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所載齊太公事跡舉隅

胡 寧

(安徽師范大學 歷史與社會學院，安徽 蕪湖 241002)

【司馬遷與《史記》研究】

《史記》所載齊太公事跡舉隅

胡 寧

(安徽師范大學 歷史與社會學院，安徽 蕪湖 241002)

《史記》中多處記載了齊太公事跡，其中言及他在武王伐紂之事中積極乃至急迫之態(tài)度，值得關(guān)注。通過對《史記》中相關(guān)材料的辨析，聯(lián)系其在牧野之戰(zhàn)中的致師者身份，結(jié)合周代最重要的儀式樂舞《大武》中的場景、郭店楚簡《窮達以時》等文獻中對太公出身和早年經(jīng)歷的記述，可知《史記》關(guān)于太公在伐紂一事上態(tài)度非常積極的記述，是可信的，而其原因很可能就在于本是山東土著的他，在商代晚期征伐東夷的戰(zhàn)爭中遭受覆族亡家之痛，本人成為戰(zhàn)俘，被帶到商王朝的統(tǒng)治中心作為奴隸役使。

《史記》；齊太公；伐紂

齊太公是殷末周初的重要歷史人物，周文王、武王的輔弼重臣，伐商之役的主要將領(lǐng)之一，典籍中又稱為呂望、呂尚、姜尚、太公望、師尚父等，《史記》中多處記載了他的事跡，專門記述先秦齊國歷史的一篇即以《齊太公世家》為名，以較大篇幅描述了太公在武王伐紂之事中的表現(xiàn)和作用，其中特別值得注意的是他態(tài)度的積極乃至于急迫，本文擬對這一點加以考察，探討其原因及相關(guān)問題。

《齊太公世家》記武王觀兵于孟津，作試探性的東伐，“師行，師尚父左杖黃鉞，右把白旄以誓，曰：‘蒼兕蒼兕，總爾眾庶，與爾舟楫，后至者斬。’遂至孟津”[1]1479。又記武王正式東伐，“卜龜，兆不吉，風雨暴至。群公盡懼，唯太公強之，勸武王，武王于是遂行”[1]1480?？梢娝麑τ诜ド讨滤坪醣任渫醺鼮榉e極。關(guān)于“唯太公強之”，《通典》卷一百六十二引《六韜》有更為詳細的描述：

周武王伐紂，師至氾水牛頭山，風甚雷疾，鼓旗毀折，王之驂乘，惶恐而死。太公曰：“好賢而能用，舉事而得時，則不看時日而事利，不假卜筮而事吉，不禱祀而福從?！彼烀?qū)之前進。周公曰：“今時迎太歲，龜灼言兇，卜筮不吉，星變?yōu)闉?，請還師?！碧唬骸敖窦q刳比干、囚箕子，以飛廉為政，伐之有何不可？枯草朽骨，安可知乎？”乃焚龜折蓍，援枹而鼓，率眾先涉河，武王從之，遂滅紂。[2]4176

梁玉繩《史記志疑》認為這段記載是戰(zhàn)國時人編造，而司馬遷因襲之，不可信。[3]851《齊太公世家》所記，是否一定采自《六韜》，恐未必。司馬遷所見有關(guān)此事的文獻資料，未必只有《六韜》一種。《六韜》的描述不排除有增益夸張的成分，而司馬遷的記述則簡略平實得多。

而且，太公在武王伐紂過程中的積極態(tài)度，在周代最重要的儀式樂舞之一《大武》中也有表現(xiàn)?！抖Y記·樂記》中有賓牟賈與孔子的對話，內(nèi)容是關(guān)于《武》(即《大武》)的，其中孔子問：“發(fā)揚蹈厲之已蚤，何也？”賓牟賈回答：“及時事也?！笨鬃硬⒃唬骸翱偢啥搅ⅲ渫踔乱?；發(fā)揚蹈厲，太公之志也?！笨紤]到整段對話涉及樂舞表演的不少細節(jié)，即便并不是真的出自孔子和賓牟賈之口，亦應(yīng)是實際觀賞過《大武》表演的人所言。孔穎達疏：“發(fā)揚蹈厲，初舞之時，手足發(fā)揚蹈地而猛厲也。初舞則然，故云‘已蚤’。”[4]1541孫希旦《集解》：

愚謂用兵之時，其發(fā)揚蹈厲，宜也。今《大武》于初作之時已如此，故言“已蚤”?！凹皶r事”者，言欲及時而行討伐，故初舞即致其勇決之意也。[5]1021-1022

可知太公的猛厲勇決是《大武》著重表現(xiàn)的。而且，孔子在問“發(fā)揚蹈厲之已蚤，何也”之前，尚有兩問，首先問：“夫《武》之備戒之已久，何也？”賓牟賈回答：“病不得其眾也?！标悵弧都f》：

孔子問《大武》之樂，先擊鼓備戒已久，乃始作舞，何也？賈答言武王伐紂之時，憂病不得士眾之心，故先鳴鼓以戒眾，久乃出戰(zhàn)，今欲象此，故令舞者久而后出也。[6]310

