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癡和鳥

傅愛毛

“一個人來到世界上，既不招誰又不惹誰，只是拿撿來的草籽喂喂小鳥，再拿鉛筆在紙上畫畫小鳥，究竟有什么過錯兒呢？”男嫂逮誰問誰，不屈不撓，對方若是不肯回答，他就拉住人家的衣襟不放，或是尾隨在后窮追不舍。男嫂是精神病院的患者，因為兒子意外亡故而致瘋，他整天隨身攜帶著兒子留下的遺物：一只或幾只畫在紙上的小鳥，只要逮著個活人就會一邊絮絮地反復(fù)講述兒子的諸般好處，一邊把兒子生前畫的小鳥展示給人看：“瞅瞅，我兒子畫的鳥。漂亮吧？你看漂亮不漂亮？”他整天糾纏不休，直至千方百計地得到別人的嘖嘖稱贊才肯罷休，被醫(yī)院的護(hù)士們譽為“男款祥林嫂”。男嫂每次拿兒子畫的小鳥心滿意足地展示過以后，就會蹲在醫(yī)院的草坪上捉蟲子給畫中的小鳥吃：“兒子走了，我不能把兒子畫的小鳥再餓死吧？你說呢？”

這位男嫂的愛子之心感動了精神病院許多人，草坪上借居的流浪狗見了他都會在肅然起敬之余，勤快地叼來也不知道從哪個旮旯尋來的廢紙爛報貢獻(xiàn)給他，讓他給兒子造紙房子用。住在精神病院的瘋子和非瘋子們只要看到某只狗叼著一張廢報紙在醫(yī)院狂奔，就知道這只狗是在到處尋找男嫂，也不曉得狗和男嫂之間是怎么心有靈犀一點通的。有次，一只狗甚至趁人不注意偷了醫(yī)生辦公室的病歷本貢獻(xiàn)給男嫂，醫(yī)生發(fā)現(xiàn)以后，立即把那只膽大妄為的流浪狗驅(qū)逐出了醫(yī)院。不過，驅(qū)逐了這只，還會再來那只。精神病院特別能招流浪的貓狗，它們?nèi)宄扇旱赝侗级鴣?，然后安營扎寨把這里當(dāng)作自己的樂園，院長發(fā)動了幾次圍剿運動卻是收效甚微。需要說明的是，精神病醫(yī)院為了有利于患者康復(fù)，種植著大片綠地和花園，很適宜動物居住。街上的流浪動物們嗅著味兒就能自己摸到這里來，好像它們亦知道：上帝特別寬宥和喜歡傻子、孩子、瘋子以及動物。傻子、孩子、瘋子和動物們之間也好像存在著某種天然的共性，它們隔著老遠(yuǎn)的距離就能憑感覺尋找到對方，然后成為形影不離的好朋友。在精神病院經(jīng)常會看到，草坪上坐著曬暖的某個瘋子身邊靜靜地圍攏著一兩只甚或三四只流浪貓狗。只需看上一眼就能明白并且深信：他們是一起的，彼此深深地懂得并且相互接納，誰也不可能離間它們。流浪狗們矢志不渝地替男嫂搜尋廢紙，即使冒著挨打和遭受驅(qū)逐的危險亦在所不惜，令我十分地羨慕嫉妒恨，同時亦更加深了我的抑郁：在這個冷寂的世界上，我連這一點溫暖的慰藉都尋不來，活得比流浪狗都孤獨，說來亦是汗顏。

