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在
秋天天亮得晚,天空還染著墨色,凌晨的清平鎮(zhèn)碼頭卻已經破開寂靜,熱鬧紛紛。廣記轎行的老板杜望是最怕麻煩的人,早早簽票上了船。杜望走進包廂、掛好大衣,剛舒舒服服地斜靠在座位上,就聽見乘務員走上來:“查票了,查票了!”
杜望眼尖地看見自己對面沙發(fā)上垂下來的罩子應聲動了動,便不動聲色地坐過去,猛地將沙發(fā)罩掀開,正對上一張狼狽不堪的臉——是清平鎮(zhèn)警察局長的千金謝小卷。謝小卷臉上還蹭著灰,頭上的卷發(fā)也亂了。杜望忍不住笑出聲來:“謝小姐,你居然逃票?”
謝小卷從沙發(fā)底下爬出來。杜望眼皮一跳,這才發(fā)現她身上穿著的是一件雪白的西洋婚紗,手上還提著個行李箱。杜望恍然大悟:“你逃婚?來找我嗎?”
謝小卷又氣又急,扔下箱子,躥上來勾著杜望的脖子,在他的肩膀上拍了一巴掌:“想什么呢?我是要溜回英國,誤打誤撞才進了你的包廂!”
杜望臉上掛著了然的表情:“想來是在鳳鸞雙喜轎上看到的不滿意?!?/p>
包廂門被猛地拉開,乘務員看見穿著婚紗的謝小卷不由得一愣。謝小卷卻自然而然地挎上了杜望的胳膊:“我們是新婚旅行的,旅途婚禮。”說完,她仰臉沖杜望甜甜一笑,“親愛的,我的票丟了,你快幫我補一張?!?/p>
杜望看著謝小卷擠眉弄眼的樣子,還是從身上掏出票款。乘務員一邊開票一邊笑了笑:“真是有趣,方才在隔壁包廂也看見這么一對旅行結婚的?!?/p>
隔著半推開的包廂門,他們正看見隔壁站在過道里準備往包廂里走的一對金童玉女。男士穿著頗為鄭重的黑色西裝,胸前口袋上釘著的紅色縐紗花朵還沒來得及取下來。他回頭沖著身邊的女孩微笑,露出半張側臉,五官英俊剛毅,像是行伍出身。
謝小卷的臉唰的一下就白了,整個身子轉了過去。杜望打發(fā)走乘務員,轉身才看到謝小卷胸前一模一樣的紅色縐紗花朵,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那個人該不會是?”
謝小卷咬著牙:“就是他,警察廳長的次子——齊馮虛?!?/p>
汽笛拉響,船已離岸。
雖然齊馮虛的父親大腹便便、熱衷財權,這個兒子卻頗為出彩,小小年紀被送去省里讀陸軍學堂,二十歲出頭就掛上參謀的謀職。親事是齊廳長和謝局長私下里定下的,謝小卷之前只見過對方的照片。
新郎和新娘新婚之日雙雙逃婚,委實稱得上奇事怪聞,謝小卷有些抑郁:“早知道他逃,我就不逃了。我慌得連日常的衣服沒帶上幾件,上船的時候腳也扭了?!眱蓚€包廂之間是一層薄薄的板壁,謝小卷好奇心起,半跪在椅子上,耳朵輕輕地貼上去。
包廂的門卻被人輕輕敲響,杜望下意識地應道:“請進!”
謝小卷驚得差點從椅子上掉下來,忙回頭狠狠地剜了杜望一眼。門卻已經被拉開了,站在門口的正是齊馮虛,胸前的花朵已經取了下來,他的聲音溫文爾雅:“打擾了,請問你們包間有沒有熱水?內子需要服藥,我們包廂的水壺是空的?!?/p>
謝小卷恨不得在沙發(fā)角落里縮成一個球,齊馮虛并沒有認出她,接過杜望遞過來的水壺道謝離開。杜望用手里的報紙輕輕打了一下謝小卷的頭:“瞧人家又英俊又體貼,后悔了吧?”
謝小卷撇撇嘴,剛想說話,就聽見隔壁包廂一聲驚呼:“鈴子,鈴子,你醒醒!來人哪!”
