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春田
當一百年前《青年雜志》創(chuàng)刊號在上海問世之時,主編陳獨秀所面對的,是新生民國不斷的政治動蕩與憲政危機,是他為之奮斗的共和理想和建國大業(yè)(founding)的未完成狀態(tài)。要說陳獨秀從一開始就對這本每期印數(shù)僅1000 本的刊物有非常大的自信,這個刊物一出來就有多么轟動,也許確實摻雜了過多“后見之明”,把很多后來歷史過程中的因素提前加載到了創(chuàng)辦伊始的刊物之上(參見王奇生:《革命與反革命:社會文化視野下的民國政治》第一章《新文化是如何“運動”起來的》,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0年版),但若簡單將之視作“普通刊物”,則小看了陳獨秀的敏銳、抱負和歷史感,也小看了這本刊物在當時的某種“新奇性”和創(chuàng)造性。據(jù)汪孟鄒回憶,1917年前后,《新青年》銷量最高達到一萬五六千份之多(參見汪原放:《回憶亞東圖書館》,學林出版社,1983年版,第32 頁)。當時一份雜志往往是十幾人甚至幾十人閱讀,那么,它的讀者群就是十幾萬甚至幾十萬人,由此可知《新青年》的廣泛影響。如果《新青年》本身沒有強烈的魅力,很難想象這么快就會吸引這么多讀者,還有那么多讀者會踴躍來信。
就像創(chuàng)刊號封面上那幅一列青年橫排著站在高臺上,邊交談邊注視前方,似在等待某種召喚,躍躍欲試地想要參與其中的畫面所暗示的,《青年雜志》顯然有它特殊的目標受眾——那就是青年學生群體(青年們的上方標著法文LA JEUNESSE),更有它明確的文化意圖——那就是引領(lǐng)和召喚讀者參與到與雜志的互動之中,創(chuàng)造一種集體性運動。所以,盡管《青年雜志》的出現(xiàn)有一些偶然因素,但對雜志的受眾和使命的自覺(特別是改名《新青年》之后),確是陳獨秀在新的歷史狀況下一種有意的實踐。這種實踐既是在回應民國建立后的亂局及共和的蛻變,又是在反思和總結(jié)晚清以來各種競爭性的救國方案的困境,進而尋找新的可能性。
從一開始,《青年雜志》/《新青年》(以下除具體涉及第一卷外,概以《新青年》稱)就把青年學生群體作為受眾,同時又把他們作為改造中國的新的主體力量。在相當于發(fā)刊詞的《敬告青年》中,陳獨秀把青年比喻為社會的“新鮮活潑細胞”,“惟矚望于新鮮活潑之青年,有以自覺而奮斗耳”(《青年雜志》1 卷1 號)。“自覺”是這里的一個關(guān)鍵詞。陳獨秀解釋說:“自覺者何?自覺其新鮮活潑之價值與責任,而自視不可卑也?!彼J為挽救中國的希望,正在于“一二敏于自覺勇于奮斗之青年,發(fā)揮人間固有之智能,抉擇人間種種之思想……自度度人,社會庶幾其有清寧之日也”。對“自覺”的強調(diào),是《新青年》另一個特別值得重視的特點,由此構(gòu)成了中國式現(xiàn)代“啟蒙”的內(nèi)在復雜性。研究“五四”的學者通常會強調(diào)新文化運動本質(zhì)上是一場中國的“啟蒙運動”,而《新青年》在其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如周策縱著,周子平等譯:《五四運動:現(xiàn)代中國的思想革命》,江蘇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舒衡哲[Vera Schwarcz]著,劉京建譯:《中國啟蒙運動:知識分子與五四遺產(chǎn)》,新星出版社,2007年版),后來也由此引發(fā)了關(guān)于“啟蒙”與“救亡”,“激進”與“保守”,以及基于后現(xiàn)代立場對于“啟蒙”的質(zhì)疑等一系列問題的爭論。用“啟蒙”來描述《新青年》的主導文化傾向并沒有錯。不過,對這種“啟蒙”本身我們又必須做開放性的理解,它與晚清以來的“啟蒙”有著顯著的不同。事實上,《新青年》在啟蒙的主客體關(guān)系、啟蒙與革命的關(guān)系上,都持一種更為徹底和激進的姿態(tài)。用前引《敬告青年》中的詞,就是《新青年》已經(jīng)把“啟蒙”牢牢安置在了“自覺”的根基之上。
