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鵬程
敦煌變文中有一篇奇文《茶酒論》,抄寫的年代是開寶三年(970),作者應是唐朝人士。文中說茶和酒爭辯誰對人類貢獻更大,吵來吵去,互不相讓,最后水出來說:“兩位沒搞清楚吧,沒有了我,你們誰都成不了事。”此文是一種民間調(diào)笑戲謔之體,把當時社會上茶酒盛行、不可或缺的狀況乃至利病,都做了極有趣的鋪陳。
其中茶說當時茶之流行:“浮梁歙州,萬國來求;蜀山蒙頂,騎山驀嶺:舒城太湖,買婢買奴。越郡余杭,金帛為囊。素紫天子,人間亦少。商客來求,船車塞紹?!憋@然茶在社會上已飲用成風,而且已成為重要商品,獲利空間不小,所以商賈轉(zhuǎn)貿(mào),流通四方。印證以白居易《琵琶行》所說:“商人重利輕別離,前月浮梁買茶去?!币嬷嫴杈靡殉蔀樯鐣L尚。所以《茶酒論》說:如經(jīng)營茶業(yè)生意,可以早上把茶買進來后,“將到市廛,安排未畢,人來買之,錢財盈溢,言下便得富饒”。
到了宋代,飲茶更盛。《松漠紀聞》說:“燕京茶肆,設雙陸局,或五或六,多至十。博者蹴局,如南人茶肆中置棋具也。”《夢粱錄》說:“茶肆列花架,安頓奇松、異檜等物于其上,裝飾店面,敲打響盞。又冬月添賣七寶擂茶、馓子蔥茶。茶肆樓上專安著妓女,名曰花茶坊?!薄赌纤问兴劣洝穭t載:“平康歌館,凡初登門,有提瓶獻茗者。雖杯茶,亦犒數(shù)千,謂之點花茶。”《都城紀勝》還記錄:“水茶坊,乃娼家聊設果凳,以茶為由,后生輩甘于費錢,謂之干茶錢?!边@些都是市井茶,一幅都市中人飲食男女之景象,躍然紙上。
市井茶飲是飲茶的現(xiàn)實面,這一面一直十分興旺?,F(xiàn)今市肆茶樓及茶商貿(mào)易,與《茶酒論》《松漠紀聞》所載,其實也沒什么不同,可能還更甚。但茶書、茶譜、茶品、茶乘所顯示的,乃是茶的文化理想層面,體現(xiàn)著與市井流俗人飲茶不同的文化取向、價值觀。包括上文所述,對茶中添入鹽、梅、蜜、果之排斥,提倡飲清茶,均是這類文化價值觀之
顯現(xiàn)。
這種文化價值觀的提倡者是哪些人呢?就是唐宋元明清的文人群體。
仍回到我剛才的介紹,茶在漢代社會早已盛行。“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雖是晚出的俗語,但漢王褒《僮約》已說到要“五陽買茶”,可見此已是僮仆日常要涉及的事。晉張孟陽《登成都樓》詩:“門有連騎客,翠帶腰吳鉤。鼎食隨時進,百和妙且殊。披林采秋橘,臨江釣春魚……”也可看出成都飯館里的熱鬧勁兒,啖江鮮、飲芳茶,不亦快哉!然而,文化發(fā)展歷來都是朝轉(zhuǎn)俗為雅的路子走的。喝茶不會只停留在這個層次,還要有更高的追求。
因此,魏晉南北朝茶文化轉(zhuǎn)化的途徑,就是朝“雅人深致”走,強調(diào)茶與“高士”的結(jié)合。高士不會像市井俗人,以庸脂盛饌為美,故茶獨顯其為清品。
《晉中興書》載一故事:說謝安要去拜訪陸納,納的侄兒見他毫無準備,就好意私下安排了盛饌。等謝安來時,陸納招待客人的僅有些茶果而已,他侄兒趕緊把準備好的大餐推出,珍饈具備。不料謝安告辭后,陸納竟把他侄兒痛打了一頓,說:“汝既不能光益叔父,奈何穢吾素業(yè)?”陸納當時是吳興太守(《晉書》以納為吏部尚書),是大官,珍饈不會安排不起;他侄兒好意安排了,他還不領(lǐng)情,顯然在人情與嗜好上,他另有與一般人不同的態(tài)度,追求清淡而非濃艷。招待謝安這種風雅大名士,居然推出一臺盛宴,他是深以為恥的,所以才惱羞成怒,把侄兒暴打了一頓。
陸羽把這則故事,抄錄到《茶經(jīng)》里,顯示了這種人生態(tài)度,乃是此輩茶人們所認同和追求的,與成都酒樓、浮梁茶商、平康歌館里的茶,迥然異趣。
所以這類茶人所交往的茶侶,都是些名僧高道、修潔自喜的人。后來許多茶書抄來抄去、互相轉(zhuǎn)錄的一段話:“煎茶非漫浪,要須人品與茶相得,故其法每傳于高流隱逸,有煙霞泉石磊磈于胸次間者?!保懲N《續(xù)茶經(jīng)》卷下)大抵即為此輩心聲。
高流隱逸,多方外僧道;煙霞泉石磊磈胸次間者,則為名士。南北朝隋唐一股清雅脫俗的飲茶法,就被這些人提倡起來了?!恫杞?jīng)》載:王子尚、王子鸞去八公山拜訪曇濟道人,“道人設茶茗,子尚味之曰:此甘露也,何言茶茗?”足可見當時方外僧道多擅制茶,名士也喜歡去找這些人喝茶,并且欣賞他們的茶。
南朝陶弘景說丹丘子曾飲茶成仙,故道士種茶、飲茶久為風俗,也強調(diào)茶的保健養(yǎng)生功能,編了許多傳說。而入山采茶的人,又常遇著道士丹丘生,故茶與道士們因緣是很深的。詩僧皎然《飲茶歌送鄭容》說:“丹丘羽人輕玉食,采茶飲之生羽翼?!奔粗钙涫?。杜牧《春日茶山病不飲酒因呈賓客》云:“誰知病太守,猶得作茶仙?!币灿眠@茶與仙家的典故。李白《茶述》記荊州玉泉寺產(chǎn)一種茶,僧中孚拿給他看,共同定名為“仙人掌茶”,有詩相贈答。講的也是和尚們尊重茶與道教神仙傳說的老淵源。宋代道流,仍保有此一傳統(tǒng)。歐陽修《送龍茶與許道人》、道士白玉蟾《茶歌》都是例證。宋黃震《送道士宋茗舍歸江西序》,說道士以茗舍為名,準備回江西老家去種茶,故黃震寫序送他,亦是一例。蘇軾還有一說法,謂不應將茶形容為佳人,因為佳人太秾麗了,恐不宜于山林。若一定要用好女子來比擬,那么當比為毛女、麻姑那般“自然仙風道骨、不浼煙霞”。
后世論茶,喜說“茶禪一味”,對茶與仙家淵源甚為陌生。原因是僧家鉆研茶道,后來居上。到唐代中期,已然僧寮便是茶寮了。
(選自《有知識的文學課》,中華書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