謝小卷忙推開包廂門,跟著聞聲趕來的乘務員一起到了隔壁包廂。只見齊馮虛身邊的年輕女孩已經昏厥過去,地板上滿是藥片和水漬。齊馮虛的手在發(fā)抖,卻猛地從腰間拔出槍支,轉身就抵上了謝小卷的眉間。謝小卷嚇了一跳,踉踉蹌蹌地往后退了兩步,后背一下子抵在包廂的板壁上。
齊馮虛雙眼血紅:“謝小卷,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害的鈴子?”
一只修長的手伸過來,云淡風輕地撥開了槍口。杜望伸手攬住謝小卷的腰身,嘴角微微一勾:“齊先生這是哪里話?她是我的新婚夫人,您也攜美在側,既然大家早都認出彼此,剛才就應該打聲招呼才是。在下杜望?!?/p>
齊馮虛握著槍把的手捏得更緊了一些,之前抱著鈴子的女乘務員尖叫著松手,倒退了幾步。只見被解開的領口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頸,上面卻有著若干黑色的瘀斑。
杜望鏡片后面的眼睛瞇成一條線,他將謝小卷拉到身后,聲音低沉地從嗓子里面?zhèn)鞒鰜恚骸笆鞘笠摺4峡捎墟溍顾?,快去拿過來?!?/p>
女乘務員打著哆嗦:“這年月,船上備著的藥品都不齊全,上哪兒弄這些洋藥?”
齊馮虛只覺得頭腦空白,俯身過去將鈴子抱在懷里,衣服卻被輕輕拽了拽。懷中的姑娘睜開仿佛被水蒙著的眼睛:“馮虛,沒用的,我身上不是一般的疫癥。我原本想著逃過一劫就能永遠陪著你,誰知道終究是不成的?!彼刂卮⒁宦?,“要是我們能回到奈良你我初遇的時候,該有多好……”
謝小卷有些訝異:“奈良?”繼而眼尖地看到她隨身的小布革包上面繡著的“關東軍防疫班”字樣,眼中浮上嫌惡,“你居然是東瀛人?”
鈴子看著謝小卷苦笑:“橫田鈴子,見過謝大小姐?!?/p>
回到自己的包廂不久,就聽見外面走道上腳步雜沓,謝小卷扒著門看了半天才反應過來,劈手轉身揪杜望:“快走,整個上等船艙的人都被隔離起來了?!?/p>
杜望眉頭一挑,瞟了一眼站在船艙門口虎視眈眈地看著自己和謝小卷的乘務員:“這會兒想走也來不及了,恐怕我們早被認成是一伙的,他們會放咱們出去傳染別人?”他看了看舷窗,“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到最近的漢興也要兩個晝夜,返航回清平倒是快些?!闭f完,他拍開謝小卷的手,“你松開,我去隔壁看看有什么要幫忙的?!?/p>
手上卻半分也沒松,他扭頭看見謝小卷一雙大眼睛里滿是倔強。謝小卷說:“我不許你去,會傳染的?!?/p>
杜望一笑:“那你乖乖在這里待著。”
謝小卷死命咬了咬牙:“好!那就一起去!”
杜望轉身,眼底閃過一抹意外,從袖口里抖出灰色的暗錦手帕:“掩住口鼻?!?/p>
整個上等包廂一片死寂。杜望走到過道處,用力晃了晃銜接其他船艙的艙門:“鎖上了,連門縫都塞了棉花,真是愚昧至極。”
門外乘務員的聲音有些訕訕的:“先生,咱們船上放著的貨不能耽擱,萬萬不能回清平。只消兩個晝夜就能到漢興,到時候再把這姑娘速速送到醫(yī)院?!?/p>
杜望氣極反笑:“人命關天還惦記著那些貨?”
話剛出口卻聽見包廂里謝小卷的驚呼:“齊馮虛,你干什么?!”
杜望轉身撤回,看見齊馮虛手里的手槍正顫抖著抵在鈴子的心口上。鈴子用極溫柔的目光看著他,手輕輕撫上他的手,仿佛要堅定他扣下扳機的信念一樣。
謝小卷沖過去將齊馮虛的手槍一巴掌打掉,灰色的暗錦手帕飄落在地,下一巴掌就摑到了齊馮虛的臉頰上:“你王八蛋,她不是你的女人嗎?你不是為了她逃了我的婚嗎?”