表現(xiàn)之一是,始終堅持啟蒙中的主體性狀態(tài)。在《敬告青年》中,陳獨秀“謹陳六義”的第一條就是“自主的而非奴隸的”:“蓋自認為獨立自主之人格以上,一切操行,一切權(quán)利,一切信仰,唯有聽命各自固有之智能,斷無盲從隸屬他人之理?!痹凇兑痪乓涣辍分?,他也呼吁青年“各有其獨立自主之權(quán)”(《青年雜志》1 卷5 號)。高一涵在《共和國家與青年之自覺》中做出這樣的古今對比:“古之人,首貴取法先儒。今之人,首貴自我作圣。古之人,在守和光同塵之訓。今之人,在沖同風一道之藩?!惫膭町斀袂嗄辍芭嫒婚L往,浩然孤行”。這些當然符合康德意義上“有勇氣公開運用自己的理性”的“啟蒙”定義。不過,這種“自主”一方面是從“忠孝節(jié)義”、“三綱五?!钡取芭`之道德”中獲得解放,另一方面也要求被啟蒙者“自從所信,絕不認他人之越俎”(《敬告青年》),拒絕成為他人,從而也就拒絕了永遠追隨啟蒙者引領(lǐng)的另一種“奴隸”狀態(tài)。這在中國現(xiàn)代的開端時期是有極大意義的,使得直接照搬西方“十九世紀文明”的“優(yōu)等生文化”(如明治后的日本)在中國沒有多大市場。無論《新青年》同人們?nèi)绾卧趦r值上熱烈稱頌西洋文明,但他們都不會跳過文明轉(zhuǎn)型中的艱難和掙扎,放棄差異性,更不會放棄對于主體的艱苦改造。1916年,陳獨秀斷言世界歷史即將發(fā)生重大變化,他說:“生斯世者,必昂頭自負為二十世紀之人,創(chuàng)造二十世紀之新文明,不可因襲十九世紀以上之文明為止境?!保ā兑痪乓涣?,《青年雜志》1 卷5 號)這更加表明,一戰(zhàn)發(fā)生后,中國知識人對“十九世紀文明”本身的弊端有了更多深切的認識,反而堅定了民族文化重建中的主體性立場。依托這種主體性的態(tài)度,《新青年》在介紹和引進西方資源時,才能不為特定的主義教條或同質(zhì)化的經(jīng)驗所束縛,更主動地選擇和取舍。從最初以法國革命為師到后來以俄國革命為師的轉(zhuǎn)變,正是為我所用的態(tài)度的一種體現(xiàn)。
《新青年》中宣揚的主體性,不是原子化的、排斥了集體和國家的孤立個人,個人的“自主之權(quán)”與國家的“主權(quán)”在更高的層面統(tǒng)一了起來。所以,一方面,陳獨秀要青年抱持“世界的而非鎖國的”態(tài)度(《敬告青年》),高一涵聲言:“國家非人生之歸宿”(《國家非人生之歸宿論》,《青年雜志》1 卷4 號),但另一方面陳獨秀也要談“持續(xù)的治本的愛國主義”(《我之愛國主義》,《青年雜志》2 卷2 號),高語罕則期許:“內(nèi)以刷新政治,鞏固邦基,外以雪恥御侮,振威鄰國,則舍我青年誰屬”,青年要盡“國民之責任”(《青年與國家之前途》,《青年雜志》1 卷5 號)。個人從依附性的狀態(tài)中解放出來后,不是要成為游魂,而是要把內(nèi)在性煥發(fā)為一種積極的生命狀態(tài)、政治意志和勇氣,捍衛(wèi)和改造所屬共同體及其生活世界?!缎虑嗄辍繁姸嘤懻摗扒嗄辍钡氖姑臀磥淼奈恼露紝Υ嗽偃龔娬{(diào)。盡管在現(xiàn)實中青年知識者未必都能克服“自我”的危機,實現(xiàn)他們的政治和生活圖景,反而有可能像魯迅《傷逝》所刻畫的那樣,走上頹唐和虛空之路。但是,《新青年》始終沒有放棄對充盈的、能動的主體性的各種實現(xiàn)可能的探索。后期號召青年“到民間去”,與勞工群眾結(jié)合,也是在此脈絡(luò)之下的延續(xù)。
