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鎖茶林

莫清榮

陽春三月，清明時節(jié)，又到采茶的季節(jié)了。

我的家鄉(xiāng)是桂東南的一個小村莊。村子后面，長滿松樹的山嶺虬龍一樣蜿蜒而過，四季常青。村子前面，幾頃荷塘水光瀲滟，碧波蕩漾，每到夏季，荷花盛開，清香四溢，蛙聲齊鳴，一派熱鬧的景象。這也許就是“龍?zhí)链濉边@個名字的由來吧。

村子后面，有一片名叫梅花沖的坡地，那里的泥土富含鐵質(zhì)，適合茶樹的生長，早在生產(chǎn)隊的時代，就種有很多茶樹，成為村子里的一片茶林。每到春季，茶葉抽出碧綠的嫩芽，村民們就開始采摘茶葉。那時候，村子西邊有一塊很大的曬谷坪，曬谷坪旁邊有一排白墻黑瓦的平房，是知青上山下鄉(xiāng)時住的地方，村民稱之為“插青屋”。知青回城后，插青屋就被閑置了下來，生產(chǎn)隊就把這里作為加工茶葉的作坊。那時，村里有一整套加工茶葉的設(shè)備，有專門炒制茶葉的大鐵鍋，有揉搓茶葉的揉捻機，有烘焙茶葉的烘干機等。每到采茶時節(jié)，村民們把采摘到的茶葉拿來這里過秤，采茶的多少也被記錄到工分里。我們村里所生產(chǎn)的茶葉，在整個公社里都是小有名氣的，以至于到了現(xiàn)在，鎮(zhèn)上很多賣茶葉的商販，都會給自己的茶葉冠以“龍?zhí)敛琛钡拿烂?，以此提高茶葉的身價，獲得較高的聲譽和利潤。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期，農(nóng)村開始推行家庭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任制，村里的水田、土地，包括村后的松嶺、茶林都被按人口比例分到了各家各戶，我家除了分到三畝六分水田外，還分得了六壟茶樹和幾百棵松樹。這樣，那幾壟茶樹就成了家庭經(jīng)濟的重要來源，采茶也成為了我們上學之外一項重要的家務(wù)勞動。

每年清明前夕，是采摘第一道茶葉的最佳時期。這時的茶葉經(jīng)過了一個冬天的滋養(yǎng)，飽蘊天地精華，茶芽細嫩嬌美，滋味清純，被稱為“明前茶”。周末的早上，母親早早就起床準備早餐，還要煮潲、喂豬、喂雞，我和姐姐則背上小竹簍到山上去采茶。此時的山上霧嵐輕鎖，一片朦朧，仿佛披著輕紗的秀美女子，眉眼如黛，不勝嬌羞，好像在等誰揭開她神秘的面紗，露出碧綠滴翠的羅裙。布谷鳥咕咕咕咕的叫聲，給寧靜的茶林增添了幾許春天的氣息。茶林里，三三兩兩的大姑娘小媳婦們各自散落在自家的茶樹間，動作嫻熟地采摘著茶葉，偶爾還傳來說話的聲音或一兩陣笑聲，給山間靜謐的早晨抹上了無限的生機。

姐姐心靈手巧，干起活兒總是得心應手，采摘的動作也熟練快速。而我天生的過敏體質(zhì)，對那些小花小草、小蟲螻蟻之類的總是敬而遠之，一不小心沾染上，就會皮膚發(fā)紅，奇癢無比。因此，我總是小心翼翼地選雜草比較少的，相對干凈的茶樹去采摘。摘著摘著，不覺太陽已慢慢升起，水汽也逐漸蒸騰揮發(fā)，此時才覺得肚子咕咕地叫了起來，于是踮起腳尖，翹首望著通向村里的路，盼望著母親快點送早餐來。望眼欲穿，終于看到村口處，母親戴著斗笠，挑著籠箕急匆匆地往這邊趕。母親還沒放下?lián)?，我就急急忙忙去翻看籠箕里的早餐。母親帶著歉意的微笑，溫和地招呼著我們：“丫頭片子，餓壞了吧，趕緊吃吧?！蹦赣H給我們帶來了米飯、粥、炒菜豆、酸菜，我們狼吞虎咽地吃著，覺得那是世界上最可口的美味。直到現(xiàn)在，我還常常懷念起那一段在茶林里“大快朵頤”的美好時光，它是我兒時記憶里，一段最清晰最純真的影像。

吃過早餐，漸漸恢復了體力的我們又繼續(xù)采摘茶葉。母親說，咱們比賽吧，看誰摘得快，摘滿了小竹簍我們就回家去，回去給你們做好吃的。于是，我們頓時來了勁，快速地采摘起來。但只是三分鐘的熱度，太陽一曬，渾身就軟塌塌地無力，動作也變得遲緩起來。為了能快點回家，我采了幾把野草墊到了竹簍底下，把茶葉覆蓋在野草上面，告訴母親我采滿了，想回家了。母親用手按了按茶葉，頓時明白了。但她沒有責怪我，而是把野草選了出來，把她背簍里的茶葉勻到我的背簍里，讓我原地休息，她自己則以更快的速度繼續(xù)采摘。