杜望沖過來將謝小卷攔住。齊馮虛跪在地上,一雙眼睛熬得通紅:“我也不想,但我既然是中國軍人,總要為這一船人的性命著想?!彼]了閉眼睛,接著睜開眼望著鈴子,“何況,無論生死,我都會和她在一起的?!?/p>
昔年齊馮虛在省城學堂表現出色,被保送至東瀛陸軍士官學校進修。那個時候他不過十七歲,身量都沒有長齊,在異國他鄉(xiāng)水土不服,身體也尚是孱弱。不久他肺部染了濕熱,咳嗽不止。軍校校醫(yī)對中國學生并不上心,草草診治后病情持續(xù)惡化。不知不覺便有了流言,說齊馮虛得的是肺結核。校方要開除齊馮虛,幾個中國學生上下斡旋才改成一紙強制休學通知,讓齊馮虛離校調養(yǎng)。
離開學校的齊馮虛本無處可去,有交好的同學介紹他到奈良的姨母家調養(yǎng),說那里氣候溫和,有利于他的身體康復。
那一年,齊馮虛便在奈良遇上了鈴子。
奈良春光正濃,好心的姨母借給春裳不足的齊馮虛一套自家孩子的高中制服,想去神社賞櫻花的齊馮虛一溜煙蹬著單車順著田間小道騎過去。那天并非休息日,一路上都是靜悄悄的,神社外樹木郁郁蔥蔥,靜謐得很。
神社內外一個人都沒有。齊馮虛晃過一扇木門,才看見一個少女身影輕盈地跪在神社內,黑色的皮革書包放在身側。她伸手虔誠地拍了幾下,閉上眼睛,雙手合十祈愿。有櫻花花瓣隨著風輕輕地飄進殿內,軟軟地黏在她的頭發(fā)上。
“啪!”齊馮虛踢下車撐的聲音劃破靜謐,在空氣中又脆又響。他有些懊惱,抬頭卻看見一身潔白水手服的鈴子站在屋檐下,扶著柱廊眼神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你是逃課來的嗎?”
齊馮虛打量了一下自己一身黑色的學生制服,失笑壓了壓帽檐,將錯就錯答道:“你不也是逃課來的嗎?”他在士官學校受訓,所以東京口音非常地道。
她笑起來:“今天是櫻花神的生日,聽說在這天祈愿都會成功。這樣好的天氣怎么能待在教室里呢?”
她轉身去握祈福的鈴繩,踩著的木制腳踏卻年久朽壞,無處下腳。她有些懊惱地咬了咬嘴唇,齊馮虛走過去,輕巧地勾住鈴繩。剛到他肩膀的鈴子伸出手,握上齊馮虛的手使勁晃了晃。
麻繩晃動鈴鐺,丁零零的,非常悅耳。鈴子側過臉微笑:“鈴鐺搖響,這個愿望算是我們兩個人的!”
像是有春風吹進胸膛,一只溫柔的手掌輕輕觸碰心口的那根麻繩,輕輕地搖響了愛情的鈴鐺。齊馮虛微笑:“那你許了什么愿望?”
鈴子臉一紅:“這可不能告訴你?!闭f完,她踮起腳伸手摸了摸齊馮虛的頭發(fā),“學生郎,趕快去學校念書吧。”
離開神社的路上并不順遂,山風入懷沾了濕涼的雨意。齊馮虛脫下外套讓鈴子披在身上,單車的輪子在田間泥濘的小路上哼哼唧唧地“歌唱”。路上顛簸,坐在齊馮虛單車后座上的鈴子咽下一次顛簸后的驚呼,終究還是一只手扶著領口,一只手輕輕抓住了齊馮虛腰后的衣服,像是一朵玉蘭在身后緩緩開放。
齊馮虛驚了一下,手下一抖,勉力才維持住平衡。單車歡快地行了一路,終于在鎮(zhèn)口停下。小賣部的穿著松垮衫子的歐吉桑坐在自家店面的檐下乘涼,遠遠地看著兩個少年男女微笑。鈴子紅著臉從單車后座跳下來,將衣服遞給齊馮虛。齊馮虛想要說些什么,沒想到一開口就被涼風所浸,迸出一連串咳嗽。
鈴子慌手慌腳地將衣服披在齊馮虛肩膀上:“你著涼了,都是因為我。”
齊馮虛一邊勉力壓制咳嗽一邊擺手:“不是你的原因,我本來就得病呢。”
鈴子不依不饒:“什么???”