并且,在這個探索過程中,《新青年》從來不僅沒有忽視、反而高度重視和調(diào)動起情感的力量。借用張灝關(guān)于“五四”的說法,《新青年》的確也是“理性主義與浪漫主義”并存的(張灝:《重訪五四——論五四思想的兩歧性》,《開放時代》1999年3、4月號)。我們應該把這種“浪漫主義”看作是一種高強度情感的動員和參與。無論是陳獨秀的“有不顧迂儒之毀譽,明目張膽以與十八妖魔宣戰(zhàn)者乎?予愿拖四十二生之大炮,為之前驅(qū)”(《文學革命論》,《新青年》2 卷6 號),還是李大釗的“由今以后,到處所見的,都是Bolshevism戰(zhàn)勝的旗。到處所聞的,都是Bolshevism 凱歌的聲。人道的警鐘響了!自由的曙光現(xiàn)了!試看將來的環(huán)球,必是赤旗的世界!”(《BOLSHEVISM 的勝利》,《新青年》5 卷5 號),都充滿了強烈的情感色彩,是一種“詩性正義”的吁求。魯迅在《新青年》上發(fā)表的那些小說——《狂人日記》(4 卷5號)、《孔乙己》(6 卷4 號)、《藥》(6 卷5 號)、《風波》(8 卷1 號)、《故鄉(xiāng)》(9 卷1 號)等,對“舊中國”的刻畫在認知和批判的意義上自有作用,但更重要的是,小說中內(nèi)蘊的深層情感——“救救孩子”的呼喊,“我也吃過人”的罪疚,《孔乙己》中看客的冷漠,《藥》結(jié)尾革命者徹底的孤寂——打動也震驚了青年的心靈,激起了他們靈魂深處的回響。魯迅雖然“聽將令”而為“啟蒙”“吶喊”,但他對主流的“啟蒙”又保持著疏離。他是帶著強烈的生命感受和對理想的忠誠來投入寫作的,當他從記憶、生命、政治的角度觀察現(xiàn)實時,他對簡單樂觀的“理性”很難不產(chǎn)生懷疑。正是陳獨秀、李大釗和魯迅等人的充滿主體性的表達,讓被“啟蒙理性”遮蔽了的那些本能、情感和訴求,在《新青年》中仍然可以找到位置,并獲得更多的共鳴、共振。從這個意義上說,《新青年》在很大程度上彌合了晚清以來“知”和“情”分裂的局面。
表現(xiàn)之二,啟蒙的主體與對象不是固定的,也不是靜態(tài)的,而是呈現(xiàn)一種互相學習、互相交換位置、互為主體的結(jié)構(gòu)關(guān)系,并且始終保持啟蒙的運動過程?!缎虑嗄辍穼Α拔倚聲r代新人物之青年”(次山:《青年之生死關(guān)頭》,《新青年》3 卷1號)寄以厚望,期待他們能“自度度人”。關(guān)于青年責任、道德和精神的養(yǎng)成的內(nèi)容在雜志前期占據(jù)了相當重要的位置。僅第一卷中,就有高一涵的《共和國家與青年之自覺》(《青年雜志》1 卷1號)、陳獨秀的《抵抗力》(《青年雜志》1 卷3 號)、高語罕的《青年與國家之前途》(《青年雜志》1 卷5 號)、易白沙的《戰(zhàn)云中之青年》(《青年雜志》1卷6 號)等多篇文章。特別值得注意的是,這些文章大多沒有高高在上、灌輸真理的教導姿態(tài),作者通常是以與青年共同討論、共勉的姿態(tài)和語氣來撰文的。也就是說,作者不是以啟蒙者自居,而是作為青年的朋友,與青年一起坦誠交流,共同尋找中國的出路,并在這個過程中完成共同的改造和蛻變,而并非僅僅把青年當成啟蒙和改造的對象?!缎虑嗄辍窂囊婚_始就不是精英主義的,編者在自己(及前輩知識分子)與青年的關(guān)系上比較謹慎,非常警惕不要把啟蒙變成了對對象的壓迫。陳獨秀說自己對“國中老者壯者”多抱悲觀,“即自身亦在詛咒之列”(《新青年》,《新青年》2 卷1 號),可見他內(nèi)心深處也如魯迅一樣把自己當成是“歷史的中間物”的。高一涵在《共和國家與青年之自覺》中縱論道德、自由、輿論,不過接著卻說:“以上所陳,乃國法所不能干,觀摩所不能得,師友所不能教,父兄所不能責。”