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薛仁明
他們的學問沒有真性情
□ 薛仁明
這十幾年來,臺灣的政客,雨后春筍般多了起來。所謂政客,只要是當著群眾之面、在鎂光燈前,總能神采奕奕、口角春風;他們能言善道,專擅表演;他們長于討好,諛笑取媚;他們隨時隨地,總有法子弄得大家心花怒放。但私底下,你若和這些人相處,只要不涉功利地閑聊兩句,其無趣,其乏味,較諸他們神采飛揚的公眾面目,恰好,形成了最大的反差。
他們的政治,只是表演,沒有性情。
同樣的,我記得上回在大陸時,有位大四學生,陪同我數(shù)日;有次閑聊,他談起學校里的老師,才說幾句,竟是滿臉的不服氣。這年輕人心思干凈,不是個輕易憎惡之人;我看他反應(yīng)激烈,遂問其緣由。他言道,大學里有許多老師,課堂上言理滔滔、口沫橫飛;不僅會講,更是愛講??伤降紫拢哉勏嗵?,只需半晌,便頓覺索然;平日夸夸其言,但真正面對事情時,其無能、其昏聵,都讓人覺得,課堂所講,果真只是空口說白話。而且,他們平常愛發(fā)議論,時不時,就慷慨激昂、義憤填膺,個個都像是正義之化身;但見其實際為人,卻又和這樣的慷慨激昂,極不相稱。換言之,他們所言,與他們所行,有著極嚴重的斷裂;他們的學問,又與他們的為人,兩不相干。
他們的學問,沒有真性情。
沒性情的政治,是政治的最大墮落。沒性情的學問,則是學問的最大異化。
學問的異化,古來已多難免;言行之斷裂,更早在孔子對宰予“聽其言”而后又必“觀其行”之時,就已不乏其例。但中國儒釋道三家的學問,終究是生命之學,都是體證的學問;體得多少,便說多少;證得幾分,也只能老實說那幾分;若是未證言證,空談瞎扯,雖可瞞卻世俗眼目,卻難逃方家法眼。譬如那孔門,子貢聰明絕頂,常唱高調(diào),但孔子也不客氣,幾回都直接潑他冷水。
這樣的體證之學,忌空言,也忌抽象;凡論理言學,總以真切為要;“能近取譬”,不騖高遠、不玩概念,必歸結(jié)于具體真實的近前之事。正因如此,中國傳統(tǒng)學問的異化與斷裂,其實并不嚴重。
但是,自宋之后,形勢丕變。宋、明兩代,理學大興,心性之學呶呶不休地形而上爭辯,早落入了抽象思考,不再是孔門的平實與真切。因不平實,故理學家多不可親;因不真切,故其末流也多有偽善。流弊所及,遂有日后樸學之反動;可這一反,卻是越離越遠。蓋干嘉之學雖不涉抽象,但其竟日尋章摘句,埋首于饾饤考據(jù),不僅脫離了自身,也遠離了現(xiàn)實。正因如此,到了清末,乍逢變局,這群滿口圣賢學問的士大夫,一個個成了無用之人。
到了五四,這考據(jù)學問,又因“科學主義”而借尸還魂;他們奉“為知識而知識”之名,讓這種毫無情性的細瑣糾纏之學繼續(xù)在文史學門中大行其道。爾后,在“全盤西化”的呼聲中,西方的抽象學問,又在大學體制里取得無上的正當性。于是,人人競言“哲學”,人人大談“邏輯”。中國的體證之學,因講究具體親證,常常“一步到位”,在學者先生眼中,既無“邏輯”、又非“哲學”、更不能寫成“客觀”的學術(shù)論文,結(jié)果,輕蔑之、鄙視之,最后,干脆就摒棄于大學門外了。
于是,多年之后,大學里的某些人,久不知何謂“體證之學”矣。從此,學問后頭那真實的人兒,已杳然難尋。正因如此,在當今大學里,所言與所行的嚴重斷裂、學問與為人的兩不相干,已成必然;而眼下許多文化名流與學術(shù)明星在人前人后的巨大反差,也早已司空見慣。如此一來,那位大四學生對當下大學的滿臉不服氣,又何足怪哉?
(摘自《東方文化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