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蝦式微，文物救場

?編者按

特色和資源常被認為是一個地方經濟發(fā)展的基礎。沒有特色也要創(chuàng)造特色，依靠“龍蝦經濟”聲名鵲起的江蘇省盱眙縣正是這樣的典型。對于這樣的地方，新近的重大考古發(fā)現(xiàn)意味著什么是顯而易見的。一方是負有發(fā)掘、整理、保護文物職責的文物保護部門，一方是視發(fā)展為第一要務的地方政府，此前人們看到的更多是保護與破壞的沖突，而這次，雙方沖突的焦點是“歸誰所有”。

小城一怒為漢墓

南京博物院要把文物運走檢測、修復、整理，而盱眙縣則擔心文物一去不回，二者的矛盾直接導致了“警察抓保安”的鬧劇。

盱眙縣對大云山漢墓寄予厚望，他們計劃建設的博物館是“為民辦實事”的重點工程。但是，如果博物館里沒有文物，游客來看什么？

南方周末記者 劉炎迅

發(fā)自江蘇盱眙、南京

南方周末實習生 王歡

誰也不會想到，存放在盱眙縣博物館的大云山漢墓出土文物會讓南京博物院與盱眙縣大動干戈。

2014年11月底，15名南京博物院的保安，驅車143公里，前往蘇北縣城盱眙。他們的任務是將存放在該縣博物館庫房的一批漆器文物運回南京。

那批漆器，是盱眙縣城外30公里的大云山漢墓出土的眾多文物的一部分，約2000件。

這可能是這些保安們從來不曾碰到的場景：在博物館現(xiàn)場，數(shù)十名本地人將他們阻截包圍，不讓他們運走文物。事后盱眙官方堅持告訴南方周末記者，阻截者“都是附近的村民”。

縣里的特警很快趕到控制了局面，15名保安被帶走調查，扣留數(shù)十小時后放回了南京?！熬熳プ吡吮０病钡南⒉幻劧?。

這已經是南博和當?shù)匕l(fā)生的第二次沖突。一切都是為了大云山的文物。

古墓出，是非起

在盱眙，距離縣城30公里的大云山，一直是盜墓賊的樂園。2009年，一伙盜墓賊在大云山山頂挖掘時，意外喪命4人，驚動了當?shù)卣臀奈锊块T。與此同時，南京博物院在文物市場發(fā)現(xiàn)了一件金縷玉衣，金絲完整，玉片規(guī)則，是不可多得的“國寶”，考古人員考證發(fā)現(xiàn)這件金縷玉衣出自大云山。

2009年年底開始，南京博物院考古研究所（以下簡稱考古所）與盱眙縣政府合作，開始進行考古勘探與發(fā)掘。

在考古所副所長李則斌記憶里，雙方最初的協(xié)議中寫明了“利益共享，風險共擔”。

但盱眙大云山漢王陵文物保護管理所（簡稱大云山文管所）所長金山在接受南方周末記者采訪時則說，協(xié)議現(xiàn)在看來有很多瑕疵，“當時雙方沒有明確最終的文物分配”。當時誰也不知道是否能挖出文物、最終又能挖出多少文物，協(xié)議中自然也無法寫明最終文物分配的數(shù)量和雙方占比。

雙方都婉拒了南方周末記者查看這份協(xié)議的要求。

大云山漢墓最終被證實是漢武帝的兄弟、江都王劉非之墓。大云山漢墓墓葬十分豐富，據(jù)稱是“新中國成立以來江蘇省最大的考古發(fā)現(xiàn)”。李則斌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已發(fā)掘的2.5萬平方米墓區(qū)，分為主墓穴和陪葬墓穴，還有車馬坑、兵器坑等4座，出土了大量精美兵器。據(jù)初步評估，能列為國家一級文物的，不低于200件。

2011年，考古挖掘暫告一段落，在遺址邊一幢4層小樓里，李則斌帶著十來位助手忙著整理文物。文物保護需要特殊的濕度、溫度以及全方位安保監(jiān)控系統(tǒng)等條件，而盱眙的庫房顯然條件并不齊備。李則斌等人陸續(xù)將玉棺、編鐘等近百件國寶，轉運到省城里的南京博物院、句容的南博蘇南工作站等地庫存。

當文物被陸續(xù)轉運走時，附近的一些村民坐不住了，每次汽車載著文物掀起塵土掠村而過時，便有些情緒激動的村民跟在揚塵里罵上幾句臟話，漸漸地，李則斌也感到，原本見面有說有笑的鄉(xiāng)鄰們，臉色不好看了，愛搭不理，有時背后也會飄起一陣臟話。

2014年4月的一天，李則斌等人打算轉運走最后一批文物（主要是漆器和陶器以及大量殘片），再次遭到眾多村民阻攔，他們擋在庫房門外，大聲叫嚷著，以此震懾來者，僵持到天黑，李則斌只好作罷。

