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xié)會“文革”記趣（續(xù)二）

他的身體大不如前，滿口假牙很不合用，口腔內(nèi)膜多處磨破，造成潰瘍，人們時常見他捂著臉說牙疼，加上嚴重失眠，離了安眠藥沒法活。他對于咸寧干校整我們“五·一六”表示憤慨，一再譴責，說：“假的、假的！莫須有、逼供信！又一次延安審干！”他曾對我耳語：“假的，要挺住，吃‘安定，毒性小，藥房給買。我吃‘安定無效，勁兒大的，藥房拒售，太受罪了！”

郭小川兩次上書，第一次在向陽湖，上書干校領導，認為干校生產(chǎn)任務太重，“應當把干校辦成真正為黨培養(yǎng)干部的學?！保獾礁尚８闭呐u。第二次上書就在靜海這里，他通過南泥灣時359旅的老上級王震將軍遞給已經(jīng)出來工作的胡喬木，就文藝問題寫了三千多字的意見書，認為“目前執(zhí)行黨的文藝政策方面有偏差，在某些文藝理論方面（如寫真人真事）很混亂，有待澄清”，最尖銳的是建議改組以于會泳為首的文化部，恢復中國文聯(lián)和各協(xié)會的職能，團結(jié)文藝界，更好地為人民服務，堅持百花齊放、百家爭鳴方針，反對一言堂和文化專制主義……言人之所不敢言，一直把作協(xié)的同志掛在心上。

小川還是小川，一個落魄的老革命和真正修煉到家的詩人。山高皇帝遠，我們聊了許多，主要是政局和藝術、治學和做人。他對江青提出的“三突出”倒是十分贊賞，原因是他熱愛毛澤東思想，崇拜毛澤東詩詞，一貫謳歌英雄的毛澤東時代，苦苦尋求有效歌頌新英雄人物的新方法。

義憤填膺，憂心如焚，奮起拍案，一揮而就，《團泊洼的秋天》是燃燒的火焰，暗暗送往北京難友小珊的手中：

……

在一排排紅房之間，常常聽見同志式溫存的夜話，

至于戰(zhàn)士的深情，你小小的團泊洼怎能包容得下，

不能用聲音，只能用沒有聲音的“聲音”加以表達。

……

郭小川被貶河南，周總理逝世，他要求回京參加追悼，“可是，他們不愿把告別總理的權利給我。我沒有病，我能走，就是爬也能爬回北京，他們還是不讓，好狠心??！”

不久，丙辰清明，北京爆發(fā)了“天安門事件”，昔日在偶像面前下跪的人要站起來。

“四人幫”被捕，郭小川的秋天終于迎來了“十月”的春天，他異常興奮，一連幾天睡不著覺，通宵亮著燈，一支接一支抽煙，煙頭燒著被子，引燃他的皮肉，全身燒傷面積70%，將自己燒死。

郭小川長了兩顆心：一顆在流血，一顆在燃燒。

郭小川到死心里還揣著一本欠賬：“作協(xié)干校這么一大批干部，將來怎么辦??！”

小川同志，我們回北京了，我們做夢也沒想到能回北京。感謝周總理，是他指令下干校的人員只轉(zhuǎn)糧油關系和工資，戶口一律不轉(zhuǎn)。也感謝您，我們的老郭，我們來墓前拜掃。您，終于笑到最后，上帝保佑，您請安息！

難產(chǎn)的《中國作家在干?！?/p>

1999年10月16日，文化部咸寧向陽湖五·七干校中國作家協(xié)會5連的部分人員，在北京香山第二次聚會，不覺白了青年頭。唏噓之余，感奮起來，提了許多建議，而且制定重返向陽湖的年度計劃。我提議編輯一部干?；貞涗?，大家極表贊同，推舉我、謝永旺、蕭德生負責編輯出版事宜，追思當年，留下念想。我雖然離開供職三十年的作家協(xié)會，但心系作協(xié)，更難忘長達六個寒暑干校生活的日日夜夜。積六年之辛苦，兼幾番未料的挫折，《中國作家協(xié)會在干校》始成，捧之不禁凄然亦不勝欣忭。