齊馮虛微笑著:“你是醫(yī)生不成?”
鈴子的臉微微一紅,繼而又有些執(zhí)拗:“怎么,不像嗎?我父親是奈良最好的藥劑師,我會成為最好的醫(yī)生的?!?/p>
馮齊虛在奈良的休假時光因為鈴子變得格外愉悅,又因為鈴子變得短暫起來。他們一起賞櫻花,一起逛廟會,但不過見了兩三面后,齊馮虛便接到同學的電報。休學將止,他是時候回東京報到了。
齊馮虛突然意識到他身上的職責。他是一名軍人,更是一名中國軍人,注定永遠不可能留在奈良呵護這小小的兒女情懷。他留給鈴子一封辭別信,寫明了自己的身份來歷、前因后果,然后把信扔進了鎮(zhèn)上的郵筒。只是他沒有想到鈴子會循著寄信的地址,找到自己住的地方。
他換上士官學校的學院制服,提著自己簡單的行李拜別對自己照顧有加的姨母,邁出院門的腳步卻是一滯。鈴子手上拿著還沒拆過的信,笑吟吟地沖他招手:“為什么寫信給我?有什么話不妨當面說?!?/p>
下一秒,鈴子的臉色微變,她盯著齊馮虛的行李,聲音滯澀:“你要走?”
齊馮虛覺得嗓子微?。骸拔沂擒娙耍荒懿蛔?。”
鈴子勉力笑了笑,眼睛一眨落下了眼淚:“那我等你回來?!?/p>
“我也不會回來?!饼R馮虛搖頭,“我只是在此處借住,如果沒有意外,此生都不會回來?!彼D了一下,還是伸出手,“鈴子小姐,祝你永遠幸福?!?/p>
鈴子伸出手,指尖顫顫巍巍地正要接觸他的手的時候卻猛然抽回。她飛撲上去,攔腰抱住齊馮虛,眼淚沾濕了他的軍裝。她踮起腳在齊馮虛的臉側微微落下一吻,顫抖著聲音在他耳邊傾訴:“那我去找你,等著我?!?/p>
齊馮虛愣住了,還來不及反應,鈴子已經飛快地松開他,深深地凝望后轉身跑開。
士官學校的畢業(yè)考核異常殘酷,他為了完成任務從高坡上滾下來,落進澗水,險些丟了性命,拼命攀著灌木才爬上來。同學趕過來,驚訝于他的遍體鱗傷,他卻迷迷糊糊地笑著說了句還好。同學扶起他:“命都丟了半條了,哪里還好?”
齊馮虛笑了笑:“還好鈴子不知道,不然一定會哭鼻子的?!?/p>
學成歸國,齊馮虛站在輪渡的欄桿內,手里拿著一張黑白照片。那是在奈良的廟會上照的,他英姿挺拔地看著鏡頭,而身邊踩著木屐的和服少女卻抬起臉笑意盈盈地看著他。她的聲音仿佛還蕩漾在耳邊:“那我去找你,等著我?!?/p>
但他們不會再有以后,她只要看了那封辭別信,就會懂得其中的無奈。
跨過這片海洋,就是兩個國度。此去經年,他們再無相會之日。
齊馮虛手指微微一松,照片落入海中,漸漸漂遠。
齊馮虛從來沒有想過有生之年能夠再見到橫田鈴子。多年后,東北三省被日寇侵占。國軍撤離,執(zhí)行特殊任務的齊馮虛和幾個士兵被當作棄子遺留在哈爾濱,扣押在駐軍處。齊馮虛傷重,被想要從他嘴巴里獲得情報的駐軍送去治傷。
他在昏迷中悠悠醒來,只消一眼就認出了面前穿著白色大褂、戴著口罩的女人。她的一雙眼睛顧盼生輝,滿眼都是憐憫。她用酒精輕輕擦拭著齊馮虛的臉頰,即便是敵對的立場,手下的動作依舊溫柔。
齊馮虛的嘴唇微微顫抖著,不知道是清醒還是幻覺,直到她手上輕拂的動作猛然停頓,藥棉倏然掉落在地上。
齊馮虛伸出手,慢慢摘掉對方已經被眼淚濡濕的口罩,看見熟悉的眉眼。
橫田鈴子。
他以為自己曾經留下的信已經說明了自己的身份,卻未曾想過自己在信封上注明的訣別之意,竟讓鈴子多年來從未打開過。她不愿意告別,她相信重逢,即便熬不住相思之苦,無數次將信封放在心口伴隨入眠,卻從來沒有打開過。