流浪狗們對男嫂忠貞不渝，男嫂對死去的兒子忠貞不渝。盡管他已淪為神魂倒錯的瘋子，還是時時地惦記著兒子，每天省吃儉用，連一小塊臭豆腐干都不舍得吃，把省下的每一枚硬幣都用在死去的兒子身上：今天給兒子買輛紙轎車，明天又替兒子買架紙飛機(jī)，還不厭其煩地替兒子購買紙房子和紙別墅。如果手頭實在沒有多余的閑錢，他就親自替兒子造房子，反正他總能在醫(yī)院的垃圾箱里找到造房子所需的廢紙舊報。把他造給兒子的紙房子堆積起來足足趕得上整個樓盤那般大了，他還在持之以恒地替兒子買紙房、造紙房，醫(yī)生采取了許多措施，都阻止不了他的“造房癖”，只得很無奈地調(diào)侃：他可能打算讓兒子作地下房產(chǎn)商。每當(dāng)給兒子買回或造成一所紙房子，男嫂都會鄭重其事地拿木棍在醫(yī)院的空地上畫個圓圈，然后把送給兒子的房子放進(jìn)圓圈里認(rèn)真焚燒掉，并念念有詞地喚兒子來收房子。雖然紙扎的房子很便宜，好歹也得花錢，為了省錢替兒子買房，他每天只吃一餐飯，而且挑最差的便宜飯食吃，給人的感覺仿佛只要他吃得稍稍好一點點，就會嚴(yán)重地對不起死去的兒子。發(fā)現(xiàn)菜碗里出現(xiàn)塊炒雞蛋，他會一邊貪饞地盯著那塊雞蛋垂涎三尺，一邊決絕地夾起來送到病友的碗里，吃到自己嘴里仿佛就是極大的罪孽。他把自己餓到皮包骨頭，看上去活脫脫如同會移動的骷髏，大夫擔(dān)心他把自己餓死掉，使用了各種辦法迫使他增加進(jìn)食均告無果。隆冬臘月，他把棉襖疊得規(guī)規(guī)整整放在床頭不舍得動，為的是把棉襖留給兒子穿。不過，下雪的時候，他半夜溜出病房赤身裸體躺在雪堆里把自己凍個半死，就不曉得是什么由頭了，醫(yī)院里最權(quán)威的大夫也不能診斷他的病狀，只好武斷地認(rèn)定他是個不可救藥的“自虐狂”。

精神病院里所有的瘋子和非瘋子們都知道，他死去的兒子是個白癡，那個白癡兒子死的時候二十八歲?！八谶@個世界上活了二十八年，不曾做過丁點壞事??！給他什么他吃什么，不給就不吃，他見天像三歲孩子那樣拿鉛筆在紙上畫小鳥，連只螞蟻都沒有踩死過啊！”男嫂不厭其煩地絮叨白癡兒子的好，仿佛那白癡是世界上最稀罕的寶貝疙瘩。“一個人來到世界上，拿鉛筆在紙上畫畫小鳥有什么過錯兒呢？”住在精神病院里，他逮著機(jī)會就展覽白癡兒子的涂鴉之作：“我兒子畫的小鳥可好看了，瞅瞅！看看！瞧瞧！”男嫂像祥林嫂那樣反復(fù)不斷地對人們講述自己的白癡兒子，以致那個早已化作一縷青煙的白癡在講述中重獲新生，成為精神病院里幾乎人盡皆知的隱形人物。由于白癡生前以畫鳥為天職，看到有鳥兒從空中飛過，瘋子們就會不由自主地低喚：“看，白癡！”鳥兒仿佛成了白癡的化身。瘋子們亦分不清，到底白癡是鳥變的，還是鳥兒變成了白癡。

在男嫂堅忍不拔的講述中，那個白癡的形象在我的腦海里也逐漸地鮮明和生動起來，以致我只要閉上眼睛，就能看到他坐在桌前端端正正畫小鳥的樣子。順便說明一點：除了抑郁，在大夫的眼里，我還是個思維奔逸癥患者。在我奔逸的思維中，白癡的形象愈來愈豐滿細(xì)膩和栩栩如生，仿佛是我情同手足的親密好友，白癡生前的種種“事跡”亦在瘋子的反復(fù)講述中深植進(jìn)我的腦海，并時時地以清晰逼真的畫面幻化和呈現(xiàn)，以致有時候我會頑固地相信：我見過白癡，并目睹過他和他的鳥兒們在一起時其樂融融的情景。醫(yī)生認(rèn)為這是我的思維過度奔逸而產(chǎn)生的幻覺，但是我想：幻覺和現(xiàn)實難道不是相互依存的嗎？

