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軍事法制建設探析

□趙魯杰

重視依法治軍，著力軍事法制建設，是現代軍隊建設的基本規(guī)律，也是古今中外治軍之精要。大凡能征善戰(zhàn)的常勝之師，都是重視依法治軍的軍隊。中國悠久的軍事發(fā)展史，承載著豐富的軍事法制內容，軍事法制建設相對完備與嚴整，同時也有其歷史局限性。深化研究中國古代依法治軍歷史，分析其軍事法制建設的歷程，從中可以發(fā)現許多依法治軍的經驗和規(guī)律，不失為今天依法治軍、加強軍事法制建設的有益借鑒。

一、中國古代軍事法制建設的發(fā)展歷程

中國古代很早就認識到，刑起于兵，師出以律，法制源于軍隊，無法不成軍;強調實現依法治軍，必須首先要制度上有法可依?！爸诬娨苑ā?，嚴明軍紀，第一步是要制定出法令禁條，建立符合時代要求的軍事法規(guī)制度。中國軍事法制的內容非常豐富。在軍事立法上，除了封建法典中的軍事法篇章外，還有大量的單行軍事法規(guī)。在軍事行政法上，有各種類型的兵役制度、軍隊管理的法律和作戰(zhàn)指揮的法律。在軍事刑法上，有各種軍事犯罪的名稱和完備的軍事刑罰制度。這些，在世界軍事法制史上都是少見的。從歷史起源看，中國古代軍事法是隨著戰(zhàn)爭的出現而產生的，兵與刑、戰(zhàn)爭與軍事法，不是本源與派生關系，而是并生關系，即它們的產生有著共同的社會基礎和歷史條件，產生的時間亦大體相同。

夏商周時期，作為國家意志亦即統治階級意志的載體——軍事法，也就應運而生，主要體現在臨戰(zhàn)前君主統帥發(fā)布的誓命文誥中。其中的“誓”是奴隸制社會軍事法的主要的形式和重要淵源。如《尚書》中的《甘誓》《湯誓》《牧誓》，既是戰(zhàn)爭動員令、討敵檄文，又是古老的軍事法。統治階級對軍事法制建設的重要作用也有了一定程度的認識，提出以法治軍，即“誓用之于軍旅”。

春秋戰(zhàn)國時期，戰(zhàn)爭連續(xù)不斷，法制思想日益盛行，調整軍事活動領域各種社會關系的法律規(guī)范得以發(fā)展。戰(zhàn)國以前的軍事法律，通常只有臨時約法的性質，執(zhí)法之寬嚴，賞罰之輕重，完全由國君或軍將隨時隨意做出決定。春秋末期開始，軍法改變了過去軍法臨時而設的性質，擺脫了傳統習慣的窠臼，而成為具有獨立體系的成文法規(guī)。這一時期，為確保軍紀軍法得到嚴格施行，各諸侯國都設有主司軍法的職官。

秦作為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封建專制主義中央集權的統一王朝，崇尚武力，注重軍事法制建設，除了將其原有的軍事法推行全國之外，還進行了大規(guī)模的軍事立法，軍事法規(guī)已相當嚴密，對作戰(zhàn)、訓練、后勤保障等各方面都有具體而詳盡的規(guī)定，把厚賞與嚴刑緊密結合起來，成為秦軍強大戰(zhàn)斗力的支撐性因素。

漢承秦制，除了繼續(xù)豐富、完善各個領域的軍事法之外，還制定了地區(qū)性、細則性的軍事法科別、品約，發(fā)展了萌芽于春秋時期的監(jiān)軍制度。軍事立法、司法以及監(jiān)督制度初具規(guī)模，軍事法的調整范圍逐漸拓展，表明中國的封建軍事法制已經基本形成。

三國至隋唐是中國封建軍事法制的成熟和定型階段。三國時期，十分重視軍事制度的建設。漢末以后，由于豪強大族仗勢不法，嚴重影響軍隊建設質量，諸葛亮、曹操等都強調以法治軍。隋、唐時期是中國封建主義軍事法律思想和軍事法制的成熟階段，軍事立法技術趨于成熟?！堕_皇律》《永徽律》中有豐富的軍事法律內容。而《唐六典》既是國家行政法典，又是軍事行政法典?？梢哉f，隋唐兩代以其軍事立法全面系統和軍事執(zhí)法的嚴謹適度為特點，使以法治軍在廣度、深度、力度上均得到加強，對后世封建軍事法制的發(fā)展產生了巨大的影響。

