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忠
1
農(nóng)歷四月中旬,落了一場大雪,整個草原被白色的棉被覆蓋,顯得異常寂靜。一點都不意外,甘南草原的四月如果不落雪,反讓人心里不安。不知道江南的柔情里有著怎樣的含蓄和纏綿,但我知道甘南的雪一如既往地耿直和溫潤。也不知道這場雪來得是對是錯,只知道生活在甘南大地上,我再也不會去選擇另外的高地。這一切除了承受,還得認真去接受。我們一行四人,就在四月下旬的某個黃昏里,終于趕到了棟智家的牧場。
棟智也似乎剛剛回來,他抖了抖身子,向我們打了個招呼,又去幫嘉毛(媳婦)趕羊、提奶子去了。雪早就停了下來,而無邊無際的冷風(fēng)依然掃蕩著,帳房四處直直挺立的衰草高低起伏,不遠處的經(jīng)幡發(fā)出呼啦啦的聲響。幾只藏獒巡視一圈,然后蹲在帳房門口,半閉著眼睛,一動不動。它們對這樣的天氣早就適應(yīng)了,沒有怨言,也沒有逃離,只是默默堅守著。黃昏的斜陽像少女害羞的臉蛋,帶著紅紅的光暈,漸漸隱入西邊的云層里。
棟智家最小的兒子道吉醒來了,這家伙有點懶,午覺往往睡到傍晚。他爬起來,光著屁股跑出去,對著帳房不遠的雪地撒了一泡尿,然后進來,蜷縮在皮襖里用驚奇的眼神打量著我們。小家伙大概不到十歲,我知道,他漢語說得相當(dāng)流利,但如果不是十分熟識的人,他是不會說的。我們頭一回進入這片草原,在這片草原上來回穿梭的外地人很多,大多都會來找棟智。在小家伙眼里,他們都是過客,并不是朋友。
棟智到這片草原的時日不過十六年,十六年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里他收獲了兩個兒子,一群牛羊,還有一口流利的藏語。棟智早年在工程隊干過,我見到他的時候他已經(jīng)有了第一個兒子——更登加。而現(xiàn)在,十四歲的更登加已經(jīng)成了大人,他在另一片草原上放牧。棟智在這片草原上定居下來,并非他的心愿。他和我一樣,是個極度自由的人。由于天性使然,事情自然而然就發(fā)生了。棟智在這片草原上打井的那些年月很是風(fēng)流,給阿克(對長者的尊稱)希道合家打井的時候就看中了希道合的大女兒拉姆。事情發(fā)生以后,希道合就將他的兩個女兒拉姆和卓格草都嫁給他(草原上姊妹倆嫁一個丈夫是常見的)傳宗接代,而把一個最小的兒子送到寺院去念經(jīng)。從此以后棟智就落腳在這片草原上,盡管他曾經(jīng)有過逃出草原的念想,但面對茫茫草原和成群結(jié)隊的藏獒,那種念想漸漸隱退,于是就以草原外鄉(xiāng)人的身份死心塌地守護著草原。姊妹倆的小帳房相對而立,棟智在輪流掛著紅腰帶或狐皮帽子的小帳房里穿梭。更登加出生的第五個年頭,拉姆被性格暴烈的野馬摔死在草原上,而小帳房并沒有合并,一直到更登加懂事,一直到道吉出生,更登加隨他阿米(爺爺)去遙遠的另一片草原。
棟智也是高原漢子,他對草原生活沒有經(jīng)歷十分痛苦的適應(yīng)期。然而念經(jīng)誦佛之事卻很少去做,插箭、曬佛等活動卻沒有少過他的影子。自小浸染正統(tǒng)儒家思想的他,對另一種信仰的接受始終做不到身心如一。一邊放牧,一邊抽空聯(lián)絡(luò)早年在工程隊上干過的朋友們來草原上打井,他提供住宿,負責(zé)語言翻譯,然后從中抽取中介費用,這樣的想法和做法也只有棟智能實現(xiàn)。趙家他們就是棟智想方設(shè)法聯(lián)系過來的。我跟隨而來,是因為兩面都是朋友,也為自己的某些想法。長期以來,我對草原有著無法表達的愛戀,盡管在草原上生活過不多的一段時日。一切都有充分的理由和借口,然而目的卻只有一個:那就是滿足自己的好奇和心靈里追求浪蕩式的自由。
2
