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童
身處盛世的莎士比亞,調(diào)集了自己所有的人生經(jīng)歷與橫溢才華,在一五九零到一六一二的二十二年內(nèi),創(chuàng)作出三十七部戲劇、兩首長詩以及一百五十四首十四行詩。出于時代、社會、文化、經(jīng)濟、個人等諸多因素的不同,莎作“旅行”至中國后的際遇大相徑庭。從傳教士最早于一八四零年部分引介莎作,到莎士比亞在中國至少有二十五種譯名,到一九二一年十月田漢發(fā)表第一部莎劇譯本,再到朱生豪、梁實秋、方平三個全譯本的出版,中國引介與接受莎士比亞經(jīng)歷了一百六十多年的歷史,至少有六十多位詩人、學者與翻譯家參與到這個獨具魅力的領域中來。
這是一路風塵顛頓、風險頻出的歷程。翻譯所能起到的作用,難于避免的毛病以及所達到的最高境界,都在這一歷程中盡現(xiàn)。錢鍾書說,這種翻譯,讓原作得以“投胎轉世”,軀殼雖然“換了一個”,但精神姿致“依然故我”。不錯,譯作是原作的“來生”。經(jīng)歷了上述歷程,莎士比亞終于“活”在了中文世界里,并且綻放出了別樣的風采。
締結莎士比亞英中文學關系的三個全譯翻譯家,梁實秋譯莎三十年,朱生豪譯莎十年,方平譯莎六十年。他們的人生是譯莎的人生,他們的人生因翻譯莎劇而完美,他們的人生在漫長的譯莎歷程中得到了圓滿的展開與詮釋,他們的人生是“翻譯里的人生”!
魯迅先生于一九三四年說過:“現(xiàn)在最重要的是要有莎士比亞的譯本。在日本,《吉訶德先生》、《一千零一夜》是有全譯的;莎士比亞、歌德……都有全集?!边@段話表達了他希冀中國盡快全面接受西方文學優(yōu)秀作品的迫切心情,也體現(xiàn)出一種時代的需求。他提到的日譯莎作全集,是一九零九年坪內(nèi)逍遙翻譯出版的日文《莎士比亞全集》。而中國第一部《莎士比亞全集》的中譯本則出版于一九六七年,較日本晚了五十八年,系由梁實秋獨立完成。“成就如此的赫九力士大業(yè)(Herculean task),‘五四以來只有梁氏一人。梁先生翻譯莎作近四十年,從一九三零年至一九六七年,這種有恒而踏實的精神真不愧為譯界典范。”余光中說。
一九三零年秋,梁實秋執(zhí)教青島大學外文系。當年底,由胡適倡議始譯莎劇,計劃由梁實秋、徐志摩、聞一多、陳西瀅和葉公超五人分工合作,每人每年譯兩本,五年內(nèi)完工??墒?,次年十一月,徐志摩發(fā)生空難,陳西瀅出國,聞一多和葉公超又無意于這項工作,僅剩梁實秋一人利用課余獨擔譯莎的全部工程。至一九三六年,梁實秋譯出莎劇八種(《威尼斯商人》、《丹麥王子哈姆雷特之悲劇》、《暴風雨》、《李爾王》等),都陸續(xù)出版。次年抗戰(zhàn)爆發(fā),翻譯工作被迫中止。
此后,梁實秋出任北大外文系主任、隨國民政府遷至重慶北碚編訂中學教科書、任職國立編譯館、受聘北師大英語系教授、赴臺出任臺灣省立師范學院英語系教授兼主任(一九五五年改為臺灣省立師范大學,任文學院院長)等職,人生如此顛簸多變,夫復何求!一九五九年,梁實秋查出糖尿病,便辭去文學院院長一職,方得暇重拾中斷二十二年的譯莎工作。他給自己規(guī)定,每天譯出兩千字,遇事耽擱,不論多晚也要完工再睡。他每譯完一劇,就將手稿交給妻子裝訂。程季淑就用納鞋底的錐子在手稿邊上打孔,縫成線裝書的樣子。梁實秋之女梁文薔回憶,手稿是完美的,極少改錯,絕對清潔,稿紙四角絕無卷邊。