宋元是封建軍事法制進一步發(fā)展階段，基本形式有法、律、格、制、詔、式、令、品約、故事等。宋代軍中事無巨細皆有法規(guī)，出現了嚴格規(guī)定了軍內等級制度的《階級法》，并編定了統一的軍令《罰條》。元朝統治者也十分重視用法制手段加強對軍隊的控制，通過組織立法，設達魯花赤作為監(jiān)臨官，以保證蒙古族貴族對軍隊的絕對控制。同時，還吸收了前代漢族封建王朝的立法原則，在法典中首次設置了《軍律》專篇，并制定了各種軍事“條畫”，諸如《省諭軍人條畫二十三款》《曉諭軍人條畫十四款》等，作為治軍之依據。元代軍事法制具有鮮明的民族色彩，又吸收了漢族封建王朝的立法原則，其軍事法的內容多保留了蒙古族的軍事習慣。

明清時期，封建專制集權法制得到高度發(fā)展，其軍事法制集古代之大成，并有重要創(chuàng)新。朱元璋在位期間，按“律是常徑，條例乃一時權宜”的原則，建立了層次門類較齊備的軍事法?！洞竺髀伞反蚱屏俗郧貪h以來將軍事法分列于多篇的格局，集中專列《兵律》一篇，使《大明律·兵律》成為覆蓋軍事全局的基本法。同時，專門的軍事法規(guī)、條令、條例也很多，主要有《軍衛(wèi)法》《軍法定律》《行軍號令》等。清朝的軍事法律基本上沿襲明朝，但也有一些重要改革。清前期，積極吸取歷代王朝尤其是金、元、明的經驗教訓，注重構建更加嚴密的軍事法體系。清軍入關以后，逐步制定完備的法律，將原來零散的、具有長期作用的軍律歸并到一起，以明律為藍本制定了清代軍律中最具代表性的《大清律·兵律》，使軍事法更為規(guī)范化、系統化，并根據本朝特點，參考以往的作戰(zhàn)法規(guī)制定了《軍令》。后來又定期纂修頒布大量有關軍事內容的《則例》，使有關軍法的卷本不斷增加，最后成為數量最多、應時性最強的軍事法律規(guī)范。

二、中國古代軍事法制建設的主要特點

中國古代軍事法制作為一種重要的社會制度，與軍隊建設實踐緊密相連，與政治、經濟等社會現象緊密相連，特別是與中國傳統思想文化有著深刻聯系，是中國傳統文化與軍隊建設相結合的產物，主要特點包括:

一是具有早熟的軍事法治理論思維。早在春秋戰(zhàn)國時代兵家及諸子的大量著作很早就充分認識到軍事法制建設的極端重要性，明確提出“治軍以法”的思想?！秾O子兵法》，把“法”列入兵者“五事”之一，將“法令孰行”作為決定戰(zhàn)爭勝負的七大要素之一?！端抉R法》認為，凡軍中的規(guī)章制度，都要依據廣大士卒的心理和要求來制定，并在實踐中得到檢驗，經反復執(zhí)行形成“法規(guī)”?！段究澴印氛J為，軍隊必須建立起各種制度，“凡兵，制必先定”，有了制度，“則士不亂”①《尉繚子·兵令下》。。春秋戰(zhàn)國之法家，如商鞅、韓非等，主張把法治與農戰(zhàn)相結合，就可以形成不可戰(zhàn)勝的力量。諸葛亮認為，“有制之兵無能之將，不可敗也;無制之兵有能之將，不可勝也”①《唐太宗李衛(wèi)公問對》卷上。，軍隊的軍令制度和紀律的養(yǎng)成，是比將領的個人才能更重要、更帶根本性的因素，是關乎戰(zhàn)爭成敗更深層次的因素。