采完了明前茶，再過半月，就到了谷雨，又開始了第二道茶葉的采摘。此時的茶葉春梢肥碩，色澤翠綠，葉質(zhì)柔軟，富含多種維生素和氨基酸，滋味鮮活，香氣怡人，稱為“谷雨茶”或“二春茶”。谷雨茶生長在溫和的春季，性味溫涼，清熱去火，民間常用作去火消食、滅菌消毒等良藥，因此，采摘谷雨茶，就成為了茶林里最熱鬧的時光。谷雨這一天，家里的親戚朋友也都會慕名而來，采摘一些谷雨茶以備不時之需。母親和我們姐妹兩個帶著親戚朋友去采茶，父親則在家里準備午餐，以招待親朋們。此時的茶林里人頭攢動，笑語盈盈，連樹上的鳥兒也歡快地唱起了歌兒，唧唧喳喳地從這棵樹飛到那棵樹上，仿佛在迎接遠道而來的客人。

采摘回來的茶葉，不再拿到生產(chǎn)隊里去掙工分，隊里那套茶葉生產(chǎn)設(shè)備也不知到了哪兒。茶葉都是拿回家里自己加工。母親支起鐵鍋，生火炒茶，給茶葉殺青。這時候，我最喜歡幫母親把柴火捅進灶膛里，在微紅的火光中，看母親嫻熟地把茶葉倒進鐵鍋里，灑些清水，掄起鍋鏟不停地翻炒，茶葉在鐵鍋里嗶嗶啵啵地響，鍋面上升起一團團水汽，母親微紅的臉龐氤氳在一片朦朦朧朧的水汽里，親切溫暖，有一種別樣的美麗。經(jīng)過殺青之后的茶葉，攤開在簸箕里微晾之后，就要趁著熱氣用力揉搓。直到把茶葉揉搓成細長卷曲的條狀，就可放到鐵鍋里烘焙。剛才炒過茶葉的鐵鍋里還留有余溫，燒過的柴火變成了炭灰，用來烘焙茶葉是最適合的。烘焙時要不停地給茶葉翻身，直到把整鍋茶葉都烘干了才可以包裝起來。如果烘焙不及時，或者茶葉干得不透，煮出來的茶湯味道就不醇?；蛘呋鹆μ?，茶葉烤焦了也不行，煮出來的茶湯會有一股焦苦的味道，這都會影響茶的成色和口感。因此，烘焙茶葉最是講究技術(shù)。母親干起這類活兒來，技術(shù)熟練，耐心細致，所以她的茶葉無論成色還是口感都是極佳的。

我們壯鄉(xiāng)，祖祖輩輩都有打油茶的習慣。因此，采摘回來的茶葉一般不做泡茶喝，而是打油茶，明前茶、谷雨茶是打油茶的最好原料。家鄉(xiāng)民風淳樸，村民熱情好客，平時在家，總愛打上一鍋油茶，喝油茶成為了本地的特有風俗，更是招待客人的一種至上禮節(jié)。打油茶有一套專門的炊具，包括一口特制加厚的帶嘴兒的小鐵鍋，一把7字形的木槌（最好是茶樹做成的），一把竹篾編成的茶濾，一只湯勺。把冷水泡好的茶葉，連同生姜、大蒜放進燒熱的鐵鍋里，用木槌反復舂搗、槌打，直到鍋底起了一層茶焦，就可以放入茶油或花生油、豬油繼續(xù)搓擦，把茶葉里的水分炒干之后，加入開水再一次煮沸，一鍋綠汪汪、香噴噴的油茶就做好了。此時在碗里撒入蔥花、香菜、花生、炒米、油果等，把滾燙的油茶倒進碗里，花生炒米在油茶里吱吱冒著熱氣，香氣撲鼻，喝上一口，滿嘴留香，滿心舒暢，頓時讓你神清氣爽，精神百倍。油茶具有提神醒腦、驅(qū)寒暖胃的作用。把茶葉、生姜、大蒜等幾味含有不同藥效的植物融合在一起，經(jīng)過反復敲打，用源自大山深處的地下泉水熬制而成的壯鄉(xiāng)油茶，可以說是家鄉(xiāng)人們的發(fā)明創(chuàng)造，也是他們在長期的生活積累和與自然融合時一種智慧的結(jié)晶。善良淳樸的壯鄉(xiāng)人，從油茶中吸取了豐富的營養(yǎng)，獲得了強身健體的保障。熱情好客的壯鄉(xiāng)人，無論誰家來了客人，都要招呼一聲“喝杯油茶先”，這一切，都讓我們感受到了一份濃濃的親情。無論是離開家鄉(xiāng)到外地工作的人們，還是遠嫁他鄉(xiāng)的姑娘，只要想起了家鄉(xiāng)的油茶，就會激起深深的思鄉(xiāng)之情。

美不美，家鄉(xiāng)水。親不親，故鄉(xiāng)人。又到一年采茶時節(jié)，家鄉(xiāng)的那片茶林，茶葉兒早已抽出嫩綠的芽兒了吧？母親是否早已守候在村口，等待著我們回家去喝她親手打制的油茶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