譯莎的后幾年,梁實秋常感力不從心,沒有把握,只是他“硬著頭皮,非干不可”。臺灣溽熱,梁實秋久坐,屁股長出疥瘡,只得站著翻譯。他大呼:“靠屁股吃飯的人,屁股壞了,可怎么辦???”這幽默是何等境界!一九六二年十月底,梁實秋又摘除膽囊。術后,健康增進,反而利于翻譯。春去秋來,寒暑易節(jié),這一譯就是八年。一九六四年,臺灣文星書店出版梁譯《莎士比亞戲劇二十種》。一九六七年,臺灣遠東圖書公司出版梁譯《莎士比亞全集》四十冊,三百萬字。梁實秋遂被譽為“中國的莎士比亞傳人”。一九六七年八月六日,臺灣“中國文學協(xié)會”、“中國語文學會”等團體聯(lián)合舉行“莎士比亞戲劇翻譯出版慶祝會”,與會者近三百人,無不稱贊梁實秋的成就。
對于在有生之年能完成這一事業(yè),梁實秋自感欣慰。在女兒眼中,其父之所以能譯全莎作,得益于他堅毅、倔強不服輸、排除萬難的性格。之后到一九七零年,梁實秋乘興翻譯莎詩三部。至此,梁譯莎作全集才算真正告罄。一九八六年,梁譯莎作全集由遠東出版公司出全。大陸簡體字版經(jīng)遠東出版公司授權,中國廣播電視出版公司于一九九五年出版,二零零零年又出英漢對照版。
余光中《梁翁傳莎翁》說:“莎士比亞只寫了二十年,梁實秋先生卻譯了三十六年。不過我們不要忘了,莎翁是連續(xù)地寫,在太平盛世的倫敦連續(xù)地寫;而梁翁是時作時輟地譯,在多難的中國時作時輟地譯,從‘二戰(zhàn)前譯到‘二戰(zhàn)后,從嚴寒的北國譯到溽暑的南海,且把昔之秋郎譯成了今之梁翁。”這是對梁實秋譯莎歷程最妙的總結。梁實秋說:“我這一生有三十年的功夫送給了莎氏,我自得其樂而已。我從莎氏的著作中,培養(yǎng)了一種人生態(tài)度,對世界萬物抱有濃厚的興趣,對人間萬象持理解寬容的心胸。”
一九三三年,二十一歲的“之江才子”朱生豪畢業(yè),到上海世界書局工作。一九三五年是上海文化出版界的“翻譯年”。書局英文部負責人詹文滸建議朱生豪翻譯莎作。此舉既可紓解朱生豪面對國難的苦悶彷徨,又能給他帶來經(jīng)濟收入。二十三歲的朱生豪欣然接受并簽訂合同,計劃兩年內(nèi)全部譯出。朱宏達《朱生豪傳》記載,當時朱生豪給女友宋清如的信中說:“你崇拜不崇拜民族英雄?舍弟說我將成為一個民族英雄,如果把Shakespeare 譯成功以后。因為某國人曾經(jīng)說中國是無文化的國家,連老莎的譯本都沒有。”朱生豪胞弟朱文振《朱生豪譯莎側記》認為,朱生豪“決心譯莎,除了個人興趣外,在日本帝國主義欺凌中國的壓力之下,為中華民族爭一口氣,大概也是主要的動力”。這說明朱生豪是把譯莎當作民族英雄事業(yè)來看待的。
一九三六年八月,朱生豪譯出《暴風雨》、《仲夏夜之夢》、《威尼斯商人》、《第十二夜》等九部劇。次年八月十三日,日軍進攻上海。在震天的炮火中,朱生豪逃出寓所,只帶了一只藤條箱,裝著牛津版莎氏全集和部分譯稿。世界書局已被日軍放火燒過,一年多的譯稿及參考資料盡遭焚毀。八月二十六日,朱生豪從上海避難至嘉興,后輾轉至新塍、新市等地,他這才真正經(jīng)歷、體會到了國破家亡的切膚之痛,盡快譯全莎作之念又熾。一九三九年九月,朱生豪到上?!吨忻廊請蟆啡温?,寫“小言”之余便埋頭補譯。到一九四二年底,譯出《暴風雨》等九部喜劇,把丟失的喜劇補全。在老家嘉興,朱生豪晚上沒有電燈,白天則閉門不出,把全部精力投在譯莎上,其妻宋清如則承擔了所有家務,二人僅靠微薄稿費維持生計。接著,他又譯出《羅密歐與朱麗葉》、《李耳王》、《漢姆萊脫》等劇。一九四三年秋,朱生豪劬勞過度,健康日衰,但他“埋頭伏案,握管不輟”,又譯出悲劇、雜劇及歷史劇四部,連同喜劇共計三十一部。endprint