此后沒多久，李則斌和助手在墓旁辦公樓工作時，突然闖進數(shù)十位村民，上來就打，李則斌大概聽出，對方對他們幾次三番想“搶走文物”十分惱火，要給他們點顏色看看。李則斌向南方周末記者展示了受傷同事的照片，“我知道是誰指使，但現(xiàn)在也不想再說了，畢竟雙方肯定還得再合作下去?！贝撕螅顒t斌等考古專家盡數(shù)撤出了盱眙。

身為大云山文管所所長的金山則堅持對南方周末記者說，“沒有政府工作人員參與其中”。

“后龍蝦時代”

“在盱眙目前還不具備保存修復展示場館之前，分開存放，等博物館建成，我們要集中存放，就是全部要放在盱眙的大云山博物館里?！表祉艨h委書記李森告訴南方周末記者，雙方的合作“一如既往地良好”。

為何高度有共識的雙方，依舊出現(xiàn)現(xiàn)實的沖突，南方周末記者獲得的一個解釋是，“主要有些村民不太理智”，但李則斌對此完全無法認同。

在盱眙縣的規(guī)劃中，大云山漢墓將是盱眙縣的下一張王牌，發(fā)展旅游業(yè)已經成為盱眙縣的主攻方向。

盱眙縣的上一張王牌就是小龍蝦。在接受南方周末記者采訪時，李森坦言，經過十多年的發(fā)展，主打龍蝦牌的盱眙旅游業(yè)該轉型升級了。

盱眙是蘇北小城，缺乏自然資源，多年來一直不為外人所知，甚至被很多人誤讀為“于臺”。直到2000年打起了龍蝦牌，盱眙才聲名鵲起。

當時的盱眙大街小巷都在吃龍蝦，30塊錢一大桶，生意十分紅火?？h委書記趙鵬等人覺得是個商機，相鄰的泗洪縣搞了個螃蟹節(jié)，趙鵬于是決定在盱眙舉辦了首屆龍蝦節(jié)。

第二年，縣里決定將龍蝦節(jié)命名為“中國龍蝦節(jié)”，并且每年辦一次。每年的龍蝦節(jié)，都是費盡心思，新招迭出，先后推出了被載入吉尼斯紀錄的千人廣場蝦宴、水上萬人婚禮等活動。

2004年，時任縣委書記王友富提出“不論先干”的口號，前期政府投入的近500萬的資金，在盱眙、南京、上海、寧波四地舉辦活動，把龍蝦節(jié)推向全國。

由此，盱眙打造了四個“80%”，即80%以上農副產品銷往長三角地區(qū)，80%以上的勞務輸向長三角地區(qū)，80%以上游客來自長三角地區(qū)，80%以上的招商引資項目來自長三角地區(qū)。

但龍蝦節(jié)至今14屆，其間也多有波折，比如2004年遭到央視曝光，質疑貧困縣大操大辦是否合適，據(jù)《決策》雜志稱，時任江蘇省委書記拍板，盱眙龍蝦節(jié)才得以繼續(xù)辦下來。

單純的龍蝦經濟，潛在的風險也很大。2010年，“橫紋肌溶解綜合征”爆發(fā)，衛(wèi)生部下派的專家組事后得出結論，病例均屬“哈夫病”，與食用小龍蝦有關。那一次，盱眙龍蝦經濟也受到波及。

“現(xiàn)在做龍蝦文章的地區(qū)不少，而且各地都有各自不同的優(yōu)勢，我們已經觀察到這種現(xiàn)象，但是我們要說的是，樂見其成?！崩钌f。外界有人認為，盱眙的龍蝦牌后勁不足，李森予以否認，但同時他也說，“我們要主動地步入后龍蝦時代。”

如果說此前的龍蝦是一個從無到有、平地而起的產業(yè)，那么，盱眙人就更不可能放過“老祖宗”留下的大云山漢墓。

“看起來縣里 有些人著急了”

“旅游業(yè)原來只能說是盱眙的一個特色產業(yè)，還沒有形成支柱產業(yè)，更沒有成為優(yōu)勢產業(yè)。”李森說，要把盱眙的旅游品牌，由傳統(tǒng)的單一的龍蝦品牌，向更加豐富、更加立體、有滋有味的品牌轉型升級。

李則斌說，縣里發(fā)展旅游，自然想早日建成博物館和景區(qū)，但身為考古專家，整理文物并最終完成清單和考古報告，需要更多的時間，而這才是雙方最終分配文物的依據(jù)。

“看起來縣里有些人著急了。”李則斌說。

早在考古發(fā)掘告一段落的2011年，盱眙縣就向省里申報了基于大云山漢墓的旅游開發(fā)項目。

據(jù)江蘇省文化產業(yè)網(wǎng)資料顯示，盱眙縣計劃建設大云山漢墓博物館及附屬用房，墓旁建設游客服務中心及休閑娛樂場所。據(jù)測算，前三年年門票收入將達千萬元，帶動其他綜合性收入將達1億元，三年以后，項目建設更加完善，年門票收入將達2000萬元，帶動其他綜合性收入將達2億元，并實現(xiàn)逐年遞增。