接著又問：“詠嘆之，淫液之，何也？”賓牟賈回答：“恐不逮事也?！编嵭ⅲ骸霸亣@、淫液，歌遲之也。逮，及也。事，戎事也?！盵4]1541結(jié)合“總干而山立，武王之志也”來看，武王在戰(zhàn)前的猶疑戒懼也表現(xiàn)在樂舞中，太公的發(fā)揚蹈厲正與之形成對比?！洞笪洹肥侵芡醭漓牒投Y賓所用的大型樂舞，樂舞中的場景與《齊太公世家》的文字記述，兩者是相契合的。

《周本紀》中還言及太公是牧野之戰(zhàn)的致師者：“武王使師尚父與百夫致師?！盵1]124所謂“致師”，是一種軍事冒險活動，即在戰(zhàn)役尚未開始時，派出少數(shù)勇士前往敵方營壘挑戰(zhàn)，春秋時期仍很普遍，《左傳》多有記載，如宣公十二年“楚許伯御樂伯，攝叔為右，以致晉師”一事中，樂伯曰：“吾聞致師者，左射以菆，代御執(zhí)轡，御下，兩馬、掉鞅而還?！本褪擒囎罂叵疑鋽?，又代替御者執(zhí)轡，讓御者下車整理馬頸革。攝叔曰：“吾聞致師者，右入壘，折馘，執(zhí)俘而還?！睏畈壬ⅲ骸坝遥囉?，攝叔為車右。先入壘，然后折馘執(zhí)俘。折馘，殺死敵人而取其左耳；執(zhí)俘，生俘敵人?！盵7]735《左傳》成公二年：“齊高固入晉師，桀石以投人，禽之而乘其車，系桑本焉，以徇齊壘。”[4]1894都帶有很明顯的夸耀、炫示的色彩，以炫耀自己勇猛、輕視對方的方式明目張膽地挑釁。

《周本紀》言牧野之戰(zhàn)的致師者，材料應(yīng)是來自《逸周書·克殷解》“武王使尚父與伯夫致師”，致師者是師尚父(齊太公)和伯夫。有的學者正是因為“伯夫”在《周本紀》中稱為“百夫”，而認為是指由師尚父統(tǒng)領(lǐng)的百名勇士，非是。黃懷信先生說：

丁宗洛云：“‘伯夫’疑‘伯達’訛。下文有‘百夫’，或即其人，《周本紀》即作‘百夫’。”潘振云：“伯夫，百夫長也。”陳逢衡云：“《詩·大雅·大明篇》云：‘維師尚父，時維鷹揚?！珎鳎骸畮煟珟熞?。尚父，可尚、可父?！瘎⑾颉秳e錄》曰：‘師之、尚之、父之，故曰師尚父?！?，南宮伯達也?！敝煊以疲骸吧懈福?。伯夫，四卒百人也?！盵8]360

當從陳逢衡說，伯夫即南宮伯達，當是“達”字殘損僅存右上部分而致訛。南宮伯達即南宮括，是周初“八士”之一，《逸周書·克殷解》記載武王克商之后，“乃命南宮忽振鹿臺之財、巨橋之粟；乃命南宮百達、史佚遷九鼎三巫”。盧文弨曰：“觀此文南宮忽、南宮百達，則《論語》八士皆南宮氏也。百當與伯同?！盵8]378師尚父和南宮伯達對于周王室來說是皆是異姓重臣。

“致師”這種行為，當是源自帶有血族復仇性質(zhì)的械斗，而時代越早，這種原始性質(zhì)當然也就越明顯。武王伐商的原因，在《尚書·牧誓》中是這樣說的：

今商王受惟婦言是用，昏棄厥遺王父母弟不迪，乃惟四方之多罪逋逃，是崇是長，是信是使，是以為大夫卿士，俾暴虐于百姓，以奸宄于商邑。

并沒有僅從周人自己的角度去闡明伐商理由，而是以四方、百姓利益的伸張者自居。其中所強調(diào)的是商王信任那些“四方之多罪逋逃”，說明當時受損害的方國很多，這正是伐商事業(yè)得到眾多方國支持的原因。而齊太公與商王朝有仇，《史記》中是有跡可循的，《齊太公世家》云：

太公望呂尚者，東海上人。其先祖嘗為四岳，佐禹平水土，甚有功。虞夏之際封于呂，或封于申，姓姜氏。夏商之時，申、呂或封枝庶子孫，或為庶人，尚其后苗裔也。本姓姜氏，從其封姓，故曰呂尚。呂尚蓋嘗窮困，年老矣，以漁釣奸周西伯?！蛟唬┞?，嘗事紂，紂無道，去之。游說諸侯，無所遇，而卒西歸周西伯?；蛟唬瑓紊刑幨?，隱海濱，周西伯拘羑里，散宜生、閎夭素知而招呂尚。[1]1477