想起來也有七八年時日了。我第一次跟隨棟智去他所在的那片草原——阿萬倉。
高原冬日的清晨往往有很濃的霧,天空不再那么透亮而高遠,干燥寒冷的空氣令人時時感到有一種憋悶和壓抑——尤其在瑪曲,這荒涼而碩大的草原之上。
瑪曲是全國唯一以母親河黃河命名的縣。多年以前,我翻閱了關(guān)于瑪曲的很多資料:瑪曲,系藏語“黃河”之意。位于黃河上游,屬高山草原區(qū),沃野遼闊,是天然的優(yōu)良牧場,自古為游牧民族活動的場所,是歷史上有名的河曲之地……
黃河從巴顏喀拉山發(fā)源,越過蒼茫荒原,進入甘、青、川交界的廣闊草原,來了個大轉(zhuǎn)彎,在青藏高原東部邊緣的甘肅瑪曲縣境內(nèi)形成了一個四百六十三公里的“九曲黃河第一彎”,阿萬倉草原就位于瑪曲縣南部黃河的臂彎里。阿萬倉是著名濕地若爾蓋、尕海、曼扎塘濕地的核心區(qū)。因水瀉不暢而形成很多汊河和沼澤,使這片廣袤的草原水草豐茂、牛羊肥壯,是一片原生態(tài)的、蒼涼而壯麗的草原。
第一次進阿萬倉,目睹冬日籠罩下的草原竟是如此荒蠻凄涼;第一次翻越如此高海拔的大山,突然之間深感人生的倉促和不可預(yù)料??澙@于山間的是綿密奔跑的大霧,似乎要吞噬塵世的一切,把所有的秘密隱藏起來,讓仇恨看不見冰冷的刀子,讓狼群看不見溫柔的小羊,讓人看不見生命的色彩??蔹S的草尖上懸掛著肥胖的晨霜,在沒有陽光的照耀下,它們逼迫枯草低下往昔驕傲的頭顱。遠處的山顯得很平坦,奔跑的霧和它一樣高,隱隱移動的羊群和它一樣高。沒有比它們更高的生命出現(xiàn),或者,所有生命都不會達到它們的高度。在寂寞空曠的瑪曲草原上游牧,我多希望自己是一枚葉片,能找到深秋的慈愛;也希望是一只孤獨的蜜蜂,能遇見成片燦爛的花朵。因為我知道,當(dāng)柴火愛上火苗,那注定不是消亡,而是無怨無悔的皈依……
越過紅旗大隊就到阿萬倉了,可我們已越過了紅旗大隊,而阿萬倉依舊縹緲不見蹤影。窗外刮起了呼呼的寒風(fēng),隔著窗,我似乎感覺到了它的強勁,草原深處的風(fēng)夾雜著沉積在凹坑里的雪粒,斜射而來,車窗上很快就形成了薄薄一層冰花。路上不見人跡,寒風(fēng)追趕著羊群,直到凍得僵硬的一條小溪旁邊。那些羊群抬起頭,深情凝望著蒼茫草色,長長的胡須在風(fēng)中不停飄蕩,它們在這廣漠的天宇之下,像是高原上最為年老的長者,或是一群土著在咀嚼著最原始的幸福。
阿萬倉最近下了場雪,但不太厚。太陽出來了,四周的矮山和草原立刻被涂上了一層昏黃的色彩,露出地面的枯草直直地挺立著。望著那山、那水,還有發(fā)尖上帶有草屑和靴筒上沾有泥巴的牧人,我仿佛步入另一個世界的開端。
棟智在阿萬倉鄉(xiāng)有定居點,不過他在這里居住的時日相對而言是較少的。我和棟智在阿萬倉住了幾日,他說起過去的所有事情,神情黯然。沒有從他口里聽到多少悔言,但是我感覺到了他對現(xiàn)在所擁有的一切持有懷疑。從一個浪子到父親,這期間所經(jīng)歷的與正在經(jīng)歷的一切悄悄改變著他。而能改變這一切的,唯有時間。誰能抗拒時間的巨大?誰都不能。當(dāng)把一切交給時間的時候,也就認同了命運。一個認同命運的人,他的個性也會在這種無法看見的巨大認同里漸次消失。
時間讓棟智改變了身份,改變了性格,然而談起在工程隊的那段歲月時他依然意氣風(fēng)發(fā)。棟智的祖籍在南方,流落在高原也是幾百年前的事了。我和他從小一起長大,后來他去當(dāng)兵,復(fù)原之后一直在工程隊打工。我在偏遠的鄉(xiāng)鎮(zhèn)教書育人,而他四處漂泊,見面自然是很少的。知道他落腳于阿萬倉,也是偶然的機遇。