1966年“橫掃一切牛鬼蛇神”，中國作家協(xié)會被砸爛，工宣隊、軍宣隊進駐，然后連鍋端，斗、批、走，走毛主席指引的五·七道路——下放文化部湖北咸寧五·七干校勞動改造。中國作協(xié)與中國文聯(lián)共同組成的先遣組二十七人1959年4月12日出發(fā)，開赴向陽湖畔； 大隊人馬于國慶節(jié)前的9月28日急匆匆離開無產(chǎn)階級司令部所在地的北京。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下放咸寧干校的人員，包括冰心、臧克家、張?zhí)煲?、張光年、嚴文井、李季、郭小川、侯金鏡、馮牧、葛洛等知名作家在內(nèi)約一百十八人，連同家屬約一百五十人。在這片土地上倒下的，侯金鏡是最為不幸的一個。

1974年12月咸寧干校撤銷，中國作協(xié)剩下的沒有結(jié)束專案審查和沒有安排工作的人員，并入文化部天津靜海團泊洼五·七干校繼續(xù)改造，著名的《團泊洼的秋天》正寫于1975年，次年秋天，“四人幫”被粉碎，劫后同慶，少了小川一人。

中國作家協(xié)會指導下的中國文壇，歷來就是政治斗爭敏感的神經(jīng)和制勝的突破口，因此，中國作家協(xié)會十年“文革”中長達六年之久的干校生活，構(gòu)成“文革”時期的一個縮略的人生，何況四十五位作者多角度地記述了各自痛切的感受，對當年生活的細部和心靈的深處都有新的開掘?？傊?，不論眾作者從什么角度去感受、去評價“五·七道路”，都是那個時期真確不刊的證言，是重修“中國作家協(xié)會發(fā)展史”和“中國當代文學史”的第一手資料。

患難中有同情，勞碌中有幫護，私語中有義憤，沉默中有腹誹，悲苦中有歡愉，面對萬物競榮的大自然呼天搶地時，也有過依稀忘我的賞心悅目。編稿過程中，我們怦然心動，淚水模糊了眼睛。

為編這部書，大家累壞了，我自己付出的精力（從約稿、催稿、改稿、多次校稿到各方聯(lián)系出版社）比編自己的書付出的要多很多，終于完成了，自感欣慰。

書編成后，沒錢出版。作家協(xié)會的事，作家協(xié)會應該管，記述作家協(xié)會在干校的書由作家出版社出名正言順。一次會上，我向作協(xié)黨組副書記王巨才提及此事，他極表贊成，正聊間，恰好作家出版社的負責人來，王巨才請他玉成此事，負責人很痛快，笑著說：“可以嘛，最少得拿三萬塊。”王說：“你們就知道賺錢，賺到干校受苦的老作家頭上了！”負責人說：“那你黨組撥款。”“你們賺那么多錢，做點好事吧?！薄凹热煌鯐浾f話了，減一萬，兩萬吧！閻綱你看？”我笑了笑，王巨才沒有笑。

又過幾年，黨內(nèi)進行“先進性教育”，作協(xié)黨組請來離退休干部給黨組提意見，會上，召明、李昌榮、林紹綱等老同志提出作協(xié)理所當然地出版 《中國作家協(xié)會在干?！?，這是老作家們的精神遺產(chǎn)啊，是中國作家協(xié)會的活檔案啊！眾聲諤諤，感動了主持會的黨組書記金炳華，當場指示作家出版社把書稿接下來。endprint