她知道他是軍人,一直找他,直到尋到了異國他鄉(xiāng)的土地上。她在診所診治傷兵,既希望看見他,又害怕看見他,卻唯獨沒有想過他是異國他鄉(xiāng)的軍人。
是夜,鈴子帶著一套日軍軍裝摸到病房。齊馮虛換上了軍裝,以他流利的日語,喬裝打扮混出去不是沒有可能。他猛然轉身,扣住鈴子的手腕,聲音壓得極低:“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鈴子微微低下了頭:“你帶著我是逃不出去的?!?/p>
齊馮虛感覺胸口里疼得厲害:“你等著我,戰(zhàn)爭結束后,我會回奈良找你?!?/p>
不知道是不是這句許諾太空太輕,鈴子的語氣也變得輕輕的:“我已經拆了那封信,是時候說再見了。我再也不會等你,再也不會找你?!?/p>
齊馮虛努力將胸腔里那股郁結之痛壓下去,猛地放開了手。幾乎要邁出門的時候,鈴子的一句輕飄飄的話飄散在空中:“神騙了我。”
他下意識地回頭:“什么?”
鈴子撲過來抱住他的背脊,仿佛是無依靠的鳥兒努力倚靠風中將要被吹落的巢穴。她的眼淚應聲而落:“初逢時我對櫻花神許愿,求他賜給我一個相偕白頭的人,可神騙了我,神騙了我?!?/p>
窗外的樹木被夜風吹得沙沙作響。齊馮虛忽然想起了那年的奈良,櫻花輕輕飄進神社,黏在少女的額發(fā)上。當時的他笑著問她:“你許了什么愿望?”
鈴子踮起腳,顫抖著嘴唇貼上他冒著胡子茬兒的下巴,繼而是灼熱的嘴唇,輕輕地吐出一句話:“請你活著。”
那夜,神秘失蹤的齊馮虛讓負責看管的軍官相當震怒,但他們沒有任何理由懷疑一個小小的女醫(yī)師會有理由和膽量放跑一個中國軍人。
但鈴子畢竟是那夜輪值、唯一出入病房的醫(yī)生,盡管沒有證據終究還是被遷怒。上面輕描淡寫要用別的方法懲罰這種愚蠢的錯誤,鈴子被要求去慰安所送消毒的高錳酸鉀以及做相關防疫診治。名頭冠冕堂皇,現實卻冰冷殘酷。她被人強行按在慰安所的床上,身邊都是大兵歡樂宣泄的笑聲。她拼命護住衣襟,狠命咬在桎梏她的那個人的胳膊上。隨即是對方扇下來的一個巴掌,又脆又響。
她絕望地閉上眼睛,對方卻停下了動作,盯著她的眉眼,繼而忽然松了手,聲音既尷尬又惶恐:“你可是奈良的橫田小姐?”
她從對方的聲音里聽出轉機,方才因為倔強而偽裝的軀殼瞬間瓦解,捂住眼睛哭了出來。
那一年,逃出東北的齊馮虛在父親的關系運作下調任南方,出任陸軍參謀。鈴子則因巧遇跟父親頗有交情的軍官得以逃出生天,接著調任哈爾濱東南的背蔭河防疫班。
一轉又是兩年,齊馮虛被父親強押到清平,要與警察局長的千金謝小卷完婚。成親前一夜他徹夜未眠,下人卻突然送來一個紅色紙包,說是齊馮虛友人送來的禮金。
齊馮虛撕開紙包,卻發(fā)現里面只有一張簡單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是奈良那年的廟會,鈴子望著他的目光溫柔深情。這照片一版兩張,他和鈴子各自留存。
齊馮虛用槍支抵著管家的腦門命他讓開了道,翻墻出去,府邸墻外卻已經沒有了下人口中那送禮人的身影。他沿著通往碼頭的道路一路追趕,深夜的碼頭靜悄悄的,恍若沉睡。齊馮虛聲嘶力竭地呼喚鈴子的名字,直到被巨大的絕望吞沒,跪在濕冷的土地上。
鈴子像是破開夜色的一道溫柔的曦光一樣悄然走來,潔白的手指顫抖著觸上齊馮虛的額發(fā),淚中帶笑:“學生郎,你是在找……我嗎?”