黃河幾乎穿越了瑪曲大大小小的鄉(xiāng)鎮(zhèn)。雖說臨水而居,水卻依然缺乏。水,在這個孕育水資員的地方,也開始變得稀缺。瑪曲一些地方的牧民守著濕地沒水吃,已經(jīng)開始挖井取水。阿萬倉雖據(jù)濕地中心,但許多地方缺水也是不爭的事實。自古以來,人類的戰(zhàn)爭無非是土地和水源。長居草原,草山糾紛早已司空見慣。牧民從幾十公里外背水也不是書本里的夸張。棟智是十分聰明的人,他聯(lián)絡(luò)許多朋友來草原打井,一方面解決了牧民的飲水,另一方面積累了自己的財富。草原上的牧民們都不把他當(dāng)外鄉(xiāng)人看待,因為他的聰明,時間也還于他豐厚的待遇。他在草原牧民心中有著很高的地位。
3
道吉見我們不說話,也覺得無趣,他撿起身邊一本破舊的課本,嘩嘩翻著。
棟智進入帳房時,天已經(jīng)差不多黑了。卓格草也來了,她在皮襖上擦了擦手,給我們倒奶茶。外面靜悄悄的,風(fēng)在突然之間停止吼叫,這個時候雪往往還會繼續(xù)落下來。趙家和他的兩個聯(lián)手拉著臉,不吃不喝,時不時看著我。我看了看棟智,也不知道該說什么。出來已經(jīng)有半月時間了,一口井都沒有打出來。趙家是工頭,那兩人是他雇來的,每天都要發(fā)工資,況且發(fā)電機里的汽油和鋼管都所剩不多了。跑一趟縣城是很不容易的,何況加上連日大雪。
棟智說:“快半月了吧?!?/p>
我點了點頭,沒有開口。
“應(yīng)該能打出來的,這里距離黃河不遠,地下水應(yīng)該很豐富。”棟智很有把握,他根本沒有看見我們的擔(dān)心和憂慮。
我說:“應(yīng)該的事情多了去,就偏偏攤不到我們頭上,靠運氣吧?!?/p>
在草原上打井我是頭一回見。趙家也是聽信了棟智的話,才找聯(lián)手到這兒來的。而我純粹是因為好奇,或某種難以名狀的希望與追求。我并不靠打井生活,可趙家他們不一樣。趙家給我打電話問詢過,我的信口開河,加上想象與夸張,使趙家放棄了去其他地方掙錢的念想,義無反顧地來到這里,現(xiàn)在看來是做了一件不該做的事情??粗麄兂蠲疾徽沟臉幼?,我的心里有些不安,有些焦急和悔恨。有啥辦法呢,更多時候我們都不曾把握住自己的命運,何況在無情的自然面前。
棟智也累了,他打了打哈欠,說,“再堅持幾天看吧?!?/p>
帳房里幾個男子橫七豎八臥著,憂愁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如雷般的鼾聲。我閉著眼,但沒有絲毫睡意。想著如何把握命運的事情,一直卻沒有結(jié)果,反而多出前所未有的迷茫。能恰如其分地把握住自己命運的人,那一定是生活中的智者了。棟智,趙家他們,還有我,誰把握住了?這使我想起一個很流行的故事:
某國王被俘,對方國王要求他回答一個問題,如果答出來就可以得到自由。這個問題是:女人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國王開始向身邊的每個人征求答案,結(jié)果沒有一個人能給他滿意的回答。有人告訴他說,郊外的陰森城堡里住著一個老女巫,據(jù)說她無所不知。國王別無選擇,只好去找女巫,女巫答應(yīng)回答他的問題,但條件是,要和他最親近的朋友加溫結(jié)婚。女巫丑陋不堪,而加溫高大英俊。國王說:不,我不能為了自由強迫我的朋友娶你這樣的女人!加溫知道這個消息后,對國王說:我愿意娶她,為了我們的國家。于是婚禮被公之于世。女巫回答了這個問題:女人真正想要的,就是主宰自己的命運。女巫說出了一條偉大的真理,于是國王自由了。新婚之夜,加溫不顧眾人勸阻堅持走進新房,準備面對一切,然而一個從沒見過面的絕世美女卻躺在他的床上。女巫說:我在一天的時間里,一半是丑陋的女巫,一半是傾城的美女,你想我白天變成美女還是晚上變成美女?加溫回答道:既然你說女人真正想要的是主宰自己的命運,那么就由你自己決定吧!女巫終于熱淚盈眶,說,我選擇白天、夜晚都是美麗的女人,因為你懂得真正尊重我!