接著用了輪扁斫輪的典故,聲明“不佞所言糟粕而已,至于精神,則仍在吾青年自覺耳”(《青年雜志》1 卷1 號)??梢姡J為最重要的不是給青年一些教條,而是引導他們在思考和實踐中形成“自覺”?!缎虑嗄辍泛苤匾暻嗄陮W生自己的意見和看法,也努力把一些青年學生發(fā)展為雜志的作者,讓他們發(fā)出聲音。4 卷1 號上,刊登了傅斯年的《文學革新申義》和羅家倫的《青年學生》。傅文聲援“文學革命論者”,同時又提出文學革命不能停留在口號上,而要“制作規(guī)范,發(fā)為新文”;羅文討論主義、結(jié)婚和學風這三個緊要困擾青年的問題,羅家倫并說自己是讀了《新青年》之后,由讀者而變?yōu)樽髡撸骸敖褡x《新青年》,每為神往。及見學生之置《新青年》者多,是知《新青年》且大有影響于學生界也。爰就記憶及理想所及者,拉雜為我青年輩陳之。”傅、羅二人當時都是北大的學生,他們之參與討論,作為青年同輩人發(fā)表意見,正是《新青年》所希望促成的自我和對象的雙重主體性的一種實現(xiàn)。
更有說服力的是雜志設(shè)立的“通信”欄目。“通信”欄目設(shè)立伊始(第2 卷開始又設(shè)“讀者論壇”),就成為了雜志與青年直接互動的平臺。《新青年》上刊登了大量讀者來信以及編者回復,就各種問題展開討論,議題之廣,交流之深,在當時是引起了很大轟動的。其中很多投書就是青年在“質(zhì)析疑難”,而編者回復時也多態(tài)度平等而認真。從效果上說,“通信”不僅使編者或某一讀者單方面的思想觀點(話語)成為眾多讀者共同參與討論的話題,造成了公共輿論(參見楊琥:《〈新青年〉“通信”欄與五四時期社會、文化的互動》,見李金銓編:《文人論政——知識分子與報刊》,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更重要的是,“通信”上的眾聲喧嘩和互相辯論,使得固定的啟蒙結(jié)構(gòu)轉(zhuǎn)化為一種更具流動性的狀態(tài),啟蒙對象和啟蒙者之間的地位是平等的、可以互換的。知識生產(chǎn)不再是一種自上而下的過程,而是通過深入?yún)⑴c、互相學習、互相教育來推動。
《新青年》固然呈現(xiàn)出青年崇拜的面貌,但編者也強調(diào)“青年”的資格不是天然具備的。當雜志第2 卷改名《新青年》時,陳獨秀特別提醒青年道:“慎勿以年齡在青年時代遂妄自以為取得青年之資格也?!敝挥羞_到一系列生理和心理的條件,才算是真正有希望的“新青年”,倘若頭腦中還是“做官發(fā)財享幸?!钡呐f思想,“則新青年之資格喪失無余”。所以,在精神上經(jīng)歷“除舊布新之大革命”,“別構(gòu)真實新鮮之信仰,始得謂為新青年”(《新青年》,《新青年》2 卷1 號)。李大釗也說,“青春之進程”不會恒久不變,只有以“宇宙之青春為自我之青春”,才會有“無盡之青春”(李大釗:《青春》,《新青年》2 卷1 號)。所以,青年在《新青年》中是作為充滿可能性的“新人”而存在的,但《新青年》同時也提出新人的自我成長是需要道德改造和信仰引導的,青年通過把“新”、“青春”內(nèi)在化為一種驅(qū)力來激發(fā)和維持自己的積極性和創(chuàng)造性?!靶虑嗄辍辈皇潜举|(zhì)化的某個社會群體,而是一種開放性的、理想化的集體主體的象征。這種集體主體在不斷變化的社會歷史關(guān)系中必然會吐故納新,并向其他社會階層敞開。昨日的啟蒙者,今日會變?yōu)楸粏⒚烧?;昨日的啟蒙議程,今日會有所補充、調(diào)整或者改變。啟蒙將因為始終處于動態(tài)化的自我更新、自我轉(zhuǎn)化的狀態(tài)而保持它的生命力。