老同志們把這一好消息告訴我（早在1986年我就離開了作家協(xié)會），我卻十二分地憂慮，不相信作家出版社能夠做出這樣的犧牲，但難友們一再動員“不妨試試”，同我合編此書的謝永旺，也勸我盡量爭取，我便聯(lián)系出版社的責任編輯張玉太，重新整理散亂的電子版，把一堆堆亂碼一個個改正過來，又多方征集干校的照片，那個麻煩勁啊一言難盡！終于出校樣了，我們?nèi)痪幷叻磸托?，一年后，書出版。我們幾十位老同志感謝作家出版社，感謝作協(xié)黨組。一個雙休日，我們集中到一起，打包送往作者和作協(xié)各部門。傳來的消息卻是“事涉干校，而且有 ‘五·一六，暫停發(fā)行！”書成六年了，好容易出版，又壓了下來。我不明白，人民文學出版社能出版發(fā)行 《向陽情結(jié)》《向陽湖文化人采風》，作家出版社為什么不能出版發(fā)行《在干?！罚?/p>

可是，《中國作家協(xié)會在干?！吩诘叵铝鱾髦?，網(wǎng)上的反應一直是感傷的、正面的，網(wǎng)民們慶幸“文化大革命”徹底被否定，人們對書后附錄的《干校人員名單》中的死亡者特別敏感。后來，我發(fā)現(xiàn)書店里公開出售，我真的給弄糊涂了。

鄧小平、黨中央三十多年前就做出決定：“徹底否定 ‘文化大革命”，集中營式的“五·七干校”噤若寒蟬卻提都不許提，作協(xié)黨組書記的黨性到底哪去了？

錢鐘書說：記這，記那，

怎么不記“五·一六假案”寫《記愧》？

楊絳寫成《干校六記》，大陸不敢出，拿到香港，1981年5月出版，胡喬木發(fā)現(xiàn)了，批了十六個字的贊語：“怨而不怒，哀而不傷，纏綿悱惻，句句真話?！蓖?月，北京出版了?！陡尚Ａ洝肥蹠?，據(jù)楊絳回憶，丁玲說《班主任》是小學級的反共，《人到中年》 是中學級，《干校六記》是大學級。《干校六記》 只許“在柜臺底下賣”。1986年北京出版了第二版，香港亦已再版。歷史不可侮，《干校六記》不脛而走，自由流傳，風行一時，誰敢擋！

《中國作家協(xié)會在干?！烦霭姘肽旰蟮?007年7月，中央黨校出版社出版了唐筱菊主編的 《在“五·七干?！钡娜兆印?，書中收入蕭克、張中行、于光遠、龔育之、王蒙、舒蕪、鄔吉成、新鳳霞等回憶五·七干校政治運動真相的文章，張穎寫了《外交部“五·七干?！鄙⒂洝贰羞€引用了《中國作家協(xié)會在干?！分械囊欢卧?，贊賞我寫干校時所把握的基調(diào)：“怨也向陽、念也向陽”。

至于“事涉 ‘五·一六”，也不是理由，外交部關于干校的回憶就直逼慘無人道的“五·一六”大洗劫。

我想起《干校六記》那篇著名的序言：

楊絳寫完《干校六記》，把稿子給我看了一遍。我覺得她漏寫了一篇，篇名不妨暫定為《運動記愧》。

學部在干校的一個重要任務是搞運動，清查“五·一六分子”。干校兩年多的生活是在這個批判斗爭的氣氛中度過的；按照農(nóng)活、造房、搬家等等需要，搞運動的節(jié)奏一會子加緊，一會子放松，但仿佛間歇癥，疾病始終纏住身體?！坝泟凇?，“記閑”，記這，記那，都不過是這個大背景的小點綴，大故事的小穿插。