故事充滿了智慧,同時也告訴了我們一個樸實的真理。人其實都很自私,往往喜歡以自己的喜好去主宰別人的生活,卻沒有想過別人是不是愿意。而當(dāng)你尊重別人、理解別人時,得到的往往會更多。我突然想到,當(dāng)我們身處復(fù)雜多變的生活中,為生計奔波,為生存擔(dān)憂的時候,誰能考慮這些呢?
我,棟智,趙家,都各懷不同的希望和想法來到這片草原上,目的都是為滿足自己的私欲,至于尊重和理解從何而談?或許趙家他們的心里早已把我視為壞人,從意識里早就移出朋友的范疇。那么,我的心靈里對棟智又將如何看待?已經(jīng)來了這么多天,堅持吧,或許明天就能打出水來,我一直相信天無絕人之路。
4
果然下了大雪!這倒霉的天氣。趙家哭喪著臉,不停嘀咕。棟智早早就出去了,說是到牧場看看。卓格草給我們倒好奶茶后,也退出了帳房。外面很寂靜,幾只藏獒不見影子,帳房四周的雪地上滿是它們留下的花朵一樣的蹄印。
走出帳房,天地迷茫??粗翢o邊際的白茫茫的世界,我竟然有說不出來的害怕。分辨不出方向,也看不到牛羊的身影。不敢去稍遠的地方逗留,我在帳房四處轉(zhuǎn)了一圈又回來了。趙家反而顯得淡定了許多,他拿起道吉的那本破敗的課本,嘩嘩翻著。另倆人吸溜吸溜喝著奶茶,不說話。我坐在趙家身旁,用肘輕輕碰了碰他,說,“又下雪了,很大……”
“那就死心塌地坐著,等雪消了再說?!壁w家說得很輕松,但從他的語言之中我感覺到了他內(nèi)心的焦慮和埋怨。死心塌地?怎么會呢?難道真要賴在棟智家的帳房里?當(dāng)初的決定有點兒草率,要不此時安穩(wěn)地坐在自己暖和的家里,哪有如此擔(dān)憂。也是棟智說得好,一口井五百多塊,換了誰不動心?都為了各自的私欲,那為何又如此埋怨?看著趙家正襟危坐,我有點兒急躁。
棟智一直沒有來,牧場很安靜,卓格草送來奶茶、酥油和糌粑之后,也不見身影,只有道吉算是這個帳房里的主人。幾天時間,他慢慢接受了趙家他們,開始說話,而且說得很開心。
第五天下午,天慢慢晴開了。外面很冷,白白的陽光灑在草原上,絲毫感覺不到溫暖。畢竟是春天了,雪大片大片開始消融,草原漸漸露出了它的本色——花白、蒼茫而遼闊。踩在細軟的草地上,迎著風(fēng),我想,真的晴了,應(yīng)該出發(fā)了!
棟智回來了,他去更登加那兒了,說那邊雪大,幾天沒有停息,羊餓死了好多。棟智心事很重,一回來就斜斜躺著,沒有了熱情的語言。第二天,我和趙家他們離開了棟智家的牧場,去了更遙遠的地方。是棟智提前聯(lián)系好的,所以沒有太多的擔(dān)心。
用完最后一根鋼管和最后一滴汽油的時候,我們在草原上已經(jīng)整整待了二十六天。打井也是很苦的活,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發(fā)電機、電焊機和汽油桶要我們自己抬,鋼管要我們自己扛。鋼管有八厘米寬,一端焊有尖利的頭子,并且周身打滿眼孔,用錘打到草地深處,如果不見水的話,就需要繼續(xù)焊接另一根,然后繼續(xù)打,繼續(xù)焊接,一直堅持到打進十五米,甚至二十米。我們把一根根鋼管打到草原深處,沒有打出水來,打出的只是混濁的泥團。那些被打入草地深處的鋼管是取不出來的,這些損失唯有趙家一人承擔(dān),這是多么感傷的一件事情!而當(dāng)我們對生活寄予無限希望的時候,得到的只是一堆泥沙,這又是怎樣的一種感傷呢!
想方設(shè)法聯(lián)系到去縣城的車,沒有去棟智的牧場和他告別,拉著那臺破舊的發(fā)電機和電焊機,我們返回了。趙家不說話,我也似乎找不到可說的話題,大家都沉默著。草原漸漸明亮起來,遠遠看去已有綠意,春天真的要來了。我不知道他們的下一站在哪兒。
責(zé)任編輯 葉雪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