據(jù)瘋子講，白癡活了二十多年，也畫了二十多年。他別的不畫，單只畫小鳥。只要給他白紙和鉛筆，他便安安靜靜地坐在小板凳上畫鳥，一畫就是一整天。畫鳥仿佛是上帝賦予他的神圣使命，他畫得認(rèn)真而又沉醉，小鳥身上某根羽毛畫得不能令他滿意，他也會拿橡皮擦掉重畫，畫畫擦擦，擦擦畫畫，有時候他需要花費整整兩個禮拜才能畫成一只小鳥，比母雞生蛋還要難一百倍。對白癡而言，自己不是在畫鳥，而是在創(chuàng)造小鳥。每當(dāng)畫成一只小鳥在紙上，他就會堅定不移地相信：有只鳥兒在他的筆下誕生了。他分不清紙上的鳥和樹上的鳥有什么區(qū)別，就像分不清死者和活人有什么區(qū)別。他媽媽死了好多年以后，他仍然認(rèn)為媽媽活著，只是換了個地方歇息而已。以前媽媽睡在家里的床上，后來睡在一棵桑葚樹下。白癡并不認(rèn)為媽媽睡在桑葚樹下有什么不好，相反，他很喜歡媽媽睡在樹下。某些個月朗星稀的夜晚，抑或艷陽高照的白天，他也會睡在樹下陪伴媽媽，并采摘了樹上紫紅的桑葚給媽媽吃。若是剛巧逢到百花盛綻的春天，他還會采來好看的野花插在媽媽的腦袋上，把媽媽打扮得就像待嫁的新娘般好看。在白癡的眼里，那抔黃土堆積的墳頭就是媽媽的腦袋，墳?zāi)_就是媽媽的懷抱，他睡在草窩窩里感覺暖融融的，就像被媽媽摟抱著那般愜意舒心。不過，話說回來，一個大活人，即便是個白癡，老躺在墳頭睡覺似乎也不怎么對勁，他媽媽畢竟已經(jīng)故去，陰世陽間兩相隔了嘛。村里有個無聊而又好事的閑人想讓白癡知道什么是死，想盡了所有能想到的辦法，最終也沒能使白癡明白一個簡單明了的事實：他媽媽已不在了。

既然他的花崗巖腦袋不能夠明白什么是“不在”，那么他媽媽就還“在”，而且永遠(yuǎn)“在”。白癡愣是用自己的白癡腦殼銅墻鐵壁般地抵制了“死亡”，使死神的魔影無隙可乘、也無處棲落，令全村人都既欣慰又抓狂?！暗降资裁词撬滥?？”對一個白癡而言，顯然很難講解清楚。那個好事者還沒有來得及給白癡講明白什么是“死”，自己倒先死掉了，他至死都不曾料到：在他滑進(jìn)水潭把自己淹死掉二年以后，白癡還經(jīng)常從樹上摘來又大又紅的麥黃杏，很認(rèn)真地投進(jìn)水潭里給他吃，好事者生前最愛吃的就是那種麥黃杏，村里人人都曉得。

白癡不知道什么是“死”，他把畫在紙上的死鳥當(dāng)活鳥也就不足為奇了。每當(dāng)畫成一只小鳥，他就會對著紙上那只他畫出來的鳥兒或喃喃自語或低聲吟唱，就像媽媽逗寶寶耍樂那樣。怕小鳥挨餓，他半夜還要爬起來畫只蟲子給鳥吃。天熱時他畫樹葉給小鳥乘涼，下雪時他畫帽子給小鳥戴。他的小鳥們有的戴著草帽，有的戴著警察的大蓋帽，看上去威風(fēng)凜然、別具意趣。在他二十八載的人生歲月里，他除了畫鳥，就是喂鳥。他從野地里撿來草粒橡籽，認(rèn)真地撒在自家房后的皂角樹下給鳥們吃，冰天雪地里鳥兒無處覓食時，他把樹下的積雪掃除凈盡，把平日積攢的五谷雜糧攤在樹下給鳥兒們吃，那些雜糧都是他在收割完畢的莊稼地里一顆一顆撿起來放進(jìn)小桶里，然后提回家倒進(jìn)瓦甕里儲存起來的。在莊戶人眼里糧食也已經(jīng)不怎么值錢了，村民們收割莊稼時粗枝大葉，把許多飽滿的麥穗、谷粒還有玉米棒子和棉花桃子毫不憐惜地丟在地里，白癡就會提著他那只綠色塑料小桶忙碌地?fù)焓埃袂诳斓膫}鼠那樣，撿滿一桶倒回家，再去撿另一桶，那一桶桶的谷物都是他為鳥兒們預(yù)備的冬糧。