而盱眙縣官方網(wǎng)站的信息也說，圍繞漢墓，擬建大云山漢王陵遺址公園，其中主要項目之一是大云山西漢王陵博物館，這是縣“十二五”重點項目。

到了2013年，大云山西漢王陵博物館發(fā)布了樁基礎招標公告，項目正式啟動。在當?shù)亻T戶新聞網(wǎng)站楚秀網(wǎng)的一則報道里稱：“博物館總面積約3萬平方米”，“高三層，為框架和鋼結構式”，“建成后將展示金縷玉衣、玉棺等罕見精品，將成為集展覽、研究、教育、存儲、辦公于一體的綜合性遺址博物館”。

但如今，博物館才剛完成樁基和地面平整，正在準備招商，用招投標形式確定最終的投資主體。一些慕名而來的考古愛好者看到，古墓遺址被塑料大棚遮蓋，四周黃土荒草，猶如一個大工地。

2014年，預期的大云山漢王陵博物館是盱眙縣當年“為民辦實事”項目中的重點工程。而這一年，也是盱眙縣上級政府淮安市確定的“突破年”。

多位要求匿名的當?shù)毓賳T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南博出人出力還出錢，肯定就想著要占有文物，但這對地方肯定是一個損失，如果博物館建好了，里面空空的，游客來看什么？

為了表達誠意，在最終確定文物歸屬前，南博也曾花兩百多萬元仿制了一套大云山漢墓出土的編鐘交給盱眙，如今放在當?shù)夭┪镳^展示。但此舉也引起一些人的進一步疑慮，“給了個山寨貨，真品就打算不還了？”

考古圈“潛規(guī)則”

在地方旅游開發(fā)的時間表和文物研究整理的時間表無法同步的現(xiàn)實之外，考古界潛在的文物占有規(guī)則，也給很多人留下了巨大的心理陰影。

李則斌不否認，這種陰影，多少也激化了彼此的誤解。

他坦言，此前南博也確實有過“先下手為強”的先例，比如在揚州、淮安等地的多次考古中，南博都將文物收歸館藏。

而盱眙人對此似乎更有切膚之痛，1982年，該縣出土的兩件國寶——金獸和陳璋圓壺，就被收歸南博所有，現(xiàn)在已成為南博的“鎮(zhèn)館之寶”。

同濟大學教授、著名文化遺產保護專家阮儀三告訴南方周末記者，距離盱眙不過200公里的高郵，多年前也發(fā)現(xiàn)了一座漢墓，“我記得曾有一次關于漢廣陵王墓遷移的討論，這個墓原來是高郵發(fā)現(xiàn)的，后來要遷移到揚州去?，F(xiàn)在來看，一遷移就造成了很大的損失，揚州的做法，為了發(fā)展旅游就遷移墓葬，是不太妥當?shù)??！?/p>

“文物的歸屬權有分歧，這是一個具有普遍性的問題?！北本┐髮W考古文博學院學術委員會主任、文化遺產保護研究中心主任孫華告訴南方周末記者，考古出土的地下文物，無論是在縣市、省區(qū)，還是中央管轄的博物館中進行保存和展示，它們都屬于全民所有的公立博物館，從歸屬上來說并不存在什么差異。如果某一方需要，完全可以通過調撥、借展等手續(xù)，來實現(xiàn)文物社會效益的最大化。這在過去本是不成問題的事情，只是這些年來本位主義的抬頭，才產生出若干問題。

事實上，也不是所有的文物被考古隊帶走之后都“有去無回”。著名考古學家、陜西省考古研究院研究員焦南峰告訴南方周末記者：“誰去發(fā)掘，誰就占有，這是考古圈的一個潛規(guī)則嗎？這是瞎說呢。比如說像陜西的法門寺，當時主要的文物都拉到西安了，就在我們研究所，后來他們打報告申請要建設博物館，我們又還回去了。我想南博是不會不還的。當然根據(jù)法律規(guī)定發(fā)掘單位可以保留一部分研究標本。”

李則斌也說，現(xiàn)在的南博，已經今非昔比，領導更加按照政策辦事，不會重蹈覆轍。很簡單的事實是，目前已經轉運到南京的大云山文物，在館狀態(tài)都是“暫存”，而沒有進入南博館藏名錄。

孫華也說：“盱眙大云山漢墓是十分重要的考古發(fā)現(xiàn)，需要較長時間進行文物的檢測、修復和整理，才能夠形成完整的考古報告。所有展示利用的需求，無論是南京博物院還是盱眙縣，都必須等考古報告完成以后，才能予以考慮。”

李森想的一個點子是，建成以后的“大云山西漢王陵博物館”將掛上三塊牌子，一塊是大云山文物博物館，一塊是盱眙縣博物館，一塊是南京博物院盱眙分院。

但李則斌卻說，一個待解決的關鍵是未來博物館的產權歸屬，南博如果以人才和技術入股，股權怎么分配，這還需要談，看起來并不容易。

“南博方面可能更看重文物價值，而我們更在乎如何變現(xiàn)的問題?！狈止芸平涛男l(wèi)體的盱眙縣政協(xié)副主席殷建春很樂觀地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將來等我們博物館建好后，文物還會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