俄國革命后,《新青年》對于世界變動的判斷和對于新的主體力量的贊頌,正是這種啟蒙的進化的直接反映。當李大釗提出“歐戰(zhàn)”的勝利“是社會主義的勝利”,“是世界勞工階級的勝利”,“是廿世紀新潮流的勝利”(《BOLSHEVISM 的勝利》,《新青年》5 卷5 號),表明《新青年》的啟蒙資源已經(jīng)因應時代變化而發(fā)生了轉(zhuǎn)變。在文章結(jié)尾,李大釗敏銳地覺察到了俄國革命的普遍意義:“‘一七八九年法蘭西的革命,不獨是法蘭西人心變動的表征,實是十九世紀全世界人類普遍心理變動的表征。一九一七年俄羅斯的革命,不獨是俄羅斯人心變動的顯兆,實是廿世紀全世界人類普遍心理變動的顯兆。’……Bolshevism 的勝利,就是廿世紀世界人類人人心中共同覺悟的新精神的勝利!”如果還記得《青年雜志》創(chuàng)刊號上陳獨秀對法蘭西革命的禮贊,那么三年多之后,《新青年》已經(jīng)認為“近代文明”的高峰當屬俄羅斯了,俄國革命開啟了具有更廣泛普遍性(“人人心中共同覺悟”)的“廿世紀”的“新精神”。與這種世界文明領(lǐng)頭羊的變化相伴生的,是新的主體力量登上了世界歷史舞臺。在《新青年》同一期上,李大釗還發(fā)表了《庶民的勝利》,認為“大戰(zhàn)”造成了兩個結(jié)果,從政治上說是民主主義的勝利,從社會上說是勞工主義的勝利。無論民主主義還是勞工主義,都代表了新的庶民階層的力量:“世間資本家占最少數(shù),從事勞工的人占最多數(shù)。因為資本家的資產(chǎn),不是靠著家族制度的繼襲,就是靠著資本主義經(jīng)濟組織的壟斷,才能據(jù)有。這勞工的能力是人人都有,勞工的事情是人人都可以作的,所以勞工主義的戰(zhàn)勝,也是庶民的勝利?!保ā缎虑嗄辍? 卷5 號)他進一步說:“須知今后的世界,變成勞工的世界,我們應該用此潮流為使一切人人變成工人的機會,不該用此潮流為使一切人人變成強盜的機會?!覀兿胍谑澜缟袭斠粋€庶民,應該在世界上當一個工人。諸位呀!快去作工呵!”李大釗此文之后,緊隨的是蔡元培的《勞工神圣》,標題特別明確地推崇勞工的價值。蔡元培說:“此后的世界,全是勞工的世界?!彼浴皠诹Α弊鳛楹饬俊皠诠ぁ钡氖滓獦藴剩骸胺灿米约旱膭诹ψ鞒捎幸嫠说氖聵I(yè),不管他用的是體力,是腦子,都是勞工。所以,農(nóng)是種植的工,商是轉(zhuǎn)運的工,學校職員、著述家、發(fā)明家是教育的工,我們都是勞工,我們要自己認識勞工的價值。勞工神圣!”(《新青年》5 卷5 號)通過使用廣義的“勞工”概念這樣一種概念的建構(gòu)來促生新的身份認同。此后,“勞工”、“庶民”、“勞動平民”等詞在《新青年》上越來越頻繁地出現(xiàn),比如李大釗的《我的馬克思主義觀》(6 卷5號,6 卷6 號)、《由經(jīng)濟上解釋中國近代思想變動的原因》(7 卷2 號)、《“五一”May Day 運動史》(7 卷6 號),Olive Schreiner 著、周作人譯的《沙漠間的三個夢》(6 卷6 號),Angelo S.Rapport著、起明譯的《俄國革命之哲學基礎(chǔ)(下)》(6 卷5號),張慰慈的《美國勞動運動及組織》(7 卷6號),蔡元培《社會主義史序》(8 卷1 號)等等,還特別出版了一期“勞動節(jié)紀念專號”(7 卷6 號)。至1923年《新青年》改版后,在“新宣言”中直接宣稱“《新青年》乃不得不成為中國無產(chǎn)階級革命的羅針”(《新青年》10 卷1 號)?!缎虑嗄辍泛笃诘难茏儾皇沁@里要分析的。我想提醒注意的是,大致從1918年底開始,《新青年》已經(jīng)有意識地引導讀者眼光向下重視勞工,推動并刊登了很多各種社會調(diào)查和社會實踐的文章。逐漸把早期《新青年》投注給青年學生的那份榮光轉(zhuǎn)移給了勞工,承認勞工才是建立新的中國所最需要依靠的力量。不僅青年需要向勞工接近,向勞工學習,“工讀互助”,甚至編作者也需要從勞工那里獲得養(yǎng)分。這個過程與其說是“救亡”壓倒了“啟蒙”(李澤厚:《啟蒙與救亡的雙重變奏》,《中國現(xiàn)代思想史論》,東方出版社,1987年版),不如說仍然是包含在《新青年》特殊的“啟蒙”結(jié)構(gòu)和動態(tài)特征之中,只不過對“啟蒙”做了一種顛倒,核心標準由“理性”變?yōu)榱恕皠趧樱瘎诹Α?,勞動成為了?chuàng)造世界、價值和主體性的根本源泉,也成為了評判“神圣”與否的最終標準。