朱生豪自幼身體孱弱。一九四四年初,他帶病譯出《約翰王》、《理查二世》、《理查四世》等四部歷史劇,四月寫完《譯者自序》并編《莎翁年譜》。朱生豪一直忍受著長期病痛,在勉強支撐著譯出《亨利五世》第一、二幕后,及至六月,確診為肺結核,臥床不起,這才不得不放下未竟的譯稿。他悲痛地說,早知一病不起,就是拼了命也要譯完。一九四四年十二月二十六日,朱生豪帶著對愛妻稚子的無限眷念和牽掛,帶著沒能譯全莎劇的遺憾離開了人世,年僅三十二歲。
一九四七年,在朱生豪逝世后的第三年,他所譯出的莎劇,由上海世界書局以《莎士比亞戲劇全集》(共三輯)為題出版。世界書局打出宣傳詞:“本年度文化界盛事:喜劇悲劇雜劇,三輯同時出售。朱生豪先生費時十年譯成,每輯均附各劇提要、莎翁年譜。原著光芒萬丈,世界文學瑰寶,譯文優(yōu)美流利,保持原作神韻?!敝熳g莎劇問世,譯者已故三年,才得告慰亡靈,不禁令人潸然淚下。
如果說朱生豪是將生命殉于譯莎事業(yè)的天才翻譯家,那么宋清如則是用生命校閱、補譯莎劇集的守候者。朱生豪去世后,宋清如一直從事補譯與??惫ぷ?,凡三十四載。一九五四年,作家出版社出版十二冊朱譯《莎士比亞戲劇集》。為了能出全集,宋清如申請事假一年赴成都與朱文振商議,譯出《亨利五世》半部、《亨利六世》三部和《理查三世》一部,剩下《亨利八世》留待秋天回杭州后抽暇繼續(xù)翻譯,至一九五八年全部譯完??蓢@此譯稿還未出版,又悉數(shù)毀于“文革”中。
一九七七到一九七八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先出版朱譯戲劇集單行本,不久又出版《莎士比亞全集》,仍以朱譯為底本。另外,臺灣大學教授虞爾昌(之江大學一九二六年畢業(yè)生)在朱生豪一九四七年譯本的基礎上歷經(jīng)十年,補譯了缺失的十部歷史劇,一九五七年由臺灣世界書局出版朱、虞的合譯本。至今,朱譯《全集》以優(yōu)美的譯筆在華人世界仍擁有最廣大的讀者群。
一九九七年六月二十七日,宋清如走完了她人生的最后路程。一對生死相知的悲情伉儷,合葬在大運河畔的泰石公墓。墓碑上刻著:“要是我們兩人一同在雨聲里做夢,那境界是如何不同;或者一同在雨聲里失眠,那也是何等有味?!庇袗燮薜呐惆?,朱生豪不再孤獨,他的名字和莎士比亞一起,早已永遠鐫刻在朱譯莎劇讀者的心中。
方平之子陸宇清說:“在我從小的記憶中,父親總是趴在寫字臺上伏案工作,他一生淡泊名利,熱愛翻譯事業(yè),尤其鐘情莎士比亞戲劇,可以說他是為莎士比亞而生的?!迸_灣大學彭鏡禧教授面晤方平后說:“方先生治學謹嚴而態(tài)度謙遜,堅持理想、追求完美而又恬淡風趣,風范令人折服?!边@是對方平一生譯莎研莎絕佳的闡釋,非有這種認真、執(zhí)著而不可為之。的確,他為翻譯與研究莎士比亞傾盡了全部心力。
方平一九二一年生于上海,一九四八年考入浙江興業(yè)銀行,業(yè)余時間開始從事文學翻譯。他自言與莎士比亞結緣六十年,當從此時算起。方平譯的多了,看的多了,修成譯莎及莎學專家。他卻一直不知道自己是一個學者、一個詩人。他持之以恒、一以貫之地譯莎研莎,這一譯一研就占了一個花甲子!