現(xiàn)在事過境遷，也可以說水落石出。在這次運動里，如同在歷次運動里，少不了有三類人。假如要寫回憶的話，當時在運動里受冤枉、挨批斗的同志們也許會來一篇《記屈》或《記憤》。至于一般群眾呢，回憶時大約都得寫 《記愧》：或者慚愧自己是糊涂蟲，沒看清“假案”、“錯案”，一味隨著大伙兒去糟蹋一些好人；或者（就像我本人）慚愧自己是懦怯鬼，覺得這里面有冤屈，卻沒有膽氣出頭抗議，至多只敢對運動不很積極參加。也有一種人，他們明知道這是一團亂蓬蓬的葛藤賬，但依然充當旗手、鼓手、打手，去大判“葫蘆案”。按道理說，這類人最應當“記愧”。不過，他們很可能既不記憶在心，也無愧作于心。他們的忘記也許正由于他們感到慚愧，也許更由于他們不覺慚愧。慚愧常使人健忘，虧心和丟臉的事總是不愿記起的事，因此也很容易在記憶的篩眼里走漏得一干二凈。慚愧也使人畏縮、遲疑，耽誤了急劇的生存競爭； 內(nèi)疚抱愧的人會一時退卻以至于一輩子落伍。所以，慚愧是該被淘汰而不是該被培養(yǎng)的感情； 古來經(jīng)典上相傳的“七情”里就沒有列上它。在日益緊張的近代社會生活里，這種心理狀態(tài)看來不但無用，而且是很不利的，不感覺到它也罷，落得個身心輕松愉快。

《浮生六記》——一部我不很喜歡的書——事實上只存四記，《干校六記》理論上該有七記。在收藏家、古董販和專家學者通力合作的今天，發(fā)現(xiàn)大小作家們并未寫過的未刊稿已成為文學研究里發(fā)展特快的新行業(yè)了。誰知道有沒有那么一天，這兩部書缺掉的篇章會被陸續(xù)發(fā)現(xiàn)，補足填滿，稍微減少了人世間的缺陷。

錢鐘書 一九八〇年十二月

要是說楊絳的反黨是“大學級”的，那么，錢鐘書的反黨就是“研究院級”的了。

我也想到任老極其沉痛的感嘆。早在1996年，可敬的任繼愈，對研究“向陽湖文化”的李城外說，那是個知識分子最不值錢的時代。文化人不受尊重，但他們最可愛、最可貴，返城后彌補失去的光陰，他們代表著中國文化的精英。兩年后，任老又寫信給李城外說：“寄來《向陽情結(jié)》、《向陽湖文化人采風》兩書收到，多謝！后來人如寫文化大革命史 ‘儒林傳，這是一批極珍貴的第一手資料，此種野史的真實性或為正史所不及。如果不是你們的推動，這些內(nèi)容的史料將自然無形地湮滅，豈不可惜？”

2009年最后的一天，《周末》第二十三版發(fā)表“五七干校問題研究家”陳遼有感于賀歲片《三槍拍案驚奇》的“夠爛”而寫的《閻綱在“五·七”干校的拍案驚奇》，其實就是中國作家協(xié)會和所有的“五·七”干校的拍案驚奇。

剛進入2010年，陳遼評介《中國作家在干?！窌r用了這樣一個標題：“終于有了真正的干校文學”。

2010年6月，中央電視臺一頻道《記憶》欄目導演齊葳女士，就當年文化部湖北咸寧“向陽湖五·七干?！钡木襁z產(chǎn)問題對我和人民文學出版社原總編陳早春進行采訪，《中國作家協(xié)會在干校》 一書里作家們的照片和回憶成了她十分珍貴的資料。

《中國作家協(xié)會在干校》暗地里放行，它在經(jīng)歷過干校生活的人們及其親屬中互相傳看，讀者像滾球越來越多。某日，出版社的那位“負責人”遇見我，連說：“書收到了，這本書好，應該出！絕對應該出！”就這么一個瞬間，我改變了他那回留給我的出版商的不良印象。

難忘的1966！難忘的“五·一六”、“九·一三”和“團泊洼的秋天”！

啊，都付笑談中。

（選自《文匯讀書周報》2014年6月13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