白癡對鳥兒們親，鳥兒們也對他親。在瘋子的講述中，白癡簡直就是鳥兒們的首領(lǐng)，要么十足就是“鳥神”。每當(dāng)他在哪里出現(xiàn)，他周圍的鳥兒們只要聞見味道，馬上就會成群結(jié)隊地盤旋在他的頭頂護(hù)圍和追隨著他。白癡能彌散出一種很特別的“味道”，那味道像“風(fēng)”一樣，只有鳥兒們能嗅得到。由于白癡不辨東南西北的緣故，他經(jīng)常會找不到回家的路，自己把自己弄丟。如果他在村角哪個旮旯里睡著或是迷路，忘記了回家，要找到他很容易：哪里的鳥兒嘰嘰喳喳像唱歌一樣鳴，他一準(zhǔn)就在附近無疑。找到鳥兒，也就找到了他；找到他，也就找到了鳥兒。他和鳥兒們親得難解難分、情同手足，天長日久，他家房后那棵百歲老樹竟成為鳥之天堂，樹枝杈上掛滿了大大小小的鳥窩，鳥窩密密麻麻、高低錯落，遠(yuǎn)遠(yuǎn)地看去，那棵樹就成了“鳥樓”。白癡自愿做了“鳥樓”的管理者，他把采摘來的棉花放在樹下，讓鳥兒們叼去墊窩，還把谷穗和麥穗綁在樹枝上讓鳥兒們啄食。那棵樹上有吃有喝，鳥兒們自然趨之若鶩，漸漸地，那棵樹就變成了專門供鳥兒們憩居的鳥樹。由于樹上住的鳥兒太多，村民們都把那棵樹視為“神樹”，不敢稍事冒犯。逢年過節(jié)的時候，還要拿了糕點果品去跪拜，據(jù)說十分地靈驗，祈求什么都能如愿以償，這棵樹很快就遠(yuǎn)近聞名了，人們都相信，這棵樹能招來金貴無比的“金鳳凰”，還能消災(zāi)降福。城里的開發(fā)商發(fā)現(xiàn)了這棵神樹以后，就想出高價買走，把它移植進(jìn)城里去。村長被大沓子的鈔票所誘惑，也想打那棵樹的主意，村民們得了那棵“神樹”的福蔭，不舍得那棵樹，卻又敢怒不敢言，只有白癡一個人拼死抵抗。他日夜守候在樹下，寸步不肯離棄。誰若是敢動那棵樹一指頭，他就拿了刀跟誰拼命。村長當(dāng)然不會被一個白癡嚇唬住，他命人把白癡捆綁在旁邊另一棵樹上，故意讓白癡眼睜睜地看著人們拿了镢頭鋼锨不管不顧地刨挖那棵樹。被捆綁了手腳的白癡拼命大喊大叫，嘴里持續(xù)不斷地發(fā)出一種類若哨子般奇怪的聲音，很快，一群又一群各色各類的鳥們仿佛聽到了召喚般從天而降，先是幾百只，然后幾千只，再然后數(shù)萬只。鳥兒們密密層層地彌布在空中，像黑色的旋渦那樣盤旋翼動，啁啾作鳴，那陣勢仿佛千軍萬馬攻城略地，正在刨挖大樹的男人個個耳鳴心悸、意亂心慌，也顧不得村長的喊叫與命令，丟盔卸甲，落荒而逃。最后，村長自己也惶恐不安地夾著尾巴逃跑了。