概括起來說,《新青年》的“啟蒙”內(nèi)在地具有雙重性:一方面是知識分子和青年一起通過對“近代文明”、對“共和”的經(jīng)驗進行學習和價值肯定,來告別“舊中國”的制度、文化和倫理(但這種斷裂又不簡單等同于對文明根基的拒絕,當時的“整理國故”的運動也罷,后來的“文藝復興”的追認也罷,恰恰都表明了“五四”與“傳統(tǒng)”的關(guān)聯(lián)性);另一方面是知識分子和青年也因應社會歷史的激烈變動,不斷地進行自我啟蒙與再啟蒙,理解“世界之生存”的深刻矛盾以及中國的現(xiàn)實處境,接納社會主義的思想資源,與新的主體力量相結(jié)合,從而告別“(西方資本主義)近代文明”及其霸權(quán),終結(jié)“主人”與“奴隸”的循環(huán)。所以,當胡適引用尼采的話“重新估定一切價值”來解釋他所謂的“評判的態(tài)度”時(《新思潮的意義》,《新青年》7 卷1 號),就道破了《新青年》文化實踐上的“自覺”性——不僅包含對于中國傳統(tǒng)的審視與批判,同時也包括對于西方啟蒙理性的審視與批判。但這又并不導向虛無,而是導向“再造文明”的欲求。這構(gòu)成了現(xiàn)代中國起源中最寶貴的部分。
從1915年創(chuàng)刊到1921年9 卷6 期后暫時??缎虑嗄辍返闹饕幾髡呷哼€是頗豐富的,彼此思想和立場也有歧義,因此,《新青年》并不可能只有一副面孔,很多時候確實呈現(xiàn)出它的“兩歧性”。1923年以后,《新青年》改由瞿秋白主編,成為中共的理論性機關(guān)刊物,色彩鮮明,面目一下子就清晰了?!缎虑嗄辍返淖儺惼鋵嵤且粋€標志,因為新型的政黨政治將發(fā)揮更大作用。新型的政黨政治(乃至作為社會革命的“大革命”)本身是《新青年》和新文化運動的文化政治所召喚出來的,但它們出現(xiàn)后又必然要溢出和取代原來文化政治導向的運動。在“主義”之爭席卷一切,客觀領(lǐng)域需要最終“決斷”的環(huán)境下,《新青年》式的“啟蒙”的終結(jié)也是理所當然。
1907年魯迅寫成《摩羅詩力說》,文末猛批清末的“維新”浪潮:“顧既維新矣,而希望亦與偕始,吾人所待,則有介紹新文化之士人。特十余年來,介紹無已,而究其所攜將以來歸者,乃又舍治餅餌守囹圄之術(shù)而外,無他有也。則中國爾后,且永繼其蕭條,而第二維新之聲,亦將再舉,蓋可準前事而無疑者矣。”(《摩羅詩力說》,《魯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102 頁)果然,八年后《新青年》出現(xiàn),“第二維新之聲”再舉了?!暗诙S新之聲”在中國的舊邦新造中所扮演的角色,顯然遠遠超過了前面的各種“維新”。直到今天,《新青年》和新文化運動依然在被各種話語所不斷檢討、挪用、捍衛(wèi)或者攻擊,這恰恰表明作為“現(xiàn)代中國”奠基性的起源之一,它們深刻地構(gòu)成了我們今天的政治、文化乃至生活世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缎虑嗄辍纷畲蟮囊饬x就在于此,毋庸費辭。相較于那些經(jīng)過歲月沖刷早已安然成為博物館或者教科書里的對象的靜止文本,《新青年》卻是一個需要不斷重新辯論和激活其正當性的歷史“事件”。它所提供的反觀和對照的視野,已經(jīng)并將繼續(xù)有效地參與到當代中國的認同與文化斗爭之中。