二是有著很強的繼承性。中國軍事法制建設史作為中華法律文化的一個組成部分，前后相沿，從未間斷，而且豐富多彩，成就輝煌。奴隸制社會，“誓”一直是軍事法的重要淵源和重要軍事法形式?，F存最早的堪稱軍事法典的《司馬法》，既包括了當時乃至更古老的軍法內容，又為戰(zhàn)國時代軍事法制建設提供了藍本?！稘h律扼遺·漢軍法》的基本內容也源于《司馬法》，而韓信所訂《軍法》，實際上只是對《司馬法》的修訂和補充。宋代的衛(wèi)禁、擅興、廄庫諸律，篇名、內容基本仿自《唐律》，其《軍防令》也大體沿襲唐代《軍防令》。遼、金、元的軍事法制，除保持其本族特色外，都以唐宋軍事法制為淵源，同時又對明代軍事法制的某些方面有所影響。清沿明代體例而內容又有所充實，可以說《大清律·兵律》則幾乎是《大明律·兵律》的翻版。可見，中國古代軍事法制源自上古，流傳有序，清晰可辨，卻又并非一成不變，而是在不斷吸收、借鑒的基礎上不斷創(chuàng)新和發(fā)展。

三是把軍事法規(guī)作為國家法律中必不可少的部分。隋、唐統治者十分重視軍紀軍法建設，不斷完善國家法律中有關軍事問題的規(guī)定，將統治階級的意志和要求用國家法律的形式規(guī)定下來。在隋《開皇律》和唐《貞觀律》中，均有關于警衛(wèi)皇宮和保衛(wèi)關津要塞方面的法律《衛(wèi)禁律》和關于軍隊調動、管理和工程興造方面的法律《擅興律》?！短坡墒枳h》是中國封建社會保存下來較完整的第一部封建法典，其中，軍法就有幾十條，內容包括征發(fā)、召募、調動、宿衛(wèi)、戍守、作戰(zhàn)、兵器管理等方面的規(guī)定。北宋初期的《階級法》，仁宗時《武經總要》中的《常格》《罰條》，《宋刑統》中的《擅興律》及南宋建炎初年的《新法》等等，都是有關軍事問題的法規(guī)條文。元代朝廷在編定《大元通制》時，軍律、軍法是其中一項重要內容，體現了嚴格部伍、慎擇軍官、保證出征、申嚴戰(zhàn)場紀律等基本精神，并使軍事律令的內容基本固定了下來。

四是隨著社會生產力的進步和軍事變革的發(fā)展而發(fā)展。軍事法制作為一種重要的社會制度，隨著社會生產力的進步、軍事技術和軍事變革發(fā)展而發(fā)展。中國歷代軍事法制建筑在奴隸制或封建制的經濟基礎之上，并與同在這一經濟基礎之上的政治體制相適應。早期軍事法的淵源主要有誓、律、禮等幾類，一般只限于攻防戰(zhàn)或與其有關的活動，調整范圍狹窄。戰(zhàn)國時期，社會經濟有很大發(fā)展，戰(zhàn)爭規(guī)?？涨皵U大，軍隊進一步職業(yè)化，各諸侯國的新興地主階級紛紛變法，軍事法的內容更加廣泛，從過去較多的約束作戰(zhàn)人員擴展到也適用于一般官吏和平民，調整的范圍也更加寬廣，舉凡兵役征集、軍官任免、軍隊調動、戰(zhàn)場紀律、后勤供給等方面均有法律規(guī)定。秦漢以后，軍事法的調整范圍逐步拓展?！肚芈呻s抄》中關于軍事內容的條款不但有攻戰(zhàn)與指揮，還增加了兵役征發(fā)與兵員補充、士卒訓練、舉事校閱、戰(zhàn)場勤務、軍馬飼養(yǎng)等方面的規(guī)定。隋、唐、宋、元時期的軍事法又出現了庫廄、賊盜方面的內容。宋代在全面繼承唐代律、令、格、式的基礎上，重點增設軍內法規(guī)。禁軍、廂軍、鄉(xiāng)兵、番兵都有各自的軍令、條例;由于宋朝已開始使用火器，新增內容中較為重要的是對軍器及制造軍器原料的管制?！洞竺髀伞け伞肺×颂扑诬娐傻幕揪?，又融合了唐宋以后特別是明初的統治經驗，是一部條文簡于唐律、規(guī)范嚴于宋律，形式內容都有所發(fā)展的封建軍事法典。清末，隨著國外資本主義的滲入和近代社會經濟的發(fā)展，清王朝在大量引進西方軍事裝備的同時，也積極學習國外先進的軍事思想和軍事法律制度，招募營勇，督練水師，建立新軍，因而軍事法更趨復雜和完善，不僅出現了調整海軍、陸軍編制及作戰(zhàn)的法規(guī)，并對軍隊許多方面的法律制度進行了改革，使中國古代軍事法制向近代軍事法制急劇演變。