齊馮虛抬起頭,指尖勾住她的手,確認后猛然抓緊。鈴子的眼淚簌然落下,融在清平溫柔的雨色里。
“即便是鼠疫,也有可治之機,還有兩晝夜就到漢興,總會……總會好起來的?!敝x小卷顯然不懂得安慰人,難得開口還說得結結巴巴的。
齊馮虛抬頭看向謝小卷:“你們不是軍中人士不知道其中深淺,鈴子此前就任的關東培訓班實則是做細菌研究的?!?/p>
鈴子虛弱地輕嘆一聲:“調任后一年我才知道……有人用活體做實驗,還有那么小的孩子……我放走了那幾個中國百姓,自己也逃了出來。我不能回日本,心心念念只想來見他一面。只是沒想到,我臨行之前抱過那個孩子,不但自己……還連累了你們?!?
“謝小姐?!饼R馮虛語氣平靜,“你我兩家終是世交,婚事你我各自逃婚算是扯平,這件事情終究不能欠了你。你們兩人退出包廂,用鏈子鎖住,不需要給我們供水供食。兩晝夜便到漢興,興許能保住你們一條性命?!?/p>
謝小卷還想說話,卻聽見外面船廂門傳來開鎖的聲音和女人的哭聲。杜望走過去,扣住門只留出一條縫隙:“怎么了?”
乘務員迫不及待地遞過來一個孩子:“有發(fā)病的病患?!?/p>
杜望在孩子的臉上淡淡一掃:“是外感風寒的發(fā)熱,不是鼠疫,快點抱回去?!?/p>
乘務員卻倏然變色:“你怎么知道不是鼠疫?萬一是,這外面多少人的命還要不要了?”
杜望平靜以對:“我說不是就不是。這孩子的命還要不要了?”
乘務員不依不饒。杜望索性探出一只手扣住了對方的手腕,笑容噙在嘴角:“你可想清楚了,我有可能已經染上了鼠疫。”
乘務員只覺得欺上來的那只手涼得要命,尖叫一聲瑟縮回去。杜望趁機將門扣死,轉身卻撞上謝小卷擔憂的目光,她的聲音壓得極低:“我知道你身懷異術,救救鈴子?!?/p>
杜望淡然:“你當我有多大的本事,逆天改命?”
謝小卷伸手露出櫻紅色的鸞鳳雙喜轎的轎牌:“這個轎牌也不算你的本事?”
杜望劈手奪過謝小卷手上的轎牌,轎牌剛到杜望的手上便瞬間消失。杜望鳳眼微抬,露出一副懶散的模樣:“什么轎牌,我怎么沒見過?”
謝小卷被氣得掉眼淚:“廣記轎行的轎子,每一頂都有異能。你、你就沒個起死回生、包治百病的?”
杜望掉頭就走:“謝小姐,有說夢話的時間,不如祈禱能早一點到漢興。”
身后卻沒有聽到回嘴的聲音,只聽到咚的一聲,杜望轉身看時謝小卷已經倒在了地板上。杜望連忙上前將謝小卷抱在懷里,伸手一探,只覺得燒得滾燙。謝小卷勉力一笑:“你要是真的沒有這種異術,現在可千萬別抱著我了,會傳染的……”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眼前杜望的臉變成一個淡淡的影子,指尖卻有自己的意志一樣搭上杜望的手,聲音飄散,“為什么……在鳳鸞雙喜轎中我看見了你的臉……阿宇……”
杜望的瞳孔猛地收縮,同時包廂門被劇烈敲響,外面聲音嘈雜,乘務員的聲音再次響起:“電臺剛傳出消息,漢興軍變,封了港口,船只原地待命。先生,你——”
杜望忽然覺得耳中轟隆一片,像是有千萬雜音響起。
包廂門被猛地打開,杜望抱著謝小卷走進來,鈴子靜靜地躺在齊馮虛的懷中。齊馮虛抬起眼看了一眼他懷中的謝小卷,聲音嘶?。骸叭羰侨旧狭?,你就把她放下來趕快出去,興許還能保你一條命?!?/p>
杜望將謝小卷放在一旁的沙發(fā)上,蹲下身子,直直地望著齊馮虛的眼睛:“人同此心,你何必來強求我?”