每當(dāng)講到村長的敗北和白癡兒子的勝利，男嫂都會面露得意，仿佛他兒子是個戰(zhàn)無不勝的大將軍。精神病院的瘋子和非瘋子們對他的“大將軍兒子”嘖嘖稱贊之時，男嫂就會激情高漲，興奮難抑，遏制不住地告訴人們：鳥兒們都知道他是白癡，也不害怕他，有時落在他的肩頭，有時候棲在他的腦袋上拿他的頭發(fā)做窩跟他逗著耍玩，他把鳥當(dāng)人，鳥也拿他當(dāng)作鳥，盛夏酷暑他躺在樹下睡著時，鳥兒們就會成群地棲落在他身上，仿佛他是一棵橫斜在地上的樹枝。這根會移動的“樹枝”走在村道上的時候，身上落滿小鳥、頭頂?shù)奶炜诊w舞和追隨著小鳥。有時候，村里的雞鴨鵝們看到白癡和小鳥，亦會情不自禁地加入這支行進(jìn)的隊伍，于是奇觀就出現(xiàn)了：群鳥天上飛，白癡地上行，雞鴨鵝們屁股后頭緊跟。再后來，加入者愈來愈多，這烏合之眾的隊伍亦愈來愈龐大：閑著沒事的豬先生尥著蹶子加入了，蹲著打盹兒的狗女士也撒著歡子加入了，路邊正啃食青草的山羊看到它們，猶豫片刻之后，也義無反顧地加入了游行的行列。白癡就像上帝指認(rèn)的動物首領(lǐng)，也不知道使用了什么奇招妙術(shù)，輕而易舉就能把村里的畜兒們凝聚起來，形成浩浩蕩蕩的陣營。當(dāng)這支奇特的隊伍行進(jìn)在村街上的時候，人們就會驚奇地發(fā)現(xiàn)：連光屁股娃子們也被莫名的魔力所蠱惑，尾隨進(jìn)了動物的族群，撒動小腳丫子瘋跑起來。這時節(jié)，整個村莊的畜兒們都蠢蠢欲動、暗流潛沸：烏龜摩拳擦掌，兔子抬臂揮拳，耗子們張牙舞爪躍躍欲試，柵欄里老成持重的黃牛也禁不住發(fā)出淳厚悠遠(yuǎn)的哞哞聲，仿佛在說：孩兒們，你們好?。〗o我可著勁兒撒歡尥蹶子吧！肥碩的大胖鵝由于太過笨拙，一邊奔跑一邊栽跟頭打趔趄，惹得青蛙哈哈大笑著連翻三個筋斗，從天下掉下來正好砸到小毛驢的脊背上，小毛驢打個響亮的噴嚏又把青蛙撂進(jìn)路邊的池塘里，濺起連片子翠玉般的珍珠碎，整個村莊人歡馬叫、百鳥齊鳴，如同隆重而又盛大的動物狂歡節(jié)。這狂歡節(jié)的發(fā)起和組織者就是白癡，而且只能是白癡。白癡揮揮手，動物們瞬息齊聚，白癡一聲呼哨，動物們鳥獸而散，沒有人曉得白癡手里究竟掌握著怎般魔法?！耙粋€人來到世界上，既不招誰又不惹誰，只是拿撿來的草籽喂喂小鳥，再拿鉛筆在紙上畫畫小鳥，然后跟畜兒們耍玩耍玩，究竟有什么過錯呢？”男嫂問天問地問自己，都說白癡沒有錯兒?？墒?，這個毫無過錯兒的白癡兒子竟是生生地被冒頂?shù)拿憾褠炈涝诹说V井下。

像俗話所說的那樣：會下窖的下一輩兒，不會下窖的下一會兒。白癡活到二十八歲，除了畫鳥，別的什么活都不會干。那一年的冬初天氣賊冷，煤價瘋長，村里的窖主恨不得把豬都趕到礦井下去挖煤。男嫂突發(fā)奇思，破天荒地帶了兒子下井去挖煤，想趁機(jī)掙幾個小錢作家用，沒想到，剛剛上了幾個班，白癡還未曾學(xué)會挖煤就把小命葬在了礦井里。每當(dāng)講到這里，男嫂總是一面涕淚橫流，一面絮絮叨叨：從百多米深的礦井下把兒子的遺體載上來時，他還在瞪著那雙小鳥般天真無邪的眼睛望著自家老爹，仿佛在問：“我的小鳥去了哪里？”白癡下葬時，也不曉得怎般得知了消息，數(shù)萬只小鳥都趕來參加了葬禮，它們盤旋天空，追隨著白癡的棺槨，從停靈的石屋，一直到遠(yuǎn)在山坳里的墳地，孔雀東南飛，一步一徘徊。棺槨落葬時，小鳥們打著盤旋，幾乎把他的靈棺篷架起來，劫掠到天上去。入土三天以內(nèi)，小鳥們依舊寸步不離，把它的墳頭圍得水泄不通。

