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
說一說此張照片的背景:1989年12月春節(jié)前夕,以著名電影表演藝術(shù)家白楊為團長的上海文藝界慰問團,來到駐滬海軍某部慰問指戰(zhàn)員。已到古稀之年的白楊在軍艦上見到戰(zhàn)士后,便與他們親切攀談起來,現(xiàn)場的氣氛輕松、歡快。置于戰(zhàn)士包圍之中的白楊顯得特別高興,不停地拉住戰(zhàn)士問長問短,問寒問暖,如同見到了自己的孩子一般。
到了午餐時間,白楊及隨團演員都在軍艦上與戰(zhàn)士們一起用餐,簡單的幾個小菜,一大盆清湯,白楊毫不嫌棄,用餐時,一邊招呼戰(zhàn)士多吃一些,一邊關(guān)心著戰(zhàn)士的業(yè)余生活,聊得興起的戰(zhàn)士還拿出吉他彈上一曲。曲畢,興奮的白楊也為戰(zhàn)士們來一段即興表演,整個船艙歡聲笑語一片。攝影者老崔,就在此時頻頻摁下快門。
此幅照片在影調(diào)、構(gòu)圖上并沒有什么特別之處,然而白楊和戰(zhàn)士們聚在一起的場景,卻構(gòu)成一幅美麗而又和諧的畫面:飯桌上吃剩下的幾個小碟,給人以真實感和親切感。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我十歲左右的時候,電視機里似乎成天介在播放國產(chǎn)黑白老片。那是個娛樂極端匱乏的年代,在五角場生產(chǎn)大隊的集體放映室里,在我小學(xué)同桌卷毛頭伊拉爺叔自己動手組裝的九寸電視機前,我開始接受最早的電影啟蒙教育。為了照顧造造反反的觀影人群,卷毛頭的爺叔,非常體貼地在純手工制造的電視機前加裝了一只放大器。每當我坐在第一排稍微晃動我的大頭,屏幕上的人物都會發(fā)生類似廣角的奇妙變異。
在這臺“虛擬12寸”的電視機前我曾經(jīng)看過的,就包括白楊主演的《十字街頭》和《一江春水向東流》。
當時我很納悶,為什么屏幕里白楊的語調(diào),總是顫巍巍的,不是嬌嗔,也非做作,而是類似唱機轉(zhuǎn)速略微出了點狀況的那種古怪。后來老電影看得多,也就習(xí)慣了。不光白楊,舒繡文、上官云珠她們,念起臺詞來,都是差不多的調(diào)調(diào)。再后來,看解放軍打仗的電影,里邊的電臺里的國軍女播音員妖冶異常地播報“國軍昨天攻占……”我醍醐灌頂:原來是時代腔。沒錯,1949年后出品的大陸電影中,“唱片轉(zhuǎn)速問題”造成的語調(diào)異常,基本得到解決。
回到“大上海1937”。那一年,白楊和趙丹主演了《十字街頭》。這是中國電影史上最早的都市青春片。多少具備一點諷刺意味——這部誕生于中國有聲電影誕生之后第六年的電影,也是迄今為止中國最棒的都市青春片。當然是我以為。片子里,有一場近似“好萊塢夢幻”的場景,在主人公的臆想中,白楊和趙丹在秋千上忘情地“打開司”。這個驚世駭俗的場景當年在卷毛頭爺叔的客堂間里引發(fā)過大大的嘩然。
后來就是《一江春水向東流》了。白楊扮演隱忍的女主角素芬,在一個黑夜跳入了冰冷的黃浦江。這個場景令我記憶深刻倒不是因為“跳黃浦”,而是素芬跳江后,有一個斷了一條腿的人撐著拐杖迅捷無比地朝江邊奔去。然后坐在我旁邊的卷毛頭由衷贊嘆了一句:迪只翹腳跑了哈快!
三十幾年前,還沒有“飆演技”的說法。其實回想一下,在《一江春水向東流》里,白楊倒是和自己丈夫的“抗戰(zhàn)夫人”舒繡文正經(jīng)八百地飆過一回演技。那大概也是中國影視劇里,最早描寫原配和小三之戰(zhàn)的。只不過和今天的這些個狗血劇相比,前者演出了沉郁悲慟,后者是細碎不堪。
解放后,白楊的銀幕形象,只記得一部《祥林嫂》。但我無論如何說服不了自己,這是一個生活在紹興鄉(xiāng)下的不幸女子,孩子在冬天被狼叼走了。同樣是“祥林嫂”,我更中意“袁雪芬版”的。不知魯迅先生如果還在,會不會和我站一邊。
本文的題目,很顯然,是從茅盾先生的同名散文那里借來,表達我對一名表演藝術(shù)家的敬意。《白楊禮贊》的最后一句話是:讓那些看不起民眾,賤視民眾,頑固的倒退的人們?nèi)ベ澝滥琴F族化的楠木(那也是直挺秀頎的),去鄙視這極常見、極易生長的白楊吧,我要高聲贊美白楊樹!
和茅盾先生當年的認識有不同,白楊和她同時代的那些藝術(shù)家們,其實更接近楠木的特質(zhì):稀缺、奇珍,一旦逝去,不可再生。她們創(chuàng)造的影像,長留于我們的記憶,歷久彌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