杜望摘掉眼鏡,鳳眼中的眼珠如潭水般深邃。齊馮虛只覺得神思恍惚,倚著船廂壁沉沉睡去。鈴子睜開一線眼睛,杜望神色平靜:“漢興軍變,港口禁行。這鼠疫如此厲害,再過一日一夜,這船上就是人間地獄,所有人都會死,自然也包括齊馮虛。我救不了你,但我需要你去救別人。如果你愿意,我亦可以讓你得其所愿?!?/p>
杜望攤開手掌,一張竹青色的轎牌滴溜溜地在掌心幻化成一頂翠竹肩輿,不過十寸大小,在他的掌心虛空浮起:“回夢肩輿能去你過往記憶里取回一樣至關重要的東西,我希望是解毒的血清。之前不說,一來你我相交不深,我杜望從來不做虧本的買賣。二來此行于你身體耗損極大,你病入膏肓自然承擔不起,說也是白說?!?/p>
他的視線緊緊地盯著鈴子的眼睛:“作為報酬,我可以讓你永遠留在過去?!?/p>
鈴子望著身旁齊馮虛的臉,艱難地開口:“我答應你,不過請你讓他活下去?!?/p>
中國國土之廣,能人異士藏龍臥虎,又豈是一個小小的東瀛吞得下的?鈴子只覺得身量變得極小,輕輕地靠在碧綠肩輿上,肩輿外白光飛快掠過,停下時已經是別有洞天?;野档姆块g,刺骨的寒風,遠處水泥廠房傳來慘絕人寰的呼號。
鈴子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哆嗦,這是她曾經的記憶。關東軍背蔭河防疫班,抓來那些無辜百姓做實驗的所在地,是她人生中深深埋藏不愿揭開的陰影。她身上又穿著厚重的白褂,消毒口罩掩住口鼻,看上去纖塵不染,卻又沾滿罪惡。
她輕捷地推開門,手逡巡過放滿瓶瓶罐罐的架子。門猛地被人推開,腳步雜沓,她飛速轉身躲進肩輿中。肩輿在防疫所悠然消失于無形,她抖著手露出玻璃瓶子,是注射用的血清。她按照杜望的吩咐將瓶子放在肩輿正中,瓶子瞬間便消失了。
船廂中,杜望的掌中光芒一閃,血清赫然出現。他望著虛空飄浮的翠綠轎牌,眼睛微微合上:“接下來,你希望回到什么時候?”他頓了一下又開口,“若是有一天你倦了,只消在心中有這個念頭,我就會幫你結束這一切?!?/p>
回夢肩輿中的鈴子放下遮住臉的雙手,嘴唇哆嗦著吐出一個“好”字。
五日后,軍閥互爭平復,船入港口,杜望一行人入住漢興客棧。
齊馮虛不食不眠已有多日。杜望端著藥碗走進來,看見的是一張求死的黯然臉色,右手把持著之前被他藏起的槍支,牢牢地對準太陽穴。
杜望將藥碗放下,并不阻攔:“子彈已經被我退去,比起她尚在人世,難道你更愿意相信她已經死去?”