小鳥依舊在，兒子不復(fù)還。說來亦是奇，兒子活著時整天畫鳥，瘋子很少留意到過鳥的存在，當(dāng)然，那時候他還不是瘋子。兒子永遠(yuǎn)不畫鳥了，他觸目所見卻到處都是鳥，躲都躲不開，夜里做夢更是被鋪天蓋地的鳥兒們不依不饒地追逐著，鳥兒們拿尖硬的利喙狠狠地啄他的胸口，要把他的心肝肺啄爛叨碎，還要把他的眼珠當(dāng)葡萄果啄食而去。這是怎么了？他素與鳥兒們無仇亦無冤，不曾拿彈弓打過它們，亦不曾把它們裹在泥巴里燒了吃。白癡兒子死后沒過多久，他們家房后那棵百歲老樹突然自己死掉，憩棲在上面的鳥兒們也一夜之間消逝而去，這難道能怪自己嗎？是老樹自己活夠了不想再活下去，它要死，自己也奈何不得？鳥兒們在夢中抓住自己不放顯然有失公道。

男嫂相信，既然樹上的小鳥蹤影皆無，肯定是兒子畫的那些個鳥們在跟自己作怪，不依不饒地來夢中驚擾他。他翻箱倒柜地到處搜尋兒子的生前遺作，那些畫了小鳥的紙張有的被他搜出來塞在茅房里作廁紙，有的揉巴揉巴扔進(jìn)豬圈里喂豬，有的則被他卷了旱煙末直接吸進(jìn)肚子里。他把老鼠洞都搜尋遍，確認(rèn)再也沒有半只兒子畫的小鳥在世界上存在了?？墒牵刻煸绯恐灰犻_眼睛，他就會看到畫在白紙上的一只小鳥靜靜地端臥在眼前的桌子上。他認(rèn)定那是死去的白癡兒子半夜三更偷偷摸進(jìn)屋里來畫的，很顯然，他不滿意老爹把自己拿命換來的三百萬賠償金送給弟弟買房，他要報復(fù)老爹。

需補充說明：瘋掉的男嫂有兩個兒子，小兒子讀完大學(xué)在北京城里謀職，大兒子就是這個天生的白癡，兩個兒子都令他煎心煮肺愁腸百結(jié)。白癡兒子令他發(fā)愁的是：自己下世后他獨自傻愣愣地留在世間怎般過活呢？小兒子倒是不傻，卻因在城里無力購房被女友逼得爛額焦頭恨不得跳樓，正在男嫂絕望至窮途末路時（那時他還不是“男嫂”），他的白癡兒子突然死于煤礦冒頂塌方事故。趕巧的是，這個小煤礦此前已死過幾個人，依據(jù)有關(guān)政策，只要再死一個，這個煤礦就在劫難逃地必須被取締。又趕巧的是，這個煤礦雖小，卻正是吃煤的好時候。“窯短人長”，小煤窯的壽命極其有限，能吃的時候就得緊趕著吃，那不是吃煤是吃金哩，正因如此，男嫂才把從不會干活的白癡兒子帶到礦井下去挖煤。白癡兒子只勉強(qiáng)干了幾班活就趕巧送掉了小命，那是上天的安排，然而，白癡的命也是貨真價實不折不扣的人命。把這條人命報上去，礦主的財運就得完蛋。男嫂深深懂得兒子的小命價值幾多銀子，他獅子大開口，足足向礦主索要了三百萬的賠償金和封口費，既解了小兒子在城里買房的燃眉之急，又?jǐn)嗔税装V兒子的后患。兩個心腹大患一舉兩得同時解決，小兒子終于帶著新婚嬌妻拿哥哥的賠命錢買了新房喜氣洋洋地住進(jìn)去，此后，男嫂自己卻被夢中的鳥兒追逼得無處可躲，最終患了魔怔病。他認(rèn)定：死去的白癡兒子對自己不依不饒，就是為了討要那三百萬的賠命金。

