,她從隨身的包中取出一幅畫,說是退休后,報名參加了老年大學(xué)書畫班。我展開來看,畫中一株蘭,靜靜地開著,旁邊題有“與蘭為友”四字。她以蘭自勵,又暗喻友誼,細看之下,似有淡香逸出。
在漫漫的人生旅途中,總有一種友情,如一縷馨香,直沁入我的心靈深處。我愿以萬般珍惜的心,對待每一次短暫的相聚。待到我們很老的時候,悲喜皆忘,仍在一起喝喝茶、談?wù)剷?,那該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