可知到西漢時期，其出身和早期事跡就已經(jīng)模糊難考了，有不同的說法。其中第一種說法言其曾長期窮困；第二種說法言其“嘗事紂”，因有見于紂王無道，才離開商王朝的政治中心朝歌。“事紂”是以什么樣的身份、在什么樣的情況下，郭店楚簡《窮達以時》中的一段話提供了重要信息：

整理者注：

這正與《史記·游俠列傳》所言“呂尚困于棘津”[1]3182相合。棘津在今河南省延津縣東北，距離朝歌(今河南省淇縣)很近?！皯?zhàn)”當從劉釗釋為“守”[10]171，“監(jiān)門”即看守城門的小吏，古人視為賤役，可以由罪人擔任。這樣說來，太公曾在商王朝的中心區(qū)域為奴并服賤役。為何淪落至此，典籍中缺乏明確記載，但我們可以利用現(xiàn)有材料作嘗試性的探討。

《齊太公世家》一開頭就說 “太公望呂尚者，東海上人”，即東方海濱之人，《呂氏春秋·首時》也說：“太公望，東夷之士也?！钡哒T注以“河內(nèi)人也，于周豐鎬為東”解之。《當染》篇“武王染于太公望、周公旦”注也說：“太公望，河內(nèi)汲人也?！庇谯嗽唬骸鞍浮端?jīng)·清水》酈道元注引《太公廟前碑》，亦云河內(nèi)汲人。”汲縣(今河南省衛(wèi)輝市)顯然不在“東夷”的范圍之內(nèi)，高誘所言不可從，至于汲縣有太公廟等，當是因此地與棘津毗鄰而附會出來的。王獻唐先生在《山東古代的姜姓統(tǒng)治集團》中引用了《齊太公世家》和《呂氏春秋》中的這兩則材料，并指出：

《路史·國名紀》因說：“而太公乃出東呂，呂，莒也?！辈还芤院笕照?、莒縣和河南汲縣的人們，根據(jù)這些材料及《博物志》《水經(jīng)注》《寰宇志》諸書，紛紛來拉太公作同鄉(xiāng)，而太公是山東土著的姜姓，是無可疑的。[11]164

身為山東土著的齊太公在商王朝統(tǒng)治中心地帶的這段經(jīng)歷，很可能與商朝晚期屢屢用兵于東夷有關(guān)?！蹲髠鳌氛压哪暝啤吧碳q為黎之搜，東夷叛之”[4]2035，昭公十二年又云“紂克東夷而殞其身”[4]2064，表明紂王征伐東夷的戰(zhàn)爭是導致商王朝滅亡的主要原因。帝乙、帝辛時期的甲骨卜辭有關(guān)于征伐人方(夷方)的內(nèi)容，前輩學者如郭沫若、董作賓、陳夢家、島邦男等先生都作過探討。筆者認為，太公早年之所以淪為奴隸、棘津的守門者，很可能因為他所屬的部族或方國在商王朝的武力打擊下慘遭破滅，他本人成為戰(zhàn)俘，被帶到商王朝的統(tǒng)治中心作為奴隸役使。這樣看來，《史記》等典籍的記載中，太公對于伐商之事似乎顯得比武王更為積極，就不難理解了；他是牧野之戰(zhàn)中的致師者，也不難理解了。

[1] [漢]司馬遷. 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1959.

[2] [唐]杜佑. 通典[M].北京：中華書局，1992.

[3] [清]梁玉繩. 史記志疑[M].北京：中華書局,1981.

[4] [清]十三經(jīng)注疏[M].阮元，?？?北京：中華書局，1980.

[5] [清]孫希旦. 禮記集解[M].北京：中華書局，1989.

[6] [元]陳澔. 禮記集說[M].南京：鳳凰出版社，2010.

[7] 楊伯峻. 春秋左傳注[M].北京：中華書局，1990.

[8] 黃懷信. 逸周書匯校集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

[9] 荊門市博物館. 郭店楚墓竹簡[M].北京：文物出版社，1998.

[10] 劉釗. 郭店楚簡校釋[M].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5.

[11] 王獻唐. 山東古國考[M].濟南：齊魯書社，1983.

【責任編輯 朱正平】

On Qi Taigong’s Stories in Historical Records

HU Ning

(School of History and Society, Anhui Normal University, Wuhu 241002, China)

It is worth focusing on Qi Taigong’s positive attitude about the arusade against King Zhou of Shang by King Wu of Zhou that was recorded in Historical Records. Through analysis of the related materials in Historical Records, contacting the materials in The Book of Rites and Chu bamboo slips Qiong Da Yi Shi unearthed in Guodian, we can get to know that the records of Qi Taigong’s positive attitude about the crusade against King Zhou of Shang by King Wu of Zhou in Historical Records is the historical truth. The reason results from Qi Taigong’s early experience and the resulting hatred of the kingdom Shang.

Historical Records; Qi Taigong; Crusade against King Zhou of Shang by King Wu of Zhou

K234

A

1009-5128(2015)15-0052-03

2015-05-26

胡寧(1978—)，男，安徽舒城人，安徽師范大學歷史與社會學院講師，歷史學博士，主要從事先秦史與先秦文獻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