一個鬼魂要三百萬做甚？鬼魂難道需要在京城購房嗎？男嫂把那只鬼魂畫的小鳥拿出去劃著火柴親自焚燒掉，親眼看著它灰飛煙滅，不留痕跡。第二天早上醒來，桌子上又會出現(xiàn)一模一樣的一只畫在紙上的小鳥。出現(xiàn)一只他燒掉一只，燒掉一只又出現(xiàn)一只。無論他怎般門窗緊鎖，嚴(yán)加防范，白癡的鬼魂總有辦法鉆進(jìn)他的屋里，并趁他睡著的時候畫一只小鳥放在他的桌子上。無奈之下，他只好給鬼魂玩空城計，虛掩了臥房留在那里，自己悄悄睡到別處去，家里的大小房間被他睡遍，連廢棄的雞棚他都沒放過，萬般無奈之下，還曾睡過村頭的牛屋和鄰莊的磨坊，不管他睡到哪個旮旯，白癡兒子的鬼魂總能準(zhǔn)確地找到他的住處，并默無聲息地畫一只小鳥放在他面前，讓他睜開眼睛就能看到。終于，他再也不敢入睡，想睡也睡不著了，他相信，只要他堅持讓自己醒著，鬼魂就沒辦法進(jìn)屋來畫鳥。白癡鬼魂終歸還是怕他，只敢趁他睡著的時候前來畫鳥報復(fù)。為了躲避鬼魂，他愣是不讓自己睡覺，睜了眼睛繞著村里村外的羊腸小徑無頭蒼蠅般兜圈子打轉(zhuǎn)轉(zhuǎn)，兜轉(zhuǎn)了三天三夜以后，到第四天的正午時分，他看到眼前成千上萬只各色小鳥向他圍獵而來，像烏云那般兜頭蓋腦，遮天蔽日，他沖進(jìn)廚房拿了把菜刀出來，砍傷了路遇的一只豬和兩頭牛以及牽牛的老漢以后，被送進(jìn)了精神病院。

在鎮(zhèn)靜藥的作用下，男嫂足足昏睡幾天幾夜才漸漸清醒了過來，然而，正是在他好不容易清醒過來，恢復(fù)正常生活以后，詭異的事情卻發(fā)生了。同房間的病友發(fā)現(xiàn)：睡到半夜時分，他從床上爬起來，先是不慌不忙穿戴整齊，然后抖抖索索地摸出白紙和鉛筆，再然后端端正正坐在桌子旁，開始認(rèn)認(rèn)真真地涂畫。在他畫著的時候，喊他他不應(yīng)，推他他不動，拿手在他的眼前晃動他亦視而不見，一兩個鐘點以后，他把畫好的小鳥畢恭畢敬地擺放在桌子上，收拾起紙筆并藏匿起來，然后又從容不迫地脫下衣服躺倒睡去。第二天早上醒來，看到端放在桌子上的小鳥，他就會痛不欲生地向醫(yī)生哭訴，說是鬼魂在追索他，半夜里畫了小鳥給他下通緝令。醫(yī)生這才明白：那追逼得他走向瘋癲的小鳥原來是他自己在夢游之中畫出來的。處于夢游狀態(tài)時，盡管他睜著兩只眼睛在明明白白地走路或做別的事情，實際上卻仍處于懵懂昏昧的睡眠狀態(tài)，他只是“在夢里醒著”而已，醫(yī)生告知同病房的人：男嫂半夜爬起來畫小鳥時，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這時候不能強(qiáng)行采取粗暴簡單的辦法去喚他，不然會把他嚇著，從而惹出事端來。夢游者看上去似乎完全醒著，甚至?xí)J(rèn)認(rèn)真真地做非常復(fù)雜的事情，其實卻是一種程度極深的睡眠狀態(tài)，一般的音量和動作根本不可能喚醒他，他對自己夢境以外的東西視而不見、充耳不聞，要真正喚醒他，需要非常專業(yè)的方法。

為了把男嫂從夢游中喚醒，大夫經(jīng)過精心安排，特意在其兒子忌日那天使用催眠術(shù)迫他進(jìn)入到夢游狀態(tài)。也是在住進(jìn)精神病院以后我才曉得，催眠術(shù)是精神科醫(yī)生常用的療法，致使被催眠者“進(jìn)入夢游”乃是催眠術(shù)的極高境界，患者進(jìn)入大夫有意為之的夢游狀態(tài)以后，會在大夫的暗示下，像木偶或傀儡那樣聽從指揮，讓他做什么他做什么，問他什么他老老實實地回答什么，由于喪失了警惕和抗拒意識，他不會撒謊，亦不會掩飾和隱瞞事實，有一說一，是什么說什么。誰也不曾料到，男嫂會在夢游中告訴大夫：白癡兒子是他自己親手推進(jìn)煤坑，并親手偽造了冒頂塌方的現(xiàn)場，目的就是為了勒索巨額賠償替其在京城工作的小兒子購買婚房。他左思右想，認(rèn)為白癡兒子活在世界上毫無意義，且是個極大的累贅和后患，推進(jìn)煤堆里悶死兩全其美、一舉兩得。其險惡用心順利得逞以后，他自己卻陷入愧疚和罪惡感的剿獵之中不能自拔，以致瘋魔成疾。住進(jìn)精神病院以后，哪怕作為瘋子，他仍在日益變本加厲地折磨自己，以下意識的自虐來向死去的兒子贖罪。那個埋藏在心底深處的罪惡秘密幾乎耗盡他全部生命能量的時候，他才在催眠狀態(tài)下道出了隱匿的內(nèi)幕。