“于不懷疑處有疑”,這種敬業(yè)精神,是方平從事翻譯事業(yè)的座右銘。從一開始,他將翻譯與研究雙管齊下,并使之共同開花結果,這成了方平譯莎的一大特色。一九五一年,他發(fā)表《〈維納斯與阿童妮〉考證》一文,次年出版漢譯長詩《維納斯與阿童妮》。之后的十年間,方平不僅出版莎劇譯作,如《捕風捉影》、《威尼斯商人》、《亨利五世》等,還發(fā)表了十多篇研莎論文,有考證、有注釋、有分析。
“文革”期間,方平偷偷摸摸地譯莎研莎,他風趣地說自己就像封建社會中的小媳婦,夜半偷偷出去與自己以前的情人幽會。在特殊的歲月里,方平堅持私下譯莎,并寫了不少當時無法發(fā)表的論文。
一九七八年后,方平迎來了翻譯與研究的新紀元。一九七八年,人民文學出版社推出朱譯《莎士比亞全集》,方平補譯《亨利五世》,并校閱朱生豪譯文。一九七九年五月,上海譯文出版社出版方譯《莎士比亞喜劇五種》;一九八三年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和莎士比亞交個朋友吧》,收入他一九七九至一九八一年撰寫的十七篇論文。這是中國學者第一部由個人撰寫的莎劇論文結集。
方平譯莎研莎事業(yè)的頂峰是主編并出版十二卷本《新莎士比亞全集》。一九八九年底,他在《中國翻譯》雜志上發(fā)出“莎士比亞詩劇全集的召喚”,一九九三年在武漢大學主辦的國際莎學大會上偶遇知音。之后四年,方平邀集大陸、香港莎學專家屠岸、阮坤、汪義群、覃立嵐、張沖等參加翻譯工作,并完成《新全集》編譯任務(其中方平翻譯二十一部劇)。各位譯家專家盡心盡責矢志出新,合力將一部新全集奉獻給了廣大讀者。二零零零年一月,《新全集》由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版。同年十一月,臺北貓頭鷹出版社在港臺繼出繁體版《新全集》。
《新全集》是翻譯家、學者、評論家智力與心血的結晶。在翻譯過程中,方平既注意追求譯語與原語深層涵義(包括意象、口吻、情緒、氛圍等)最大程度的接近,又兼顧如何再現(xiàn)原作詩體的藝術形式,因為這是衡量譯文高下分野的依據(jù)。方平以詩譯詩,采用孫大雨首倡的“音組”譯莎作為素體詩(blank verse)。原作一行半,譯作還它一行半。本雅明說,“隔行對照版”是一切翻譯的原型或理想?!缎氯冯m是劇作、詩作的翻譯,卻達到了宗教作品翻譯的理想。
歌德一八二九年《說不盡的莎士比亞》認為研莎可以將他區(qū)分為“一般詩人”與“特殊的舞臺詩人”,且要與古人、近人做比。此說開后世研莎之先河,亦為莎譯批評指明方向。莎士比亞再難(nán)譯,畢竟朱生豪、梁實秋、方平都啃下了這被譯界譽為“譯難”(nàn)的硬骨頭。三家全譯,同源相異,異中有同,相互參比,各有側重,交相輝映。三家全譯雖譯體不同,但在處理英中語言、文學、文化氣韻中,各得其趣、各得其美;而譯文辭章義理,三家之心運與原作皆同軌,語跡俱融,均達化境。
對于朱、梁、方三個全譯本之異,方平生前曾說道,朱譯是以文學為出發(fā)點,作品內(nèi)容決定一切;梁譯講究存真,盡量點滴不漏;方譯則著眼劇本,考慮舞臺演出需要。這真稱得上是“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與共”的點睛之論。倘以歌德的眼光去看朱、梁、方三家譯品,朱表現(xiàn)出的莎士比亞,是一位具有古風氣質(zhì)的“文學詩人”;梁表現(xiàn)出的則是一位具有今人氣魄的“一般詩人”;而方所表現(xiàn)出的另是一種獨具舞臺表演特色的藝術詩人。讓我們?nèi)ド羁填I悟這三位譯家各具特色的翻譯人生及其譯莎的內(nèi)在精髓吧!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