槍支空放聲同時響起,齊馮虛神色微動,慢慢地抬起布滿血絲的眼睛。
“漢興秘傳的祛疫方子,能夠醫(yī)好你和謝小卷,怎么就不能醫(yī)好她?只是鈴子先你一日醒來,便離開了?!倍磐酒鹕韥恚八形肄D告你,你們之間畢竟有家國之別,她不能夠連累你背井離鄉(xiāng)。等到四海清平,你們自然有重聚之日?!彼R馮虛又補了一句,“還有一句,男兒當以家國為念,她知道你心中抱負,不愿你兩難。”
人有了希望便能活下去,即便終是虛妄。
“若你今日求短,便是扔下她一個人永遠守著那奈良的櫻花?!倍磐哪抗庹\懇至極,“若她多日前便病入膏肓而死,還怎會有機會將這些事情講給我聽,勸我讓你一定活下去,以期今后重逢?!?
齊馮虛轉頭望向窗外:“我會去奈良找她。”
杜望一笑,收拾了碗,走出房間,齊馮虛的聲音在身后響起:“相愛多年,相處前后不過幾日,我還從來沒有來得及告訴過她,奈良初遇,當那片櫻花花瓣輕輕黏在她頭發(fā)上的時候,我就愛上了她?!?/p>
杜望的腳步一滯。
如此,也好。
只有他知道他轎牌盤子上那翠綠的回夢肩輿持久地暗下去,一日那人執(zhí)著于輪回,回夢便一日不復使用。盡管杜望是個商人,懂得從不虧本的道理,此刻也不由得盼望那轎牌永遠暗下去,起碼代表那個人永遠懷揣希望。
“杜老板,快管管你們家夫人,我們后廚都要被她燒了?!毙《掖遗苓^來吆喝。
大病初愈的謝小卷非要嚷嚷著下廚,一想到那丫頭灰頭土臉的樣子他就覺得好笑。笑容不自覺爬上杜望的臉,然而卻有記憶同時沖進腦海。那是歷經千年老去的歲月,有少女握著一叉烤熟的野味奔過來,仰著臉,露出天真的笑容:“你不嘗嘗?魚靈說比你宮里的廚子烤得還妙!”
他悵然站在原地,手幾乎要慢慢撫上那幻想中的少女的鬢發(fā),卻猛地放下手一掀袍子,大步向后廚走去。
空氣中有熟悉的芳香。
鈴子輕輕地睜開眼睛,樹木蔥蘢,櫻花花瓣隨風飄進神殿內,輕輕黏在自己的頭發(fā)上。
“啪!”清脆的聲音響起,是殿外的人猛地踢下了單車的車撐。
鈴子的眼睛一下子紅了,她緩緩地站起身來,探出殿外。
英姿勃發(fā)的少年站在殿外,一身黑色的學生制服,望著她的眼睛又黑又亮。他看見驚擾了她,有些懊惱,雙手局促地放在單車的座椅上。
鈴子的眼淚悄然滑落,笑容卻揚在嘴角。她像是無力站穩(wěn)一樣,伸手扶住了廊柱,聲音有些微啞:“你是逃課來的嗎?”
年少的齊馮虛壓了壓帽檐,臉上帶著若有若無的壞笑:“你不也是逃課來的嗎?”
林邊有萬千飛鳥掠起,虛空一片靜寂。她一時間不知道說什么好,只能轉身去抓祈福的鈴繩,腳踏卻朽壞了,一踩便是一個趔趄。齊馮虛卻恰到好處地站在她身后,一只手扶住她,一只手幫她搖響了鈴繩。
在丁零零的脆響中,她恍惚聽見杜望的聲音:“似乎你說過,想要回到和他初遇的奈良,這是我唯一能為你做的事情?!?/p>
她微微低下頭,心里嘆道:這就很好。
“回夢肩輿所謂回夢只是回憶,不能讓你回到過去將一切重來一遍。鈴子,你所能重歷的只有這一天,周而復始的這一天?!?/p>
她的身后是齊馮虛年輕而富有朝氣的胸膛,他伸出去握著鈴繩的手輕輕地挨著她。
即便這樣也好。
“他可能永遠無法愛上你?!?/p>
她搖鈴的手頓住,眼淚無聲地流下來。身后齊馮虛的聲音帶動胸腔微顫:“你許了什么愿望?”
她轉身揚起一個笑容:“那可不能告訴你?!?/p>
只要能見到他,便無妨。
那個人將無窮無盡地經歷著初逢的那一天,面對著單車少年對她周而復始的陌生與赧然。
好在,從相遇的第一天、第一秒、第一眼起,她就被他愛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