五是不斷吸取借鑒其他民族的優(yōu)秀軍事法制成果。中國歷代軍事法制建設是一個不斷吸收不同民族軍事法制成果、與各民族軍事法制文化融合的過程。秦漢之后，隨著成文法的出現，中國古代軍事法治文化呈融合式發(fā)展。南北朝時期，是各個民族在法律文化上大融合的時期，漢族先進的軍事法律文化，對入主中原的少數民族有著重要影響，而少數民族也為締造中華軍事法體系做出了重要貢獻。遼代圣宗時，參照吸收唐宋立法形式，制定了包含有軍事內容的《重熙條制》《咸雍條制》等法規(guī)。元代軍事法制具有鮮明的民族色彩，帶來草原游牧民族軍隊治理新鮮方式方法的同時，吸收了中原漢族封建王朝的立法原則，首次設置了《軍律》專篇。清軍入關，在帶來本民族軍隊治理新理念的同時，以明律為藍本制定了清代軍律中最具代表性的《大清律·兵律》及《軍令》，使軍事法更為規(guī)范化、系統化。歷史證明，中國軍事法制文化是一個開放的、博采眾長的法治體系，不是封閉的，沒有先進的法制思想，就沒有先進的軍隊，建設強大的軍隊必須用最先進的法制文明武裝自己。

三、中國古代軍事法制建設的得失

中國古代軍事法制建設在組織形態(tài)上具有相對的完備和嚴整性，有明確的理論指導，有法令的詳細規(guī)定和具體規(guī)范標準，對維護統治階級的地位、維護統治者對軍隊的控制、克敵制勝起到了重要作用，但也存在一定的現實缺陷、不平衡性和歷史局限性，司法執(zhí)法與軍令軍法之間存在某種差距和不協調，表現出較強的隨意性和主觀性，缺乏自我修復機制和能力，軍隊治理也就從清嚴而走向松弛和敗壞。

造成這種現象的原因很多，主要有兩大因素。一是體制性的因素。法治的真諦是法大于權，而中國古代治軍是法治與人治混雜，大多是人治大于法治、人治成份多于法治，以維護最高統治者的利益。軍事制度在當時應當算是嚴密和完備的，但是王朝的專制性質，決定了人治因素大于法治因素，雖有時促成了法制較好地運作，但多數時期是進行阻礙、干擾和破壞。古代軍隊存在特權階層，法律雖嚴禁貪污，但社會卻默認、準許乃至助長貪污受賄。二是時勢性的因素。一方面，官僚集團之間的傾軋斗爭對軍隊治理包括依法治軍的影響在歷史上常見的。這種斗爭往往不是政見不同，而是權勢利害之爭。即使有政見不同，也會夾雜著和演化為權勢利害之爭。另一方面，也是更主要方面，權力集中在帝王。帝王的個人特點、個人色彩，是明智賢達還是庸愚昏暴，對軍隊治理包括依法治軍的影響很大。在封建社會，以皇帝為中心的中央集權制對于軍事法制具有決定性的影響，依法治軍著力維護的是至高無上的皇權，成為皇帝的御用工具，法自君出，皇帝可一言立法，也可一言廢法，權大于法，法威不及皇權。因此，依法治軍狀況如何，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帝王本身。當皇帝比較重法守法時，往往維持較為穩(wěn)定的軍事法秩序。而一旦帝王昏庸腐敗、無視法制，其結果，或者是法度不明，軍紀廢弛，或者軍事法成為帝王為所欲為的工具，言出法隨，言出法廢，在這兩種情況下，都難以形成國家統一的軍事法制。這種觀念和制度對后世的影響依然是根深蒂固的。

因此，必須深入發(fā)掘中國古代軍事法制建設蘊含的以及背后所支撐的社會文化條件，將中國古代依法治軍的傳統進行創(chuàng)造性轉化，把數千年積淀下來的歷史經驗轉變?yōu)楝F代依法治軍的文化根基和思想資源，徹底消除中國古代治軍思想的歷史缺陷所造成的消極影響，為建設強大人民軍隊提供法治保障。

［1］季德源主編:《中國軍事法制史·軍事法制卷》，鄭州，大象出版社，1997。

［2］余子明:《中國軍事法律思想史》，北京，解放軍出版社，2005。

［3］張少瑜:《兵家法治思想通論》，北京，人民出版社，2006。

［4］張本正:《中國軍事百科全書(第二版)軍事法總論》，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