男嫂的主治大夫向醫(yī)院匯報了情況以后，醫(yī)院隨之陷入了兩難之困境：依照醫(yī)療常規(guī)，醫(yī)生有義務(wù)替患者保守秘密，這是全世界心理治療界共同遵守的鐵律。然而，事關(guān)人命，如果醫(yī)院知情不報就觸犯了法律。男嫂雖然此刻是個瘋子，但作案時完全正常。不料，醫(yī)院正猶豫不決時，男嫂突然從瘋癲狀態(tài)自動清醒了過來，主動去投案自首了。清醒的原因很簡單：促使他致瘋的是靈魂里面隱匿的“秘密毒蛇”，那條暗中對他糾纏不休的毒蛇被釋放出來，相當(dāng)于切除掉肌體里生長的惡性腫瘤，他的靈魂不再因“高燒”的瘧疾而發(fā)炎，他亦自然獲得了久違的安寧。

遺憾的是，正因為清醒過來恢復(fù)了正常，男嫂很可能終生都將在瘋?cè)嗽豪锒冗^了。他剛剛自首，小兒子即從京城趕了回來火速面見父親。見過小兒子以后，男嫂馬上重陷瘋癲：又打又罵、又哭又笑，還像吞吃蛋糕那樣吞吃自己的排泄物，于是，他再次作為瘋子被小兒子親自送回到瘋?cè)嗽鹤∵M(jìn)了與世隔絕的全封閉重癥病房，他的自首被判定為“瘋?cè)笋Z”宣告無效。又于是，他的小兒子繼續(xù)住在京城的新房里享受新婚之甜蜜，他則繼續(xù)住在瘋?cè)嗽豪镒霪傋?。不過，他的主治大夫心知肚明：男嫂這次是在裝瘋賣傻，其動機(jī)昭然若揭。如果不偽裝成瘋子，他必將作為故意殺人犯而蹲監(jiān)坐牢，更要緊的是，小兒子的婚房也須賣掉把不義之財退還礦主。已經(jīng)親手殺死了大兒子，他不想再親手毀掉小兒子的生活。等待他的命運只有兩種：要么做殺人犯坐牢，要么做瘋子住瘋?cè)嗽?。他理智而又清醒地選擇了后者。很顯然，偽裝瘋子和真瘋子的感覺具有天壤之別：真瘋子通常都是讓自己痛快而讓家人痛苦，而偽瘋子則是以自己的痛苦換取家人的幸福。住在封閉病房里的男嫂一邊替大兒子贖罪，一邊替小兒子祝福，同時還要時時處于高度警覺狀態(tài)，想方設(shè)法讓自己像優(yōu)秀演員那樣裝傻賣呆，以防暴露其非瘋子的險惡用心，這樣處心積慮的日子何其艱辛可想而知，糟糕的是，這艱辛的偽裝不是三年五載，而是無期徒刑。半年以后，男嫂終因?qū)b遙無期的“偽瘋子”生涯感到絕望而咬斷舌根自盡，成功制造了發(fā)生在精神病院里的惡性流血事件，而且由于事故發(fā)生在沒有家屬作陪護(hù)的封閉病房里，使醫(yī)院百口莫辯難辭其咎，其小兒子把醫(yī)院告上法庭，用所得賠償購買一輛锃光瓦亮的轎車駕駛著浩浩蕩蕩返回京城，醫(yī)生縱有天大的本事也無法使男嫂的尸體進(jìn)入催眠的夢游狀態(tài)從而說出真相了。

“一個人來到世界上，既不招誰又不惹誰，只是拿撿來的草籽喂喂小鳥，再拿鉛筆在紙上畫畫小鳥，究竟有什么過錯兒呢？”男嫂死后很久，他的問話還在精神病院回蕩著，只要看到空中有小鳥飛過，瘋子和非瘋子們都會不由自主地重復(fù)這句話，有的瘋子看見小鳥，還會不由自主地叫“白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